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凡

何其芳是京派的代表作家，而其趕赴延安后書寫風格的變化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何其芳現(xiàn)象”。其重要之處或許不在于何其芳的文學史地位，而在于讓我們看到歷史浪潮下文人選擇與命運的多種面向。本文旨在聚焦何其芳前期詩作，以《扇》為解讀對象，并通過分析此詩中主要的三個意象及章法結構來對詩歌進行細讀。

一、少女之愛

何其芳1934年10月寫了首小詩《扇》，這首詩或許不算何其芳前期詩作中力能扛鼎的代表作，但何其芳后來在《畫夢錄》中的《扇上的煙云（代序）》開頭又提及了這首詩，足以見詩人對此首精致的小詩的喜愛。而且其詩境唯美縹緲，很能代表何其芳早期詩文的風格特征。這首詩的主旨誠如何其芳在總結自己詩歌寫作的散文《寫詩的經(jīng)過》中概括的那樣：“借用一句李煜的詞來概括過我那些詩的內(nèi)容：‘留連光景惜朱顏'?！鄙倥锌耆A流逝，懷想應許之地是這首詩主要表達的內(nèi)涵。少女一直是何其芳前期寫作的重要母題，對少女的偏愛使何其芳在多數(shù)詩作中都在書寫紅顏，而且她們往往是“憔悴的”、顧影自艾的、不得情人憐惜的，如《再贈》。江弱水由何其芳詩文中的女性氣質(zhì)論證了何其芳的“異性情結”，認為其潛意識中流露的女性化的“換裝”情思顯示了何其芳的雙重人格，進一步論證了女性主義“雌雄同體”的理論。

筆者認為，作家寫作的心理動力機制復雜且不可證實，對少女的偏愛更高程度上是何其芳對真善美、夢幻的渴望和追求。何其芳在《寫詩的經(jīng)過》中寫道：“……假如沒有美麗的少女，世界上是多么寂寞呵。因為從她們，我們有時可以窺見那未被詛咒之前的夏娃的面目。于是我望著天邊的云彩，正如那個自言見過天使和精靈的十八世紀的神秘歌人所說，在剎那間捉住了永恒?！贝颂幍摹吧衩馗枞恕背龅溆诟璧隆渡衩氐暮透琛罚骸耙磺邢诺?不過是象征；那不完滿的/在這里完成；/不可言喻的/在這里實行；永恒的女性/引我們上升?！鄙倥拿利愂嵌虝旱模祟悓τ诿赖南蛲?、追求與刻畫卻是永恒和生生不息的。對少女的描繪與書寫似乎也是京派作家重要的書寫主題，如廢名、沈從文筆下天真的少女，而這與京派文學描寫清新美麗的自然、追求純真古樸的人性的文學追求是密不可分的。

二、層層嵌套的藝術世界

在詩歌《扇》中，第一單元暗含了三重視點：少女、扇、樓閣；月、地球、山谷則構成詩歌二單元的三重視點。詩歌的兩個單元以一個“如”字連接，使二單元仿佛一單元的倒影，激蕩出如夢似幻、亦真亦假的藝術效果。而月亮、地球、山谷、少女妝臺、扇中樓閣這幾重空間又由大到小、由外輻射，次第演變，重重嵌套，有種繁復重深的透視美感。若把全詩整體來看，視點仿若由“寒冷的月”發(fā)出，而“扇”是全詩最小的空間單位，扇把各重幻界層層收束，造境精巧奇妙。

首句的“妝臺”使人想起廢名的《妝臺》，“因為此地是妝臺，不可有悲哀”，在這兩處，妝臺不僅是專屬女子的一個空間，更是可能預示女子愛情與命運的一個隱喻。不同的是，少女愛惜妝容，顧影自照，在廢名這里是為了愛情，而在何其芳這里則是感慨年華消逝，美好不復。擔任題目與全詩最小空間單位的“扇”是中國古典詩歌中常見的意象，多有秋扇見棄之義，是佳人不受寵愛、紅顏薄命的象征。“宮扇在這里，是鏡子的一個替代物，它構成了少女幻想的寄托，同時也是何其芳自己夢的寄托?！卑押纹浞嫉脑姼琛渡取放c散文《扇上的煙云（代序）》對讀可以發(fā)現(xiàn)，《扇》的第一單元與后者相映成趣，其意旨幾乎殊途同歸。扇上的“煙云”可以是夢，是人生美好的“表現(xiàn)”，也是詩人渴望的應許之地，代表著詩人的理想和追求。

詩歌的第二單元出典于李商隱的《嫦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毕嗨频娜宋锱c旨趣讓人想起何其芳友人卞之琳的名作《斷章》，人的幸福感往往取決于視域，得失感可能都是自我的盲區(qū)。哀嘆時光流逝與不可尋的仙源無濟于事，或許珍惜時光與當下境地才更重要。這樣看來，這首詩要表達的并不是追求“異域”或“異世界”，某種程度上恰恰是反烏托邦的。

何其芳筆下的現(xiàn)實與幻境大概也與當時的時代和社會環(huán)境有關，作家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把對現(xiàn)實的感悟和心境寫到作品中去。孫作云寫于1935年的《論“現(xiàn)代派”詩》中說：“橫亙在每一個作家的詩里的是深痛的失望，和絕望的悲嘆。他們懷疑了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但新的意識并未建樹起來。他們便進而懷疑了人生，否定了自我，而深嘆于舊世界及人類之潰滅。這是一個無底的深洞，憂郁地，悲慘地，在每一個作家的詩里呈露著?！比甏臅r代環(huán)境造成了知識分子的迷茫、困惑的特殊心境，但他們也在求索著，雖然“乘桴浮于海，一片風濤把我送到這荒島上”，但那“微弱的生命的脈搏的跳動”仿若螢螢微火，悄然釀造著燎原之勢。

三、蘋果形的“地球”

在這首看似并不難理解的小詩中，或許給我們造成困惑和理解障礙的是詩歌的第二單元。詩歌的第一單元充滿著脂粉氣和自戀自艾的氣息，可是第二單元忽然宕開一筆，視點轉(zhuǎn)移到遙遠的蟾宮，書寫宛若天神視角下的塵世幸福，給全詩罩上了一層神秘浪漫的外衣。詩人想象力固然豐富，可是“地球”一詞入詩是不是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呢？

“地球”一詞并非中國本土詞匯，“清朝的劉獻廷、郭子章、王韜等人都認為地球之說是明朝的利瑪竇帶到中國的?！苯F(xiàn)代社會對于西方科學知識、方法、價值觀念的傳播與接受的科學思潮極大地豐富了人們的眼界與思想觀念，而嶄新的思想觀念滲透到文學作品中又體現(xiàn)為新詞匯的出現(xiàn)和現(xiàn)代性情感。1848年《瀛寰志略》初刻本問世，卷一是《地球》篇，有“地球平圓全圖”，地球篇的第一句就是“地形如球”。這應該是對于地球形狀描繪最早的文字記載。而據(jù)筆者所查，詩歌中最早描繪地球形狀的當屬寫“新世界詩”的黃遵憲，他寫道：“世人已識地球圓，更探增冰南北極。人種如何不盡黃，地球如何不成方？”

“地球圓”的思想，改變著人們認識空間的方向。晚清詩人金和的《題李小池環(huán)游地球圖》：“是知地體圓，環(huán)轉(zhuǎn)只一樞。視人所向背，東西無定區(qū)?！鳖}目中的“李小池”即寫《環(huán)游地球記》的李圭?！暗厍驁A”得到肯定后，中國傳統(tǒng)認定的東西相隔、南北對峙都變得不可確定。而何其芳在1934年寫的“蘋果形的地球”，顯然又是人們對地球、外部世界乃至宇宙的更深一步認識，折射了人們宇宙觀和空間觀念的變化，同時也是何其芳詩歌現(xiàn)代性的體現(xiàn)。事實上，新詩中不乏對地球和宇宙的書寫，現(xiàn)代新詩中的宇宙意識的嬗變和宇宙書寫成為現(xiàn)代新詩現(xiàn)代性的一道獨特景觀。新詩發(fā)軔期以激情與想象力石破天驚的郭沫若的《女神》中的《天狗》、《立在地球邊上放號》，到宗白華的《流云》、卞之琳（《距離的組織》）何其芳和廢名，再到四十年代穆旦的《十四行集》，構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新詩宇宙書寫的完整譜系。作家們不僅書寫距離自身遙遠的外部空間，也在追求著更為多元復雜的現(xiàn)代性情感的表達方式。

可以說，何其芳憑借唯美冶艷的意象與意境、幻中有幻的精致技巧，完成了精巧的詩歌冶煉。以意象與章法結構切入，或許能給我們提供理解何其芳詩歌的一種可能。

參考文獻

[1]卞之琳：《何其芳晚年譯詩（代序）》，《何其芳譯詩稿》，外國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2]何其芳：《何其芳全集》第一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3]文貴良：《黃遵憲“新世界詩”的漢語造型與意義表達》，《文學評論叢刊》，2010年第2期。

[4]吳曉東：《臨水的納蕤斯——中國現(xiàn)代派詩歌的藝術母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5]江弱水：《秘響旁通：比較詩學與對比文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