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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紅色的罌粟花

        2018-09-22 09:01:28趙卡
        飛天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圓圓

        趙卡

        1

        走在中間的是老大二扁頭和獨臂大盜滿都拉,二扶他們一幫新來的小弟緊跟著,手里都操了趁手的家伙。那天,老大的制服領(lǐng)子有點窄了,他不得不把脖頸盡量伸直。從任何一個方向上瞅,老大像個黑社會老大,神氣活現(xiàn)。獨臂大盜滿都拉早就名噪半城了,早年玩過雙筒獵槍,一次裝藥,藥的配方出了問題,槍炸了,右手至肘部全部炸飛?,F(xiàn)在,留下的左臂筋肉發(fā)達,臉頰上的刀疤更讓人膽寒。

        正在建設(shè)中的新市政府工地荒涼寬闊,兩幫人在此碰了面,二扶目測對方有五十多人,比自己這邊兒多點。老大跟一個叫二球毛的打招呼,二球毛卻趾高氣揚地把腦袋擰得咔吧咔吧響,仿佛練過少林寺的易筋經(jīng)。二球毛身后有個蓄了稀疏小山羊胡子的大塊頭,眼睛神經(jīng)質(zhì)地眨個不停,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挑釁。老大和二球毛又說了幾句什么,二扶沒聽清,反正他看見二球毛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滿都拉一拳照著二球毛臉上砸去,二球毛的兩顆槽牙從嘴里飛出來,掉到老大的翻毛皮靴上。

        二扶記得,那天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的死煙氣,像死了很多大牲口被點著一樣,他還下意識掩了掩鼻子,不過,剎那間人就像受驚的牲口一樣橫沖直撞,兩邊的人打起來了。

        新市政府工地后面是個倒閉多年的棉紡廠,在兩幫人火拼的時候,突然冒出了滾滾黑煙,二扶在砍人的時候還回頭瞅了一眼,兩臺血紅的消防車拉著尖利的笛聲正朝他們沖過來。這仗就得暫停了,消防車撞死人可不償命。等消防車沖進火場、二扶準備再砍人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樸刀已經(jīng)拔不出來了,一開始跟在二球毛身后那個蓄了稀疏小山羊胡子的大塊頭,眼睛還神經(jīng)質(zhì)地眨個不停,他的半個身子差點被二扶的樸刀斜劈成兩截。

        “啊呀,啊呀,啊呀呀,啊呀,啊呀……噢啊呀……”大塊頭像鴨子慘叫,血洗透了他。

        人什么時候跑散的,二扶不清楚,他清楚的是來了很多警車,又是警笛又是高音喇叭圍了工地。棉紡廠的煙火滅了,血紅的消防車旁若無人地從他們身邊刮起滾滾塵土撤了,二扶向日落的地方望去,幾個戴頭盔的警察不由分說上來一頓亂棍,二扶頓覺眼皮上一片繁星。

        “是本地人嗎?”二扶醒來的時候,一個嘴里叼著細雪茄的老警察問他。

        “我?是……本地人?!?/p>

        “媽逼的,”另一個警察像鵝似的扭動著長脖子罵道,“一個個都想死了,是不是?”

        2

        判了十三年,坐了十一年半。二扶出獄那天,六一兒童節(jié)剛過,迎接他的是二扁頭派來的一個小弟。二扶不認識,二扶也不可能認識,他坐了十一年半,二扁頭換的小弟多啦,小弟自我介紹后,就算認識了。

        二扶原先擔心的一出大牢就會遭到男人嘲笑女人議論的情景沒有出現(xiàn),倒是有幾個穿戴花哨的孩子在一臺警車旁嬉鬧,他不認識這些孩子,這些孩子更不認識他。監(jiān)獄的附近也都蓋了很多房子,有洗衣店,有移動聯(lián)通營業(yè)店,更多的是小飯館,二扶突然覺得有點餓,但接他的小弟沒看出來,二扶不得不克制地咽了一下口水,以掩飾自己的窘迫。

        天空明亮,流云卻像臟被子掛曬著,天氣出奇的好。二扶回頭看了一眼監(jiān)獄,和他剛進來時不太一樣了,大門口多了一個巨大的鐵籠子。他現(xiàn)在又瘦又矮,索性敞了外衣,短茬茬頭發(fā)稀稀拉拉,喉結(jié)在不停地顫抖,把頭仰了老高。透過鐵絲網(wǎng)格,幾丈高的監(jiān)獄大門上還刻著黑市第一監(jiān)獄的字樣,除了監(jiān)獄的獄字,其它幾個字都金光閃閃?;蛘卟皇墙鸸忾W閃,二扶揉了揉眼睛,太陽的光線太強了,把他眼睛釘花了,亂冒金星,鼻尖上沁出了點點汗珠。

        “二哥呢?”二扶問小弟。

        “出門了?!毙〉艽?。

        “嗯,去哪了?”二扶又問。

        “不知道?!毙〉艽?。

        “說是今天回來?!毙〉苡盅a了一句。

        二扶就不再問了,上了小弟開來的車,一輛舊金杯面包,聲音呼呼的,像患了嚴重的哮喘病。過去,二扶他們做事的時候,經(jīng)常是開著金杯沖來沖去的。金杯有個好處,卸了后大座,能裝人,也能裝東西,比如片刀鎬把鎖鏈鐵棍什么的。一進入市區(qū),二扶覺得眼花繚亂,這才十年時間,黑市都變得讓他認不出來了,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花花綠綠的門臉招牌,炫耀似的栽了一路,過去那些一溜一溜冒煤煙的平房蹤影皆無。

        接風壓驚的地方是八大碗飯店。小弟說,這是二哥提前安排了的。小弟還說,晚上的賓館也安排了,二哥跟區(qū)政府的區(qū)長還有幾個開發(fā)商去山里吃野味去了,稍晚一點過來。二扶落了座,看了一眼轉(zhuǎn)桌子的人,人人脖子上掛著一根小指頭粗的金鏈子,光著膀子,肌肉僵化,有的文了身,有的沒文??偣舶藗€人,除了接他的小弟阿古拉,還有三個不認識,但以前的弟兄站起身,一一給二扶介紹了,蔥頭,國慶,孔老二。剩下的四個人不用介紹了,小地主,小日本,小東北,小蒙古,過去都是和二扶一起混的,比起過去都胖了,也更壯實了。菜早就點好了,八大碗飯店的傳統(tǒng)八大碗:薩拉齊扒肉條、和林格爾燉羊肉、土左旗肉丸子、托克托縣燉魚、準格爾酥雞、清水河燉豆腐、科爾沁牛肉、白彥花豬肉勾雞。酒是河套王和雪鹿冰啤,煙是硬中華和軟玉溪。

        “來,先喝上個!”小弟阿古拉說,說完舉起了杯子。

        “喝上個!”所有的弟兄都站起身,敬二扶。

        “還是等等二哥吧!”二扶囁喏著說。

        “二哥說了,不用等他,他稍晚一點到,現(xiàn)在估計和領(lǐng)導(dǎo)喝上了?!毙〉馨⒐爬f。

        “噢,那就喝個?!倍稣f,然后仰脖子把酒倒進了肚子,“媽個逼的,辣嘴的。”

        眾人都笑了起來。

        一直喝到晚上十點多的時候,二扁頭才姍姍而來。二扁頭一來,桌子上的所有人都站著,七嘴八舌叫二哥。二扶是最后叫二哥的,他說:“二、二哥!”十年沒見,二扁頭的身體橫向發(fā)展,背稍有些駝,臉上也開始鋪皺紋了,但頭發(fā)依舊烏黑明亮。二扁頭拍了一下二扶的肩膀,笑了笑,什么話也沒說。二扁頭先接了一個電話,全是項目上的事兒,大概打了半個鐘頭,桌子上的人都不敢說話。打完了,二扁頭坐下,像父親一樣問還要點什么,眾人都說啥也不要了,吃好了,喝好了。二扁頭看起來很高興,和二扶說:“吃好喝好就行,一會兒阿古拉安排二扶到碧海藍天大浴場洗個澡,按摩按摩,放松一下。賓館都開好了,想住多長時間,就住多長時間,好好休息休息!我這幾天事多,就不去看你了,先給你拿一萬塊錢,先花著,不夠了來找我。”

        二扶有點不自在,也沒接話。

        “對了,”二扁頭又沖阿古拉說,“你告訴二扶沒?咱們搬到銀橋開發(fā)區(qū)辦公了?!?/p>

        “說了,說過了?!卑⒐爬f。

        “嗯,好,我還得陪領(lǐng)導(dǎo)去喝會兒茶,這次的工程量大,過幾天就開工,你們都別瞎逼晃悠??!”二扁頭說完,從包里掏出一沓子錢,放在了桌子上。

        二扶囁囁喏喏:“用不了這么多。我要不先回趟家吧,我媽那兒不知怎么樣了?”

        “放心,安排個弟兄去給放點錢,過兩天你換身衣服再回去??桌隙?,這事就交待給你了!”二扁頭說。

        二扁頭一走,二扶就說不喝了,在監(jiān)獄里這十年,他一滴酒也沒沾,不是他不想沾,而是監(jiān)獄里沒有給犯人這個福利,喝沖了,怕腸胃受不了。沒進去之前,二扶可是十里八鄉(xiāng)著名的酒鬼,幾乎頓頓有酒,沒酒都吃不下飯。

        見二扶如此,孔老二說:“既然這樣,那就先送二扶哥到碧海藍天大浴場洗個澡吧?!?/p>

        碧海藍天大浴場是黑市最豪華的浴場,門票貴得驚人,但有二扁頭的卡,再貴也不怕,六折的幅度。二扶一踏進碧海藍天大浴場的大廳時,眼睛都花了,他從來沒見過這么金碧輝煌的浴場,過去他去的最好的澡堂子都抵不上碧海藍天大浴場的一個大廳的角落。換了鞋,領(lǐng)了洗浴用品和手牌,孔老二領(lǐng)著二扶直接進了更衣室,后面跟著小地主和小日本,阿古拉送其他弟兄回去了。

        碧海藍天大浴場的池子寬大,四面掛著平板大電視,放著各種節(jié)目,服務(wù)生都是年輕的小伙子,殷勤備至。二扶躺在里面,水沖著他的身體,讓他一下子放松下來,仿佛上了天堂。洗完澡,干蒸了十幾分鐘,出來,搓澡的技師給他搓了澡,打了鹽,又噼噼啪啪敲了一會兒背,敲得他差點睡著了??桌隙八狭诵菹⒋髲d,叫了按摩師,一色兒穿短褲的女技師。二扶開始有點目光迷離,但很快就在按摩師的有輕有重的捏揉下,肆無忌憚地打起了呼嚕。

        3

        黃昏臨近,往西的一排排屋頂仿佛都起火了,紅彤彤的霞光散成一片,覆蓋了道路兩旁的一排排鉆天楊。坐在車上,二扶閉了一會兒眼睛,他什么也不去想,坐牢對他來說算不上什么大難,最多不過村里人對他指指點點而已,更多的是對他父母指指點點,無非教子無方啊丟人敗興什么的。

        二扶的家在拐喇嘛村,家里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媽,二扶知道,這都是給他氣的。他少年時代就是遠近聞名的不省心,那時他爸還沒死,主要工作就是到處給人賠禮道歉,掏醫(yī)藥費。一想起他爸的死,二扶還是內(nèi)疚不已,憑良心說,他爸爸為他操過的心比任何人都多,他爸比任何人都衰老得快。

        車子一拐彎,先映入眼簾的是拐喇嘛小學(xué)。二扶看見了小學(xué)的大門,但不見學(xué)生,而是大門上的兩塊牌子,一塊是破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常年收高粱麩皮;另一塊是白鐵皮,上面寫著血紅的幾個字:院內(nèi)出租,1304710977*。

        “學(xué)校怎么了?”二扶問。

        “早就塌了,沒人了。”孔老二說。

        “哦?!倍雠读艘宦?,沒再問什么。

        二扶他爸原來在拐喇嘛小學(xué)教書,教語文。二扶他爸以前身板兒也算硬實,但性格懦弱,逢人便矮了三分,大凡村里有個什么需要動筆的事,差不多全攬給了二扶他爸,寫家信寫狀子寫對聯(lián)寫合同寫墻上的廣告等等。那時二扶他媽還沒瘋,她和二扶他爸完全相反,火爆性子,燙了一頭金黃色夾雜紫紅色的奓蓬蓬的頭發(fā),和人打交道寸土必爭,招惹不得。二扶就是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的,他不愛說話,看上去和他爸一樣懦弱,實際上內(nèi)心暴戾,下手粗野狠辣,誰也不懼。

        這些都像風一樣刮跑了,記憶的那點塵埃都不夠一撣子掃的。

        車子搖晃著進了一個院子,院子很大,養(yǎng)幾頭牲口都沒問題,但除了兩只老母雞膽戰(zhàn)心驚地瞧著車上的人,再沒有什么活物了。三間低矮的土房像洪水上漂浮著的枯草葉子,和周圍又高又大的磚房格格不入,這就是二扶的家了。

        “這是誰來了?”一個體態(tài)勻稱的老婆子一瘸一拐進了院子問。

        二扶認得,是老鄰居王嬸兒。在二扶的記憶中,王嬸兒估計是世界上心地最好的人了,甚至比他親生母親都好,十幾年不見,王嬸兒老了,還一瘸一拐的?!皨饍骸倍龅淖齑矫蛑诌陂_,臉上起了渦紋,心里的濁水在盤旋著打轉(zhuǎn)兒。

        “呀!”王嬸兒愣怔了一下,“這不是二扶么?二扶……”

        王嬸兒竟然哭了起來,抽抽噎噎的把右耳朵上掛著的一只指甲蓋大的銀耳環(huán)都抖掉了。

        平靜了十來年的院子頓時不再平靜,如大河翻騰起淹沒了水中雜物的陣陣漩渦,二扶就是那根旋出的黑色的蘆葦根。天色暗了,村子上空往北飛去的一行雁群不斷地鳴叫著,太陽也燃盡了它最后那一噸不含硫的煤。

        昏暗的燈光下,二扶的媽一個人在炕上躺著,地下站著一個長著鷹鼻子的老頭兒,那老頭兒有點兒駝背,稍稍有點斜眼,顴骨高聳,闊嘴里掉了七八顆牙,噴出的氣味都餿了?!斑@是楊達賴。”王嬸兒給二扶說。

        “哦,呵呵,呵呵,哦……”叫楊達賴的老頭兒閃著一對淡藍色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笑著。

        二扶不知道這個矮壯的男人是干什么的,但他也沒問,只是朝炕上躺著的女人叫了一聲“媽”,聲音黏糊糊的,像一條鯰魚從嗓子眼兒里滑出來,屋子里的人一下聞到了一股黑淤泥味兒。

        “咦咦……哎呀呀……”炕上的女人醒了,目光呆滯地看著二扶,突然驚駭?shù)睾皝y叫。

        “最近……”楊達賴似乎被嚇得心驚膽戰(zhàn),腦袋抖著,痛苦地呲牙張嘴,嘴里抽出一句話,“她病又犯了,抓了五服中藥……不管用……你看這……”

        二扶沒理楊達賴。王嬸兒在一旁幫著腔:“姐,姐姐哎,你看誰回來了?你兒子二扶……二扶哎……”二扶他媽的喉管里發(fā)出一陣咝咝的響聲,她聽懂了王嬸兒說什么,臉上露出了笑容:“吃呀,吃,大魚小魚都來吃?!?/p>

        楊達賴和王嬸兒對視了一眼,沒再說什么。二扶從口袋里摸出幾十張錢,給他媽扔下了,長嘆一聲“唉……”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楊達賴和王嬸兒用驚駭?shù)哪抗庀蛟鹤永飹吡艘谎?,皺著眉,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

        寡白寡白的月光從成排的楊樹林后射出來了,像冷卻的烈焰瀉在地上。

        “回吧!”二扶的喉嚨抖了一下,像發(fā)出低沉的噓聲。

        4

        公墓在山梁上,從城里開車走,估計得二十公里,這里的墓地便宜,買的人不少,二扶他爸就葬在這兒。只要在城外,任何一處地方都或遠或近可以聽到鳥雀的鳴叫聲,人會立刻感受到一種輕快的心境,就像在監(jiān)獄里呆久了,一出來感覺太陽都和平時不一樣。這種奇異的心境讓二扶重新打量起過眼的事物,他曾熟悉的東西現(xiàn)在太過陌生,在車上,他慢慢轉(zhuǎn)移了視線,后來索性機械地注視著道路如流水般延伸。

        “到了!”充當司機的孔老二把車停到了公墓大門口,扭頭和二扶說,“里面不讓車進?!?/p>

        山上的天氣有變化。黑心棉一樣的云片籠罩在公墓的上空,風也大了起來,仿佛要下一場大雷雨。二扶獨自一人下了車,和公墓管理員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給塞了一包玉溪煙。有個長得像鷂鷹似的老瘸子領(lǐng)著他走到一塊墓碑前,低低說了聲“就這兒”,然后像妖風旋起的褐色塵埃一轉(zhuǎn)身消失了。

        父親死于當時的村主任李春天之手,不用公安局來破案,就是一頭豬都可以斷定,但公檢法是拿證據(jù)而不是靠猜測和推斷說話的。村主任和村支書一直是死對頭,以前幾任村主任和支書還算合作融洽,即使有矛盾,但在原則面前都會收斂一些。自從李春天上任以來,局面就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這李春天依靠家族勢力和村民自治法,不斷蠶食支書的權(quán)力,甚至都不把支書放眼里了,言談粗莽,行事專斷,漸漸地成為村里的一霸,在周圍十幾個村子里也有了名氣。村支書咽不下這口氣,串聯(lián)村里一些正直人士,寫材料給上級部門反映和告狀,這寫材料的事,二扶他爸只能義不容辭了。接二連三的材料寄出去,在等上級部門的處理意見時,材料的復(fù)印件接二連三地落到了李春天手里,語文老師那手字,凡是他的學(xué)生都認識。然后有一天,二扶他爸澆夜水的時候落水了,在一條高不過一米的渠里淹死了。全村的人都在猜測這種奇怪的行徑,可是誰也議論不出個所以然來。

        “好人沒好報!”村里的人除了說句不服氣的話,只能幫二扶全家埋葬了二扶父親。然后懾于主任的勢力,各自埋頭經(jīng)營自己的家業(yè),該批宅基地的還得給李春天送禮,想申請低保的也得給李春天送禮,就連李春天的兒子,小小年紀都成了禁街虎,想打誰就打誰。

        二扶那時候剛跟了二扁頭,和小地主、小日本、小東北、小蒙古等一幫小混混攢著,辦喪事時這些小弟兄來吃喝了一頓,有喝高的當著二扶的面拍著胸脯說,此仇不報天誅地滅!二扶當時就哭了。那天也是稀疏的雷鳴響徹云霄,連剛打出的墓坑都被震撼了,下葬的中途就被民政局的攔下了,必須火化,二扶上前爭執(zhí)了半天也沒用,小地主和小東北要動粗,派出所的及時趕到了。

        “操他媽的!”二扶在他父親的墓前點了一沓子燒紙和大面額的冥幣,心里想說的話卻被悶熱的天氣蒸發(fā)干了。他發(fā)了一會兒呆,望了一眼在烏云下盤旋的一群群呱呱亂叫的黑老鴉,然后注視著一個黑不溜秋的甲蟲正緩慢地在他父親的墓碑上爬著。突然,不遠處一個喝得醉了吧唧的老家伙吹胡子瞪眼大喊著:“把你媽那個老妖婆給老子刨拖出來,我要問問她……”

        別看山上狂風刮得嚇人,不時撕碎片片烏云,下了山則微風吹起,天也一下子變晴朗了,沿路道牙子里的各種花木迎風招展,陣陣花香襲來,炫耀著自己逍遙自在的艷麗??桌隙投稣f:“二哥讓去一趟,說有點急事?!?/p>

        “那就趕緊去吧?!背聊艘幌?,二扶說,“我、我這里沒啥事兒了。”

        5

        離遠了看是一座大宅院,仿佛在等著什么人似的沉默著??桌隙o二扶說,這是二哥的,前兩年又擴了一次,擴了半畝吧,要不是怕?lián)趿舜迕竦穆?,估計能擴出一畝都不止。到了近前,二扶看到門口停了三輛車,連牌子都沒掛,房頂看上去重新翻蓋過,和墻的顏色不那么協(xié)調(diào)。

        周圍是稀稀落落的楊樹,院里雜亂,除了正房和偏房,墻根處搭了幾個鐵皮頂?shù)墓犯C,關(guān)著一條黑色的藏獒和幾條狼狗,二扶和孔老二一前一后進來的時候,那藏獒和狼狗的眼神很不友好,不過沒叫。

        二扶聽了幾分鐘就明白了,二扁頭說的急事兒,是他在山里的一座黑煤礦最近要被關(guān)了,因為山里的另一座黑煤礦砸死了兩個人,這是重大事故,那個縣的主要領(lǐng)導(dǎo)批示,必須徹查,不論查到什么人,一律從嚴處理。

        二扶在牢里不知道,最近幾年煤炭行情好得賽過搶劫,多少有點錢和頭腦的人,除了搞房地產(chǎn)就是倒煤,這些都是按億計量投資的買賣,一般人望而興嘆,但擦著這些行情的項目也可以發(fā)大財,比如,開不起煤礦可以開煤場,城邊的煤場如墳塋般此起彼伏搭建了起來,有占地一百畝的,也有占地十畝的,從煤礦拉來各種成色的煤,根據(jù)用戶的需求,或選或摻,每日掀起的黑煙塵噴散著銅臭順著國道省道飄。

        二扁頭手里有一大一小兩個煤場,控制著山里的一個黑煤礦。所謂黑煤礦就是被國營公司采枯竭了廢棄的煤礦,然后私人動用關(guān)系偷偷挖掘殘羹剩飯的,這個當然沒有任何手續(xù),生產(chǎn)安全保障就更談不上了。做大買賣的根本不碰這種黑礦的,風險太大,但像二扁頭他們這種人則不會放過這個生財之道的,為了搶奪一個黑煤礦,往往要打幾次大仗,動輒上百人毆斗。二扁頭還好,花錢疏通了縣里的關(guān)系,公安局那邊也按月上繳份子錢,打過一次小仗,彼此傷了點皮肉,就算拿下了一個煤礦。

        如果賣黑煤礦上的煤,那煤場主有多少錢都不夠賠的。國營公司之所以像扔垃圾一樣扔掉,是因為礦里沒煤了。二扁頭他們也都知道。不過煤礦沒煤了卻有一種像煤的東西,那就是煤矸石,煤矸石不是煤,是一種和煤層伴生的含炭量很低但比煤更硬的黑灰色巖石。煤矸石做燃料當然是胡說八道,用于生產(chǎn)矸石水泥、混凝土的輕質(zhì)骨料、耐火磚等建筑材料還差不多。像二扁頭他們這種聰明人不可能不懂這些道理,他們把煤矸石摻入從鄂爾多斯或山西運來的好煤中,一算賬就知道了,一噸正經(jīng)煤炭400多,而一噸煤矸石連200塊都用不了,按比例摻起來賣,利潤有多大,就是頭豬也算得出來。

        “二彪和老左的沒動,就把咱家和老徐的關(guān)了?!倍忸^說,“新來的縣長是個女的,根兒挺硬,不買咱家的賬?!?/p>

        “別說新來的,就是舊的也不行了?!毙〉刂髯炖飮娏艘还蔁?,“國道兩邊污染太大了,聽說上一任就是因為不作為被撤了。他作為個球,哪個煤場他沒收錢?”

        二扶坐在一個角落里聽著,自出獄后,他習慣了寡言少語坐在角落里,外面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還一下適應(yīng)不了。

        “得找這個新來的縣長談?wù)??!毙∪毡酒届o地說,“大家都是混飯吃,不要壞了規(guī)矩,壞了規(guī)矩對誰都不好;不行的話,我去和她單獨談?wù)劊???/p>

        正在這時,二扁頭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等響了30多秒的時候才接起:“什么事?我正開會呢?!倍鲆粍硬粍拥刈谀抢铮坎晦D(zhuǎn)睛地注視著二扁頭,好像在等重要指示一樣?!芭?,懷了孩子啦,大概過得并不舒服,還有呢……說這些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是要賬的,又不是慈善組織,慈善組織讓她找民政局啊,紅十字會也行啊,告訴她,錢是一定要還的,至于怎么還拿什么還我不管那個!”

        二扁頭掛了電話,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問小日本:“你剛才說什么,談什么?”

        “和新來的縣長談?wù)劇!毙〉刂骺戳艘谎坌∪毡菊f,“我也覺得應(yīng)該先禮后兵?!?/p>

        “嗯?!倍忸^看了一眼二扶,“二扶,你往前坐坐,坐那么遠干嘛?哦,說得對,先禮后兵,這事兒小日本你去談吧,注意點分寸,別小氣,該出血就出點血?!?/p>

        小日本站起身,張開了翅膀一樣的雙臂,嘴巴扯了一個哈欠:“好吧,我先走了,二哥?!?/p>

        二扶往前欠了欠身,坐在了小日本剛剛坐過的地方,屁股下面熱乎乎的。二扁頭搖了一下雕花的椅子,站起身來,兩只鯉魚一樣的光腳穿著皮拖鞋,在地板上啪嗒啪嗒遛了一圈兒。從窗玻璃射進來的陽光照著每個人的臉,每個人的臉像一片展開的楊樹葉子。

        “什么話都編得出來……”二扁頭坐回了椅子,含糊不清地嘟噥著,二扶感覺那聲音像是從渾水里冒著泡沫翻滾出來的。

        電話又進來了,二扁頭看也沒看來電顯示就接起了:“你給我住嘴,你回來吧!”二扶看見二扁頭把五指攥成了一個鐵疙瘩,眼珠子鼓出,臉上的皺紋像弦一樣拉直了。

        6

        “命苦,別怪政府!”小地主和孔老二在路上就議論著李東升,“這傻子以為買房的人都是垂釣愛好者,哈哈!”

        二扶是跟著小地主和孔老二到的東升房地產(chǎn)公司,老板李東升跑了有一陣子了,他老婆謝圓圓在。二扶在路上了解到,東升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李東升以前是個不大不小的包工頭,包工程分重包和輕包,李東升一開始干的是輕包,掙不多,后來就借錢干重包,在材料上做些手腳,掙了些,感覺膨脹起來,趕上這些年房地產(chǎn)行情好,自己成立了房地產(chǎn)公司,搖身一變成了房地產(chǎn)老板。沒想到,搞建筑施工和開發(fā)房地產(chǎn)根本不是一回事,李東升的房子因為建在了防洪大壩邊上,被勒令拆除,這下,李東升的河景別墅概念徹底干砸了。

        “他不在,我也不知道去哪兒了!”謝圓圓挺著一個大肚子,表情冷漠地說。

        李東升的第一個老婆還沒離利索,謝圓圓是他的第二個老婆,這年頭,搞房地產(chǎn)的大多窮人乍富土包子開花,沒有三五個老婆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搞房地產(chǎn)的。落地玻璃很大,陽光照透了謝圓圓的亞麻色衣裙,二扶看見了兩條有點浮腫的光腿,像兩條馬上要煮熟的草魚,樣子使他感到驚訝。

        “你他媽說什么?”小地主壓著嗓子問謝圓圓,“把我們當二愣子?”

        謝圓圓只是李東升沒領(lǐng)證的老婆,按照社會上的常識,冤有頭債有主,欠二扁頭高利貸的是李東升,又不是他沒領(lǐng)證的老婆謝圓圓,所以,謝圓圓的臉和她那兩條略顯浮腫的光腿肚一樣,談不上怕與不怕的。再說了,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就算江湖上流傳著有關(guān)二扁頭的故事神乎其神,謝圓圓也不認為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況且她還是孕婦,毆打孕婦,她相信二扁頭不敢也不能那樣做,二扁頭的人更不敢也不能那樣做。

        “嘴巴放干凈點!”謝圓圓也毛了,怒氣沖沖地噘著嘴唇,“把煙掐了,不然我報警了!”

        “我、我×你媽的!這……”小地主氣得臉煞白,劈手給謝圓圓一個掌摑,“還報警?你他媽這是跟我調(diào)情吶,我讓你報報報……警!”

        路上說好的只是嚇唬嚇唬,詐出李東升的行蹤就行了,二扶沒想到劇情突變,小地主臉上有點掛不住,真給上手了。看出來謝圓圓也不是好惹的,蜂蜇了似的呱呱地亂叫,像一只母鴨子撲向小地主,小地主隨手又給了她一拳,搗在了臉上,咕咚,謝圓圓斜倒在了地上。

        這下麻煩了。

        小地主他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打人可以說是家常便飯,但要說真讓殺個人,還真沒這個膽子,殺人不同殺雞,公安部命案必破那也不是說著玩的??磥黼p方都沒配合好這出戲。謝圓圓倒地的姿勢太過別扭,肚子先著的地,兩條血道子從兩條浮腫的腿上劃線一樣歪歪扭扭流下來,襯裙上也洇了血。小地主不知所措,二扶看著孔老二,意思是問咋辦,孔老二還是有經(jīng)驗,抓起手機撥了120。

        急救車來得還算及時,到了醫(yī)院,孔老二給辦的入院手續(xù),這也是二扁頭的指示意見,不管咋說,先看病,墊錢就墊吧,完事后和李東升一起算。辦完入院手續(xù),孔老二、小地主他們就撤了,留下二扶照料謝圓圓。臨撤前,小地主說二哥囑咐過了,二扶他順便盯著看李東升是否會露面。然后,謝圓圓就生了,早產(chǎn)了40天,婦產(chǎn)科醫(yī)生技藝精湛,大人孩子都沒事。

        二扶是在第二天遇到謝圓圓母親和妹妹的,她們以為二扶是好心人,還千恩萬謝了一番。謝圓圓不解釋,二扶也不解釋,大家似乎都明白其中的玄機。

        7

        李東升還沒有露面,倒是派出所來了兩個人調(diào)查事情的經(jīng)過,態(tài)度曖昧,不那么認真。二扁頭讓小地主他們躲了,只留了二扶,二扶不善言辭,有點木訥,派出所沒問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來。然后,派出所來的人接了一個電話,調(diào)查就草草結(jié)束了。

        謝圓圓在醫(yī)院里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回家了,算是滿月吧?;丶夷翘焓嵌雠愕?,在醫(yī)院結(jié)賬也是二扶結(jié)的,一共花了14000多,二扁頭囑咐過他,把所有的票據(jù)都裝好,別丟了。謝圓圓那個早產(chǎn)的孩子是個姑娘,白白嫩嫩的,二扶只是在謝圓圓她妹妹抱著上車時看了一眼,連他都奇怪,竟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心情,就像欣賞一朵小花,那花瓣上還殘留著晶瑩七彩的露珠。

        “薛家坡的事到底能不能拿下來?”二扶回到公司復(fù)命的時候,二扁頭正在沖小日本和小東北發(fā)脾氣,“到現(xiàn)在才談了幾戶,牛年馬月才能拆遷完!”

        “政府說給動遷,可從頭至尾就沒見政府一點動靜,”小日本不服氣地哼哧著,“主要是李春天的門臉房和院子拆不動,人們都在看李春天,只要李春天動了,村民們都好辦了?!?/p>

        “李春天不是拐喇嘛村的么,薛家坡這兒他摻和什么?”二扁頭問。

        “這家伙最近幾年在附近的村子里都買地了,”小日本憤憤地說,“就等拆遷,媽逼的挺會撈錢!”

        李春天這個名字對二扶來說既陌生又熟悉,他從來沒有忘記,李春天就是他的殺父仇人??磥?,眼下二扁頭遇到最棘手的問題就是李春天的作梗了,不除掉李春天,二扁頭的項目寸步難行。二扶聽了一會兒,大致聽明白什么梗了,紅漲著臉和二扁頭說:“二哥,需要做什么,你就吩咐吧!”

        “就是李春天這個牲口,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我操他媽的!”二扁頭像是自言自語。

        “我去和他談?wù)??”二扶低聲說,力道卻似一聲霹靂在屋頂上炸過。

        “你?”二扁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很驚訝,“你、二扶,聽我說……”

        “李春天交給我吧,我知道怎么辦,放心吧二哥!”二扶油晃晃的臉頰上反出一股黑光,說完,他還笑了笑。

        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其實二扁頭并沒有交代二扶去辦,但也沒有阻止他。李春天的一溜門臉房和院子在薛家坡村,薛家坡村在黑市城南邊上,按照市里的規(guī)劃,將來這里要建成全市最大的物流中心,眼下拆遷就成了一塊巨大的肥肉。李春天這幾年瞅準了地皮的生意,他到處撒網(wǎng)買地建房,只要拆他的,一般不論政府還是開發(fā)商,都得被他扒層皮。這家伙,心黑著呢。

        “李春天這個活牲口,你是不知道,誰也奈何他不得!”小日本還是憤憤地說。

        “怎么個奈何他不得?”二扶問。

        “你不知道,李春天有錢有勢,他弟李秋天提拔了,在市檢察院當二把手,一般人誰敢動他一根寒毛??!”小日本耷拉著腦袋說?!拔乙膊恢滥愠樽∧母盍耍隳苻k了,你能怎么辦了,你坐了十來年牢,坐壞腦子了?”

        二扶瞇縫著眼睛,看著為他擔憂卻又無奈的小日本,沒說話。

        謝圓圓的家二扶找得見,二扶去謝圓圓家不是為了逼謝圓圓吐露出李東升的信息,他想瞧瞧那個早產(chǎn)的小姑娘長什么樣了。小姑娘雖說是早產(chǎn),不過沒什么毛病,有點像她母親,小眉碎眼的,小翹鼻子,見了二扶竟然會笑了。二扶說:“你看,她給我笑呢?!敝x圓圓臉黑得嚇人,活像個妖精。“屁點孩兒,哪懂什么笑,哼哼!”二扶就沒話了,不知所措地站不得站坐不得坐,就是一個勁兒地瞧著小姑娘。

        謝圓圓見二扶瞧小姑娘的表情,那個慈眉善眼勁兒就跟父親似的,有點奇怪?!澳銇碜鍪裁??李東升跑哪了我真不知道,天天有人來找李東升,好像我是他什么人似的?!?/p>

        “哦,哦啊,咳!”二扶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撓撓頭說,“我不找李東升,我是來,呵呵,看看小娃娃,哎,她叫什么呀,取名字了嗎?”

        “取什么名字啊,嗚嗚嗚……”謝圓圓突然大哭起來,“現(xiàn)在你們都瞧好看了吧?嗚嗚嗚……”

        這事鬧的,讓二扶更加不知所措起來,他的鼻孔翕動著,連喘氣都不均勻了,抓著自己的頭發(fā)說:“你看,我……咳,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那個……”

        “我連住的地方也快沒了,房東催了幾次了,奶粉錢也沒了,李東升這個王八蛋死了還是活著都不知道,我他媽算他什么人吶!嗚嗚嗚……還不如死了算了,嗚嗚嗚……每天還有亂七八糟的人來逼債,又不是我欠下的,嗚嗚嗚……守活寡了……”謝圓圓像拉二胡似地哭哭啼啼,鼻涕眼淚都飛了起來。

        二扶不會勸人,只能把頭轉(zhuǎn)開,從房間里透過玻璃往外看,一座座鱗次櫛比的高樓投入到了明媚的陽光中。這真是人世間最值錢的東西了,人應(yīng)該走出去呼吸陽光的氣味,而不是呆在家里像謝圓圓那樣哀慟欲絕。

        “每天都是要債的,鬼才知道李東升這個王八蛋欠了多少,拿什么還,賣了我們娘兒倆都不夠,嗚嗚嗚……還真不如賣了呢,嗚嗚嗚……賣?白送也沒人要,我還不如死了算了!”謝圓圓還在哭訴,二扶試著勸了她幾句,但她不住地發(fā)抖,對二扶置之不理。

        “我要呢!”二扶脫口而出,說完,身子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呃……”謝圓圓瞬間停了哭。

        “我不是那個意思……”二扶為自己剛才不過腦子說出的那三個字懊悔不跌。不過呢,他發(fā)現(xiàn)他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其實一點都不可怕,“我的意思是……你看,你孩子才這么點兒,你不能……那個……”

        反正挺尷尬,二扶和謝圓圓都能覺察到,要不是謝圓圓懷里的小姑娘餓哭了,連屋子里的空氣都是精疲力竭。二扶趕忙告辭,臨走前說過幾天再過來瞧小姑娘。謝圓圓怔怔地望著二扶,沒作聲。

        8

        李春天名義上是拐喇嘛村的村主任,實際上他早就撒手不管拐喇嘛村的爛事了,他弟弟李夏天替他打理一切村務(wù)。李春天手里有兩個公司,一個是領(lǐng)了執(zhí)照的,從事園林綠化的,另一個是不領(lǐng)執(zhí)照的,說白了就是聚賭放債。領(lǐng)了執(zhí)照的公司不怎么賺錢,不領(lǐng)執(zhí)照的公司太賺錢了。

        “他有看場子的,”小日本和二扶說,“趁早別來硬的?!?/p>

        二扶皺了皺眉,看了小日本一眼,嘴唇張了張,沒說什么。

        李春天基本不回拐喇嘛村,平時也不去他那個空殼子園林綠化公司,主要在自己的壺上經(jīng)營賭徒,散了壺,他不是到澡堂子就是去一家商務(wù)賓館。二扶摸清了李春天的行蹤,就去五金土產(chǎn)店買了一把開了刃的刮刀,又去菜市場買了二斤牛肉二斤鯽魚一些蔬菜,到了謝圓圓家。

        謝圓圓家里的尿騷氣太重了,孩子太小,又不敢大開窗戶散散氣味,最多在中午時分開一條窄縫換換氣。二扶的到來,謝圓圓并沒有驚訝,她似乎早就料到了,像一條好脾氣的母狗仰頭看著二扶手里拎著的東西。

        “你拿著魚上哪兒去?”她問。

        “給你……補補身子,我聽說……鯽魚湯……下……奶?!倍稣f完,感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謝圓圓低頭給孩子喂奶,半截白生生的乳房像要把二扶按倒在地似的,嚇得二扶趕緊到廚房收拾魚和菜。刮刀鋒利無比,三下五除二就把二斤鯽魚剖了腹刮了鱗,菜也摘了個干凈。二扶隔著廚房的竹簾歪頭看了看謝圓圓母女,謝圓圓剛奶完了孩子,把奶子塞進背心里,換了一條亞麻色裙褲,抱著孩子要進廚房。二扶微笑著,背朝謝圓圓站著侍弄魚和菜。

        “哎,”謝圓圓漂亮的脖子梗了一下,“你說紅霞好還是娜娜好?”

        “什么紅霞娜娜?”二扶扭頭問。

        “孩子的名字嘛,取個名?”謝圓圓頭發(fā)里的油膩味直竄二扶的鼻孔。

        “哦,”二扶沖孩子擠了擠眼,說,“你說呢,好不好?我覺得不好呀!”

        “我也覺得有點土,你有空幫我想一個好的。”謝圓圓退到客廳,拉了半個床簾,陽光越堆越高,繃緊的光線有點刺眼。

        二扶嗯了一聲,繼續(xù)不慌不忙做他手里的事。

        燉鯽魚湯,還有兩個菜,二扶端上桌的時候,謝圓圓又哭了,哭得胸上兩只奶子顫抖不已,飯菜碰都沒碰,二扶勸了半天沒用,只好收走放在冰箱里。

        李春天起的壺不算大,每場輸贏也就三五萬回合,比起周圍一場十幾二十幾萬回合的壺,那就是小壺見大壺。起大壺得靠山硬,李春天沒有那么大的靠山,他那個檢察院的二把手弟弟李秋天已經(jīng)罩到頂了。二扶從謝圓圓家里出來,直接到了李春天的壺上,李春天的壺設(shè)在南郊一個廢棄的養(yǎng)殖場里,天一熱,地皮還發(fā)酸發(fā)臭,但賭徒們不在乎這個氣味,一張張閃著黑亮的臉在賭條桌上顯得猙獰無比。

        “你他媽是不是要老子再教訓(xùn)你一次?”

        “小妹妹,這是為你好,照我的押啊,哈哈!”

        “李哥,你把大門修理修理,別說人了,連羊也擋不住?!?/p>

        “李哥,再給我拿3000,壺散了就還,哎呀求你了……”

        二扶一言不發(fā),夾在賭徒們中間,偶爾押一下,注不大,輸贏對他都無所謂?!白蛱煊秩ゴ蚵閷⒘搜?,我操他媽的,輸了1000多呢,早知道輸把兩個油箱都加滿了多好……地?我們村的地十萬一畝,你買?你買當然能便宜,能,肯定能……”李春天不玩兒,他主要是打電話,滿場的人,就他電話多,一會兒一個,二扶聽了半天,也沒幾個有正經(jīng)事。

        五點半壺就散了,輸輸贏贏的賭徒們或手舞足蹈或垂頭喪氣,還有兩個差點打起來,被一個戴金鏈子的光頭給罵開了。李春天和兩個馬仔在盤點壺上的收成,二扶一個人步出廢養(yǎng)殖場的院子,腦袋昏沉沉地想睡去。廢養(yǎng)殖場的西邊是一排排蔬菜大棚,可惜里面沒有一棵菜,野草倒是長得挺旺,南邊和東邊,一塊挨著一塊的玉米地互相遮掩著,剛?cè)肭?,綠黃色的玉米林子如大海浩蕩奔涌。北面是大片的空地,一條鄉(xiāng)村水泥公路連接起了最近的兩個村子。

        “你在看什么?”有個口氣溫和的老頭兒問。

        “嗯?哦,”二扶愣了一下神兒,馬上接了話,“瞧,落日那么美?!?/p>

        老頭兒望了望血紅色的夕陽,應(yīng)該是沒發(fā)現(xiàn)有二扶說的多么美,搖了搖頭,走了。

        回到住的地方,小日本在等他,說二哥明天中午叫兄弟們一起吃個飯,沒別的意思,弟兄們最近都很辛苦,慰勞一下。二扶哦了一聲,問安排在什么地方了?小日本說在二哥的莊園里。所謂二哥的莊園,其實就是城南某個無名葦塘邊的一處仿古院子,有三畝半大,正房寬大入深,可以接待人和休息,東房餐廳,西房放雜物,南房拾掇成了棋牌室,二三十個人一起進來亂串都不會覺得擁擠。

        “薛家坡拆遷那點爛事兒,你和二哥說一下你就別摻和了,那天我就沒好意思攔你?!毙∪毡竞投稣f。

        “十年沒見,二扁頭怎么■成那個豬樣?”二扶看了小日本一眼。

        “咳!”小日本狠狠地扇了二扶脖子一掌,氣沖沖地說,“當心點兒,這話可不是你能說著玩的,我可警告你,這要是叫二哥聽見了,還不抽死你!”

        “哼!”二扶摸了摸脖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直盯著小日本發(fā)青的臉,“打我吶?”

        “就是讓你住嘴!”小日本吐了一口干唾沫。

        第二天一早,二扶又去了謝圓圓家,謝圓圓說他燉的鯽魚湯味道不錯,就是有點咸了。二扶連忙解釋說咸點能壓住魚腥味,如果她不喜歡咸鯽魚湯,下次給她清燉。一天不見,感覺謝圓圓懷里的小姑娘又長大了一點,奇怪的是,這小姑娘只要見了二扶就笑,讓二扶骨軟筋酥,一臉燒爛了的晨光。

        “我覺得吧,笑笑這個名字不錯?!倍鲚p輕捏了捏小姑娘的臉說。

        “哦,”謝圓圓低頭瞅了瞅懷里的小姑娘,果然在笑,“那就……那就叫笑笑吧。”

        這一天的天空發(fā)點灰,還有點風,連屋里都感到一絲涼爽。二扶脫了褂子,去廚房里又開始醒肉摘菜。謝圓圓有點奇怪,問他才幾點呀就做飯?二扶說一個朋友在中午給他兒子過12歲生日,不好意思推卻,得去捧場,所以要提前給她把飯做了。

        謝圓圓哦了一聲,看上去有點失望,低頭吻了吻懷里的孩子。

        一會兒飯就做好了,胡蘿卜燉牛肉,燜米飯,二扶說啥時候想吃一熱就行。

        “沒看出來你這飯做得不錯,要是有個老婆,那她該多有福氣??!”謝圓圓半臉隱約的笑意,說得像在開玩笑。

        “咳,哪有女人敢跟我呢,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啊不,地還是有幾壟的?!倍雠昧斯幼樱R出門前笑笑說,“我主要是奇怪你媽咋不來伺候你呢,你這還算月子里啊?”

        “我媽???”謝圓圓有氣無力地說,“她……她不是我親媽??!”

        9

        二扶到的時候,二扁頭的莊園里已經(jīng)坐了幾個弟兄,皮膚黝黑,看起來大伙兒跟著二扁頭干的都是打打殺殺的生意,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實和民工也差不了多少。莊園外面剛散了露水的小樹林蒸發(fā)了一團薄霧,太陽懶洋洋地斜掛在空中,葦塘里也不知道有沒有魚,泥岸上蹲著幾個停了摩托車的釣魚愛好者。

        “二扶哥越來越漂亮了,瞧那高鼻子,像個俄羅斯人,哈哈!”有個兄弟在打趣二扶。

        二扶瞅了那人一眼,原來是第一天出獄接他的那個小弟阿古拉,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呲牙笑了笑。不知怎么回事,自刑滿歸來后,他還真有種異鄉(xiāng)人的感覺。

        為了省事,當然更為了吃好,二扁頭的犒勞宴一般都是涮羊肉,那種銅火鍋都很上道的,據(jù)說哪一個都值300元,還有一個特制的都上千了。二扶也愛吃涮羊肉,他覺得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了,每次沒等羊肉切好,只要看到鍋子里沸水翻滾,他就肚子空了,還咕嚕嚕作響。“我可以先夾一筷子么?”他都能聽見自己說,“啥口味也行,不蘸小料也行。”二扁頭回到莊園的時候,小地主、小日本、小東北、小蒙古他們也到了,二扁頭和兄弟們打完招呼后,和一個叫政法委的瘦子單獨到正房里聊了點事,然后才到的餐廳,和政法委簡單謙讓了幾下,他坐了正席,政法委挨著二扶坐了。

        “那還等什么,上肉啊,酒呢?”二扁頭看了一眼霧氣奔騰的銅鍋,扭頭瞎喊。

        肉一盤一盤擺上來了,都是手工切的,酒也擰開了蓋子,十幾個人,每人都倒?jié)M了杯子,除了一個叫李強的弟兄,他喝酒過敏就豁免了。李強也挨著二扶坐著,也就是說,二扶左右手一邊坐了政法委一邊坐了李強,偏偏二扶和這兩人不熟,尤其跟政法委是第一次見。二扶那天挺倒霉的,還沒吃喝完就被趕出了二扁頭的莊園,說起來,跟政法委、李強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一般情況下,二扁頭的席面,在開吃開喝之前二扁頭照例要說兩句話的,否則吃吃喝喝也沒個正經(jīng)由頭,顯得唐突。二扁頭站起來說了,他說最近爛事多,忙得沒顧上和弟兄們吃個飯,今天正好有空,聚在一起很高興,先干了第一個。然后他舉杯磕了一下桌子,意思是過電了,不一一碰了,仰脖一栽,杯子見底。二哥都干了,其他人更沒有話說,紛紛站起來舉杯往嘴里倒,也有動作大了的,滴滴答答淋了一脖子,但都灌進了肚里。

        “哎,你咋干了半個?”李強像釣到了一條大魚似的很興奮,他捏起二扶的杯子給眾人看,“這不行啊,弟兄們都干了,你這是不是瞧不起二哥?”

        二扶當下給弄了個大紅臉?!斑@酒……一股敵敵畏味兒,太嗆了!”二扶用力吐了一口氣,用手扇了扇,給大伙兒證明他所言不虛。

        “那是茅臺鎮(zhèn)的30年原漿酒,哈哈哈,”二扁頭沒忍住笑出了聲,他指著二扶說,“還一股敵敵畏味兒,又不是鴻門宴,哈哈哈!”

        “就是敵敵畏你也得干了!”李強把剩下的半杯酒遞到了二扶嘴邊,就在此刻,二扶一下子瞪大眼睛,一揮手,酒杯磕飛了,酒潑了李強半臉。“干你媽的干,你個不喝酒的人有什么資格管老子?”罵完,二扶拍桌子一躍而起,像豺狗撲食,順勢抓住了李強的衣領(lǐng),旁邊的政法委反應(yīng)快如閃電,起身將他倆的手都掰扯開了。

        氣氛有點尷尬。二扁頭倒是挺大度,他抬起眼睛,掃了一圈大伙兒,“給二扶換啤酒吧,他喝不慣醬香酒。行了,你倆也是,都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跟個孩子似的瞎鬧騰?!倍忸^說完,二扶和李強的腦袋耷拉下來,互不再說話。

        啤酒拿上桌,二扶用牙咬開了瓶蓋,站起身仰脖吹了一瓶,算是對剛才的不冷靜回應(yīng)了一個道歉。沸騰的火鍋肉菜翻滾,在二扁頭提了第二杯后,桌子上的筷子和嘴巴開始撒起野來,都是混社會的人,沒有那么多文雅武縐。正吃喝著,政法委的電話響了,只見他從包里掏出一個一本書那么大的電話,手指在上面一劃,聲音哇哇出來了:“云書記嗎?我老特,晚上有個事兒,有個人想見你……”政法委不客氣地打斷了對方的話:“我吃飯呢,完了再打,就這樣!”手指在上面又一劃,掛了。

        “哎喲嚯,”李強隔著二扶情不自禁地贊嘆不已,“這是……這是蘋果愛盼吧?”

        “咳,”政法委裝蒜似的回答,“兒子給買的,不習慣用,得兩只手端著打電話。”

        “洋玩意兒?”二扁頭直直地盯著政法委,面露微笑說,“云書記太潮了?!?/p>

        “羅總你要喜歡就送你了,哈!”政法委單手把iPad-Apple舉起來,二扶以為二扁頭要看,從政法委手里把iPad-Apple接了,彎腰給二扁頭遞過去,手有點油,沒等二扁頭接住,iPad-Apple直接掉二扁頭眼前的火鍋里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故意的吧,二扶?”二扁頭真的惱火了。

        “哎呀,哎……操!”政法委心痛得直叫,急得都快拍翅起飛了。

        二扶一時有點懵,沒過腦子,直接伸手從沸騰的銅鍋里撈出了iPad-Apple,哐啷一聲扔桌上,神色駭人,但沒喊沒叫。場面的確太難看了,政法委是二扁頭的貴客,iPad-Apple掉鍋里再撈出來也沒用了,不是賠不賠錢的問題,掉鍋里的根本不是iPad-Apple,而是二扁頭羅總和政法委云書記的面子。

        “你滾吧!”二扁頭顯然很厭惡眼前的狼藉光景了,他的眼神毫無感情,嘴里蹦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劍從劍鞘里一截截抽出,“以后不要再回來了,我沒有你這個兄弟!”二扶想開口卻開不了口,有點頭暈?zāi)垦#骸拔也皇恰?/p>

        小日本站起身想向二扁頭為二扶求個情,最終嘴唇動了動,還是矗立在原地沒吭聲。

        二扶的指節(jié)處蛻了皮,但他像沒知覺一樣無動于衷,一轉(zhuǎn)身,狠狠地推開李強,慢慢挺直身子揚長而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打了一個大勝仗。

        晚上九點多鐘,二扶的一只手裹了紗布到了謝圓圓家,發(fā)現(xiàn)謝圓圓全身綿軟無力跪倒在地,孩子在床上都快哭啞了都不理不睬。二扶蹲下來問她發(fā)生什么事了?謝圓圓說有兩個向李東升討債的剛走,給她三天時間,如果再不交代出李東升的下落,就要對她和她的孩子不客氣。

        “切!”二扶拉了謝圓圓一把。

        “我恨你們這些人!”謝圓圓低聲說,“求你帶我走吧……”

        “嗯!”二扶彎腰抱起了哭得差點上不來氣的孩子,“哎呀,你看看你,娃娃臉都紫了?!?/p>

        10

        李春天是死在壺上的,也就是那個廢棄了的養(yǎng)殖場,兩堵墻圍成了一個90°的直角墻旮旯。從現(xiàn)場看,李春天應(yīng)該是在墻旮旯撒尿時被人抹了脖子的。

        別說李春天有個弟弟李秋天在市檢察院任二把手,就算沒有這個弟弟案子也得破,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殺人。公安局當然不是吃素的,像李春天這種人渣他們早有所耳聞,排查對象也簡單,那就是平時和李春天有可能結(jié)怨結(jié)仇的那些人。

        有人馬上給二扁頭報了信,二扁頭也吃了一驚,張大了嘴巴,不過馬上抿緊嘴唇,深吸一口氣說:“你瞧瞧,這就是惡人的下場!”

        公安局的排查效率挺高,沒三天就排查到二扁頭這兒了,二扁頭早有準備。主要還是薛家坡村的拆遷問題,拆遷方是二扁頭的公司,最難啃的釘子戶是李春天。公安局的調(diào)查是有套路的,案發(fā)時你人在哪里、誰能證明等等,二扁頭一一如實答了;調(diào)查完二扁頭公安局又調(diào)查二扁頭公司的人。二扁頭不嫌麻煩,把手底下的人一個一個召集過來,案發(fā)時這些人的時間、地點均有明確的行蹤,沒毛病。

        “你的人,沒有遺漏的吧?”結(jié)束調(diào)查時,公安局的問了一句。

        “哦,是啊,”二扁頭扭頭問小日本,“咱們公司的人沒有遺漏的吧?”

        “按說沒有了?!毙∪毡镜目跉獠荒敲磮詻Q。

        “什么叫按說?有還是沒有,連個話都說不了?”二扁頭狠狠瞪了小日本一眼。

        “怎么回事,有遺漏的?”公安局的問。

        “哦,我想起來了,”二扁頭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還有一個新來的人,不過我辭退他了,他這人腦子太軸,啥也干不了?!?/p>

        “他叫什么名字,現(xiàn)在哪里?”

        “他啊,他叫二扶,現(xiàn)在哪里……”二扁頭問小日本,“二扶現(xiàn)在哪里,你趕快找他過來!”

        二扶在去殺縣的路上,帶著謝圓圓母女。

        二扁頭和小日本領(lǐng)著公安局的到了謝圓圓住的地方,砸了鎖進門,撲了一個空,屋里像被賊洗劫過似的,一片狼藉。公安局技偵部門的人勘察很仔細,主要發(fā)現(xiàn)一把開了刃的刮刀,刀刃上還有隱隱約約的血跡,根據(jù)李春天死在壺上的現(xiàn)場,也是用很鋒利的刀抹了他的脖子的,到底是不是這把刀,暫時不能確定,但絕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接下來就是對二扶的調(diào)查了,很快,結(jié)果出來了,二扶11年前跟著二扁頭跟人斗毆,砍殘廢了一個人,判了13年,坐了11年半牢;更重要的是,二扶他爸當年為村里告李春天寫過材料,后來在一次澆夜水時淹死了,二扶說過要報仇的話。

        “二扶有重大嫌疑,必須嚴密布控,盡快抓捕!”公安局的發(fā)了狠。

        這些二扶都不知道,但他能猜得出來。二扶那天在二扁頭的犒勞餐會上出了糗,惹得二扁頭發(fā)了火,在其他兄弟看來,他被二扁頭毫不留情地轟出了莊園,意味著他從此和二扁頭就形同陌路了。事實上,這都是二扶和二扁頭的默契。薛家坡這個城中村的拆遷項目對二扁頭來說太重要了,但因為李春天這塊又臭又硬的茅坑石作梗,二扁頭愁得一籌莫展。這李春天可不像別人,仗著他弟弟在檢察院當二把手,加上自己也是混社會的,以前那種下三濫手段在他身上干脆不靈。終于,逼得策盡技窮的二扁頭動了殺機。

        “二哥,你看得起兄弟,兄弟就得報答你?!倍忸^和二扶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二扶給二扁頭表了態(tài)。

        “你把你哥看成什么人了,我要你報答了嗎?”二扁頭真的生氣了。

        “我是給我老子報仇,和你無關(guān)?!倍鲆贿吪呐钠ü梢贿呎f,“我不跟你混了?!?/p>

        “我身上也就裝了兩萬塊錢,你先拿著吧,算你這段時間的工資,以后缺了再說?!倍忸^哽咽了,他從包里掏出兩沓子錢遞到二扶手里,“兄弟,記住了,往遠走,到?jīng)]有人煙的地方去,11年后再回來。”

        “我知道。”二扶接了錢,轉(zhuǎn)頭走了。

        犒勞餐會上二扶燙了手,所幸不算嚴重,就是蛻了一層皮,他出了二扁頭的莊園先到一個社區(qū)醫(yī)院里包了扎,然后一個人到李春天的那個長包房商務(wù)賓館再一次踩了盤子,他發(fā)現(xiàn)最佳下手的地方就是商務(wù)賓館的后院停車場,如果能一刀斃命的話,他可以跳過院墻,混入周邊的平房區(qū)溜掉。二扶決定第二天晚上干這件事,但當天晚上他要到謝圓圓家。連二扶自己都說不上來為什么要到謝圓圓家,他可能想再看看謝圓圓那個一見他就愛笑的小娃娃,伸手摸一摸小臉蛋兒,指尖兒上沾點奶腥氣,留下那兩萬塊,算是告?zhèn)€別。

        “你帶我走吧,我給你做老婆,到哪兒都行,就是不要在這個地方呆了,再呆下去我就瘋了!”那天夜里,二扶本來拔腿要走,謝圓圓卻悲愴地說了這么一句話,他一下子心軟了,腿也軟了,回頭一把將謝圓圓緊緊抱住,拼了命地吻她。

        11

        李春天肯定不是二扶殺的,但二扶的嫌疑太大了,大到連二扁頭都確信他得手了。

        從黑市到殺縣的班車一天三趟,早晨一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二扶帶著謝圓圓母女坐的是上午那趟,中午就到了殺縣。他服刑那幾年,結(jié)交了一個獄友,比他還年輕一歲,老家是殺縣開黑礦的,因為爭奪一個煤矸石廢礦,和另一撥開黑礦的打了一仗,他把對方捅死了一個,要不是他家里人使了老錢搬動關(guān)系疏通,估計他早吃槍子兒了。這個獄友叫薛嵩,比二扶早出一年獄,出獄前一天,薛嵩和二扶說,如果二扶出來沒地方混,可以去殺縣找他,他家還在開黑礦,當?shù)刈畲蟮拿簣鼍褪撬议_的。只要一提薛嵩的名字,沒有不買賬的。二扶決定找薛嵩混些日子。

        下了班車后,二扶問謝圓圓餓了沒?謝圓圓聲微氣弱,只是點點頭,二扶說那就先簡單吃一口再說。殺縣縣城不大,街道瘦骨嶙峋,門臉房的牌匾花花綠綠,行人都挺著啤酒肚,看上去重心不穩(wěn)。二扶拎著兩只包,進了一間蘭州拉面店,要了兩碗拉面,謝圓圓抱著孩子坐了,看上去很疲憊。拉面店老板娘疑惑地看著他倆。“哦,兩個大碗,臥兩個蛋,一碗不要放辣椒!”二扶特意囑咐了一句,拉面店老板娘轉(zhuǎn)身吆喝了一句:“兩碗拉面,大的,臥兩個蛋,一碗不要放辣椒!”

        看來是吃好了,謝圓圓額頭冒出點汗。二扶結(jié)了賬,一共是22元。二扶問老板娘附近有什么便宜點的旅館沒?老板娘說這兩年殺縣的旅館都很便宜,貴不起來了,到處都是,隨便找一家就是。老板娘說的沒錯,二扶找了一個臨街的快捷賓館,住一天才99元,同等條件在黑市最低也得199元。二扶俯身靠近了累成一攤軟泥的謝圓圓,在她耳邊悄悄說:“趕快洗個澡休息吧,我出去一下。”

        二扶并沒有急著去找薛嵩,他先轉(zhuǎn)了幾個居民小區(qū),最后在一個新建的小區(qū)里,通過看車棚的大爺聯(lián)系了一套90多平米的房子,房東是個跑大車的,人挺痛快,一年9000元,還保暖,就是多押兩個月的租金。房子的事就算定了,然后二扶租了個電動三輪車,讓師傅把自己拉到國道邊最大的煤場,問薛嵩的信息。煤場里的人說薛嵩早就把這個煤場盤出去了,要找他得到山里的礦上。不過呢,山里的礦多了,薛嵩在哪座礦上就說不清了。這兩年,殺縣政府打擊黑礦打擊得厲害,開黑礦的人一般都晝伏夜出,和搞地下工作差不多。

        “你要給我多加點錢,我和你進山找?!被爻堑穆飞?,電動三輪車師傅和二扶說。

        二扶一聲不響。國道邊的大大小小的煤場目測有幾十個,大都偃旗息鼓,一陣風從黑云堆里吹下,蕩起的黑煤灰把人嗆得大氣都喘不過來,路邊的行道樹披白掛黑,就像一排排絞刑架。二扶想象,這要是夜里開著車燈行車,膽小的還不魂飛魄散了?到了那個臨街的快捷賓館,電動三輪車師傅和二扶要了20元,他上下兩排牙齒的牙根裸露,打量著二扶說:“一看你就是外地人,我真沒哄你,就今天跑的路,要是換了前幾年,最少50塊,大車沒100塊根本下不來?!?/p>

        “那就每天100塊錢,”二扶和電三輪車師傅說,“明天上午9點前還來這里接我?!?/p>

        夜里,二扶和謝圓圓抱得很緊,她舔他的喉結(jié),吸他的舌頭,他則一只手摩挲她的頭發(fā),另一只手揉搓她的奶子,稍一用力,奶汁就擠出了。他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她人瘦,要是去掉兩只溢滿奶水的奶子,人就更輕了。她低頭咬他的嘴唇,過了一會兒,她從他身上滑下來,喘著氣。

        “我這是咋了?你今天走了才半天,我就想你了,怕你不回來,不要我們了!”謝圓圓渾身直打哆嗦,拼命地吻著二扶的脖子。

        二扶的一只手搬著謝圓圓的兩瓣屁股,他覺察得出,她真是一步也離不開他了,他另一只手靈巧地探進了她的腿叉處,她微微呻吟起來,身子也隨之往上頂他的手。

        “脫了褲衩!”二扶低聲說,像下命令似的。

        “不!”謝圓圓嘴上說不,身體卻撒了大謊。

        “果不出我所料?!倍鱿襁谘肋肿斓膼豪前愦笮ζ饋?。

        12

        電動三輪車師傅很準時,第二天9點前就到了快捷賓館門口。

        這是晴朗的一天,在晨曦的映照下,殺縣的城里還算不錯,國道邊的煤灰還沒有覆蓋到城區(qū);街道上的人不算多,從沿街店鋪散發(fā)出的早飯氣味,比二扶聞過的謝圓圓汗涔涔的身體還要誘人。

        “先到博雅園二區(qū)?!倍龊碗妱尤嗆噹煾嫡f。

        “好嘞,兩口子啊!”電動三輪車師傅的表情活像一個鼠夾子逮了兩只傻耗子那樣滑稽。

        博雅園二區(qū)在殺縣是規(guī)模最大的小區(qū),差點爛了尾,住進去的人不足三分之一,所以租金相對低一些。但園區(qū)設(shè)計得不錯,樹木略顯稀疏,石板小徑,花花草草點綴滿了院子,要不是深秋已經(jīng)開敗了,估計繁花似錦。謝圓圓挺滿意,出租這間房子的主人應(yīng)該是剛搬走不久,屋里的家什一應(yīng)俱全,除了被褥毛巾牙刷,不用再添置什么東西了。

        “我今天出去找我朋友,你一個人在家呆著,沒什么緊要的事別出去啊!”上了電動三輪,二扶又叮囑了謝圓圓一遍。

        “早點回來哦!”謝圓圓抱著孩子說,孩子朝二扶笑著。

        進山的路不難找,難在走,電動三輪車一路在斜坡上盤旋,像只紅皮癩蛤蟆爬進了大群烏鴉盤旋亂噪的峽谷。一路上,電動三輪車師傅大致給二扶說清楚了,這山是陰山山脈的一段,因為山腳下有個美岱寺,山就叫美岱山了,以前山里的煤礦多,當?shù)氐娜藗円步忻憾嗌?。不過這幾年挖不出什么像樣的煤了,都是石頭煤,燃點太低,得摻雜了好煤才能燒。二扶頓時明白了,附近國道邊上煤場那么多,其實都是在摻假,好煤和次煤按比例摻起來賣,這可是暴利生意。

        “你才知道,這都爛大街的秘密了?!彪妱尤嗆噹煾颠丝谕倌?,唾沫都是黑的。

        第一個礦被一座小山頭擋著,電動三輪車找了一個略平坦的地方停了,二扶朝前面望去,只有一溜黑乎乎的房子,房子前面停了兩臺報廢的卡車,一臺車頭塌回了半個,另一臺歪著,像條擱淺的船。“咳,你不知道,這地方,白天和死了人差不多,一到夜里,比紅燈區(qū)還熱鬧。”電動三輪車師傅領(lǐng)著二扶到了那一排黑平房前,推開了一間鐵皮門。屋里滿是黑塵,散發(fā)著一股老光棍兒味道,一個滿頭油膩的老頭兒在炕上睡覺,扭曲的肩膀頭子隨著他的鼾聲一抽一抽的,電動三輪車師傅搖醒了他。

        “咦,誰呀?你們是……”老頭兒一只手撓撓亂發(fā),迷迷糊糊問。

        “這是不是薛嵩的礦?”二扶問。

        “誰,薛啥?”老頭兒瞪著糊了眼屎的眼珠子直直盯著二扶。

        “薛嵩,我是他的一個朋友?!倍鎏崃颂嵘ぷ拥囊袅浚斑@是不是薛嵩的礦?”

        “沒聽說過這個人,這個礦早停了,地下挖不出啥東西了?!崩项^兒說。

        電動三輪車師傅載著二扶往另一個礦走,偶爾路上還能遇到煤車,不過都是空的,有的都不掛車牌子,跑起來地動山搖。一連跑了七八個礦,情況都和第一個礦差不多,而且看場的人大都一問三不知,或者干脆說這些人都被事先排練好了,不管誰來了,只要是陌生人,一概裝傻充愣,一問三不知。

        “這他媽的!”二扶無奈地說,“先回去吧,再想辦法!”

        “你沒他電話?”電動三輪車師傅問。

        “沒有,有我就不用這么跑了?!倍稣f。

        返出美岱山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鐘,進山的路上拉煤的空車多了起來,好幾次差點把電動三輪車給碾了?!笆裁此麐尩V早停了,從來就沒停過,都是白天睡覺,夜里行動。”電動三輪車師傅罵罵咧咧,瞇著兩只堅定的黑眼珠子,警惕隨時會遇到像不長眼珠子的野蠻煤車司機。出了美岱山,電動三輪車師傅說,還有一條溝里有幾個礦,但這個點進去,返出來天就黑了,明天可以再跑一趟。

        “不,天黑也不怕,現(xiàn)在就去!”二扶說。

        “好,我呢,不多加你的錢,不過油錢你怎么說也得給我加點。”電動三輪車師傅開始挑頭。

        “走你的吧,虧不了你!”二扶用拳頭敲敲車篷說。

        半個小時后,電動三輪車到了一條山口,砂石路坑坑洼洼,空煤車堵成了一截豬腸子,這個時候電動三輪車輕巧靈活的優(yōu)勢顯出來了。電動三輪車師傅很得意,和二扶說:“看看,雇我你雇對了吧?”二扶也笑了,他覺得電動三輪車師傅說得有道理。

        往山溝里又走了一公里,電動三輪車也走不了了,前面干脆堵死了,說是一臺重煤車和一臺空煤車下坡時追尾了,死沒死人還沒確切消息。沒有辦法,那就先停一停再說。二扶跳出車篷,這一路顛簸,尿脬受不了,他走到一臺空煤車前,掏出老二沖著半人高的輪胎撒尿。二扶在撒尿,三米外另一個人看來是剛?cè)鐾昴?,一邊系褲帶一邊在打電話:“喂……喂,聽到不?操他媽的這兒信號不好,聽到不……薛總,喂……喂,薛總?咳,聽到了啊,咳,前面估計追尾了,堵了一個多小時了,薛總……那個進不去啊喂……”

        二扶尿完,系好褲帶,站在那個人身邊,聽他打電話,直到他打完。

        “你電話里那個薛總是不是薛嵩?”二扶給那人遞了一支煙。

        “嗯?”那人接了煙說,“是啊,你也是到他那兒拉的?”

        二扶的心一下踏實了,臉上也泛起了煤炭似的光,他激動地對那個人說:“你能再撥一個電話給薛嵩……哦不薛總嗎?我和他說兩句,我是他的一個老友,我叫二扶!”

        那人有點疑疑惑惑,但還是背著二扶撥通了電話,說了兩句后,把手機遞給了二扶:“薛總說,你就是他的老哥?!?/p>

        “找到你要找的那個人了?”電動三輪車師傅湊了過來問。

        “薛嵩嗎?喂……喂,薛總?咳,聽得見,可找到你了……什么?好……好,我知道了,好,好!”二扶沖著電動三輪車師傅連連點頭,口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好字都如美岱寺的鐘聲延綿不絕。

        13

        二扶回到博雅園二區(qū)剛租下的那個家已經(jīng)一點多了,謝圓圓一看見他就奮不顧身地撲上去哭訴,以為他丟下她們娘兒倆不管了。二扶把腦袋俯在謝圓圓身上,一股濃烈的燒酒味兒從嘴里噴出來?!拔艺抑︶粤耍媸谴罄习?,果真講義氣!”二扶邊說邊從兜里掏出一個手機,“我要你看這個,薛嵩給我買的,說隨時可以聯(lián)系!”

        謝圓圓對博雅園二區(qū)這個地方很滿意,院里安靜,仿佛塵世擾攘之外,院墻除了兩面門臉房之外,就是一截一堵的厚厚的仿砌石墻環(huán)繞著,院外多走一小段路,還會看到一個人工河濱景致。最重要的是,那些向李東升追債的紅皮黑鬼再也騷擾不到她,李東升本人更是找不到她了。二扶去了薛嵩設(shè)在國道邊的一個煤場,那個煤場估計要棄之不用了,市縣兩級黨委政府對煤場的環(huán)境污染忍無可忍了,偷偷干都干不下去了,薛嵩準備轉(zhuǎn)讓出去。但在沒轉(zhuǎn)出去之前,需要有個信得過的人給看著,薛嵩說了,煤場轉(zhuǎn)出去后,就讓二扶到山里當?shù)V長。

        “你能當了礦長?”謝圓圓不信,問二扶。

        “其實就是夜里看礦的。”二扶告訴自己,也告訴謝圓圓。

        “你可注意點安全,我聽說殺縣的人太兇惡,尤其煤礦上經(jīng)常斗毆,公安局都不敢管!”謝圓圓擔心地說。

        “我又不是傻子,我跑這兒斗毆呢?”二扶認為謝圓圓的擔心是多余的。

        “人家怕嘛!”謝圓圓趴在二扶身上說。

        國慶節(jié)前一天,薛嵩終于把煤場轉(zhuǎn)出去了,一門心思弄山里的礦。他和二扶說,準備準備到山里當?shù)V長吧,條件是艱苦些,但工資高。其實工資高不高對二扶來說不重要,他來殺縣并沒有打算長期干下去,只是為了臨時躲一躲二扁頭。本來自己答應(yīng)報二扁頭的恩,干掉李春天,同時等于報了殺父之仇,沒想到和謝圓圓告別時,自己心軟了一下,一念之間辜負了二扁頭對他的莫大信任,他認為這非好漢所為,一直覺得很內(nèi)疚。

        薛嵩的煤礦其實就是個黑礦,黑礦沒有任何手續(xù),靠偷采濫挖國營礦遺棄的沒有開采價值的殘礦賺錢,采出來的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煤,是煤矸石摻和到正經(jīng)煤里,低價賣了。過去,殺縣國道邊上的幾十個煤場差不多一多半靠這種摻假賺黑心錢,薛嵩的煤場就是其中一個。這些都不是秘密,不僅婦孺皆知,政府也知道,打擊過幾次,沒用,后來索性以罰代打,樂得個黑白兩道雙贏。

        “你這煤場也賣了,采出來的煤往哪兒賣啊?”二扶問薛嵩。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要的地方挺多?!毖︶詫Χ龅膯栴}感到可笑。

        沒想到,二扶上了礦的第一天就被薛嵩臨時安排了一趟近差,往云縣送一車煤。原來安排的那趟車司機他父親去世了,徒弟是個新手,雖說跟著師傅走過幾趟,但終歸一個人不放心,需要一個路上照應(yīng)的伴兒,一時抽不出人手,就讓二扶陪著去一趟。云縣在黑市的西南方向,和殺縣接壤,近年來也開了不少煤場,殺縣以前的那些煤場一看殺縣這邊勢頭不對,腦子好使的早早就去云縣布了局,歸根結(jié)底還是殺縣煤礦的老客戶。

        “夜里發(fā)車,第二天一早就返回來了,啥事也不誤?!毖︶詫Χ稣f。

        “行,這沒啥說的!”二扶和薛嵩說,“我回家安頓一下那娘兒倆,不然她們會擔心的。”

        “那你麻溜點,二哥。”薛嵩給二扶拿了500塊錢,二扶推托了兩下,還是拿上了。

        煤裝了一個主車,還帶了一個斗子,俗話講帶蛋車裝得多。徒弟雖說是個新手,技術(shù)還是挺扛硬的,經(jīng)驗也有點。從山溝里一上路,二扶就放心了,他還開了徒弟幾句玩笑,說他其實早出徒了。徒弟很高興別人夸他的技術(shù)。薛嵩說的沒錯,后半夜發(fā)車,第二天一早就能返回來,到了云縣薛嵩的那個客戶點,卸了煤之后凌晨五點了,天上的黑斗篷像被一只巨手掀開了一角一樣,開始慢慢露出微光。徒弟畢竟是個新手,出了云縣煤場眼皮開始打架。二扶揉了揉眼窩,看見不對勁兒,就勸徒弟瞇一會兒,哪怕瞇半個小時都管用,反正煤都卸了,任務(wù)完成了,早回一會兒晚回一會兒沒什么打緊的。

        “行呢二哥,”徒弟把車停在路邊說,“差不多你喊醒我就行。”

        徒弟這一瞇,把二扶也帶出睡意了,他也蜷縮了身子睡了,一直睡到迷人的朝霞籠罩著大地時,有人敲車門驚了二扶的夢。二扶正好尿緊了,需要下車撒泡尿,就打開車門,見是兩個歪穿交警制服的人,一看就是冒牌貨?!氨緝??”一個家伙兇巴巴地問二扶。“什么本兒……啊啊啊……”二扶一邊張大嘴巴打著哈欠,一邊繞到車后解褲帶。

        “媽個腿的,不配合執(zhí)法?。俊绷硪粋€家伙跟在二扶后面罵道。

        “什么不配合,你們干啥的?”二扶也不示弱,回過身來問那個罵他的家伙,忘了手里還握著的老二呢,滋了對方一褲子?!鞍パ健瓕Σ黄穑也佟@……”

        “這……這你媽的!”二扶握著老二滋對方這一無意中的粗莽舉動,一下激怒了對方,對方抬手就是一拳砸二扶臉上了。二扶瞬間被激怒了,然后,兩人扭打在一起。此時二扶還沒系好褲帶,褲子退到了半腿處,身腿不利索,被對方兩個人下重手圍毆。車上睡覺的徒弟聽到了車外的動靜,以為遇上了劫賊,拎了一把平時防身用的片刀下了車,卻呆住了。他看見兩個歪穿交警制服的人其中的一個,掏出一把五寸長的鋼刀直接捅進了二扶的小腹,還攪了攪,鮮血頓時像肉紅色的罌粟花冒著熱氣噴了出來,二扶隨即癱倒在地,那兩個家伙覺得還不解恨,沒有停手,繼續(xù)狠踹了二扶幾腳后,才喘著氣停了。

        那時,二扶的褲管兒已經(jīng)退到了腳踝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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