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剛,1980年生,陜西漢中人,2006年云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居昆明。
老根
不叫發(fā)小。從小光屁股長大的
在我們老家那邊,叫老根。就像一棵樹
最初生出、最后不知所終的那些根
小學畢業(yè)就未見的國明,是其中之一
聽說鎮(zhèn)上讀初中時,他砸了攔住村道的
那扇大門的鎖,被七八個混混暴打
然后輟學去東莞打工,至今在外
他哥哥則在昆明做活,至今未婚
軍娃哥略大幾歲,整天帶我們抓黃鱔
烤青蛙,婚后去山西挖煤,據(jù)說掙了大錢
半夜醉酒被碾死在馬路上,腦漿迸裂
那是后來;老婆改嫁、孩子改姓,那是
再后來。都只是聽說,我記得他妹妹
真的叫小芳,長大后才知道自己喜歡她
而她早已遠嫁湖北——她在漢江尾
我已不在漢江頭。濤濤比我小一歲
沿海工廠、山北工地、新疆棉田,都去過
他統(tǒng)統(tǒng)去過,然后告訴我火車站壞人
的險惡,闊老板呼風喚雨的神通,以及
信哪些佛才能保一生富貴平安。他老婆
新婚不久就跑了,甚至未留子嗣;他弟弟
喜歡車,后來給別人修車,跟了一個
二婚女人。長娃大大輩分大、年紀輕
帶著我們漫山遍野放牛、拾柴、割豬草
在漢江里游泳、捉魚。他種過西瓜、烤煙
當過泥水匠,去過山東淄博的陶瓷廠做活
一干十幾年,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開店,賣些小東西
他說這些年山里的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的
到了城里,城里的到了漢中,漢中的
到了西安,西安的到了更大的地方
當年的老根讀書的讀書、打工的打工
年輕人一茬接一茬,走的走、散的散
地都荒了,留下一村的老弱病殘幼
望著他眼,我不敢回答老時一定回來
遠處的漢江,被無數(shù)淘金船挖得千瘡百孔
再也看不到兒時的平水長灘
逝者
血親的、遠房的,鄰里的、寥寥照面的
年近不惑,他總想把那些逝者一個個記清
在心或腦的底部,立碑、刻字、存照
他們中的一些像是從未離開,昨晚
還隱在對面的暗處,輕聲喚他
一些失落了姓名、面容和死因,如電影中
短促的閃回,或布滿蟲洞的畫像
高矮胖瘦,真假好壞,他終于無暇顧及
只是眼看那些關(guān)于他們的回憶的線索
被風化,剝蝕,直至碎如齏粉
當可供檢索的日益模糊,他像當年聽聞
噩耗一樣茫然失措:原來訣別不是終了
在反復證明曾與他們站在同一輪月下時
他卡在時空的縫隙里,再也無法脫身
成都,成都
他很少再向人提及成都,以及那里的你
偶爾醉話,也有意隱去一些細節(jié)
一如你的來、你的去,他只剩下劇本梗概
他坦白有時還會憶起成都,那一年
他只身走下穿越整個冬夜的列車
再穿過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街道、人群
卻始終穿不破那片將散未散的霧
唯有你說的華興街雞蛋面,讓他稍覺暖和
從府南河畔的旅館到春熙路,他只是走
仿佛這樣就能把那個節(jié)點一直延后、拉長
變成只有他了的儀式。就這樣,那幾天
他不去想酸辣粉、鐘水餃,也不懷古
只是用雙腿,朝你可能會來的方向走
他有的只是現(xiàn)在,只想和你肩挨肩
吃完一整碗你說的華興街雞蛋面
陷在快與慢的泥沼里,他一個人剪輯不出
想象中的畫面,直到開始詛咒相對論
然后,你終于來了,記憶中的模樣
保持在他伸手夠得到的距離之外,你笑
你低頭,你喊他大叔,你隔著一整張桌子
一口喝下一大杯用酒點燃的咖啡
他像昨世就認識你那般望著你,看你起身
轉(zhuǎn)身,瞬間被春熙路的人潮淹沒
他摁下秒表,讓四圍恢復來時一樣陌生
最后的照面,這些年被他剪輯成片段、粉末
有人曾那么想要一個世俗不堪的結(jié)局
如今卻只記得那一碗華興街雞蛋面
我們
那時我們還未生出華發(fā),還未
戳破胸中理想的熱氣球,還幻想
我們個個能如蒲公英一般
勇往這世界任何一個角落
那時,于堅已從蛇山下來
雷平陽剛剛出名,余地還未
用鈍刀割向自己的喉管,我們
還在駝峰酒吧,用最長最短的頭發(fā)
喝掉第三杯免費啤酒
時光是不是太鋒利?斬首每個人
的青春,又在每個人身上
刻出一圈又一圈啤酒肚
那又怎樣?電話號碼還是唯一那個
我們肩頭的手掌,依然那么滾燙
重逢那刻,我們真的不再流淚
可是我們?nèi)耘f堅信
彼此像嬰兒一樣,赤裸
評:
楊剛的敘事詩偏于陳述,也止于陳述。其中的時間與場景,像一個小說的流水席,但它終于何處,詩人是有所考慮的。(方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