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洲，沈澍農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江蘇 南京 210046)

中醫(yī)脈名系統(tǒng)基本定型于《脈經》首篇《脈形狀指下秘訣》，該篇載錄了“浮脈”等24種脈名及定義內容。脈名系統(tǒng)的建立其劃時代的意義在于對脈象表述作出了術語化、標準化的革命，后世雖又有30脈、27脈、28脈等說，亦只是在其框架內的增補調整。脈名系統(tǒng)至今仍指導著中醫(yī)臨床辨證及脈學理論研究。本文擬從其構建背景、構建方式及局限性等幾方面，結合語言學理論及相關文獻內容對《脈經》脈名系統(tǒng)的構建作探析評述。

1 脈名系統(tǒng)的構建背景

1.1 脈象概念及其早期表述

早期醫(yī)籍中脈象的表述有一個由簡而繁再趨于規(guī)范化的過程。出土馬王堆醫(yī)書《脈法》中載有盈虛、滑澀、靜動三組基礎脈象。[1]隨著脈診發(fā)展，脈象表述漸呈紛繁之態(tài)，筆者調查傳世本《脈經》(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影印元代廣勤堂刻本《脈經》，1956年第1版)所輯魏晉前醫(yī)學條文，其中表述脈象的單字用語(主要為形容詞類)77種、重言詞41種、比喻式71種，另有大量描述性短語以及部分非直接描述脈象的指稱性用語。豐富多樣的表述形式使醫(yī)家得以更為自由和細致地記錄脈象，但同時作為傳遞專業(yè)范疇認知意義的表達式存在含混、有歧義及部分表述缺乏客觀基礎等缺陷。

脈象表述中的問題是中醫(yī)學作為民族醫(yī)學、經驗醫(yī)學在其成熟過程中出現的必然現象，特別關聯(lián)于脈象概念的特殊性。根據語言學理論，語詞是把連續(xù)的現實世界切分開來認知的結果，現實世界被抽象為離散的物體、性質、狀態(tài)、動作等個體映像。故而語詞首先指代的是使用者的心理現實，其概念意義有的是概括地反映了各種客觀物質現象，也有的是反映主觀心理現象或觀念。[2]文獻中的脈象記錄具體涉及三層因素：指下脈感—脈象概念—用語表達，感知性的脈象又具多維綜合、個體化、動態(tài)性的特點。脈象概念在現實中缺少相對天然的分野，其用語所指有單一維度因素的概念、有復合維度因素的概念，不同概念間亦可有脈象因素的交疊。又因其未規(guī)范的表述形式，呈現出極為紛雜的用語現象。

1.2 早期醫(yī)籍中“脈名”的問題

筆者認為需提出注意的一點是，《內經》《難經》中言脈象之“緩”“疾”“滑”“澀”等不宜以脈名視之。若以脈名為指稱脈象概念的術語，則定義性是術語的必備屬性。而早期醫(yī)籍中這類單字用語未經定義，是以通用語詞對脈象作出的直觀描記。與此相應，早期脈學內容中存在大量同義、近義描述，除單字用語外，重言、譬喻等形式亦可獨立表達脈象。由于脈名系統(tǒng)其前置限定成分全部來源于早期表述脈象的單字用語，后世用以記錄脈象時從外在形式而言沒有區(qū)分，而其性質實際已發(fā)生轉變。

另一方面，在傳世《傷寒論》平脈、辨脈篇及《脈經》所輯扁鵲脈法佚文中，出現了脈名定義條文，多以“名曰”為標志，然而這部分脈名概念尚缺乏系統(tǒng)性，未成為專業(yè)共識。部分脈名用語詞匯義與所指概念間邏輯關聯(lián)較弱，如“陽脈浮大而濡，陰脈浮大而濡，陰脈與陽脈同等者，名曰緩也?！?《辨脈法》)脈名用詞不能有效反映脈象特征，與仲景具體辨證條文中的使用也不盡相符。又部分定義表達較為生僻，如“翕奄沉，名曰滑”。(《平脈法》)《說文·羽部》：“翕，起也?！薄斗窖浴肪矶骸把伲嵋?。”[3]“翕奄沉”亦即脈搏起落迅速，形容脈來流利之狀，但作為定義語不夠明晰。這些脈學內容是脈名體系構建的鋪墊。

2 脈名系統(tǒng)的構建方法

術語是在進行概念分類、完善概念系統(tǒng)的基礎之上選擇合適的語言手段對概念進行表達，涉及概念、概念體系、概念的定義和對概念的命名等。脈名系統(tǒng)中脈名結構為偏正式詞組：限定詞(早期醫(yī)籍中已有的脈象表述)+通名“脈”，脈名基本符合術語學中準確性、單義性、系統(tǒng)性、簡明性、理據性等術語制定原則[4]，因此穩(wěn)定性較強。其具體構建方式筆者主要從文本層面上歸納為以下幾種。

2.1 脈象概念的歸并

早期醫(yī)書中脈象概念的表述方式多樣。如《脈經》本書，數、促、疾、駃、速、躁、喘、喘喘、馳、騖、至等皆可表頻率高于平脈的脈象，低于平脈則有緩、遲、損、寧寧等，至、損在不同語境中又可另有所指。術語單義性原則要求一個術語只表達一個概念，同一個概念只用同一個術語來表達。脈名系統(tǒng)歸并了相近脈象概念，選擇的脈名用語能較為直觀地反應概念必要特征并少歧義。

以“洪”“細”為例?！稜栄拧め屧b》：“洪，大也。”《廣雅·釋詁》：“細，小也?！盵3]洪、細相對即大、小相對。大、小作為基礎脈象上溯《內經》，《五藏生成》：“夫脈之小、大、滑、澀、浮、沉可以指別?！薄昂椤薄凹殹痹谠缙卺t(yī)籍中亦已出現，《內經》《難經》“洪”言脈象共見五處，皆與“大”連稱“洪大”。至仲景脈學“洪”已常見，又改夏脈之“鉤”(帶鉤之喻)亦為“洪”。“細”《內經》《難經》常見，可與“大”相對言，如《難經·十四難》：“沉細夜加，浮大晝加?！薄端貑枴て饺藲庀笳摗酚肿鳌笆荨?“春夏而脈瘦，秋冬而脈浮大?！?仲景脈法仍“小”“細”并用，然而在使用上已有所差別：“小”見于《辨脈法》《平脈法》篇統(tǒng)論脈理的內容中，而在具體辨證條文中則多稱“細”。脈名系統(tǒng)以洪、細統(tǒng)歸以脈形之寬大與細瘦為主要特點的脈象：“洪脈，極大在指下?！薄靶∶}，小大于微，常有，但細耳?！边@避免了大、小在表述相兼脈象時與程度副詞混同而產生歧義的可能。

2.2 脈象概念的分化

脈名系統(tǒng)對部分脈象概念進行了細化，分化后的脈名或借用其他相關脈象描述詞，或對原本描述脈象的同義用語作重新界定而達到分化概念的目的。

如“遲”作為頻率低于平脈的概念與“疾”相對，上見《素問·三部九候論》：“察九候，獨小者病，獨大者病，獨疾者病，獨遲者病……”脈名系統(tǒng)借“緩”這一原本主要表達脈形緊張度(常與“急”相對)的用語分化“遲”的概念：“遲脈，呼吸三至，去來極遲?！薄熬徝}，去來亦遲，小駃于遲?！边@在細化概念的同時取消了原始緩脈對于脈體形象上的要求，有一定負面影響。與遲脈的分化相應，后世又在“數”(去來促急)基礎上添入“疾”細化頻率高于平脈的脈象概念。

又如“軟”“弱”在早期醫(yī)籍中同指體勢柔軟的脈象，常連用同義復指，如“長夏胃微軟弱曰平……軟弱有石曰冬病，弱甚曰今病?！?《平人氣象論》)《難經》《傷寒》《金匱要略》中可見 “沉濡(即軟)而滑”“沉濡而微”“遲浮弱”“浮弱而澀”等脈象記載，足見二者并不與脈位浮沉相關。脈名系統(tǒng)始以脈位區(qū)分軟弱：“軟脈，極軟而浮細。”“弱脈，極軟而沉細?！庇帧夺t(yī)學探驪》云：“脈來無力即濡，但比浮部非因病其脈浮出，乃因素體瘦弱，脈早已行于浮部?！眲t此種區(qū)分在臨診中又與患者形體肥瘦相關[8]。

2.3 脈象概念的排除

脈名系統(tǒng)可視作一個術語集，術語集的充足性要求其中不缺乏表達體系中相應概念的術語[9]79，而由于脈象多維綜合、個體化、動態(tài)性的特點，脈名過多則會影響使用。脈名系統(tǒng)構建兼顧系統(tǒng)完整性和實用性，排除了部分脈象概念。

《難經·四難》：“非有六脈俱動也，謂浮、沉、長、短、滑、澀也?！?“長”“短”在醫(yī)典中作為基礎脈象屢有體及，王叔和不應忽略，而在脈名系統(tǒng)中卻未見相應概念。李士懋先生認為：“太過長之脈，與實脈、弦大有力之脈的脈象特征、病理意義是相同的?！薄盁o力而短之脈，與微、弱的病理意義相同，有力而短的脈，與澀而有力的脈相同。”[10]據此說則此二脈是在實踐基礎上做出的概念刪略。此外還有一些未出現的脈象概念：過于寬泛模糊的概念，如“亂”見于《金匱·五藏風寒積聚》《脈經·診損至脈》等篇，可理解為各維度上的失常，缺乏具體的概念指向；極端的脈象概念，如《脈經·扁鵲診診諸反逆死脈要訣》中羅列“如蝦游”“如魚翔”等諸多以比喻式表述的特殊脈象，所主多屬臨床危重證候，后世以怪脈、危脈論之；《脈經》還輯錄有不少時間、部位與脈體形象變化結合的復雜概念，如：時一沉、時一浮、乍大乍小、乍疏乍數、乍長乍短、前大后小、直前而中散絕，等等。這些脈象概念都未進入脈名系統(tǒng)。

2.4 脈象概念的定義調整

定義性是術語的必備屬性，完善定義對于術語系統(tǒng)的構建至關重要。上文所述概念的歸并與分化最終都需通過定義完成。從傳世醫(yī)書及《脈經》首篇24脈名后所附小字注文(注文敦煌脈學文書中亦見，或來源《脈經》序言“王、阮、傅、戴、吳、葛、呂、張，所傳異同，咸悉載錄”之八家脈說)可知，魏晉時已有對相同脈名的不同定義。正文附小注的主次安排方式體現了王叔和的個人選擇。

定義調整包含描述方式上的改進：其一，表述中引入“舉之”“按之”“極重指按之”等指法操作內容，使定義更為清晰。如浮脈定義“舉之有余，按之不足”較小注中“浮于手下”更具體。其二，早期脈象表述中大量重言詞與比喻式雖然生動形象，但易生歧義，脈名定義中以一般形容詞、操作性內容為主，少量使用“替替”“如切繩”等作為補充描述。其三，在相反或相似概念的定義中以相似的句式、語言描述以形成直觀的對比，如“舉之有余按之不足”(浮脈)與 “舉之不足按之有余”(沉脈)。定義調整還涉及到概念本身。如上論遲脈的概念，小注中云“一曰舉之不足，按之盡牢。一曰按之盡牢，舉之無有?！睂崬楦　⒊撩}相類概念以而以遲為名?！秲冉洝贰峨y經》中“遲”未定義，而《難經·十四難》關于低頻率脈象“一呼一至”(即一息二至)“二呼一至”“三呼一至”“四呼一至”的論述與臨床有脫節(jié)。(一呼一至其心率已降至約40次/分以下，二呼、三呼乃至四呼一至的情況現實難以發(fā)生。)脈名系統(tǒng)分化遲為遲、緩兩個層次的同時，對其作出“呼吸三至”具體至數限定，符合臨床實踐認知。

2.5 脈象概念的系統(tǒng)排序

術語集的系統(tǒng)性要求術語所表達的概念在其概念體系中形成一個較為完整合理的層次結構。脈名系統(tǒng)雖未對脈名作提綱分類，但脈名排序實際暗含了維度因素聚類。傳世本脈名系統(tǒng)可大體以陽(偏于實)、陰(偏于虛)分為上部浮、芤、洪、滑、數諸脈及下部微、澀、細、軟、弱諸脈，其中又各取類相屬，如脈處浮位之浮、芤、洪相連，處沉位之沉、伏、革(牢)相連等，并在篇末提出相類脈象以示鑒別。整體排序展現出以陰陽虛實為大綱，包含脈位、脈形、頻率、節(jié)律等維度因素的概念層次結構。(但敦煌卷子S.8289《脈經殘卷》排序不同。)

3 脈名系統(tǒng)對后世的雙向影響

對于任何一門學科而言，系統(tǒng)化、規(guī)范化是走向獨立成熟的必經之路，脈名系統(tǒng)的構建符合術語制定的基本原則，且與中醫(yī)脈診取象的認知習慣一致，為后世奠定了較穩(wěn)固的脈象概念系統(tǒng)框架。其清整了脈象表述的紛亂局面，使脈學的使用與交流更為精簡、便利、統(tǒng)一，但同時也存在一定局限性。

脈名系統(tǒng)受傳統(tǒng)脈診方式及技術條件的制約，未脫離“類術語”“俗術語”的范疇，所指為樸素的專業(yè)表象概念[9]49，在脈名及定義制定上亦有可商榷之處。比較突出的是革脈的問題，其定義為“有似沉伏，實大而長微弦?！焙笫酪赘餅槔?，又據《傷寒論》重新定義革脈中空邊硬之象。關于革脈醫(yī)家聚訟紛紜，有與《素問》之“革”混同，更有以“革”之改革義解釋革脈者。(革脈的問題另文詳述)又如虛脈定義為“遲大而軟，按之不足，隱指豁豁然空”的復合脈象概念。早期脈象之虛、實以脈勢的有力、無力大致而言，與脈位、脈形、至數無直接關系，《脈經》本書中就有如“脈數虛者”“脈浮虛而澀者”“其脈虛小者”“沉細虛小者”“其脈虛細者”等兼脈(出《診百病死生決》等篇)，虛與細、小相兼出現更多。脈名系統(tǒng)定義有過細之嫌。這種定義方式一直影響至《瀕湖脈學》。再如動脈定義“見于關上，無頭尾，大如豆，厥厥然動搖?！笔墙厝∽浴秱摗け婷}法》，后世多從之。查《脈經》及仲景脈學相關記載：《脈經·平雜病脈》：“動為痛為驚?！薄对\百病死生訣》：“左手寸口脈偏動……從寸口至關，關至尺，三部之位，處處動搖?！薄督饏T·驚悸吐衄下血胸滿瘀血病脈證治》：“寸口脈動而弱，動即為驚，弱則為悸?！?此寸口即上部寸義)可知動脈主驚的認識較一致，且主要特征為厥厥動搖之態(tài)，三部皆可見而非獨見于關。

《脈形狀指下秘訣》篇未關聯(lián)脈象診斷意義，只載錄了約定性的脈名及其界定內容。而古醫(yī)書輯錄時往往兼雜并蓄，如《脈經》本書即諸各家脈說并陳，且多為暗引，其中脈象用語內涵實際并未與脈名系統(tǒng)達成一致，在不了解概念源流及文獻的情況下，易造成誤解。另外，脈名系統(tǒng)作為一個便于使用的精簡體系，并不能反映脈象概念的全部。而由于對脈名系統(tǒng)的慣性認知，現今有部分以早期脈學文獻為對象的整理研究徑以后世脈名系統(tǒng)歸納統(tǒng)計脈象，這是不嚴謹的。

4 小結

如上所述，《脈經》脈名系統(tǒng)在早期脈象概念及其用語表達的基礎上，經由概念的歸并、分化、排除、定義調整、系統(tǒng)排序等多種方式構建而成。其對后世脈學的影響是雙向的，在提出規(guī)范化的同時具有一定局限性。隨著現代醫(yī)學生理、脈診客觀化研究的深入，中醫(yī)脈診的研究視角、技術手段都得以拓展。在對傳統(tǒng)脈學理論、脈診經驗作挖掘研究時，尤其是涉及早期醫(yī)籍中的脈學內容，一方面需利用脈名系統(tǒng)作為調研的工具，同時應充分注意到脈象表述的特殊性及脈名系統(tǒng)源流，著眼于脈象概念本身，而不滯囿于用語形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