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航
我靜靜地、靜靜地凝視著面前的一棵樹。它高大茁壯,每一片葉子都晶瑩可愛,在陽光下透著令人憐惜的亮,像瑪瑙一樣。濃密的葉子向大地投下一大片陰影,黝黑的樹干如我一樣沉默。我們默默地相互注視,有太多太多的話。它說,它不想走。
明天,拆遷隊(duì)就要來了,來砍掉這片土地上最后的一棵樹。即使它看過了滄海桑田,經(jīng)過了世事變幻,保留著這里最后的天真爛漫,但他們還是要伐掉它。我無言,我保護(hù)不了它,給不了它一個家,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轟然倒下。
突然,我聽到了一聲婉轉(zhuǎn)悠長的啼鳴,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一只黃鸝站在它的樹冠翩然起舞,前爪勾樹,后爪伸展,兩翅漸舒,頓首、啄空、飛舞盤旋。驀地,兩翅擊空,嘶鳴如烈士,最后,她輕輕地匍匐在樹枝上,靜默了。我還處在驚愕的狀態(tài),看著仿佛一對戀人似的樹和黃鸝,悠悠地嘆氣:“再見了,樹和黃鸝!”
鋸子的聲音在薄霧朦朧的早晨異常刺耳,就像人在絕望時從地底發(fā)出來的咒怨的嘶喊。方圓百里不見綠樹,不見花草鳥蟲,唯有那棵老樹,現(xiàn)在,它也快倒了。在刺耳的鋸子聲中,我聽見老樹悲哀的嘆息。它沒有哭泣,沒有叫喊,只是默默地看著這片生活已久的土地?!白詈笠淮瘟恕?,它想:“讓我?guī)е貞涬x去!”它又看看冷漠地拿著鋸子的人:“你們好自為之!”
我再次來到曾經(jīng)的樹下,雖然當(dāng)初的一切仍然歷歷在目,但確乎眼前只是一些海市蜃樓。我知道,現(xiàn)在才是真的!星羅棋布的房屋,車水馬龍的車潮翻滾涌來;鋼筋水泥混雜著磚面的味道撲鼻而來;霓虹閃爍,燈紅酒綠,刺痛了我的雙眼。這一切的一切才是真的!我站在不存在的樹下,前方是一座大廈,許多西裝革履的男人和面容精致、身材苗條的女人進(jìn)進(jìn)出出,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像戰(zhàn)時的鼓點(diǎn),“咚咚咚”,快速而有力。我靜默地注視著那道門,通往高級生活的那道門,它就像海底的火山口,猙獰恐怖。
一瞬間,過往如潮水一般瘋狂涌入我的腦海,我想起曾經(jīng)。當(dāng)老樹旁還有一泊小湖,小湖旁還有一片田野,那么地寧靜美好。我曾在田野里肆意狂奔,摘兩三朵小花編一個五彩花環(huán);我曾坐在老樹下乘涼,看著風(fēng)吹麥田,稻浪滾滾;我曾搗亂明鏡水,看它眼底笑意層層,任我頑皮;我還曾在雨中對著田野、老樹、小湖,訴說少女的情愫。
我蹲在人行道旁抱頭痛哭,我是被高樓們遺棄的孩子,在繁華冗雜的城市里,我居然找不到一絲慰藉,無人會像老樹一樣,給我一個純凈的依靠。
我逃離。
終是難以忘懷,我再次來到不存在的老樹下。我看到了一簇鮮花,來不及興奮——所有的花和葉子上都落滿了塵。笑容凝固在臉上,我俯下身,輕柔地、緩慢地拭掉她們身上的灰塵,就像多年前老樹哄我小憩一樣。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流淚,只是單單重復(fù)著撫摸的動作,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是霧霾還是我的淚水,街那頭的花我已看不清她們的顏色。街上的男男女女都帶著口罩,行色匆匆,沒有人在意路邊上的花是否積滿了灰塵,就像多年前沒有人掛心老樹是否愿意離開一樣。呵,真是諷刺!如今的霾無非是往前種下的因,因果輪回,如今又像是贖罪般供養(yǎng)這些花。我默然地觀察著頭頂?shù)啮?,濃濃不散,仿佛在畫滿城市的畫上所有的街景,然后涂滿白色,什么都有卻又什么都看不見。
我情不自禁憶起老樹,那個和藹的老人,放任我做一切事情的老人,它曾說過:好自為之。如今我才懂得真正的含義。那個陪我笑陪我哭,給我依靠的老人,再也不會給我一丁點(diǎn)兒的保護(hù)了,它就這樣離我而去了。那些水泥柱子,那些鋼鐵殼子,我都不要!
我捂住淚流滿面的臉,呢喃道:失去的,再也回不來了。
我親愛的老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