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1978年生。迄今在國內(nèi)各大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300萬字。主要著作有《失蹤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在危崖上》、《主觀書》、《獨處者靈魂的感光》和《如果我志在滄?!返?。
一
日記是由于對生活的過度熱情所導(dǎo)致的。而至少在最近的十五年里,由于時間的變遷,我寫下了自己的幻覺在思考中不斷履新的事實。這樣草草算來,我迄今的日記總量,應(yīng)該已有一百五十萬言。它們形成了我文字形體的最為平靜的根基:一種散文化的書寫,它無比地接近我的各類情感的底線。在我并非虛擬的文學(xué)世界,充斥著我與各類時間的博弈。我的力量,一直沒有任何超越。這大抵是因為“我希望使自己活得如初生般坦然和誠實”之故。盡管這一境界,已然與世俗生活的邏輯并不相符。在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這類書寫最為契合我的氣質(zhì),因此,不論我后來融合了多少風(fēng)格,它的最基礎(chǔ)的部分仍然是秉燭夜談式的。我的煞有介事被更多時候的自我反思所吞噬。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能夠保持一種自我清潔,對各種多余的事件和風(fēng)格形成完美的拒絕。
我對于生活的熱情和冷靜總是交叉出現(xiàn)。所以,時間的線性流逝,終歸日漸暴露其多重局限。如果說,我的秉燭夜談式的日記風(fēng)格略有加深,那也只是因為我的命運(yùn),凝思在不斷回旋的緣故。我對于虛構(gòu)文體的疏離,也不是在一個很短暫的時空中形成的。但是,在我偶然性地面對時間的外觀,而將自己的各種意緒收斂起來的時候,我會突兀地想起某種小說的結(jié)構(gòu)。我不需要借重太多,我只要根據(jù)我的思維之實加以表達(dá)便足夠了。我無法大大咧咧地寫作,但也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方式或過于謙卑,或過于局促。寫作對于自我的更新之義被隱藏起來,它終歸會變成一種新穎的文體。但那些立足于主觀的瑣碎感受并不完全透明,我希望建立一種更為尊貴的邏輯美學(xué)。它是另外一個層面上的日記,日復(fù)一日地,它賦予了我的文字以一種特出的面孔。我的人生中的多種不足,正是因此而變得完整。神啊,你瞧,我們雖然滿身污濁,但只要稍微刷新,便可以同在此處相愛。這乖謬的命啊,我們雖不聞其聲,但我們已多見其人。
二
嗨,所有的事實都是外在的。這雖然是人間的私語,但更多的人卻已了然一切底細(xì)。最初你會相信理想的作用,但慢慢地,你就知道一切都是無意義的。你的全部努力不是去解救正在奮斗中的人群。
去寫你的桃花源記!在那些草木叢生的低地,水流彎曲蕩漾,陽光蔥蘢壯麗。嗨,這一切都已印證了我們的抉擇是對的。當(dāng)激越的風(fēng)暴來臨,帶著你的小心謹(jǐn)慎與那些人共同進(jìn)退,他們自有趨避之法使所有的同胞免受傷害。
這一切外在的事實正在改變我們。那未來人眾都在低處,他們抬起足夠警醒我們迷茫之心的方形頭顱。連那最尊貴的有靈魂的神都在畏懼他們。去寫你的桃花源記!那些橋梁和道路都形成指引,它們是最為實在的形體。
當(dāng)然,有很多人都迷戀于制造謊言。他們生活在人間,是眾神來不及拆除的藩籬。最初是相似的動植物標(biāo)本,后來才發(fā)出不同的回聲。在那醉心于某一刻度的人看來,這古老而衰朽的地面上的雜草已經(jīng)生長得過于繁茂了。
去寫你的桃花源記!修正那些刻度,去建立你的獨立淵藪。去發(fā)出雛聲,如風(fēng)雨之急驟。那綿密的人間坡度,緩慢而厚重地長成高峻的山峰。桃花源里無人叢,何處去找埋骨處。我們的骨頭,只是一些虛無的算數(shù)。
已經(jīng)多少年了,那些荒蕪的區(qū)域之中,再沒有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再沒有凝重的觀者和淡定之思。去,這紛亂的背景中的蟲鳴和牛哞,去,寫你的桃花源記!去刻錄你全部的靈感,窒息和悲傷。已經(jīng)多少年了,你的勇氣總是使我難忘。
我已經(jīng)獵獲了我的全部時間,它由純凈和臟污合成,是熔鐵的,被抽空的,被二次填充的,被賦以內(nèi)在之癥的,亂紋一般的時間。去,寫你的桃花源記!當(dāng)然,這是我們靈魂出離的全部隱秘。
即使我們死了,那后來者也受此誘引:它是我們的反對和重合,是透明的,無物質(zhì)的,桃花源的。去寫,誦,念和反復(fù)地醞釀的桃花源,代替了我們所有的熱情和虛無思想。去寫你的桃花源記!去殺死你日漸泯滅的內(nèi)心!
三
隔著鑲嵌在鏡框中的一層玻璃,一個雨季,以及我的幼年遺落的一彎新月,我年久失修的田壟,那些朽壞的界石,我們心頭的虛幻的杯影,一盞鐵青色的燈光,一只縱飛于我們夢中的鳳凰,我來到了此處。帶著我們無力的垂死的祖母,以及她無休止的忍耐,院子里的枯木和掉滿了滄桑落葉的屋頂,我們一眼望不到的過去,這些時間里的孤兒……
我們來到了此處。
燈光在碎裂。天空隨之冷卻下來。沒有任何顏色。沒有一絲燥熱。沒有灰和靛青的愛欲。我們的心隨之招徠了那長庚或啟明,我們稱之為最亮潔的,呻吟語,黃金醉,這時間里的孤兒!我一點一點地度過了那些歲月,有時帶一點薄鐵,有時身無長物,像貧窘的人只能攜引著天地,墳塋,早已嚴(yán)重忘卻,再不復(fù)原的孤寂,這夏季里的祖母,和她親眼目睹的吾父的孤寂。我們都在垂死的延長線上寫詩,這浮世的歌與繪啊……
我是帶著吾父,吾祖之痕活過了一生。
帶著吾父,吾祖之勞作,帶著村莊里的火焰,我蒞跡絕少的故地,那些巍峨和錯亂的山水活過了一生。我的每一天都是被時光放大了的針孔,我的每一天都是灰燼和千里欲窮之目,唯一的向死而生的指認(rèn)性魔紋。我的每一天,活過了一生。這些時間里的孤兒啊……
如今我們來到了此處,每一個午夜的余業(yè)和樹影的悲秋,熱烈的四季里的鬼魂,無所欲,無所為的一生。我?guī)е嶙?,吾父,吾兒之痕度過了一生,我們的大體的命運(yùn)是相似的。像鐵石般的,皮相,像南方山水的纖柔,像北方胡地蔥蘢的荊棘般的,野性,無序和沉浸的一生。像我的將要結(jié)束的寫作和閱讀的一生,像我已經(jīng)重啟的陌生人一般的閱讀和寫作的一生。像我不識萬物時,根深蒂固的命運(yùn)之感,像大霧彌天。煙雨之秋。這些時間里的孤兒啊……
我終于來到了此處,帶著一切血緣上的倦怠和無痕的離愁。在我的,逼近四十歲的午后之惆悵里。在無鳥的鳴啾和無葉的歲月的支離破碎中,我終于來到了,克服了我無限的恐懼和臭。我終于來到了,這些時間里的孤兒……在我的,一切沒有抵達(dá)的時間里,總是彌散著無情的難以理解的想象。它們是宗法的,明年復(fù)明年,我的祖先。他們醒了,看,他們醒了。我看著他們枯槁的猙獰的面容,一時無語,像我們已經(jīng)過完了一生,與他們相遇在生與死相連接的惆悵的出口?;蛉肟?。
看,這些時間里的孤兒……
他們都具備已經(jīng)虛度的光陰之痕,他們是祖母的稻草,充滿了隱忍的錯謬的亂紛紛的一生。
四
我們像破碎的鐵屑那樣留存在道路上。但時間的衰退無助于我們對腐朽的事物產(chǎn)生任何理解。我們并不是直截了當(dāng)?shù)貋淼缴钪械摹K仨毻ㄟ^記憶和描述來強(qiáng)化我們。但這個漫長的講故事的歷程將我們有限的一生拉長了。我們擁有剪除一切枝蔓的可疑的才能。這或許是詩歌之于生活的最大意義:它必須提煉出那種鋼鐵的碎屑并使之滲漏在泥土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地球引力般的堅硬生辰。那些簡單的事物帶領(lǐng)我們穿越叢林。如今我們居住在寒冷的秋風(fēng)中。身體中涌起一種瑟瑟的寒意就像歲月的彎曲。當(dāng)然我們并非因為擁有無數(shù)詞語而悲觀。盡管它們是無力的尤其相對于我們在秋風(fēng)中的感官。我已經(jīng)發(fā)誓不再為了這些瑣碎的事物而成為一個詩人。那些空蕩蕩的庭院之中只有秋風(fēng),泥土。連蟋蟀都噤聲了。我們都生活在一種剛硬而崩裂的道路中。破碎的鐵屑在一點一點地寫下并感受我們。
五
寫作也可能是一種倦怠,或暈眩,是推動午夜驚醒的微物之力。是憑欄望逝水。是柳條間的風(fēng)或童年的棉田。是彎腰儲備。是正大光明的鏡子。是有裂紋的鏡子。是憑欄造鏡。是沿河滑冰的鏡子。是遙遠(yuǎn)的贊頌和惆悵的歌吟。是越野的老頭。是寡人,余或吾。是我的言說。是萬物的倒影。是看不見的瀑布。是浩蕩的往昔。是詞語繁茂,光明洋溢。是轉(zhuǎn)折期。是失眠的長夜。
寫作也可能是吸引力,是血緣,是二次暈眩和非凡的構(gòu)造。是鍋灰或黑鐵。是只眼中的集群。是倒伏的草木。是枯黃的蘆葦。是共同的命運(yùn)中的藍(lán)色。是園林與城市。是荒原和溝谷。是音樂行云。是金色薔薇。是同一場景的被加固,是風(fēng)景的被改造。是籠中,空中蒼穹。是氣血流暢。是一種被阻塞的靈魂。是沉默或喧囂的被隔斷。是被撕裂的布帛。是午夜鮮血。
寫作也可能只是一布,一葦,一葉之渡江。只是一念,一羽,一靈之偽飾。只是一日,一刻,一間隙之開啟。只是一瓶,一醉,一光之布局。只是一人,一時代人,一方舟人之重。只是一屋檐,一窗欞,一隔之墻。只是一種屏障,一種暈眩。寫作也可能只是一種暈眩,一類劇腔,一棵櫻桃樹。只是一種書猶不及,述而不達(dá),思之無妄。只是一種語言的死亡。只是一種僵硬的理想。寫作也可能只是一種天堂般的吉祥,我們因為書寫而抹殺了各種悲憫和界限。
六
在我們的理解力和形成事物的本相之間,有著無比漫長的距離。而我們表達(dá)的需求就隱沒在這段距離之中。以沉默的潛伏的方式言說而不是賦之以喧囂,似乎更能夠逼近這段距離。當(dāng)我們的思考力和視力降低,便斷然無法看到完整而清晰的事物的面目。我們注視著一個被歪曲的整體。三個角度,各以方,圓,多棱的形式出現(xiàn)。但它們都不是我們的覺察力的所在。我們的心靈出神,是由于視角的傾斜,它無法幫助我們完成自身的誕生。我們不能夠警覺和領(lǐng)略,甚至?xí)r常會出離于光線之外。
但是,在我們的心靈完整的時刻,在我們的視線和思考完整的時刻,請屏息注目,請敞開肺腑,請飛縱于此世和彼在,請以直覺去替代你所愛的。請大膽地設(shè)想情境,理會凡庸。請賦之以瓊瑤,刺入內(nèi)在,請剝除你的一切偽裝,抵達(dá)你閃耀的肌骨。請理解炎熱天色下的布道者,并追隨他的足跡,請成為他自己。我們即為他之彼身。在一切通透之物的外部,我們聆聽到的天籟的回聲,便是他的還轉(zhuǎn),一切無謂之言的講述。我們聆聽到的一切天籟,便是萬物對我們的心會。
七
這本書的目錄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這本書我始終無法閱讀。與此同時,我倒是看到了自己受強(qiáng)迫的所有征兆:這本書我始終無法完成,我始終無法寫下并找到它的目錄,所以,“笨死了”……我無法煞有介事地開始寫作。我無法煞有介事地完成寫作。我無法條分縷析,我無法綱舉目張。迄今,我所有的有價值的文字都是隨意地寫下來的,在編輯一本書稿的間隙,在與親朋交流冬日寒意的間隙,在閱讀和旅行的間隙,在總能夠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困倦的間隙,在一點一點滋長的惡意中。在聆聽,無限惆悵的間隙。在組詞和拆散房梁的間隙。甚至在憤怒的、絕望的間隙。在疾苦和沉悶的間隙。在自我反對和遺忘的間隙……但是,這本書我始終沒有完成,這就必將和我們的人生相似:我把自己沒有訴諸往事的詮釋都交付給你,希望你能拆開這些線條,組合一些花木,培養(yǎng)一些園藝師。最后,讓我們葬在任何一片土地上吧,“成為太陽的心臟,月光的燈盞”,直到最終的遺忘來臨,我們像從未開啟的神奇的魔瓶長大成型,爆破如云。無數(shù)上帝聚集在我們那里,他們同是我們的造物主和由我們醞釀并誕下的嬰兒。
八
相對于我們迷戀的,時刻準(zhǔn)備擁有的事物來說,生活所能夠提供給我們的,已經(jīng)足夠多了,所以,無須刻意寫作,也無須刻意生活。我們所能蒞臨的生活的最大本質(zhì),或許便是一種譫妄的虛指。它沒有本質(zhì),當(dāng)然,也沒有被我們虛偽地創(chuàng)造出來的道德。
人生或有多個鏡面,多棱的,清澈的,混沌的。而我們無法繞過的部分,便是萬物之形背后的空無。迄今為止,我們并沒有見到一個長壽的人,他的一生隱喻與天地同。當(dāng)然,我們也沒有見到一個低矮的人,他的一生始終沒入塵埃之下。我們在適當(dāng)?shù)母叨壬?,建設(shè)著,同時也在破壞著我們的人生。
應(yīng)該說,我們只是一群無靈魂的人。所謂跋山涉水的生活,只來自于我們短促的觀感,它甚至來不及悲傷便已隱入忘川。所以,無須刻意地寫作,幻想成為生活中唯一永恒的人。也無須刻意地生活,幻想成為天地中唯一被定制的時空。
我們的命運(yùn)本是雷同的,沒有絲毫區(qū)分。沒有大與小,泰山與鴻毛之別,沒有明與暗,光芒與灰燼之別。我們所能擁有的夢幻便只是夢幻罷了,它始終需要面對的只有樹木,裸露的石頭,一片枯萎的草地,西山和一座座已然坍塌的宮觀。我們需要面對的并非生活本身,我們并未擁有任何鏡面之下的戰(zhàn)爭。
冬日的氣流帶走了蟲草的一生,我們奔波在任何枯萎之地,都像奔波在蟲草的一生。我們奔波在任何蟲草的一生,都像奔波在日光漲大前的人類的一生。經(jīng)過了書寫的多重反復(fù),我們抵達(dá)了生活中被修飾的無限小的局部。所以,我們無須刻意地觀察和感知萬物,就像我們無須刻意地生活,就像上帝無須刻意地造人。他完全應(yīng)該自足地活著,并在群星環(huán)繞之中,度過無限漫長的一生。
九
如果我們能夠明了人生的虛無本質(zhì),那死亡未必就是一種不幸。但是,我們經(jīng)常需要單獨地談?wù)摰乃劳龅囊饬x卻植根在虛無的反面。無論我們的理解力有多高超,我們都難以回避自身對于生命的迷戀和不舍。即使身在悲劇中的人也大抵如此。在閱讀的時候,我知道堅果的味道是芬芳和誘人的。在感情的漩渦里,我知道情愛的味道是卓越的芬芳的誘人的。在漫長的孤寂中,我知道田野里的青草的味道是清新的卓越的芬芳的誘人的。在他人那里,我知道書寫的味道是清新的果決的卓越的芬芳的誘人的。
應(yīng)該說,是追隨我們的人生,亦步亦趨地形成的堅定性改造了我們。是懷想的空白改造了我們。堅果的味道密集得像深夏里的驟雨,應(yīng)該說,是夏季里的濃烈的堅果般的味道改造了我們。我們盡管不依賴寫作而閱讀,但是文字的味道一直在裹挾著我們。在每一種突兀襲來的暴雨中,陽光和黑暗的閃電的交互搏斗的味道一直在照亮我們。應(yīng)該說,我們對于開啟自身的靈感始終是懵懂的。我們完全不應(yīng)該依賴閱讀去寫作,因為這樣一來,我們的文字便很容易形成閱讀的附庸。我們應(yīng)該帶著自身固體般的堅果的味道去寫作。
那種堅果般的芬芳會片刻不停地侵襲我們。會片刻不停地籠罩我們。那種堅果般的生活會片刻不停地裹挾我們。如果我們已經(jīng)充分地看到了自己的生,則那完整的終點便堅定地泊在遙遠(yuǎn)的彼岸守候我們。我們并非是用文字來祈禱和表述堅果的人。我看到它們的時候,也并非覺得自己便是唯一的人。我們在太多的光陰中變成了自身所不是的人。我們在太多的堅果般的生活中吞噬那些食物,咀嚼我們自身的矛盾。那些根深蒂固的不可得和虛無特征,像堅果的核被吞吃之后所殘剩的生活。我們便在這樣的生活中變成了愛我們的,痛恨我們的人。
在靈魂單一的維度上,我們的同類項簡直太多了。他們都類于堅果般的存在,直覺,芬芳而不假辭色。我在游弋于自然景觀的時候也會遇到他們。但是沉默的地心巖漿一直沒有噴涌。我們很難掘開那地表到地心的漫長道路而發(fā)掘它們。我們很難通過生活的表象去模仿他們。去捕捉或侵襲他們。去誘引他們。生活中的芬芳和虛無都太多了。它們像命運(yùn)的復(fù)數(shù)一般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滄桑。我每一年所看到的堅果都太多了。我吞食了太多這樣的食物。通過這類不加掩飾和拒絕的生活,我一點一點地成為了堅果,我一點一點地吞食了自我。
十
穿越一片一片,云遮霧罩的峰群,穿越野獸出沒的山地,一些灌木林,穿越泉水涌流的區(qū)域,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以這樣的速度和囈語穿越一生。
穿越一個又一個省份,夢幻的高端,平靜地穿越生活帶給你的種種錯誤,穿越溝谷間的隱居者的生活,穿越覆蓋和占據(jù),小路邊畔的日漸減少的生活。
便是這些日漸減少的生活,使我們?yōu)橹怀隽怂小D桥f日的寂靜隨之遠(yuǎn)去,時間遠(yuǎn)去。那些高樓和愛戀遠(yuǎn)去。這些次要的生活,像蛇蟠一般惆悵,像麥苗一般蔥綠的生活。
我們?nèi)諠u開闊的,抒情詩一般的,壟畝一般的,稼禾與野草錯雜的生活。那些綠皮火車。二十年如同一晝夜的生活。我們已經(jīng)忘卻的進(jìn)展和照拂。
作為個人,在濃陽之下,作為贖身者,在靈魂之下,作為河流,在酒漿和沒落的,受囚困的王朝之下,作為皇帝,在樹根之下,在寂然存在的腐骨之下。
這些生活,以及那些沒有被道出和溫習(xí)的生與死,都是喧囂和靜默的,黑暗與明亮的,騎士桶和煤黑子一般的生活。我們的一生沒有因此而獲得,但它釀造和溶解了那些生活。
但它注釋并拆分了那些生活。但它忘卻并重建了那些生活。但它復(fù)制了那些生活。作為罪惡和愛欲,幻境和病毒的攜帶者,我們再一次度過了那些生活,但我們沒有因此而獲得。
我們只是復(fù)活了一種瑣碎的浮云,但那些叢林層疊,它們一直在秘示著一種更高的錯落的峰群。
十一
我們不必為我們的存在而歡呼,因為回思這個過程無異于我們的二次誕生。它充滿了人之生而為人的苦痛。我們不必為我們的誕生而歡呼。當(dāng)然,文學(xué)只是另一個源頭,它或許與我們的靈魂有完全不同的出處。我們只是為我們的誤解和追溯而做抉擇,但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不會影響我們痛恨自身。
愛自己是種錯誤。它是一種混亂思緒的移植。當(dāng)然,書寫也是一種錯誤。裝腔作勢是種錯誤。夜色同樣毫無感知,它只是包容了這所有的一切并使我們?yōu)橹詰?。但是閱讀和行走都同樣漫長而無解,它是人類的二次荒蕪。閱讀既充實但也淘空了我們的思想,至于旅途中的風(fēng)景,它既如此新穎,又以其無限的別離而懲罰我們。
所以,回到常識性判斷的起點可以使我們既受此警醒,但也使我們產(chǎn)生懈怠。常識挽留了我們的悲傷但它并非直接的感官。我們總是在沿河追溯,這使一種寂靜變得新穎而純凈。我們需要回到身心放松的一刻,盡管它的微光與我們的回返難以同步。我們的感覺或者過于超前,或者完全滯后。這是另外的時空,它使我們因此失去了所有。
回到思之源頭,或許有助于我們開啟一些道路。我們不是清洗灰塵的人,但我們是制造者。我們不是制造灰塵的人,但我們是回顧者,在萬物朦朧和變幻的時刻,我們擁有灰塵般的本色:虛妄而堅定,飄移而覺醒。在一些難言的時刻,我們不會談?wù)撋系鄣撵`魂,我們不會自視為我們需要上帝并與其談?wù)撨@世界上的一切靈魂。
十二
風(fēng)景調(diào)整了我們的內(nèi)在秩序。構(gòu)成萬物與自然的那些韻律,便出自我們原本蕪雜的內(nèi)心。我們對自己并無所識,否則自然的謹(jǐn)嚴(yán)和囚禁,同樣會令我們窒息。
但我們內(nèi)在的沖突,并無任何詩意可言。那些被修整的道路是散亂的,它們像北斗七星一般無序。我們并無須強(qiáng)調(diào)它們的本能的旋轉(zhuǎn),更無法創(chuàng)造它們忘我的和弦。
我們也無法創(chuàng)造和徹底地完成自己,否則我們復(fù)制的道路便會成為遺忘者所受的饋贈。日常生活的驚心動魄之處,是完全無法設(shè)計的。在至高者看來,日常也是不存在的。
我們縫縫補(bǔ)補(bǔ),通達(dá)了衣可蔽體,食可果腹的高尚生活。我們縫縫補(bǔ)補(bǔ),完善了但也遮沒了自己的內(nèi)心。我越來越憎惡這些生活中無趣的部分,但我們的愛,正是在這種糾結(jié)中誕生。
我們內(nèi)心中時?;厥幍哪切┬桑怯烧l創(chuàng)造的?河水是由誰創(chuàng)造的?天空和地表由誰創(chuàng)造?我由誰創(chuàng)造?在許多時候,正是這些無解的部分在釋放著我們。它們構(gòu)成了我們對自身的艱難的繼承。
我們仰觀的那些事物,其實是不存在的。它們和我們頭腦中的幻象相似,沒有堅實的形體,更沒有永遠(yuǎn)不腐的核心。但我們在綠色,橘色,紅色,黃色,紫色,黑色和白色濃烈的交織中活著。
“我們的此世之活,只是對我們此世所不達(dá)的一種錯失。我,正是對我們的一種錯失。言說,正是對沉默和聆聽的一種錯失。上帝之思,正是對人間的一種錯失。”
十三
好像這也不是我們的藏身之所,它不是地洞,也不變形。當(dāng)然,這和我們的夢境,和我們的記憶都是相似的。我們在這樣的房間里整理好我們生前的一切;似乎必須是這樣的:我們一直在一種相對性的陌生的房間里整頓我們的誕生。這是無聊和瑣碎的工作,但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做什么?在旅途中,我們有著其他人不可比的安然和焦灼。
在無數(shù)的陌生之地,無數(shù)的陌生房間,我們度過了一生。照我們原來的想象,我們的一生長得沒有盡頭。但如今,這種事情改變了。我從近來陸續(xù)遇到的陌生人中發(fā)現(xiàn)了蒼老的標(biāo)志:螺旋性的皺紋。不可遏止的怒火。一種青春不再的傷感在彌漫。但我卻偶爾感到了一種幸運(yùn):我們終于老了,而不必像天才一樣,只能度過短促的一生。
我們對人世的懷戀很深。這似乎是必然的沖動。但在無數(shù)的陌生地,在無數(shù)陌生的,偶然的房間,我們都在培植著一種聲音:像上帝在問候你的雷聲大鳴。像泥濘。像蔥蘢的古樹。在倏然而過的秋風(fēng)中,在久候不至的夏天,我們到過陌生人住過的房間。就這樣,我們書寫了令自己不識的陌生思想。它一定是魔鬼的笑聲,但與我們邂逅在陌生人的領(lǐng)土。
十四
或許,有必要談?wù)勎业哪骋活愇淖謱懽鞯脑瓌t,談?wù)勀撤N靈感形成的屬性。我通常先想起一個標(biāo)題,然后有一兩個句子。沿著標(biāo)題的指引,我的頭腦中開始展露整個原野般的星空。我不憚于夸大和加速這個過程,以使那未來的事物適時地來臨。我確實在提前發(fā)掘。但這只是日常生活的理想之一。寫是沒有絕對錯誤的,因為思想的陰霾會對舊日生活展開覆蓋并使之蒙塵,但寫作招徠了那些無窮。從另一方面講述,我們的生活仿佛并不永恒,但我們的內(nèi)心認(rèn)知卻不如此。我們常常在夸大自身所擁有的某種功能,并深信生活而能無限地抉擇,絕對屬于杰出的少數(shù)。總之,我們在清醒和迷失的雙重夢境中游走并不斷地構(gòu)建著自身。
但生活的混沌卻帶走了幻覺,使“度過”一詞變?yōu)榇直┑臒o知。我不能迷信自己,當(dāng)然,更不迷信任何他人。
我們與夜色的接近,仿佛也是距離感的產(chǎn)物,因為白晝過長,但它總會消逝。因為一種事物只是另一種事物的緩沖和象征,但它們都彼此憎惡。我在聆聽那些噪聲,看著夜色與朦朧的時空融匯,而今日逝去,它永不降臨。在夜色中我們形成自己的迷咒,它平緩,從容,像樹木之下的微小草叢。當(dāng)然,在這類時間中,寫作是不存在的。我是不存在的。在一種由忘卻帶來的長遠(yuǎn)的沖動中,我們變成了自己生活和閱讀的局部。我總是在看著那些事物,我覺得這樣一種失衡的守衛(wèi)終究會改造我們。
十五
我們?yōu)槭裁匆獙懽鳎课覀優(yōu)槭裁匆獙ι钫归_辯駁,我們?yōu)槭裁匆磳γ骼实脑娨?,我們?yōu)槭裁词嵌嘁傻?,難以澄澈的,我們?yōu)槭裁匆紤]各種澄澈?各類誤區(qū)中的澄澈。
我們?yōu)槭裁聪胍桥R高峰?我們?yōu)槭裁吹萌ミ^雪山草地,我們?yōu)槭裁慈ヅ是G棘之路?我們?yōu)槭裁磿X得孤寂莫名,我們?yōu)槭裁措y有真正的詩意?我們?yōu)槭裁磿X得無痛苦,不可交流,熱愛親人,友朋,難以遇到那光線中的絕對的空虛?
我們?yōu)槭裁丛谏??在萬千無物的意象的內(nèi)部,在各種封閉時空,我們?yōu)槭裁丛谧x書?我們?yōu)槭裁匆プx,將我們的困惑收斂,但永遠(yuǎn)不會忘卻。
我為什么要去讀生活?我為什么如此忙碌,心靈中接受空虛的指引但難以寧靜。我為什么要引用譬喻,我的生命始終都不神奇。我為什么只是來到我的領(lǐng)地?它過于大,或過于小都是這樣,它的方枘圓鑿,讓我心醉神迷。
我在閱讀,沉睡,反復(fù)地閱讀,沉睡,疲倦,奔波,閱讀,疲倦,奔波,沉睡。在途中。喧囂的沉默。大抵此類生活。我為什么覺得是此類生活?我為什么是此類生活,有無數(shù)人從我們的生命中經(jīng)過,我仰望他們的面孔,我獲得了他們的生活。
神的生活是寫在裂帛中的,我們的生活被記錄在紙上,但在成為灰燼之本質(zhì)前,有太多的閱讀者從我們的生命中經(jīng)過。我們以自己的目光去獵獲他們,我們以閱讀者的目光去那唯一的時空中活著。
但是,我們的不足在于,總是感覺無限太小了,它容納不了我們的整體閱讀。我們擠破了想要容納我們的微小之極的時空。
十六
當(dāng)然,普通生活中沒有火焰,正如陰雨中看不到藍(lán)色星空。
在已經(jīng)翻卷如云的路上,我們的疼痛的骨頭形成,它打碎了愛之節(jié)奏。
我覺得寫詩的日子和生活同樣缺失,但是,我有自己的方式找到那迷途的入口。
吞噬掉它。擺脫它。陷入它。構(gòu)成它。在某些短暫的時刻成為詩人。
不,我已經(jīng)視察過了我們的靈魂,它們?nèi)绫╋L(fēng)的裂紋。
我開始縫補(bǔ)。說服晴天的守衛(wèi)官放我入川。
我不一定在所有的詩歌冊頁上留下字跡,但我一定得撕開那些暴風(fēng)。
然后,我開始縫補(bǔ)。坐下來,成為根深蒂固的詩人。
這種罪孽感壓迫我很深。
我不會成為詩人。我成為詩人。我的靈魂不會成為詩人。我的骨頭成為詩人。
我像在逼著自己犯錯,但是詩歌,它一再地把我刺疼。
我們是各種無生活的人。
我們是各種無靈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