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雪女
問:張執(zhí)浩你好,自從2006年在平行詩歌論壇認識以來,跟讀你的詩歌已有10多年了。這10年來,你的詩風有了很大變化,從濃郁的抒情風格到現(xiàn)在的敘事、白描、抒情等多種手法兼容。記得你有一句詩曾寫道“我想抒情,但生活強迫我敘事”。這些年,你在詩歌寫作上介人日常生活較深較細,這是你有意識的探索嗎?
答:老朋友你好,感謝你這些年不離不棄地跟蹤閱讀。過去10年,當代詩歌的傳播方式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從論壇到博客、微博,再到微信,有人寫著寫著就失去了蹤跡,而我們還能夠始終保持著讀與寫之間的緊密呼應關(guān)系,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慰藉的事情。像我這種風格化不是很明顯、姿態(tài)性又不是很強的寫作者,要想在高手林立、硝煙彌漫的當代詩壇凸顯自己,就必須得練就一種廣博的吸納能力,在吸收他人之長的基礎上,不斷尋找最自我、最可靠的美學著力點。10多年來,我的詩寫風格的確有過幾次非常明顯的變化,從《美聲》到《高原上的野花》,再到《寬闊》,但最主要的發(fā)力點可能還是一次次朝向真實的努力?!拔蚁胧闱?,但生活強迫我敘事”,這句話是我2002年在《歲末詩章》中寫到的,其實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意識到了空泛抒情的危機,某種被虛幻的、架空了的惰性美學正在蠶食著我們的肌體,當寫作日益變成了一樁自我感動的“事業(yè)”時,無論你表現(xiàn)得多么神圣、莊重、高尚、純粹,都是非??尚Φ摹R虼耍液髞淼膶懽髯兊迷絹碓诫s蕪,甚至人為的粗糙,目的在于摒棄從前的那個我?,F(xiàn)在看來,這樣一句一語成讖的話,成了我后來發(fā)生一系列變化的重要節(jié)點。
問:你曾提出“目擊成詩,脫口而出”這一寫作方式,它對詩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只有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詩人才能做得到。而一首成功的詩,有時是靈感突至,一揮而就。但更多的寫作需要時間反復構(gòu)思、醞釀、斟酌才能達到預期。你的這一提法,對于提高寫作數(shù)量會有改觀,但對于寫作質(zhì)量來說,則因人而異,很難適用于一般寫作者,有的人就是慢工出細活。“目擊成詩,脫口而出”與即興詩有何區(qū)別?
答:“目擊成詩,脫口而出”是我出版詩集《寬闊》時,總結(jié)自己這些年的寫作,提出來的一個寫作原則,更是對自我寫作的要求。它的著力點主要在于,培育一種重新看待世界、看待生活的眼光。其前提是,保持對世界對周遭萬物神秘性的認知,用全新的語言激活它們。此前,我曾在一首詩中寫到過:“我不與無中生有的人為伍,我不與看不見的世界為敵?!币灰簿褪钦f,如果我要開口,我就要揭示出我與他者之間的關(guān)系,厘清混沌的物象世界。否則,我寧愿閉嘴。所謂“目擊”,是指寫作者要以一種近乎“遭遇”的目光去打探生活,反復觸碰晦暗不明的世界,然后形成某種語言的穿透力;而所謂“脫口”,它強調(diào)的是一種“被迫”感,在壓力之下發(fā)出真實的、條件反射似的聲音。這個出發(fā)點與一般的“即興”“應景”寫作有很大的區(qū)別。在我這里,我所強調(diào)的并不是庸常意義上的靈感乍現(xiàn)或光顧,而是守候的耐力,那種在漫長的等待中時刻保持住致命一擊的熱情與意志。至于我本人,恰恰是最不擅長寫“即興詩”的。
問:米沃什說,詩歌是“對真實的熱情追求”。但現(xiàn)實中的真實,與詩歌中的真實并不是同等概念。你怎樣理解詩歌中的真實?
答:真實的多樣性應該視為我們談論這個問題的前提?,F(xiàn)實中的真實往往呈現(xiàn)出唯一性。如何將唯一性轉(zhuǎn)換成多樣性,這是文學的任務。詩歌中的真實,在我的理解中應該是一種還原生活的能力。)但這種還原不是單向度地回去,而是雜糅了各種生活經(jīng)驗的情景再現(xiàn),既模糊又精準。問題在于,怎樣區(qū)分詩歌與其他藝術(shù)形式還原生活的途徑。在我看來,詩歌是試圖通過還原情感回到過往生活的現(xiàn)場,而小說則是通過還原人物形象回返過往生活現(xiàn)場的,二者方向一致,但路徑有明顯的區(qū)別。如何培育這種情感還原的能力,是每個詩人都面臨的難題。僅僅依靠細節(jié)嗎?我看還不是這么簡單,因為只有真實的細節(jié)還不足以構(gòu)成飽滿的詩意。飽滿的詩意來源于我們記憶中的那些閃亮的碎片,那些無論時光如何磨損,至今依然能夠發(fā)光發(fā)聲的東西。譬如,我寫過的“刮鍋底的聲音”(《與父親同眠》)、腳踝在地底“輕輕挪動”的聲音(《終結(jié)者》)……。我在很多詩里試驗過這樣的效果,發(fā)現(xiàn)越是獨特的細節(jié),越是能夠喚醒普遍的情感,而越是獨特的,又往往是那些司空見慣的。這需要我們在寫作中去反復琢磨
問:你最新出版了詩集《歡迎來到巖子河》,據(jù)說巖子河是你家鄉(xiāng)的一條河流,這本詩集是你送給家鄉(xiāng)的禮物嗎?這期間,詩人林東林緊接著出版了《跟著詩人回家》這本書,他第一個跟著回到家鄉(xiāng)采訪的詩人就是你。這使我想到荷爾德林晚年的鄉(xiāng)下生活和他的“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這句話。從不少詩中,我能讀出你回憶家鄉(xiāng)生活的親切感。但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早已不是兒時的山清水秀,有的人逃出家鄉(xiāng),再也不想回去。你不斷把它搬到詩中,僅僅是證明你的出處與來歷,還是真的認為家鄉(xiāng)有特別值得親近之處?
答:這個問題我們前不久在武漢550書店做活動時,有讀者提到過。我相信,很多讀者在讀《歡迎來到巖子河》或《跟著詩人回家》時都要類似的疑惑。荷爾德林的話從某種意義來講對寫作者(尤其是有一定寫作年齡的)是一種警醒。但我認為,還不能簡單地將“還鄉(xiāng)”理解為回到家鄉(xiāng)去,尤其是在這個急劇變化的大時代,更多人將面臨回不去的命運。我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在巖子河兩岸度過的,現(xiàn)在它同樣面臨著消逝的命運,但我之所以仍然將這部詩集以此命名,除了為生我養(yǎng)我的這方水土揚起招魂的幡旗外,更重要的是,想通過我筆下的詞語喚醒我內(nèi)心深處最原始的情感,因為正是這樣的情感最終塑造了現(xiàn)在的我〔如果你承認,詩人是由他筆下的詞語塑造的.那么.你只要留意最近幾年頻繁出現(xiàn)在我筆下的那些詞語,那些意象,就能發(fā)現(xiàn)我內(nèi)心深處“還鄉(xiāng)”的愿望多么強烈。我寫過大量的與早年生活經(jīng)驗有關(guān)的詩歌,這些詩表面上看是在寫巖子河,其實是在寫一代人廣義上的家園;表面上看是在寫過往的生活,其實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繩在牽扯著現(xiàn)在的我。林東林作為一位敏銳的年輕作家,他很快就看出來端倪,然后他先后五次跟我回到巖子河,漸漸地,理解了我為什么會這樣寫,為什么會有那樣一些場景、植物、動物、風物出現(xiàn)在我的筆下。后來他明自了,我其實是在通過寫作尋找自我的出處和來歷?!凹覉@”因為回不去才顯得無比美好,才值得我們生發(fā)出回去的強烈渴望。如同我上次回答讀者提問時所說的那樣,消逝乃至消亡的命運是不可改變的,連同整個人類都不可更改消亡的命運。但正是基于這樣的命運,文學的意義才能夠顯露出來:它可以延緩消亡的步伐,甚至可以以化石的面貌存留住我們曾經(jīng)這樣活過的模樣。我一直希望通過寫作讓自己具備這兩種能力:一是重現(xiàn)過往生活的能力,一是直面當下生活的能力。這兩種能力合在一處,就是詩歌語言對時空探觸、拓展的能力。
問:為什么有的詩一讀就被吸引著讀下去,有的詩讀兩行就不想讀了?我認為詩也和人一樣,是有氣質(zhì)的。正如有氣質(zhì)的人遠比漂亮的人耐看一樣,有氣質(zhì)的詩也遠比漂亮的詞句高級。在你看來,詩的氣質(zhì)是怎樣修煉成的?
答:詩歌就是詩人在說話。既然是“說話”,就要講究語氣、語調(diào)、語速,以及音色、音高、音準等基本元素〔我的經(jīng)驗是,凡是能吸引人讀下去的詩歌,一定是用具有親和力的語氣“說”出來的,講究抑揚頓挫,有春風化雨般的滲透力,這聲音一定是謙卑的、真誠的,還必須是清晰甚至透徹的。所以我說,在越是聒噪的時代,我們越是應該輕言細語。我不喜歡所有盛氣凌人的聲音,我也反對各種不說人話的聲音?;氐轿仪懊嬲f過的:詩歌是詩人在說話——意思是,你首先要學會如何成為一個詩人,一個在語言上的“持不同政見者”,一個永遠用訝異的眼光打探世界的人,確保自己永懷好奇之心,不受陳詞濫調(diào)的侵腐。所謂的氣質(zhì),其實就是在這樣的反抗過程中逐漸形成的。然后,你只需忠實于自我的氣質(zhì),說出你心中最真實的聲音就夠了。
問:新詩這一百年來.是譯詩的大量涌人打開了中國新詩的局面,你也這么看嗎?有些詩人的寫作為了體現(xiàn)現(xiàn)代性和陌生化,有意把詩寫成了翻譯體,你怎么看待這樣的寫作?詩的現(xiàn)代性如何定義?
答:一百年前的新詩運動首先是一場文化解放運動,我們一般都把外國翻譯詩的引人當作是新詩的發(fā)軔,其實,即使沒有翻譯詩的出現(xiàn),我相信自話詩也會產(chǎn)生,只不過翻譯詩起到了參照物的作用,加快了文化解放的步伐。這是歷史的選擇。從模仿、借鑒,到漢語新詩“小傳統(tǒng)”的形成,在這一百年中,中國社會經(jīng)歷了各種起伏與轉(zhuǎn)折,新詩的進化也是參照著社會的進程而同步發(fā)生的。時至今日,“現(xiàn)代性”又成了漢語詩歌寫作的一個關(guān)鍵詞。在我看來,新詩的發(fā)生就應該是中國文化朝向現(xiàn)代性的一次努力,只不過這個努力的進程被反復打斷了罷了〔現(xiàn)在大家重提“現(xiàn)代性”,我想不是為了加人“全球化”的假面舞會,而是重新塑造漢語詩歌獨立于世的品質(zhì),從本土深厚的文化積淀中吸取營養(yǎng),找到我們文化基因中的足以抗拒外來勢力的異質(zhì)性,這才應該是我們現(xiàn)在提倡“現(xiàn)代性”的關(guān)鍵。如果沒有平等的交流,沒有自由發(fā)聲的渴望和環(huán)境,“現(xiàn)代性”還是會落空。
問:寫詩之外,你對新詩的推廣和傳播,也投人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比如在武漢開展各種詩歌推廣活動,在地鐵站拓展詩歌閱讀空間等等。我國是有詩教傳統(tǒng)的國度,但那是對于古詩而言,童叟皆能背誦幾首,新詩就沒有這么幸運了,甚至都不如兒歌和童謠容易被接受。你認為新詩難以被大眾接納的原因是什么?
答:我一直覺得當前新詩遇到的最大的問題,不是精品力作太少,而是推廣傳播的渠道過于逼仄,過于保守。教育體制肯定是最大的障礙,但囿于這種障礙,作鴕鳥狀,只會讓新詩處于更加孤立的境地。如何讓民眾有機會分享百年新詩的成就,讓普通人有機會獲得新詩的教養(yǎng),我覺得每一個詩人都有義務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這幾年我們《漢詩》同仁在武漢努力推進著公共空間詩歌活動,培養(yǎng)新詩的讀者,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其實民眾也有這樣的渴求?!叭巳硕际窃娙恕保ó斎?,在這里要省略前提)并非一句妄言,因為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片柔軟的空地,那是詩意最容易發(fā)生的地方,只要我們找準了這個切人點,用詩歌開啟民智并不是一件多么遙不可及的事情。
問:在我的閱讀視野內(nèi),感到你是個有抱負、有自己明確寫作方向的詩人,這緣于你有清晰的寫作理念,其中“強調(diào)詩歌的‘喚醒與‘復活功能,在寫作中盡可能追求語言帶來的畫面感和聲音”是你近幾年提出的。語言帶來的畫面感和聲音,古詩也不缺乏,比如“兩個黃鵬鳴翠柳,一行自鷺上青天”,“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都是極有畫面感和聲音的詩句?,F(xiàn)代人讀過也能感同身受。你所說的現(xiàn)代詩歌這種“喚醒”與“復活”功能與古詩提供的是否一致?
答:抱負真談不上,我說過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這種悲觀不同于厭世,相反是基于“人生不值得一過”前提下的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有點近乎于及時行樂的味道吧,所以你才看到,我是多么熱衷于俗世,熱衷于飼養(yǎng)我們的肉體。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短文,談到我看見那些阿爾茨海默癥患者時的恐慌感,從這些人的臉上你能看見人類真正的絕望,不是貧窮或其他,而是那種深深的無底的空洞感。所以,我一直將寫作當作是反抗遺忘的重要手段?!皢拘选迸c“復活”的啟示就是從這里來的。如果我們的寫作不能將沉睡在記憶里的那些東西,那些人與事,那些豐沛的情感喚醒,我就覺得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如何喚醒,落實在詩歌寫作上,就應該用聲音和畫面去謀篇布局,讓沉睡的蘇醒過來,讓淹沒在塵埃中的重新閃亮,一如智者所言:“如迷忽覺,如夢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蘇?!保R一浮)唯有如此,詩歌才能產(chǎn)生活靈活現(xiàn)的效果。我們?nèi)粘I罾锏拇蠖鄶?shù)語言都是昏昏沉沉、含混不清的,只有詩歌的語言具備澄清往事、反觀自省的功效。這方面中國古典詩歌已經(jīng)做到了極致,但新詩寫作長期處于主觀性表達的模式中,吁求遠大于內(nèi)視,我倒覺得適當?shù)匦U幌挛覀儗懽鞯囊暯鞘怯斜匾模欠N隱忍、含蓄,并能在一再地退守中恪守人之本分的力量,我覺得更應該得到彰顯。
問:多年來你一直保持旺盛的創(chuàng)作勢頭,有什么秘訣嗎?
答:除了專注,還是專注吧。就像我在前面說到的,這個時代過于豐富了,寫作者得守護好自己的精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