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白雪
摘要:全知視角在《史記》中的運用,從非虛構的層面上體現(xiàn)在對歷史事件前因后果的描述及對歷史人物在貫通古今視野下的褒貶評價。在尊重史實的前提下,以全知者身份還原或重新安排歷史出場順序,展示人物跌宕的命運及產生的原因,具有重要的史學價值;從虛構的層面上則表現(xiàn)于隱秘情節(jié)、怪異事件、對人物心理的描寫,對歷史細節(jié)的還原等,對籠統(tǒng)的歷史脈絡下的微觀成分加以合理的藝術加工,豐富了人物形象,增加了《史記》的可讀性和趣味性,具有高度文學價值。司馬遷綜合發(fā)揮了文史兩種文體的優(yōu)勢,并在兩者中達到了平衡,使全知視角運用在歷史敘事中的合理性最大化,奠定《史記》在文學與史學中的雙重成就。
關鍵詞:《史記》;全知視角;虛構與非虛構;文史意義
史傳著作中,全知視角是一種傳統(tǒng)的自然的敘事模式,敘述材料在敘事者本人的全知視角下加以安排與展示,但材料真實與否的分化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敘事效果。本文將全知視角按照材料的屬性分為非虛構性全知視角與虛構性全知視角,二者分別作用于《史記》的史學意義和文學價值。其一,全知視角中對歷史事件前因后果的客觀描述是史著的客觀性與史實的復雜性的必然要求,對歷史人物在貫通古今視野下的褒貶評價,體現(xiàn)了司馬遷作為史學家“通古今之變”的歷史擔當;其二,全知視角中的隱秘情節(jié)、怪異事件、對人物心理的描寫刻畫等虛構技巧對籠統(tǒng)的歷史脈絡下的微觀成分加以合理的藝術加工,豐富了人物形象,使歷史的講述更為飽滿,增加了《史記》的可讀性和趣味性,具有高度文學價值。下文中,筆者將從文、史筆法在表達效果上的差別展開論述,并試圖探究兩者在《史記》中的對話與融合,以論述《史記》在平衡兩種文體合理性的過程中成為文史經典的必然性。
一、非虛構性全知視角的史傳意義
非虛構型全知視角包括對歷史事件前因后果的敘述和對人物優(yōu)缺點的評論。非虛構性與全知性的結合,使得歷史敘述能夠展示人物跌宕的命運及其產生的原因,并試圖在更高的層面闡釋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這也是《史記》史傳意義之所在。
歷史記錄的敘事性產生了敘事時間的安排。歷史的敘述者或站在后來者的角度運用自然時間順序,對已經發(fā)生的歷史事件進行旁觀和評價;或插手歷史進程,打破事件發(fā)生的自然順序,較為完整且有所側重地來展示歷史事件的前因后果。這就是一種超越了處于事件中的個體的全知視角。
打破、顛倒自然時序的手段主要有倒敘和插敘兩種。例如《陳涉世家》前文用順序敘述了陳涉起義的背景、發(fā)生的過程及結局,后文又倒敘了陳涉生前的斬殺多嘴故人,導致眾叛親離的事例,揭示陳涉失敗的原因,有如電影鏡頭在故事結束后看似輕描淡寫的補充和切換,意味深長而發(fā)人深省。
插敘在《史記》中也得到了大量的運用,多由“是時,…”“當時是,…”“當此之時,…”引起。例如《秦始皇本紀》開篇,在寫到“莊襄王死,政代立為秦王”時,就插敘了當時秦國國勢發(fā)展及天下大勢,說“當是之時,秦地已并巴蜀,漢中,越宛有郢置南郡矣;北手上郡以東,有河東,太原,上黨;東至滎陽,滅二國,置三川郡。呂不韋為相,封十萬戶,號曰文信侯,招致賓客,欲以并天下?!保?)這一段交代秦始皇即位的歷史背景,使歷史敘述具有完整性。《李將軍列傳》也有兩處插敘:第一次在李廣身為邊將的過程中,插入了長樂衛(wèi)尉程不識與李廣治兵的對比,展示了李廣愛護士兵,寬緩簡易的名將風度,司馬遷借用全知視角流露出對李廣治軍方略的贊賞與對其品格的敬佩;第二次是在寫李廣晚年被迫害致死之時,插敘其從弟李蔡的生平,借此表達對當時選官用人制度提出的質問與批判和對李廣命運悲劇的深切同情。
非虛構性的全知視角也體現(xiàn)在作者站在時間之外,對歷史人物的優(yōu)缺點進行“實錄”和展現(xiàn)上。以《高祖本紀》為例,司馬遷既詳細記述了劉邦取得勝利所具備的優(yōu)點,如順應時代與人心、知人善任、剛柔并濟等,揭示其成功的必然性,也毫不心軟地指出劉邦痞氣、無賴、殘忍、不近人情等性格的缺陷,甚至披露出將其棄子女于車下,任憑項羽擺布其父的細節(jié),體現(xiàn)司馬遷作為史學家秉筆直書,客觀實錄的精神。
然而,有兩點需要注意:其一,敘事時間的打亂事實上是一種具有文學意味的寫作手法,在紀實性的敘事中已經體現(xiàn)了司馬遷作為史學家的文學造詣。其二,《史記》的紀傳體性質和對筆下人物深切的人文關懷,使得作者在梳理歷史事件的前因后果時,重在體現(xiàn)個人性格和命運的生命歷程,而非純粹借助非虛構性全知視角揭示客觀事件邏輯關系,這透露出司馬遷家族史官傳統(tǒng)和人生理想的創(chuàng)作動機,也為下文所論述的虛構性敘事傳達的文學意義埋下了伏筆。
二、虛構性全知視角的文學意義
虛構性全知視角是《史記》文學意義建構的一個重要手段。無論是對怪異事件的記載,或是密室之語和內心獨白,亦或宏大歷史場景下人物微小的神情描摹,都顯示出司馬遷以全知的上帝視角俯瞰世事,其本質是在確切的歷史背景下,司馬遷憑借個人的文學想象與才華對真實的歷史事件進行藝術加工?!妒酚洝芬灿纱顺蔀橐徊空凵渲髡呱铄涫酚^,超人膽識與杰出才華的著作。
首先,虛構性全知視角體現(xiàn)在對怪異事件的記載上。自華夏文明產生以來,就有巫史同源一說?!熬刻烊酥H”是自顓頊時代民神分離,重、黎掌司天地以溝通民神以來史官的天職。司馬遷對“絕地天通”這一使命具有強烈的自覺意識,可視為對其世代祖職的傳承和對史官職責的擔當。虛構奇異事件的記敘一方面增加了行文內容的傳奇性,“實為后世小說濫觴”(2),另一方面,作者的虛構常含有一些有意為之的邏輯破綻,暗示著其價值取向。如劉媼交龍一段,從“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寫出劉邦之父目睹其子誕生的奇異過程,而后文卻透露出劉邦之父對劉季并不重視,有違常理;又記載到高祖為亭長時,一位老父對呂后說:“夫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而后文又寫到:“及高祖貴,遂不知老父處?!保?)委婉地說明這一位老父在歷史上或并不存在??芍抉R遷通過文中前后邏輯矛盾含蓄地表達志怪的虛構性,間接流露出作者對劉邦“天子之氣”的質疑,看似脫離了現(xiàn)實,實則正是用脫離現(xiàn)實所造成的矛盾表達鮮明的價值取向,具有反諷效果。因此,虛擬的怪異事件同時包含了傳奇化和反諷化的文學價值。
其二是無人作證的密室之語和人物內心活動?!妒酚洝分杏写罅繜o人見證的密室之語,顯然是作者在還原歷史情境時的虛構,如李斯廁鼠之嘆、項羽垓下之圍;又有一些心理描寫,主要靠人物的自我獨白來揭示。此類全知視角是作者“筆補造化”“代為傳神”的寫法,錢鍾書先生對此予以肯定:“上古既無錄音之具,又乏速記之方,駟不及舌,而何其口角親切,如聆磬歟?或如密勿之談,或乃心口之語,屬垣燭隱,何所據(jù)依?”因此,“史家追敘真人真事,每需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乎入情入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同。”(4)司馬遷在創(chuàng)作史傳時,并不全然以旁觀者的身份紀錄客觀事實,而是體察人物的內心,運用合理想象,給歷史事件以溫度,予人物形象以血肉。例如《高祖本紀》中記載:“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于是因東游以壓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隱于芒、碭山澤巖石之間。呂后與人俱求,常得之?!卑喙淘凇稘h書》中將“即自疑”三字心理活動刪去,遭到清人趙翼的批評:“高祖以匹夫而以天子自疑,正見其志氣不凡也?!稘h書》刪此三字,便覺無意?!保?)通過虛構型全知視角,作者不僅能夠身臨密境,還能洞察內心,將不存在或在一般史傳中本屬于略去之筆的情節(jié)保留,豐富了人物內心活動,從而大大增加了史傳的文學價值。
其三是場景敘事中的人物神情與細節(jié)描寫。與一般史傳中作者僅對歷史事實的梗概加以梳理不同,《史記》在記敘事件時穿插了大量人物描寫,使得人物須發(fā)畢現(xiàn),躍然紙上。在已知的宏大歷史背景下刻畫歷史細節(jié),需要運用想象、夸張和虛構等手法,形象性強。如在《鴻門宴》中描寫到:“范增數(shù)目項王,舉所佩玉玨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6)此外,“荊軻刺秦王”以及項羽垓下之圍等情節(jié)中對人物語言、動作、神態(tài)進行精心的刻畫,增強了可讀性和趣味性,但相應不可避免地弱化了歷史感。因此,徐朔方在對比《史記》與《漢書》在敘事上文體的側重時這樣總結:“作為文學,《漢書》比《史記》遜色;作為史學,《漢書》比《史記》有所發(fā)展。”(7)
三、小結
綜上,全知視角在非虛構的情境下,完成了對歷史事件前因后果的描述和對歷史人物在通達視野下的褒貶評價,賦予《史記》以史傳的標志和特征;而全知視角中的隱秘情節(jié)、怪異事件、對人物心理的描寫刻畫等虛構技巧則暗含著作者的價值判斷,也增加了史著的文學性和趣味性。然而,“所謂全知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一是任何‘全知視角都不可能包羅萬象,二是在某種文體中具有合理性的全知視角,在另一文體中其合理性就有可能受到質疑?!保?)《史記》成為一部流傳千年的文史經典的魅力恰好在于司馬遷將全知視角在兩種文體中的運用達到了平衡,既最大限度地尊重了史實,以全知者身份還原或重新安排歷史出場順序,又對籠統(tǒng)的歷史脈絡下的微觀成分加以合理的藝術加工,充分發(fā)揮了兩種文體的特長優(yōu)勢,使全知視角運用在歷史敘事中的合理性最大化,最終奠定了《史記》在文學與史學中的雙重成就。
注釋:
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六[M].北京:中華書局,200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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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鐘書.管錐編(第1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64、166.
(清)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一“史漢不同處”條(上冊):17.
司馬遷.《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七[M].北京:中華書局,2006:63.
徐朔方.史漢論稿[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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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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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邱煒萲.客云廬小話,阿英編《晚清文學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0.
[4](清)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一[M].董文武注釋,北京:中華書局,2008.
[5]徐朔方.史漢論稿[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
[6]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劉寧.《史記》敘事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