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云南昭通人。詩人、作家、文學(xué)博士。文學(xué)作品見《詩刊》《十月》《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xué)》《花城》等,文學(xué)及藝術(shù)批評見《讀書》《詩刊》《文藝報》《天涯》等。在《南方周末》開設(shè)個人藝術(shù)專欄“在路上”。著有詩集《詩搖滾》《坐在對面的愛情》,散文集《華服》。《中國詩歌》2013年度十佳網(wǎng)絡(luò)詩人,獲2016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詩獎、2017年胡適青年詩集獎等。個人詩歌研討會于2016年12月在安徽桃花潭舉行。
下南洋(組詩)
開平碉樓里的女人像
鵝黃色燈籠袖洋衫,水藍(lán)色搭扣皮鞋,
鬢邊斜插過一支荷花發(fā)簪。
胭脂當(dāng)然少不了,
這寂寞的紅,只有我能詮釋。
書房里已布好靜物:
蕾絲桌布、馬來錫果碟、鎏金咖啡壺。
我理順裙帶,坐在他指定的木椅前,
模擬陪嫁帶來的青花瓷瓶,端莊,秀雅,
面對鏡頭,從容地擺拍惜別之情。
昨夜入洞房,今日合影,明早他下南洋。
這是我的命。雖然我不認(rèn)可被其愚弄,
但它邁著貓步一寸寸躡來時,
我嗅到脈脈的溫情里,滲著殺人心性的毒。
“楊小姐,你刺繡作詩、下棋鼓琴的佳期過去了。
從今往后,你是一個人的妻子。
你要服從無影手的改造,從頭到腳賢良淑德。
不可任性,不可讓三角梅開到圍墻外,
不可擅自想象與情郎私奔?!?/p>
我在心里嘲笑這道圣旨,若我大聲說不,
它會即刻捆綁我,為我量刑。
為了更大的自由,我用上齒咬住顫抖的下唇,
說“好”“我愿意”。
所有人都很滿意,將漩在我眼里的泉,
進行了正統(tǒng)的誤讀。
出閣前,我的私塾先生敬老夫子說過,
要學(xué)會蔑視。
而此刻,從西洋照相機吐出的光里,
我已尋不見蔑視的對象。
流離涂炭的南洋不能為我鞏固道德正確性,
流奶與蜜的南洋也帶不來幸福。
我必須獨自去追尋那道行在海面上的光,
這一生,我為它而來,也隨它而去;
我在它里面靠岸;其間看過和演過的戲,皆可忽略不計。
那么今夜,我還是會為陌生的新郎官,
做一碗紅豆沙,以紀(jì)念我們浮生的交集。
想到這些,快門聲響起時,我的梨渦就轉(zhuǎn)動了。
我越笑越動人,仿佛看到百年后,
從云南來的年輕女游客。
她站在開平碉樓的照片墻前,
捻著命里同樣的刺藤,敞開肉身讓我的目光洞穿,
而我的笑已回答了一切。
黎先生
中國食客一走,剩下的
杯盞借琉璃之光,兀自映襯空椅子
發(fā)呆的神情。黎先生他
又點了一杯酒,桌前
咖喱蟹、蝦沙律、瑩糯的小春卷,
動也沒動。
他應(yīng)該出去走走,與行人順逆涼風(fēng),
參差而過,不辜負(fù)頭頓華燈里的詩情。
但今晚黎先生他
竟幽幽嘆氣。他并非訥言,我曾不止一次聽見
他用越南語、英語、國語、白話和客家話,
與四海游人把酒暢談。上月黎先生第三次去中國,
掃墓訪故,了他祖父生前未了之愿。
他說老宅早已不在,故園遍野落葵,
車奔馬馳的潮州,遠(yuǎn)非祖父口述光景;
族中遠(yuǎn)親,亦不過清淡相見,無甚言談。
黎先生是地道老南越,生于胡志明,長于胡志明,
經(jīng)營的兩家服裝店,也都在胡志明。
“若無要緊事,我是不會往北越去的,”他這么說。
我當(dāng)時點了頭,冬天還得穿毛衣的河內(nèi),
想想也頭疼。因此黎先生亦曾笑言,
他不了解中國,
也不了解越南;
在摩托車一統(tǒng)天下的胡志明,
開著黑色小轎車的他,也有點特別。
進來個中國女孩,點了和黎先生一樣的酒,
對著窗外發(fā)呆。在頭頓的海鮮餐廳,獨行的中國女背包客,
我沒見幾回。她與黎先生背對而酌,
我換了唱片,六十年代的披頭士。
如果他們開聊,黎先生不會缺話題,
他閑暇時玩票做導(dǎo)游,比我更了解
古怪的中國人?!笆前镌絹碓焦牡娜嗣駧?,
助長了他們的壞脾氣,”他曾這般笑談,
“可是購物時,又愛和我以血統(tǒng)攀親近,好討點便宜。
我只好常常強調(diào),我不是中國人,
我是越南人,土生土長的越南華人。”
那女孩起身離去,
抹干凈魚露的味碟,如新瓷走下月中。
唱片又放完了,我沒打算再換一盤。
我找了條薄毛巾,蓋在趴倒的黎先生身上。
頭頓雖不比黎先生的心事涼,但一天的熱鬧散盡,
我才有所覺,這屋子里的空調(diào),
確實低了一些。
僧侶走過高棉大地
穿行在暹粒的幽林間,整個午后,
只有一雙被熱土烤疼的赤足。
我要去小吳哥,看一看殘陽落幕。
恐我此生,修煉不成合格的苦行僧。
在假貨琳瑯的日常生活中,
風(fēng)不輕,云滯粘;操練佛法,約等于例行表演。
而我豐富的情感還在瘋長,沿著世俗的權(quán)杖,
攀延到今生盡頭,在那兒等我,
捉弄我。
據(jù)說,做我這行,就應(yīng)該清心,
若難做到,裝,也得裝出矜持與美德,
以混成彼岸的一分子,舀它一碗粥。
但我心中有魔,它常常令我
憎恨古寺的清凈和紙上的修辭,
使我感覺無處皈依。
生養(yǎng)我的土地,也逃不開無所歸的劫數(shù)。
九個世紀(jì)前,偉大的帝王舉一國之力,
用萬骨鋪就血中含笑的吳哥窟。
后來,華人來了,法國人來了。
日本人掠奪寶石,見佛殺佛,
數(shù)不清的佛像被切割成塊,漂洋過海運往東瀛。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這堆殘肢斷臂回到故國,
人們又一塊一塊地,將它們重新拼成佛形。
像是被下了詛咒,殺戮嘗到了甜頭,
它將正義據(jù)為己有,將美打入常識的牢獄。
當(dāng)骷髏小山成為這個國家再普通不過的垃圾,
當(dāng)文字、知識和情操在高棉大地上一點點枯萎,
當(dāng)活體取腦機準(zhǔn)確地抵住思想的頭顱,
佛依然從容微笑,傷口絢爛。
再往后呢,就是我看到的這些,
發(fā)達(dá)國家的代工廠調(diào)整著原初的風(fēng)景,
更多的褶皺、層落與幽黯占據(jù)了人們的心靈。
身為僧人,我未免思慮得過多。
我的本分是誦經(jīng)打坐,盡早讓自己獲得解脫。
可我選擇了散步林中,與黃昏獨處。
遠(yuǎn)離寺廟,我再一次問自己:更好的日子是什么?
它是斜穿榕樹的光束,照亮空氣里不斷下沉的塵埃?
有喇叭聲鳴響,我順勢展眼,
后車斗里站滿孩子的卡車剛剛開過。
裝飾著彩鉆的大象,馱著一名中國女孩走近,
對她合掌致意的,是披單上插著無憂花的我。
評:
乍看楊碧薇這首《開平堡樓里的女人像》,你可能會誤以為打開一本當(dāng)代的《花間集》。楊碧薇善于寫出某種感覺,這種感覺源自于對生活世界真切的體貼與精準(zhǔn)的捕捉,它使作品的思想、觀念不至于干癟、蒼白。楊碧薇寫活了那個“端莊”“秀雅”,賢良淑德的女人形象,但“我”恰恰是對這一形象的消解和顛覆:“這寂寞的紅,只有我能詮釋”;“我在心里嘲笑這道圣旨”;“我的笑已回答了一切”。在此,楊碧薇以強烈的女性意識和現(xiàn)代意識解構(gòu)男權(quán)中心對女性的建構(gòu)和形塑。這里我覺得有兩點很有意思,其一是上面講到的“感覺”的營造使得所謂的女性意識不流于干癟的觀念或口號,聯(lián)系舒婷那句著名的“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就不難感受這一點;其二是這一被解構(gòu)的女性形象是在“鏡頭”之中被建構(gòu)起來的。換言之,現(xiàn)代意識的獲得、現(xiàn)代身份的確認(rèn)借用了他者之境:“西洋照相機吐出的光”。我這里不想就此展開深入探討,我想指出的是文化意識和文化身份對楊碧薇以及她這一代寫作者來說,仍然是重要而不應(yīng)忽視的。組詩《下南洋》整體上敘事性比較強,多涉及全球化時代的身份問題,比如《黎先生》中身份曖昧的越南華人,《馬六甲三保山》中無家可歸的孤魂,《僧侶走過高棉大地》中的僧侶。1980年代現(xiàn)代想象中的“走向世界”今天已經(jīng)內(nèi)在于人們的經(jīng)驗,如何處理這些經(jīng)驗對楊碧薇以及我們時代的其他寫作者無疑都是一種考驗。(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