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佟
作者有話說:小時候彈鋼琴碰到討厭的練習曲,我常會想,有一個人可以幫我彈就好了。后來漸漸長大遇到困厄,我又想,有一個人可以聽我講話而不會厭煩就好了。再后來,世界于我而言愈發(fā)復雜,很多時候,我都累得不愿想、不愿講,于是想,如果有一個人可以與我分享沉默就好了。
可惜,我沒有無足夠的幸運,這個人從未出現(xiàn)。于是,我寫了這個篇故事,讓男主角在另一個時空,遇見了他的琴童。
他知道愛的所有表達形式與得到的方法,卻從不懂得愛。但沒關系,她很懂啊。
一
十四歲那年會兒,付寧榆第一次經(jīng)歷離別,對象是她的鋼琴。
她忍著眼淚看著自己的三角鋼琴被以近半價的價格轉賣給臨街的人家,以支撐付爸爸心臟搭橋手術的費用。從此,她只能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遠遠地聽見鋼琴聲叮咚如泉水。
琴聲從那幢獨立二層樓的一樓窗戶邊傳來,新主人是一個黑發(fā)凌亂而皮膚白皙的十三歲的少年,他穿柔軟的米白色開衫和卡其色棉布長褲,眼睫垂下的樣子有與年齡不符的漫不經(jīng)心。
在寧榆第九次于黃昏時分藏在他的窗外偷聽時,他發(fā)現(xiàn)了她。
“想不想彈鋼琴?”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這是你第八次出現(xiàn)在我的窗外,有四次你蹲在窗下,還有四次藏在盆栽后?!币娝?,他眨眨眼,“所以,你是想彈鋼琴嗎?”
“是九次?!彼溃谝淮螘r她只敢遠遠地偷聽,悄悄地偷看。
他彈奏的琴聲那樣干凈,干凈得就像陽光下他微蹙著眉的側臉,讓她移不開視線。
而如今,她又一次因他的敏銳而驚嘆。
“什么?”他微微皺眉,。
她趕緊擺手,拼命點頭:“愿意,我愿意!我要怎么進去?”
他挑挑眉,打開窗:“從這里?!?/p>
幾分鐘后,寧榆激動地又一次坐在了熟悉的琴凳上。她滑了幾個音階,剛剛彈出巴赫名曲的第一小節(jié),少年就制止了她。
“原來,你會彈,很好?!彼麧M意地點點頭,指著琴譜上的練習曲,“彈這個,裝得生疏一點?!?/p>
那是一首支基礎指法練習曲,乏味得緊。寧榆沒敢有怨言,她翻看了一下著封面上“木桐”兩字:“這是你的名字嗎?”
“嗯?!彼炎诹说靥荷希晨恐俚?,閑閑地翻著另一本《莫扎特》。他翻書的手指修長而纖細,寧榆看著它們,不小心彈錯了一個音符。
那天,寧榆很晚才戀戀不舍地離開。臨走前,木桐對她說:“如果你想彈琴,可以每天這個時間來替我彈一會兒練習曲。我媽堅持要我彈這些枯燥的玩意兒,我實在彈膩了?!?/p>
寧榆乖乖地點點頭。她告訴他,其實自己也不喜歡彈這些練習曲??墒?,她懵懂地覺得,如果自己能每天都來這里彈琴——和他一起彈琴,就算讓她彈一萬遍練習曲音階,她都愿意。
他們偷梁換柱的小秘密持續(xù)了三個月。直到一日,寧榆爬窗離開后,在木家樓下偶遇一只流浪貓,。喂貓的當口,她忽然聽見木桐的房間內(nèi)傳來低低的交談聲,是木媽媽在和木桐閑聊。
“那個小姑娘走了嗎?”
“……什么?”
“哈,裝傻呀?就是每天來與你‘琴房幽會的小姑娘呀……”木媽媽笑道。
寧榆一怔,猛地臉頰通紅。
原來,木媽媽早就知曉她的存在。
寧榆正惴惴不安著,又聽見木媽媽惆悵道:“那小姑娘家遭遇變故,也是可憐。我知道你這樣與她約定,是不想讓她覺得給讓她彈琴是種施舍,要不然,我也不會假裝什么都不知道的……”
“我才沒施舍她。”木桐高傲地反駁道,“我只是單純地不想彈練習曲,而她恰好想彈。就這么簡單?!?/p>
“是,是,沒說你在施舍?!蹦緥寢屓炭〔唤卣f,“明天告訴那個小姑娘,下次她可以走正門?!?/p>
寧榆躲在窗外,看著流浪貓狼吞虎咽地吞貓糧,忽然“吧嗒”一聲,一滴眼淚滴到了小貓的耳尖上。
小貓?zhí)痤^,喵了一聲,寧榆抹了抹眼淚,帶著淚花,微笑著撓搔它的下巴。小貓瞇著眼,舔了舔她寧榆的指尖。
二
從那之后,寧榆成了木桐的“合法”琴童。每晚,她會陪他練三個小時琴。
木桐的天賦慢慢顯露出來如冰山漸露,他冷淡的性子也日益顯著。無論對誰,他都是一副入不了心的淡然模樣,除了琴譜外,誰也不能讓他駐足,不能分得他一絲一毫的注目,即使是寧榆也不例外。
不過,好歹寧榆也是陪了他近三年的人,對他誰冷冷淡淡的模樣,早已見怪不怪。
正值盛夏的正午,木桐斜坐在操場邊的槐樹下讀琴譜。他的視唱已出類拔萃,音符落在眼里,就是一幅旖旎的畫卷詩篇。
忽然,琴譜被一個只便當盒蓋住了大半。,木桐皺眉,抿抿唇,起身就走。
他最近心情很差。琴技步入瓶頸期,老師總是說他技法熟練、,卻感情枯澀。這不是多練習就能彌補的,他苦思許久,不得其法,煩得不愿被任何人打擾。
“你得吃飯!”
背后那個甩不掉的人麻煩喊道。
寧榆很快攔住木桐,不由分說地將飯盒塞進他的懷中:,“你得吃飯,因為人類不能靠光合作用生存,也不能從琴譜中吸取汲取養(yǎng)分?!?/p>
“又是我媽拜托你拿給我的?”他敷衍地掃了一眼飯盒一掃菜色,“賣相有進步?!?/p>
“對……對啊?!睂幱芴ь^望天,耳垂瞬間染上桃子粉色。
忽然,只聽“咔嚓”一聲快門聲,一個扎著辮子的男生笑瞇瞇地沖他們揚著照相機:“Hi嗨,小情侶們,有沒有興趣拍電影?你們之間的情感張力很充沛??!”
“我們不是情侶!”寧榆羞窘得手忙腳亂。
木桐則心頭一動,垂眼望過去,目光諱莫如深諱莫難辨,像在思索權衡著什么。
那個男生是本校電影協(xié)會會長,目前正作為導演,籌劃拍攝一部校園微電影,以參加國家微電影大賽。他想讓木桐客串男二號少年期——一名暗戀女主角的天才自閉少年,而寧榆則是愛慕他的同班少女。
我,我可沒暗戀他!寧榆憤憤地想,不過,木頭的角色可真是貼切,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制量身訂做的——當然,除了要暗戀女主角這一點那里。
開玩笑!那可是木桐,木桐眼里從來沒有女生,他只愛鋼琴,不是嗎?
他們熟識三六年,她從未見他對哪個女生投入過多關注。
這樣想著,寧榆放下心來。,只是片刻后,又不知為何,蔫蔫的,有些垂頭喪氣。
寧榆本以為自己對木桐的評價是毋庸置疑的、正確的,然而,等戲開拍,她才整個傻了眼。
她怎么會覺得木桐眼中從來沒有女生?
他望向女主角的背影的眼神,簡直溫柔得犯規(guī)!
他那雙淺琥珀色的貓眼那樣深情款款深情,連導演都忍不住暗自叫好,還偏要給他加戲。
寧榆看得著木桐他,看得牙酸,心也酸,在一旁忍不住掰斷了鉛筆。
“這個小姑娘也表現(xiàn)得也很好!”導演看見了,興奮地小聲與攝影說,“她徒手掰斷鉛筆這一下,把對男二號求而不得的隱忍醋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真是脫離劇本超常發(fā)揮!”
而在知道木桐竟還會彈鋼琴后,導演更是興奮地得決定,當即給他加了場在琴房的戲。
窗外陰雨連綿,少年在灰暗的琴房內(nèi)肆意演奏,這時想躲雨的女主角偶然闖入,瞬間他的世界與外頭一同日光傾城。
他彈的是《月光》第三章,旋律如瀑布般從指尖傾瀉而出,昏暗的燈光下,他木桐閉著眼的側臉脆弱而迷人得攝魂奪魄。
戲終,導演對飾演女主角少年期的女生搖搖頭:“嘿,你要表現(xiàn)出的應該是對男二號天真的崇拜,可你現(xiàn)在看起來,就像是對他一見傾心著了迷?!?/p>
女生漲紅了臉。木桐欠身,不動聲色道:“導演,剛剛我彈錯了一處。我們再來一次。”
女生一怔,感激地對他羞澀地一笑,正被在一旁邊寫作業(yè)邊等他一起同回家的寧榆撞個正著,她一不小心弄又斷了鉛筆的筆尖折劈了最喜歡的那只鋼筆的筆尖。
寧榆望著筆尖留劃下的尖銳痕跡,忽然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初見木桐時的場景。那時木桐自窗邊低頭看她,淡淡地問她:“,要不要每天都來幫我彈琴?”
他自小就是這樣,不會刻意對誰好,卻總是不經(jīng)意間顧全他人的情緒,看似冷淡得無牽無掛,實則溫柔而不自知。
她過去曾對他的這一點無力抗拒。可如今,她卻寧愿他真如外表一般冰冷,也好過他對其他女生和煦。
那晚回家的路上,氣氛仿若凝滯了一般。
“隔壁臨班的顧沅挺好看的,我們班好多男生喜歡她。”寧榆仿若不經(jīng)意道,“你覺得呢?”
顧沅正是女主角少年期女主角的扮演者。
過了好久,寧榆才聽到木桐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嗯唔……是不錯?!?/p>
寧榆的心頭猛地得一墜。書包似乎變成了秤砣,重得她呼吸困難。
“你也喜歡她吧?”她強顏歡笑道,努力讓自己的看起來就像哥們間的揶揄,“承認吧,別不好意思,今天她出錯,你還主動要求再拍一遍呢。”
木桐皺眉看著他的琴童,仿佛她說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話。
“你難道也沒聽出來,我第一遍彈的曲子有問題嗎?我嘗試跳過中間一段,結果卻很不和諧?!彼粷M道,“技術上來講,重復的那段重復并無用處??蔀槭裁慈サ艉缶妥兞宋兜??”
寧榆怔在那里。
“……所以,你要求重來只是因為不滿意自己的表現(xiàn),而不是想多和她待一會兒?”
木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為什么會想和她多待一會兒?她甚至絲毫不懂鋼琴?!?/p>
“那她干嗎嘛對你笑?”
“這我怎么知道?這應該問她?!彼荒蜔┑乜熳邇刹剑澳憬裉旌霉?。”
看吧,木桐就是這么一根截金玉其外的木頭,寧榆嘆息,。
然后背著書包,樂顛顛地追了上去。
三
那部電影在次年參賽,廣受好評,木桐的角色成了意料外的大水花,天才俊美的天才鋼琴少年賺足了好感。
這一年中,木桐像吃了馬里奧的蘑菇,終于從矮寧榆一點,到高出她半個頭,俊俏挺拔得一塌糊涂。
寧榆卻沒長多少,卡在一米六五的大關上再無動靜。
電影引起的水花不僅于此。木桐在劇中的鋼琴獨奏得到賞識,學校舉薦他去省里比賽,他施施然地抱了個金獎回來,校領導樂不可支,又將他送上了全國鋼琴大賽。
全國賽的復賽采取網(wǎng)絡投票,得票數(shù)前三十名者晉級決賽。寧榆為給木桐刷票而煞費苦心,她對同學宣傳、買小號投票、,甚至試圖找地下團隊刷票,然而比起其他知名度更高的選手的票數(shù),她的努力仍如泥牛入海。
木桐則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
體育課上,寧榆想著他正在琴房會很熱,悄悄給他發(fā)的短信:在琴房?喝點什么不?我馬上下課。
半晌,她收到回信:兩杯菠蘿牛奶,加冰。
熬到體育課解散,寧榆立馬氣喘吁吁地拎著冰還未化的菠蘿牛奶來到琴房,卻看見木桐和顧沅并排坐在琴凳上,他正手把手地教她顧沅彈琴。
“謝謝?!蹦就┙舆^寧榆她手中的牛奶,無視她愣怔愣的神情,插上吸管,將其中一杯遞給顧沅,自己則吸著另一杯。
“你們……?”
“在彈琴。”木桐回答道。
顧沅羞紅了臉,木桐回到琴凳邊坐下:,“付寧榆,走的時候記得帶上門。”
寧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琴房的。
木桐和顧沅一起練琴的消息不脛而走。之后的幾天,到處都能聽見他倆的名字被同時提及,其中還夾雜著寧榆的名字。對此,木桐不置一詞,寧榆直接無視,顧沅則會紅著臉反駁,這讓八卦甚囂塵上。
寧榆懶得與旁人解釋她和木桐之間一直清清白白。她仍為他拼命刷票,只是晚上不再刻意等他一起回家,也不再去他家彈琴了。
他們本就不同班,一旦她不再有意無意地找他,他們便似乎成了是陌生人了。
一個月后,網(wǎng)絡投票排名出爐,木桐排在十五名,成功晉級。寧榆看著他驚人的票數(shù),很是自豪又有些落寞,那比她日夜狂刷的票數(shù)得還要多許多倍。
原來,她拼了命的幫助,對他而言也是效果甚微的。
決賽期間,木桐將在首都待呆上半個月。木媽媽叫上寧榆一同去火車站送他站。
“其實,阿姨應該叫顧沅過來?!背媚灸簨寢屓ハ词珠g時,寧榆狀似輕松地調(diào)笑,“畢竟她和你才是知己。”
木桐沒說話,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半個月后,他摘下全國賽銀牌后回來,學校炸開了鍋:顧沅帶著慶祝蛋糕去他的班上級找他,被他目不斜視地忽略了。
伴隨著“顧沅與木桐崩了”這個消息而來的,是一條來自木桐的短信:晚上來我家,我媽一定要慶祝,麻煩。
寧榆死死地盯著那條短信想,你說來,我就來,我是招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嗎?打死也不去。
哪知決心剛下了一半,另一條短信就接踵而來:好久沒和你一起彈鋼琴了。
幾個小時后,寧榆挫敗地拎著水果按響了他家的門鈴。
飯后,木桐要她配合他四手聯(lián)彈以排練新的曲目,她終于忍不住開口:“你和顧沅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木桐皺眉,“我和顧沅沒有關系?!?/p>
寧榆一怔:“那你們之前……?”
“顧沅想進娛樂圈,于是她找我談,說想要我多和她互動一下,好借電影話題給自己炒炒網(wǎng)絡熱度。作為補償,她會動用自己的資源,為我爭取鋼琴初賽網(wǎng)絡投票?!蹦就┙忉尩?,“這次比賽的決賽評委,有來自我想報考的音樂學校的老師里的。我和顧沅只是互幫互助,這并無壞處。”
他等了兩秒,寧榆卻毫無反應,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正震驚地望著他,眼中的陌生讓他無緣由地有些煩躁:“又怎么了?”
“所以,你就答應了?!卑肷?,她艱難地咽了下口水,“你不喜歡她,只因為這是正確的事,你就答應了?!?/p>
木桐的眉蹙得愈緊了:“這是正確的事,我為什么不能答應?”
他為什么不能答應?
寧榆狠狠地噎了一下,忽然覺得喘不過氣。她的眼眶迅速紅了:,“很好,”她哽咽道,“很好,你沒有錯?!?她轉過身,狠狠地抹了抹眼睛,呢喃道,“錯的是我?!?/p>
錯的是我這顆心,它真的很不聽話。
木桐一怔,還沒回神,寧榆已跳上窗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四
木桐:你到底怎么了?別讓我猜,我猜不到。
木桐:你的鋼琴已被綁架,帶一杯菠蘿牛奶當作贖金,今晚來我家。不來,可能被撕票。
木桐:你沒來。好吧,若不想再見,隨你。
寧榆又不由自主地翻了一遍手機中的這三條短信。
她單方面與他決裂已經(jīng)三個月,整個場事件中,似乎只有她寧榆這個局外人反應過度。
可她就是無法忘掉那天他對感情毫不在意,似乎只要是為了鋼琴,便可隨意用感情做交易的模樣。
她漸漸恍然大悟,他也許真的沒有錯。
他不喜歡任何人。他知道愛的所有表現(xiàn)形式與得到的方法,卻從不懂得愛。所以他用天才的腦袋去丈量感情,深情表象的內(nèi)里鋪滿天真的殘忍。
而她之所以會對此火冒三丈,僅僅是因為……她與他不同。
就像從小到大,每每有人調(diào)侃過他們的關系,他從不置一詞,她卻總會忍不住反駁,只因他坦坦蕩蕩,而她心里發(fā)虛心有虛愧。
其實,這三個月里,木桐也并不好過。,琴聲中蘊含的感情不足的問題,終于從美中不足,進展成為攔路的之柵欄柵。
國賽后,一位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的鋼琴博士導師看中了木桐他,決定對他進行破格面試。他木桐的視奏聽奏都讓導師很滿意,然而到了經(jīng)典曲目演奏時,導師皺了眉。
“木,你的音樂都很……正確?!睂熓?,“正確到像是電腦合成的一般,你懂我的意思嗎?它們沒有感情,簡直理性到冷酷?!?/p>
木桐垂下眼睫。
導師建議他與他人合奏以找到感覺,“鋼琴天才苦尋琴伴”的消息不脛而走,許多有鋼琴功底的女孩報了名,卻都鎩羽而歸。
“他一上來就彈《野蜂飛舞》,還是加速版,”一個女孩抱怨道,“擺明了就是拒絕嘛。”
一旁的寧榆吸著牛奶心不在焉地聽著,忽然手機嗡的一聲,她眼皮一跳,是條短信:。
木桐:還在生氣?
那我也要開始生氣了。我討厭與你以外的人四手聯(lián)彈。
寧榆猛地嗆了一口牛奶,滿臉煙霞烈火。這木頭到底懂不懂,他這話非常讓人想入非非?!寧榆按住正瘋狂背叛自己的左胸膛,憤怒地想。
“噔——”
又奏出一個失控的和弦旋后,木桐終于停手,挫敗地揉了把臉。
這種情況自三個月前付寧榆走后愈發(fā)嚴重。無論練習多少次,他都無法奏出不一樣的感情,琴聲愈發(fā)機械、難聽。
他閉上眼睛,再一次想,要是付寧榆在這兒就好了。
付寧榆那個看恐怖片都能被鬼感動哭的小傻子,感情最充沛,也最懂他的琴。若她在這兒,她一定能察覺到他的混亂脫軌。
她即使智商不足,也傻得讓他心安。
可她已經(jīng)三個月都不理他了。
他忽然敗興,不想再彈,于是起身回家。然而,走到自家琴房的窗下時,他卻聽到了熟悉的琴聲——
窗子開著的,寧榆正用他的鋼琴磕磕絆絆地彈著他下午練習的曲目。發(fā)現(xiàn)他就在窗外,她咳了一聲:“要找搭檔,至少先給對方琴譜啊,你個傻子?!?/p>
他定定地望著她,忽然粲粲然一笑然笑了。
五
寧榆答應做他的搭檔了,結果卻尾并未因此皆大歡喜。
也許是因為他們配合起來熟得好似一個人,搭檔計劃并未起到絲毫作用,木桐依舊不得其法,甚至鉆入了死胡同。
他開始拒絕與她聯(lián)連彈,而是獨自一人,一遍遍地彈著相同的旋律。
寧榆在角落里注視著他,恍然恍覺得他竟似籠中困獸,焦躁踱步卻走不出以傲人的智力為壁的囚牢。
他慣于用理性直面世界,用機器般的腦子權衡利弊;,現(xiàn)在要他丟掉腦子去找那顆心,這簡直難于登天。
“你能不能讓外面下雨的聲音小一點?”他沖她無端地發(fā)脾氣。
寧榆望了眼窗外淅瀝的冬雨,知道他在遷怒,便沒搭理。過了一會兒,他又猛地按下重和弦和旋:“付寧榆,你先回去。”
“我沒帶傘。”
“借口,以從前你才不會怕這點雨,”?!蹦就┱Z速飛快地脫口而出,“你會直接披著校服跑出去。有次在學校的琴房我忘帶琴譜,你瞞著我冒雨回去??;還有一次放學我不回家,那天下雨,碰巧我的傘壞了,你把自己的傘塞給我,騙我說你還有備用傘;還有一次,我……”
他說著說著,忽然猛地頓住,怔怔地望著她,瞳孔眼瞳因不可置信而放大。
寧榆的心都快不會跳了。她整個人繃得極緊,內(nèi)心瘋狂地祈禱:不要說、,不要說出來……
“……你喜歡我?”木桐呢喃道。
啪,寧榆幾乎聽見心臟的破碎聲。她的臉色瞬間煞白。
他知道了。她絕望地想,他們完了,她知道他木桐會如何對待那些喜歡他的女生。她曾親眼看目睹過無數(shù)次,他對站在她們的心意旁,視而不見,地走過,然后再也不與她們講哪怕一句話。
這次決定重回他的身邊,她真的鼓起了好大的勇氣。她已決定永遠藏起這份無望的喜歡,只要他不知道,他看不懂,她就可以永遠以最佳琴童的身份,留在他的身邊。
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完了。
她垂著頭,仿若等待宣判。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見木桐迷茫的聲音。
“付寧榆,喜歡我,那是種什么感覺?”
寧榆一怔。
“付寧榆?!彼麑W⒌乜粗抗馄惹?,幾近懇求,“喜歡我是種什么感覺?喜歡別人是種什么感覺?我沒喜歡過別人,我現(xiàn)在真的很想需要知道,拜托?!?/p>
寧榆的心跳漸漸緩下來,越愈來越愈慢,心似乎失了力氣,累得絞緊了似的疼。
她知道,他是真的不明白。
他也不明白他這誠懇的問話語,背后的含義到底是怎樣戳破了她一直以來自欺欺人的、關于自己在他心中,也許有一絲不一樣的幻想。
可笑,原來她直到上一秒都沒徹底死心,一邊絕望著,一邊無恥地心存幻想。
而現(xiàn)在,他的話終于讓使她對真相避無可避。
“你想知道嗎?喜歡你是什么感覺?!??”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輕聲道。
他無聲地望著她,她點點頭,說:“站在這里別動?!?/p>
,然后,她忽然緩緩蹣跚地站起來,一步一步走進雨幕里。
她沒拿傘。木桐看著她的背影,很想跑出去將她拉回來,可是,對答案的渴盼最終讓他狠下心。
他沒追出去。
他逼著自己坐回琴凳上,心里霧蒙蒙的,手指在琴鍵上漫無目的地游走。幾小節(jié)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彈《升cC小調(diào)前奏曲》。
他在以一個絕對錯誤的方式演奏著。,踏板拉長,指法含糊,流淌而出的旋律卻意外地與此時的心境貼合無比。他如第一次碰到鋼琴般訝異于這般奇妙的轉變,忽然,開門聲傳來。
他循聲回頭,看到折返的寧榆正渾身濕透地抱著一份外賣靜靜地望著他,眼眶微紅。
“喜歡你是什么感覺?”她啞著嗓音說,“就像這樣。”她將外賣丟進他的懷里,“即使難受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也會一直惦念著你還沒吃晚餐;即使知道這份喜歡得不到是任何回應徒勞無功的,我也卻還是忍不住對你好?!?/p>
他認真地看著她,像是在審視,半晌后,他試探著將額頭抵上她的肩頭,仿佛一只警惕而孤獨的貓。
他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我不知道喜歡是什么感覺?!?/p>
“嗯?!?/p>
“我彈不出導師想要的感情,我不是天才,不值得你喜歡。”
“嗯,你只是個會彈鋼琴的傻瓜?!?/p>
“可剛剛你走了,我的琴聲有變化,你有聽到嗎?就像有了感情一樣。”
他感到她的身體狠狠地一顫。
“付寧榆,你可不可以留下來?”他恍惚道,“別再生我的氣,以后我不會再欺負你了?!?/p>
她顫抖得愈發(fā)厲害。半晌后,他聽見她輕快地笑道:“好啊。我答應你。
“付寧榆在失去價值之前,她會陪在木桐身邊的?!?/p>
你永遠不會失去價值。他暗自想,又覺得這句話沒有必要說出來,她也一定懂。他卻沒看到她壓在胸膛的哽咽,也聽不到她沒出口的下一句話。
——若付寧榆失去價值,她會自己安靜地離開,留給木桐一片天高海闊,。
絕不糾纏。
六
兩周后,柴院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導師的第二次面試如約而至。作為搭檔兼青梅竹馬,寧榆堅持要送木桐去考核地點。
“親友團的加油打氣相當重要,”她嚴肅道,“不然,你該怯場了。”
會怯場的是你。木桐無語地看著她強作鎮(zhèn)定的表情和藏在身后哆哆嗦嗦的手,于是悄悄扯松了自己的領結。
寧榆果然很快便注意到他的領結歪了,她緊張地扯過他,如臨大敵地給他整理,結果把領結越弄越歪。
付寧榆這小傻子緊張壞了。木桐斷然心想想到,我得給她找點事做。
壓下心中莫名的暗爽,他假裝嚴肅地清了清喉嚨:“賽后慶祝,我想吃火鍋?!彼S便指著對街一家正巧斜對著面試室的間窗子的火鍋店,“你去那里等我,點好涮品,熱好鍋,半個小時后,我想吃現(xiàn)成的?!?/p>
寧榆接到指示,用力點頭,嚴肅得仿佛就算木桐要她去炸碉堡,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睛。這讓木桐微微揚起嘴唇角。
面試地點在二樓。導師在窗邊目睹了全程,此刻笑瞇瞇地看著他:“你的女朋友很可愛,看來,你已經(jīng)克服困難難關了?”
“不是女朋友,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彼\實道,想了想,又說,“困難難關還在,可我答應了她,會盡全力的?!?/p>
導師滿意地笑了,琴聲漸起。
這么久的努力也不是全然無用的,望著導師瞇眼享受的神情,木桐暗想,這種表情應對應“還算滿意”。付寧榆要是在這里,估計會很開心……
想到這兒,他悄悄瞥向窗外,那家火鍋店就在視野視線中央,他知道那里的某個角落正坐著那個坐立不安的小傻子,她一定已熱好了鍋,正焦急地盯著時鐘的表針,等他凱旋歸來。
忽然——
“砰的!”一聲巨響。
木桐的瞳孔猛地得縮緊!
又有幾聲震耳欲聾的爆破聲接踵而至,緊接著,他視野中央的火鍋店猛燃躥起接天火焰!
尖叫聲、車鳴聲此起彼伏,響徹天際,那一瞬間,他仿若失聰,如墜冰窟。
“哪里爆炸了?”才回神的導師驚魂未定地望向窗外燃燒的火鍋店,卻赫然發(fā)現(xiàn),逆著人海,正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正飛速奔向?qū)γ妗?/p>
導師一怔,回頭一望,鋼琴凳上已空無一人。
那個上一秒還在彈著鋼琴的少年,這一秒正逆著人潮,飛奔向火海。
七
“你不能進去!”門口的保安想要攔住他,話音未落,少年卻已趁他不注意奔入火海。
后來,木桐慶幸萬分,幸好那時他及時進去了。
在那之前,他并沒有在人群里看見她。他知道,只要他提了,她就一定會在那里等他。那么,她一定還在里面,而且可能出事了。
果然,在二樓火勢兇猛洶涌的角落里,他找到了她。爆炸震落了使墻壁上的裝飾品被震落,正好將她砸暈在角落。他找到她時,她還昏迷著,左臂有碎瓷片深深地嵌入,鮮血直橫流。
他將她一路抱上救護車。去醫(yī)院的一路上,他緊緊握著她沒受傷的右手,感到前所未有的到空曠疲倦。那些曾讓他驕傲的理智在這一刻分崩離析,去他的理智吧,他寧愿現(xiàn)在變成傻子,也只要她平平安安。
她十四三歲爬窗、十七歲跳墻,她一直那樣生機勃勃如百折不撓的野草百折,她從未如此虛弱過,蒼白著臉色躺在那兒,了無生氣。
車上的醫(yī)護試圖安慰他,望著他慘白嚇人的臉色,最后眼神沉了沉,什么也沒有說。
寧榆傷得不輕,除重度腦震蕩外,她的左臂尺神經(jīng)嚴重損傷,即使通過手術修復后能恢復修復大半功能,但左手終究無法靈活如初了。
寧榆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她只是小聲問醫(yī)生:“我不能再彈鋼琴了,是嗎?”
“《小星星》這種級別的,沒問題。”醫(yī)生安慰她。
她咧了咧嘴,笑得無比難看。
兩周后,寧榆重回學校。同學們都小心翼翼地與她相處,不提手臂的事手,不提鋼琴,也特意避開了提及木桐——她寧榆似乎不想見他。
自受傷后,他們只見了幾次,每每都是潦草收場。
木桐大概也發(fā)現(xiàn)了。他不再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轉而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他以為自己藏得還不錯,直到一個月后的某一天,在放學路上,走在前方的她寧榆忽然說:“木桐,我想和你說說話?!?/p>
原來,她一直知曉他的存在。
“木阿姨和我說了,你收到了柴院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導師面試通過的消息,但你卻和木阿姨說不打算去。為什么?”
“……我媽好多嘴。”
“你是因為對我愧疚而不想去嗎?”她回頭,靜靜地望著他,“木桐,那是意外,不是你的錯?!?/p>
“……不是愧疚!”他打斷道,立馬聲音又弱下去,挫敗道,“付寧榆,我只是……我不想在離你太遠的地方?!?/p>
她一怔。
過了許久,她才艱難道:“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能再陪你四手聯(lián)彈了,”她狠狠地閉了閉眼,“我……失去價值了?!?/p>
付寧榆在失去價值之前,她會陪著木桐,。這是她答應過的。
那么,失去價值之后呢?
——她該放木桐離開了。
“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你難道還以為自己只是個琴童?”木桐忽然猛地抬頭,平生第一次幾近氣急敗壞地說道,“彈琴好的人多得的是,能讓我緊張到失去扔掉理智、沖進火海的,就你一個!能讓我患得患失到甚至不敢親近的,也就你一個!你,你,你還妄自菲???你——”
他猛地得一頓,這才驚覺自己情急之下都吼出了什么,如醍醐灌頂般,他茅塞頓開地呆立當場。
他可能、似乎、也許——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終于傳來寧榆的聲音。她在極度震驚中重新找回聲音的,像怕他反悔似的,她怯生生道:“那,那我留下了啊,你別反悔?!?/p>
那一瞬間,木桐忽然明白恍悟,他可能、似乎、也許仍不懂什么是愛,——
卻早已處于愛之中,很多很多年了。
尾聲
“木桐,我覺得你還是得去柴院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這么好的機會浪費了,太可惜,況且,我還是最喜歡你趾高氣揚地彈著琴,大殺四方的模樣。”
“你和我一起?”
“我考不上啦。不過,我想好了,不能彈琴的付寧榆并不等于沒有價值的付寧榆??!我音準好,我打算大學學修調(diào)音。這樣——”
這樣,等你學成歸來,我就又能信心百倍地留在你的身邊啦。
他不懂愛,沒關系,她很懂啊。
況且,一輩子很長,他們還有很多個一同摸索著學習如何愛的夏天。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