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一座城市的輝煌記憶,不該以犧牲普通人的生活為代價,文物修復也不該局限于修復本身,平衡好現(xiàn)代人與文物的關系,承認一切人都是文明的參與者,才是對歷史最崇高的敬意。
站在燈影綽約的城墻,登高望遠,恍若聽聞遠處,三千萬人吼叫秦腔;穿梭高聳而立的安定門,腳踩黃土,八百里秦川,千軍萬馬馳騁而過。西安,這個在《史記》中被譽為“金城千里,天府之國”的古都,經(jīng)歷了周、秦、漢、唐建都于此,留下了無與倫比的文化遺產(chǎn)——龐大如大明宮遺址、秦始皇陵兵馬俑,微小到一個瓦當、一件陶器,千百年光影繾綣,記錄著那個時代的千古絕唱。
“千古絕唱”綿延至今,絕非憑空而來,而是仰仗著一個“智慧與手藝”并存的群體——文物修復師,從發(fā)掘出土到日夜打磨,呈至世人面前,倘若沒點“少林武功”的真本事,拿捏起來總稍顯鈍拙。如肚中再墨水匱乏,又學著四川安岳峰門寺摩崖造像“反面教材”患了“美盲之癥”,修復文物,便無所謂“敬不敬畏”,而成了商業(yè)化的褻瀆了。
擇一事,終一生,是古城長安文物修復師們的“終極法則”,作為全國2000名修復群體中的一小部分人,他們,正追趕著時代的車輪,以巧手、巧思,以本真、純粹,重返歷史畫卷,無限接近與探索文物最初的面貌。
即便過了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驪山腳下這片面積56.25平方千米的土地,也從來不缺游人,但凡慕名來西安,必定慕名來秦陵,距離市區(qū)37公里開外的秦始皇陵兵馬俑博物院,每天迎接數(shù)萬人目睹這一帝陵奇觀,而這里,有一個群體同樣備受矚目。
清晨7點半,兵馬俑一號坑頂棚緩緩打開,坐標西南角的方位,上百平方米的區(qū)域聚集著17個修復匠人,他們埋頭清理灰塵、研究拼對殘片,一天的工作,從這里開始,那些沉睡在地下兩千多年的近萬尊兵馬俑,也從這里“重獲新生”。
“許多人認為,兵馬俑出土時都是完好無損,這是錯覺?!贝嗽挸鲎酝鯑|峰,秦始皇陵博物院兵馬俑1號坑修復組組長,他自2002年開始從事修復工作,至今已整整16年。十六個春秋的日日夜夜,他與整個團隊共修復完成了超過100件兵馬俑。
而這100件兵馬俑的修復,并非借助高科技的外力,大多是老實本分地靠著“一雙手”來完成。這雙手的功勞從第一步“文物發(fā)掘”便“功不可沒”——用精巧的手術刀去除陶片泥土、用柔軟的毛刷掃去殘余灰塵,與大多數(shù)人想象的興師動眾的鏟子不同,這是一雙專業(yè)之手:動作輕柔,力道適中,熟諳門道。
每一尊秦俑“重見天日”,恰恰預示著漫長修復工作的開始。從數(shù)不清的樣貌上無甚區(qū)別的殘片堆中,把秦俑碎片一一分辨、編號、規(guī)整;“一個殘片多的陶俑通常需要三到五個月才能修復成功?!蓖鯑|峰說,大部分陶俑碎片都在七八十塊,碎得最厲害的一個,多達180余塊。清理、拼接、粘黏、加固、做色,看似稀松平常的“五步”走,對一名稱職的修復師來說,卻是極高的挑戰(zhàn),必須既是精通歷史、繪畫、文字的“大家”,又是鉆研化學、物理、材料材質(zhì)的“匠人”。
以往,在修復人才短缺的時代,兵馬俑的修復標準并未定性,因此方法也常常粗獷——比如清理時將兵馬俑泡在水里,導致藏于泥土下的顏料被沖刷脫落;比如粘接時選用工業(yè)石膏,難免帶入一些雜質(zhì)和鹽分,對文物造成污染;甚至,沒有影像記載,后人維護無從考證,很是棘手。
棘手之題,在1999年“百戲俑”的修復中得到解決——在秦陵后院的一幢辦公樓內(nèi),尋著燈光徑直走到底,是我國目前最先進的文物保護實驗室,常年溫度保持在26.4℃,濕度維持在37%,是秦俑“精品之精品”的冬季復原庇護所。
知天命之年的劉江衛(wèi),停下了伏案指導,扶了扶眼鏡框,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1994年,25歲的資深修復師劉江衛(wèi)進入1號坑參與發(fā)掘任務,從修復石鎧甲到百戲俑,從用“化學去銹法”復活青銅水禽,到外援各州市博物館,無數(shù)個第一次,成就了劉江衛(wèi)“資深”的稱謂。
從業(yè)24年,劉江衛(wèi)沒少開辟“蹚道兒”,帶過的新人,逐漸成長為“中流砥柱”。如今的劉江衛(wèi),作為陶質(zhì)彩繪文物保護國家文物局重點科研基地的專家、是公認的“名醫(yī)”,幫全國各地進行陶質(zhì)文物修復,以及相關技術指導、培訓。經(jīng)他修復的上千件漢代陶俑、陶馬等珍貴文物,如今已經(jīng)成為了青州市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如今他手上正在修復的一批文物,來自河南焦作出土的陶倉樓。
業(yè)內(nèi)人都知道,陶質(zhì)彩繪文物共有19種病害,兵馬俑就占到了18種,隨意拿起桌上一張文物病變圖,起翹、空鼓、龜裂、脫落、裂隙、硬結物、泥土附著物、生物病害等……圖紙底部長長一溜標識,表面看起來相當“學術化”,但這個修復方案編制規(guī)范、病害分類與圖示、修復檔案記錄規(guī)范,在劉江衛(wèi)的鉆研歸納下,已經(jīng)成為了國家文物局認可的行業(yè)標準。
劉江衛(wèi)的徒弟車彤俯首在工作臺前,專注地用小手術刀、去離子水和脫脂棉簽,一遍一遍地清理陶片表面的“病害”。而在此之前,繪制1:2的病變圖和線圖作為參照,就花費了她四天之久。劉江衛(wèi)說,這個標準雖被業(yè)內(nèi)認可,但因其費精力、費人力、更費腦力的特性,國內(nèi)真正使用的人十分有限。都說文物修復是一件苦中作樂的事情,但,高標準苛求的“苦”,愿意嘗的人,仍是少數(shù)。
即便少數(shù),也不能抹滅它的價值,劉江衛(wèi)明確的三大原則:最小干預、有效干預、可逆性,實實在在解決了文物修復的頑疾和漏洞。通過畫出粘貼線和粘貼縫,大器物錨桿銷釘?shù)奈恢茫奖愫笃诙涡迯?;為了保有彩繪原貌,探索出30%抗皺劑和3%加固劑的最大化彩繪保護法;粘接時,使用德國進口的環(huán)氧樹脂,從秦俑的足到頭,分層進行粘接,旨在線條流暢,精神抖擻,反復可逆。
“文物修復,修復的不僅是物件,還有心理”,在劉江衛(wèi)看來,秦俑如真人般大小,或身披鎧甲,手持兵器或腰束革帶,腿扎裹鞋,看似千篇一律,其實每一個都有其“行為特征”,即便出自同一個工匠或小組之手,細小的偏差也依然存在。
正因為偏差細小,用高科技反而不如人眼識別來得真切,就算用上目前較為先進的三維掃描、虛擬修復,恐怕也無法真正扭轉(zhuǎn)“全手工”為主的修復路徑。去科技化、附著“匠人”特性的行業(yè)標準,令多數(shù)人開始反思文物修復的初衷?;蛟S,機器或軟件,無法掌控秦俑的“喜怒哀樂”,而人的手溫,卻可以。
在西安市中心北部,一座面積3.7平方公里的大型文化遺址,則沒有兵馬俑般那么幸運,可以“重見天日”,上千座宮殿、數(shù)萬計的文物經(jīng)過歲月流轉(zhuǎn),或沉埋于地下,或風蝕于地表,留給后人的,是一處處斷壁殘垣。
艷紅色的折扇、緞面的舞衣、清素的妝容,丹鳳門后御道廣場的百姓大舞臺,從來都是西安市民休閑娛樂的好去處。但很少有人知道,這片看上去像公園的地方,曾經(jīng)聳立過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磚木結構宮殿群。
大明宮,是大唐帝國的皇宮,它的面積相當于3個凡爾賽宮、4個紫禁城、12個克里姆林宮、15個白金漢宮。自唐高宗起,有17位大唐君主在此處理朝政,歷時長達200余年。這里不僅蘊藏著一個帝國湮沒已久的秘密,也銘刻著整整一個時代的記憶。
47歲的李春林,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陜西第一工作隊的發(fā)掘領隊,從1996年“含元殿”的發(fā)掘開始,就堅守在大明宮,見證了它的拆遷、發(fā)掘、出土以及“不以重建為目的”的復原保護。22年過去了,性格本就沉穩(wěn)的他,變得更具學者風范,溫潤柔和、一絲不茍,對于工作又幾近苛求。
穿過大明宮的紅色木質(zhì)長廊,進入考古探索中心最里面那間透明玻璃大廳,便是李春林和他的團隊修復文物的場所。長長的工作臺上擺滿了大明宮出土的文物——陶器、瓷器、瓦當、花磚。出土于大明宮御廚房的這組瓷器,幾小時前剛剛修復完畢,乍看,與廣州美院油畫大師謝楚余作品《陶》中的瓷器倒有幾分相像,只不過,口子上多了碗形的器蓋,根據(jù)封泥印戳文字判斷,這組瓷器由浙江、宜昌、云南等地進貢,用于保存海產(chǎn)品、腌制魚、茶餅之用。
修復完結的瓷器,青色質(zhì)地原件與白色石膏的修復補片交錯相間,補片“不上色”導致的色調(diào)反差,讓人恍惚有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穿越感。“這就是修復起來的成品,我們不主張過多地后期加工,這是我們恪守的原則?!痹诶畲毫挚磥恚奈镄迯偷臏蕜t是寧愿在外貌上“失分”,也不愿靠著現(xiàn)代人的臆想,違背文物本來的風貌,而這一“去偽存真”的修復標準,小到生活器物、大到宮殿遺址,在大明宮的整個修復過程中,都得到了很好的延伸與體現(xiàn)。
漫步在大明宮,沒有想象中復建的宏偉宮殿、沒有重塑的亭臺樓閣,更沒有依照歷史“比葫蘆畫瓢”的現(xiàn)代建筑群,有的是多種遺址保護方式的探討結合,如果你曾在史書中被這座屹立了220年之久的大明宮深深吸引,那么,隨心走至任一處,都會發(fā)現(xiàn),一磚一瓦滲透著對遺址保護的敬畏之心。
丹鳳門遺址保護大廳,用輕鋼材質(zhì)搭建起的城門造型,宛若一個巨大的罩子,將遺址罩在里面,供游人參觀;1996年發(fā)掘完畢的主殿含元殿,則采用對原來的夯土先裹層保護殼,再以青磚包砌的方法,1比1修復保護了殿基、墩臺、龍尾道;而相比之下,宣政殿只是種了些樹木,進行意象性的展示;紫宸殿也是樹木和鋼架搭建起的外式輪廓,給游人一個展示的空間。
這是遵從遺址原始面貌的創(chuàng)新文物修復方式,雖說廣受好評,但對于李春林來說,仍有一些“未圓滿”的遺憾。“我們可以通過對稱性原則修復宮殿,卻無法百分百還原(唐朝)地面以上架構的狀況?!钡拇_,古人建造宮殿,受制于物資匱乏、技術限制,連建筑地基也要投入成千上萬人夯打而成,而今,如若用純夯土,除了受制于昂貴的人力,還將面臨極端天氣、難以露天展示的挑戰(zhàn)。
于是,考古隊找到相近的三合土復原大殿及兩旁連廊墻面,又盡量用特別的陶土復制鋪砌龍尾道的花磚質(zhì)感,縱然仿照它的規(guī)格、質(zhì)地、色感重新打造,但用肉眼分辨,仍能在“真假”之間做出區(qū)分。
“古代制磚的陶土要經(jīng)過篩選淘洗等復雜工序,這需要很大的人力物力,而現(xiàn)代人早已沒有這種耐心了。”以故宮金磚為例,不僅需要復雜提煉,還要加一些糯米汁,此外還要經(jīng)滲炭磨光處理,才能保證燒制出又黑又亮的效果。李春林感嘆,過去生產(chǎn)力雖低下,但在做工的細致程度上,現(xiàn)代人卻難以比擬,如果大明宮有復原的可能,在工序上也應該遵從歷史版本。
然而,大明宮遺址三分之二尚未發(fā)掘,即便想要“真實還原”,仍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因此,考古隊試圖用立體實物展示手法來彌補這種遺憾。在大明宮東側區(qū)域,依照考古成果和文獻圖紙復原了1:15的微縮景觀,實景還原了全盛時期的整個唐大明宮宮殿群——站在高臺之上,大明宮盡收眼底,南起丹鳳門,北至玄武門,宮門,城門、官署省,庭院,大殿,大大小小房屋總共1151間?!扒m之宮”的美譽,借由修復師的“巧手巧思”,正從這里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了出來。
如果你認為,大明宮的修復面貌就止于此,便是“不解其中風情”了。某時尚APP上標記“大明宮”的游記超過600篇,大多普通游客會失望于未見雄偉宮殿群,扼腕嘆息,大呼不值;相反,文物愛好者們則另有一番體悟——作家孟暉曾在《大明盛唐魂》一文中寫道:“我無意間看到了這一片唐代遺跡最后一刻未受驚擾的樣子,連綿的綠地與樹木,在普通人看來,也許沒有那么大的觀賞價值,但令我肅然起敬。”
的確,大明宮遺址以“懂我之人無需多言”的修復姿態(tài),有別于傳統(tǒng),它不拘泥于欣賞性的重建,更不單純側重原始的保護,卻又與城市居民相融甚洽。以遺址展示、遺址保護、城市公園集于一身的“保護與利用”并存的修復模式,放眼全國;堪稱首例。
從含元殿的修復路徑看,80年代成立專門文物修復保護所;90年代二期保護啟動,對兩樓兩閣進行系統(tǒng)修復;2000年,全面推行“不重建”的創(chuàng)新性修復舉措。2000年以后,受國際遺址保護理念發(fā)展的影響,經(jīng)濟發(fā)展和遺址保護激烈對沖,開始著手解決“如何讓兩者協(xié)調(diào)同步”的棘手問題。
當時,大明宮之上并非一片空地,而是大片棚戶區(qū)和城中村交錯的區(qū)域。大明宮保護辦文物局局長吳春告訴《新民周刊》:民國時,大量黃河流域難民沿著隴海鐵路逃難,直抵西安,見大明宮一帶荒涼少人,便在此落腳生存。許多年過去了,由于遺址區(qū)內(nèi)受制于“保護為上”,百姓不得大搞基礎建設,一直過著沒有自來水、網(wǎng)絡、天然氣的原始生活,與遺址外的世界明顯脫節(jié);而真正的遺址,也混跡于居民區(qū)中間,同樣無法展露其應有的價值。
在矛盾沖突下,西安市政府拿出了一個大膽的決策——在城市中心對這塊將近3.7平方千米的大型遺址進行整體保護拆遷,并將上千戶百姓妥善安置在了周邊的嶄新小區(qū),連拆帶建三年完成。
因拆遷而搬走的居民,并沒有就此隔絕于這片神圣的遺址之外,他們?nèi)匀荒軌騺磉@里繼續(xù)自己的生活、豐富自己的人生。每逢涼爽節(jié)氣,到公園里晨練、散步、遛彎,少數(shù)愛好者還組成了舞蹈隊、練劍隊、歌唱隊,定時定點聚集排練。
最令人感動的是,重建過程中,設計師專門保留了若干棚戶區(qū)居民在自家門前種的樹,如今它們在前朝廣場原地生長,伴隨著大明宮的朝陽與日落,搖曳起舞。一座城市的輝煌記憶,不該以犧牲普通人的生活為代價,文物修復也不該局限于修復本身,平衡好現(xiàn)代人與文物的關系,承認一切人都是文明的參與者,才是對歷史最崇高的敬意。
而這個敬意,在大明宮文物修復的多樣性上,愈發(fā)完美展現(xiàn)。在3.7平方千米的區(qū)域,36處遺存預留考古發(fā)掘區(qū),等待著新的探索,在未來漫長的探索之前,他們大多以種植綠色植被的方式保護了下來?!按蟛糠诌z址裸露在地表,種植植被,可以抵抗外在侵蝕、雨水沉降對遺址的破壞?!?/p>
除此之外,考古隊還對后宮500多處唐代土層的植物土樣進行了孢粉分析,從40多個樣本中,找到了與西安市氣候狀況相匹配的植物,分批采購種植,用于打造大明宮的景觀群。“你看,有櫻花林、玉蘭林、梅林,都能在歷史記載中找到依據(jù)。”吳春認為,作為西安城北最大的中央公園,如此大面積的植被覆蓋率,既提供了休閑娛樂的環(huán)境,也極大改善了居民的生活狀況,更改善了整個城北的面貌。
時間倒回到11年前,2007年,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開園,這座盤踞龍首的大遺址備受世界矚目,11年過去了,隨著北城文化張力輻射,在遺址區(qū)形成了集遺址、考古、文物、書法、陶瓷、石碑為一體的博物館矩陣,同樣也是創(chuàng)新修復方式的體現(xiàn)。大明宮唐都新碑林館長印建幸說:“今年,我們準備深入挖掘大明宮歷史文化資源,并以唐代梅妃形象為主題,做出專屬于大明宮的梅妃文化。”
如今,丹鳳門遺址博物館、大明宮考古探索中心、大明宮遺址博物館、大華工業(yè)遺產(chǎn)博物館,四大國有博物館并駕齊驅(qū),八座博物館星羅棋布,向世人講述著保護大遺址、探秘考古學、傳世文物精品、記錄工業(yè)文明的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