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方舟
一個朋友到了新公司,與同事聚餐。在坐定之后、上菜之前的尷尬時刻,一桌人開始通過一個簡單的話題來進行“破冰”:“你是哪里人?”對于這個簡單的問題,這位女士卻用了40分鐘的時間來介紹她身世的幾次重大轉(zhuǎn)折:祖輩受迫害,父輩遷徙,她生在一處,長在另一處,落腳點在于——其實她是個上海人。
按照心理學(xué)原理,當(dāng)人們開始認識世界和他人時,往往趨向于選擇一個臉譜化的印象,而一旦有人超越這種固化的認知,人們就會驚訝地說:“完全看不出來耶!”那位女士也同樣意識到這種偏見,她認為湖南蠻橫,陜西太土,上海更符合她精致、高素質(zhì)的精神氣質(zhì),所以會這樣介紹自己。
說到底,這是身份的焦慮。我不斷地在他人作自我介紹時,聽到類似的表述:“我爺爺是個大資本家?!薄拔姨珷敔斒钦谡S旗的?!薄拔易嫔铣鲞^狀元。”這些明明和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的榮耀,都成了為自己的身份添磚加瓦的道具。
是不是客觀介紹甚至貶低自己的出生地或者家世背景的人,就毫無身份焦慮的紛擾?也不是這樣。
比如介紹自己的老家時,我總說:“那是湖北的一個二線城市?!倍榻B自己的家庭背景時,我也總愛強調(diào)自己如果不寫作,就會像周圍一起長大的同學(xué)一樣,成為在火車上掃地、查車票的乘務(wù)員。我反思了一下,這似乎是一種逆向的“炫耀”,如同總是強調(diào)自己是農(nóng)民出身的企業(yè)家,以及領(lǐng)獎時總是穿著母親做的棉襖和布鞋的公眾人物。強調(diào)自己出身的平凡甚至貧瘠,是為了強調(diào)自己白手起家的不易,以及才華和能力的突出。
阿蘭·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一書的中文版序言中寫道:“現(xiàn)今,身份的焦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因為每個人獲取成功的可能性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我們每時每刻都被成功人士的故事所包圍?!?/p>
豐富的資訊讓我們對富人的生活無比了解,不像過去只能猜測皇帝是喝粥還是吃餅。富人在河流的對岸鼓吹:“一定可以實現(xiàn)夢想?!比欢?,隨著時間的流逝,河岸卻被拉得越來越遠。這種一步之遙的“遙不可及”,讓我們變得焦灼不堪。當(dāng)曾經(jīng)在一起吃烤串喝酒的朋友,忽然有一天通過創(chuàng)業(yè)做生意、炒股、挖比特幣、嫁入豪門、參加選秀而躍進更高級的身份階層時,那種焦慮就會更加突出。
我是誰?一個人可以同時是山東人、程序員、二次元宅、愛國者、爆紅視頻當(dāng)事人、段子手。每個身份如同多棱鏡的一面,在不同的光線下折射出不同的光。人們不斷為自己制造新的身份,企圖在新的身份下獲得關(guān)注、認同和尊重。
要么接近想象中的自己,要么降低對自己的想象,才能有一天平靜地面對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你是哪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