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奇

30多年前，中國金融界有兩座高峰式人物：一座是教學科研方面的高峰——黃達先生，另一位是實踐政策領域的高峰——劉鴻儒先生?，F(xiàn)在，黃達老師已經(jīng)93歲高齡，劉鴻儒老師也已經(jīng)88歲，兩位先生身體仍然健碩，這讓我們這些讀先生書看先生文章成長起來的學生們感到無比欣慰。今年以來，我一直試圖將《銀行家》刊首語寫成改革開放40周年回想總結系列，金融改革當然也是中國波瀾壯闊的改革大潮中的一股勁流和引人注目的浪花，因此有許多內(nèi)容值得我們大寫特寫。在回過頭來總結中國金融改革的歷程時，任何人都不可忽略劉鴻儒先生在中國金融改革早期身居實踐決策位置所做出的杰出貢獻。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們這些在金融研究領域剛剛嶄露頭角的小字輩們在談論金融改革時總是用故作世故的口吻報怨：“中國的金融改革為什么如此滯后于中國的總體經(jīng)濟改革？”眾所周知，中國改革開放元年是1978年，而中國金融改革元年則為1984年，它以機構體系改革起步，標志性動作是中國人民銀行將存貸款等商業(yè)銀行業(yè)務剝離出去成立中國工商銀行，中國人民銀行開始正式行使央行調(diào)控和行業(yè)監(jiān)管職能。而在此之前，自1978年小平同志提出要把銀行辦成真正的銀行發(fā)揮經(jīng)濟杠桿作用開始，財經(jīng)理論界的討論主要圍繞“大財政，小銀行”與“大銀行，小財政”這類的命題。1982年4月2日印發(fā)的《財經(jīng)動態(tài)》上發(fā)表了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的文章中甚至提出：（1）銀行占用的自有資金和貨幣發(fā)行應向財政交占用費；（2）銀行應交所得稅，由當時的20%升至50%；（3）美國貨幣發(fā)行權屬財政，由財政動用這筆資金，因此中國的貨幣發(fā)行應交給財政來運用；（4）保險業(yè)歸財政部門管理；（5）要求銀行上交一部分自有資金。銀行方面反過來提出，應增撥信貸資金和企業(yè)自有資金，還要把呆賬向財政部報備等等。在財政銀行界的爭論中，有影響力的經(jīng)濟學家薛暮橋同志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認為這一爭論的實質(zhì)是國家通過何種形式管理資金的問題，兩種方法，一種是國家財政部門通過銀行來影響資金使用，另一種是國家財政的直接管理把銀行變成財政部門的出納和代理金庫，過去很長時間我們走的都是后一條路，效果不好，因此薛老主張要更好地發(fā)揮銀行的作用。這場爭論后，銀行貸款范圍擴大了，如建立了技術改造貸款、固定資產(chǎn)投資貸款制度，1984年更是取消了企業(yè)流動資金財政撥款制度而全部改由銀行貸款。這些珍貴的背景資料都是出自劉鴻儒編著的《突破——中國資本市場發(fā)展之路》（以下簡稱《突破》）。

在找尋中國金融改革歷史資料時，我在書柜中看到了中國金融出版社2008年版的這套《突破》，翻開書，扉頁上寫著“松奇留念，劉鴻儒 2010年5月26日”。我忽然心生慚愧，這套書是鴻儒老師在什么場合送的我已記不起來了，坦白說，收到這套書時候我也沒認真閱讀就放到書架上，直到今日在撰寫改革開放40年回顧系列文章時才想起它。剛剛讀了幾頁，就有了發(fā)現(xiàn)寶庫般的感覺。

《突破》分上下兩卷，上卷記錄和反映了在中國社會主義制度下要不要建立和發(fā)展資本市場的認識深化過程，下卷探討了如何發(fā)展和完善資本市場的若干重要問題。這是劉鴻儒老師在前言中對本書內(nèi)容的概括，實際上，本書的內(nèi)容并不限于資本市場的建立與發(fā)展本身，它還包含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決策層和理論界在金融改革路徑選擇方面的背景說明及許多重大問題思想認識深化的來龍去脈。所以，《突破》具有非常重要的史料價值，而這樣具有重要史料價值的著作，也只有鴻儒老師這樣身處金融改革中樞地位的人才能編著得出來。

據(jù)記載，1984年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簡稱《決定》），明確了要建立社會主義有計劃商品經(jīng)濟新體制，提出把改革由農(nóng)村擴展到城市，關于金融，《決定》中只提“改革財政體制和金融體制”，顯然有語焉不詳之嫌?！稕Q定》通過之后，國務院決定成立金融體制改革研究小組，鴻儒老師任組長，組員為謝明，周小川，樓繼偉，宮著銘，還有兩位五道口在讀碩士生吳曉靈和李弘。我認為，金融體改研究小組組長是個非常重要的職務，這個位置使得鴻儒老師能夠從全局、戰(zhàn)略和總體上思考中國金融的改革問題并能在同國務院領導的頻繁溝通中掌握許多西方經(jīng)濟學所說的“私人信息”，正是由于這一點，鴻儒老師能在1987年出版《中國金融體制改革問題研究》，2000年出版《劉鴻儒論中國金融體制改革》，而2008年出版的這套《突破》又側(cè)重于歷史背景交代和思路探討線索的厘清，它對于將來的研究者在總結研究中國金融體制改革和資本市場發(fā)展時具有無可替代的史料價值和學術參考價值。

1984年5月，在合肥召開的第二屆中國金融學會年會上，五道口的十多名碩士生以蔡重直為代表提出了以建立金融市場為金融體制改革突破口的主張，蔡等大會發(fā)言的第二天，美國之音對此進行了報道，在國內(nèi)外引起強烈反響。在此之前，金融理論界有一派的意見是主張將銀行企業(yè)化改革作為中國金融體制改革的突破口，顯然，蔡重直等同學的意見直接針對的是這種銀行企業(yè)化改革突破口論。鴻儒老師對金融市場突破口論評價甚高，但蔡重直等人的建議為什么沒有被中央采納呢？鴻儒老師在《突破》中從兩方面進行了解釋：（1）當時意識形態(tài)阻礙甚大，許多人都認為資本市場是資本主義特有的東西，社會主義不能用，金融市場突破口論在政治上根本通不過；（2）在當時條件下，中國經(jīng)濟的市場化程度還相當?shù)?，在?jīng)濟轉(zhuǎn)軌之初，計劃在很多方面都起主導作用，銀行仍屬國家官僚體系沒有成為真正的企業(yè)，試圖用金融市場帶動銀行改革，從前提上說就難以行得通。所以鴻儒老師在《突破》中說：“我們反復考慮，還是決定先抓銀行改革，然后逐步建立金融市場。”從這一結論性語言中可以看出鴻儒老師在金融改革決策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于是，1980年代的金融體制改革的主旋律就由機構體系建設和完善為基本內(nèi)容，金融市場特別是股票市場的建立和發(fā)展問題直到1980年代末期才納入改革議程。

到底是銀行改革突破好還是金融市場突破好，這個問題似乎已不用回答，歷史實踐選擇的是前者，就說明中國的金融改革在“摸著石頭過河”時，首先摸到的是銀行這塊“石頭”，是現(xiàn)有機構的改革改造和完善，是利用現(xiàn)有機構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其實體經(jīng)濟服務效能將經(jīng)濟的增長和發(fā)展與社會的穩(wěn)定放在第一位，而不是無視現(xiàn)有機構服務效能的發(fā)揮將平地起高樓式的建立金融市場置于金融體制改革日程表的首位。劉鴻儒老師作為金融改革方案設計小組的領導者主持人，所做出的選擇毫無疑問地體現(xiàn)了古人所說的“老成謀國”特性。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中國的金融改革似乎也只能那么做，這也是被歷史證明了的最穩(wěn)妥最成功的選擇。

在這里順便提一句， 1 9 8 4 年我還在天津財院讀碩士學位， 是個啥也不懂的毛頭小伙子。為了學英語， 我從本科（1978-1982）時期就養(yǎng)成每天收聽美國之音的習慣。蔡重直等人在合肥會議上爭先上臺發(fā)言主張立即建立金融市場的事跡在美國之音被播出時，我收聽到后感到十分震驚，及至后來在《金融研究》上看到這個“合肥建議”的具體內(nèi)容特別是再后來看到蔡重直發(fā)表在《經(jīng)濟研究》上關于以建立金融市場為中國金融改革突破口的文章，我反復讀了幾遍，心中感覺除了佩服還是佩服， 最后的結果就是我到北京中國人民大學黃達教授門下讀博士后主動找上門去和蔡重直成了好朋友。但正如一句東北話所說“行家看門道，力巴看熱鬧?！蔽覀冞@些年輕人懷抱市場化導向改革的沖動和一腔熱血主張金融改革以建立金融市場為突破口在理論上邏輯上似乎有一百個一千個合理性，但在鴻儒老師這種有長期金融實踐和領導經(jīng)驗的人看來，金融改革、經(jīng)濟改革從來都不是中性的金融、經(jīng)濟問題，在具體的特定的歷史背景下，每一個改革步驟每一項改革措施似乎都與政治、社會問題息息相關，這也是我重讀《突破》時最大的一點收獲。

鴻儒老師是吉林省榆樹縣人，我的本科同學馬德倫、劉連舸都曾給鴻儒老師當過秘書，因此，雖然和許多青年人一樣都是讀鴻儒老師的書和文章一路成長，但在心理上總有許多比一般人多一些的親近感。鴻儒老師在四十年前無疑是中國部級干部中理論水平最高的官員之一，早在1965年也就是53年前鴻儒老師就與黃達老師合譯出版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資本主義體系中的黃金》一書，更于1964年就與王蘭同志合著了《社會主義的銀行信貸問題》，從34歲出版第一部著作到78歲時出版這本《突破》，我們能從鴻儒老師的8部專著、譯著2部和主編的20多部出版物中品味鴻儒老師用辛勤勞動提供給我們的精神食糧，特別是這本《突破》，作為中國第一任證監(jiān)會主席的鴻儒老師是出于歷史的責任感給中國資本市場發(fā)展史留下了一本里程碑式史料性著作，書中關于資本市場建立之初鄧小平、江澤民、李鵬、朱镕基等領導人的講話和表態(tài)，關于股份制改革思想的發(fā)展歷程、第一個證券監(jiān)管機構的誕生，早期的監(jiān)管思路和制度設計、各種爭論的背景和經(jīng)過等等，《突破》都用生動翔實的史料進行了精彩的敘述，這些內(nèi)容也許只有鴻儒老師能寫得出來。我希望比我年輕的那些金融理論工作者們在研究中國早期金融改革和資本市場發(fā)展時都要將《突破》作為首選文獻來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