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
私以為歷代的賦,無過于歐陽修的《秋聲賦》。
語麗,情濃,是賦的共性,但遍求諸家,大多難免刻意遣造。而歐陽子下筆冷峻,絕無造作之態(tài)。試看: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p>
不足百字,白描出秋的殺氣:既硬且銳,急切凌厲;森嚴蕭肅,聽之膽寒。
所謂秋聲,乃是無形秋氣,是精神豐富、情懷敏感的文學家的“興感之由”,乃由心所得。同在一室之內,書童就略無所感。他回來稟報說:“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p>
可見,秋非侵體之刃,而是襲心之刀?!捌湟馐挆l,山川寂寥?!?/p>
這個“意”,就是相由心生,無其心則無其意。釋學說“眼耳鼻舌身意”,用以感知“色聲香味觸法”。前面五者都是常人皆具,但“意”對“法”的體驗,就是心靈的高級功能,一般人不能行之。
書童就莫名其妙。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
秋既如此,則我們在蕭條寂寥中,如何安頓自心?
侵體之刃,實在夏天。
中國古人思考問題,很少見其科學,大多訴諸經驗。經驗所不及,就求之于冥冥,把事情神秘化。
《戴記》是這樣說夏天的:“是月也,陰陽爭,死生分?!边@是一個陰陽二氣纏斗至烈的時節(jié)。
陰陽二氣,存在于自然這個大宇宙,也存在于人體這個小宇宙,這是天人合一思想。二者的斗爭,可能導致惡果,比如同歸于盡,死生立判。
其實用現(xiàn)代科學解釋并不難,夏日炎熱,便于菌毒滋生擴散,人體容易感染得病。染病發(fā)燒,便是陰陽二氣的戰(zhàn)爭。
所以,清初劇作家李漁就認為:“使天只有三時而無夏,則人之死也必稀?!?/p>
沒有夏天,巫醫(yī)僧道都將喝西北風。他說,夏天過后倘若未死,就值得“交相為壽”—互相祝賀。
他認為,夏天過后,秋天便是個行樂的好時節(jié)。
一方面他看到眼前,“炎蒸初退,秋爽媚人,四體得以自如,衣衫不為桎梏”,非常舒服;另一方面他望向將來,霜雪將至,一至則諸物變形,“非特無花,亦且少葉;亦時有月,難保無風”。
瞻前顧后,他就建議人們,在秋天想出游的出游,要訪友的訪友,“不負一年之約”。
出游,訪友,都是一種心靈需求。這就在邏輯上銜接了歐陽修,也在戰(zhàn)術上回應了我們前文提出的問題。
秋天,是一個娛悅心靈的季節(jié)。這就是為什么秋天如此荒涼,令人內心蕭條,但在傳統(tǒng)習俗上,它卻表現(xiàn)得如此暖意融融。
暖意融融,只看中秋。
2018,戊戌年,中秋將至矣。
秋氣是肅殺的,它必然要讓生機收斂。
氣溫降,西風緊,蟬聲衰,荷葉殘,陽光冷,月色白,心境淡,愁緒濃……
下筆為文,也都凄清瘦削,形銷骨立。
這種力量是無處不在的,衣裝掩不住,國界擋不住,階層遮不住,意志扛不住,強力壓不住。
“可不是么?一層秋雨一層涼了!”
然而中國人卻不以秋令之涼,增益心頭之寒。他們自古便以普遍的大快樂,來對抗這一年一度的大蕭疏。
南宋吳自牧在《夢粱錄》中,記錄了當時首都臨安百姓過中秋的場景,可謂一派歡愉。因其言辭優(yōu)美,不憚贅錄如下:
“此際金風薦爽,玉露生涼,丹桂飄香,銀蟾光滿,王孫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樓,臨軒玩月,或開廣榭,玳筵羅列,琴瑟鏗鏘,酌酒高歌,以卜競夕之歡。
“至如鋪席之家,亦登小小月臺,安排家宴,團圓子女,以酬佳節(jié)。雖陋巷貧寡之人,解衣市酒,勉強迎歡,不肯虛度。
“此夜天街買賣,直至五更。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曉不絕。”
古時,“天街”指的是首都中軸線,相當于現(xiàn)在的北京前門大街。今天的前門大街當然可以通宵為歡,但在古代那是皇家門戶,有宵禁政策的。然而中秋之夜,“金吾不禁”??梢娂幢闶堑弁?,也承認這一夜人民享有最大的狂歡權利。
“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時?!眻A月當空,盡管夜涼如水,也都被賦予了團圓的溫暖寓意。即便親人們“說有萬里山,隔阻兩地遙”,也可以對月興懷,想念對方的儀態(tài)姿容。
世若無愁,樂將安在?一體兩面,人間至理。
大詩人李白,送給孩子們一首簡單明朗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詩人讓一千多年來的中國孩子,從小就懂得秋夜的心靈慰藉之所起。所起者,情也。
北宋哲學家徐積說:“情非不正,圣人非無情?!?/p>
情,是萬眾共享的暖意之源。在老子,是心靈的“玄牝”,在佛家,是“愚癡”,也是菩提。
儒家衡量萬事萬物的標準是“中庸”—恰到好處。然而中庸的標準是什么?沒有一定,也沒有人回答。
和秋氣一樣,這是一股沒有界限的力量,也是在心靈意義上和秋氣勢均力敵的勢力。
情可感,不可觸。它可以彌漫心頭,蕩漾天際,但不會凝成一物,掉落眼前。它要借助有形之物的承載,才能恰如其分地表達。
最為濃郁的載情之物,不外乎酒。
曹孟德船頭對月,橫槊當胸,豪邁吟唱:“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悅人悅己,憂國憂民,“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一例不可無酒。
李漁最解風情,曾專門著述,寫盡人間賞心樂事。然而《閑情偶寄》翻遍,都沒有提到酒,殊為可惜。
他明明是善飲之人,從其詩可見:“飲酒須飲醇,結交須結真。飲醇代藥石,交真類松筠?!?/p>
飲好酒,發(fā)真情,正是酒的真意,其中也暗含酒之美學。
無酒不為歡,無酒難盡情。傳統(tǒng)的中秋節(jié),人們也要飲酒,其旨意,一者對抗秋肅,二者載情寄意,這在前文都已點出,現(xiàn)在備細言之。
我之寫文章,理邏輯,不能無酒。
魯迅先生寫:“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毕壬拇簻?,乃是對民族的深情,我的春溫,則不甚具體,但都由酒而來。
眼前便有一樽東方習酒,呷飲正酣。習酒是醬香美酒的重要代表,正好以它為例,說說酒的美學。
其一,酒何以能對抗秋肅?
先回到《戴記》里說的“陰陽之爭”。
陰陽二氣的互相消長、動態(tài)平衡,實在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源頭,不論儒家道家,都以此為宇宙觀以及認識論的基礎。
比陰陽更高的是“道”,是“無極”,也是“太極”。
錢穆先生說“極”可以作“源頭”解,也可以作“標準”解。故而周敦頤的“無極而太極”,意思就是“沒有源頭就是最初的源頭,沒有標準就是最高標準”。
儒家衡量萬事萬物的標準是“中庸”—恰到好處。然而中庸的標準是什么?沒有一定,也沒有人回答。
一給答案,就破壞了其運動性、體悟性。
中秋肅殺,人們就要以熱烈相回應,蕭條與生氣實現(xiàn)平衡,方能收獲生活的溫存。傳統(tǒng)節(jié)日的習俗,因此也正是基于陰陽平衡、恰到好處的認識論。
酒是火,但卻是一把得到掌控的火。
掌控之法,在水火相容。
曾在習酒鎮(zhèn)上,見過醬香習酒的生產流程。重陽下沙,這是清冷時節(jié),秋意把糯小紅粱染得一片凄艷;端午制曲,那是火熱夏季,炎暑把小麥曲塊焐得十分香醇。
最終夏與秋一比一混合在一起,加上赤水河的水,在歷時一年的發(fā)釀中,不同批次的酒液汩汩而出。再經多年陳放、精心勾調,才能流入杯中。
水與火在這個過程中,從勢不兩立,到和平相處,以至于互生愛慕,各補盈虧,中庸和諧,恰到好處。
除了醬香美酒,沒有任何一種酒如此苛刻地強調與自然的協(xié)作。習酒對“中庸”的要求,也是得其神髓??茖W昌明,但火候掌控、味香把握,還得依賴匠人的體悟,儒曰“無極”,佛曰“不可說”。
在習酒廠,這被稱為“醬酒美學”,可謂恰如其分。
美,是心靈的疆域,不是理性的領地。得到完美掌控的火,可以慰人之心,去人之寒,而不傷人之體。所以說,醬香法自然,美酒抗秋肅。
其二,酒何以能載情寄意?
天地萬物,有情有意者,唯人而已矣。
縱有雁丘之詞、首丘之思,動物的靈性終究有限,未如人這般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人之區(qū)別于動物,馬克思說是能制造工具,固然,但那是抽取、象征之法,背后的意義,乃是人擺脫自然桎梏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創(chuàng)造性的能力,也就是人的“本質力量”。
馬克思不相信人從猿猴變來,就是因為人具有“本質力量”,“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就是美。
人能感知美,這是人與動物的分野。
感知美的能力讓人成為了這樣的一種存在:他的后面是動物,前面是神,人站在中間,背對動物遠去,面向著神趨近。
然而人的個體存在和社會存在之間是有沖突的,為了保存社會,人們會構建一整套的文化、規(guī)則,來限制個體的行為,越軌的行為將被懲罰。
曾與習酒大師鐘方達的半日閑談來。他說,匠心釀好酒,是為保護飲酒的人,正是李漁所謂“飲醇代藥石”。
這套文化、規(guī)則確保了人遠離動物,但在人趨近于神方面則往往產生障礙。比如,弗洛姆推崇“創(chuàng)造性的愛”,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社會規(guī)范包圍下,人們并不敢大膽地宣示自己的愛,這就讓一種超拔之美在民族心理上無法得到淋漓盡致的體驗。
而酒,是猶豫、忐忑、羞澀、畏縮、內斂的爆破筒,它在舌尖上炸響,在腦海中彌散,在心靈上釋放。
這一爆,讓親人、師生、朋友、情人,均能自我解放,一訴衷腸。
在《酒國》里,莫言稱“飲美酒如悅美人”。他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何謂三人?李白一人,月一人,酒一人,月即嫦娥,天上美人;酒即青蓮,人間美人?!毙撵`解放,真情流露,超乎尋常,不與流俗。
在西方哲人尼采那里,酒也是一種擺脫規(guī)則限制的象征,酒神精神呼喚個人,蔑視群體。“超人”將是大地上唯一的價值,既是“超人”,便要超越現(xiàn)在的人,做自己的神。
說酒能載情寄意,就因為它會放大美感,并且放大追隨美感的能力和魄力。
飲酒是為了在精神上通向隨心之界、無禁之地,然而飲酒行為本身卻須有拿捏。首先自然是酒要好,劣酒傷身,假酒害命;然后是飲之適度,過則亂性,又或消滅意識,無所謂自由。
自由,自由。情與意,都以此為原點。
行文至此,便又想起曾與習酒大師鐘方達的半日閑談來。
他說,匠心釀好酒,是為保護飲酒的人,正是李漁所謂“飲醇代藥石”。他們身為釀酒人,卻不倡導多飲,標準人各不同,生其情,得其美,發(fā)乎情,止乎禮,是為至善。
當此中秋將至之際,聊舉一杯東方習酒,與秋聲唱和,與明月共話,與天下情真意切之人,一觴一詠,暢敘幽情。
一夜書寫,一夜陶然,形醉神未醉,不知東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