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寫詩的理由完全消失,這時我寫詩——顧城
很多年中,我都想寫李白,寫他唯一存世的書法真跡《上陽臺帖》。我去了西安,沒有遇見李白,也沒有看見長安。長安與我,隔著歲月的荒涼。歲月篡改了大地上的事物。我無法確認,他曾經(jīng)存在。
在中國,沒有一個詩人的詩句像李白的詩句那樣,成為每個人生命記憶的一部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中國人只要會說話,就會念他的詩,盡管念詩者,未必懂得他埋藏在詩句里的深意。
李白是“全民詩人”,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民藝術家”。憂國憂民的杜甫反而得不到這個待遇,善走群眾路線的白居易也不是,他們是屬于文學界、屬于知識分子的,唯有李白,他的粉絲曠古絕今。
李白是唯一,其他都是之一。
他和他以后的時代里,沒有報紙雜志,沒有電視網(wǎng)絡,他的詩,卻在每個中國人的耳頭心頭長驅(qū)直入,全憑聲音和血肉之軀傳遞,就像傳遞我們民族的精神密碼。
中國人與其他東亞人種外觀很像,但精神世界有天壤之別,一個重要的邊界,就是他們的心里沒有住著李白。當我們念出李白的詩句時,他們沒有反應;他們搞不明白,為什么中國人抬頭看見月亮,低頭就會想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所以我同意歷史學家許倬云先生的話:“(古代的)‘中國并不是沒有邊界,只是邊界不在地理,而在文化?!崩畎椎脑?,是中國人的精神護照,是中國人天生自帶的身份證明。
李白,是我們的遺傳基因、血液細胞。李白的詩,是明月,也是故鄉(xiāng)。
然而李白,畢竟已經(jīng)走遠,他是作為詩句,而不是作為肉體存在的。他的詩句越是真切,他的肉體就越是模糊。他的存在,表面很具體,實際很抽象。即使我站在他的腳印之上,對他,我仍然看不見,摸不著。
誰能證實這個人存在過?
不錯,新舊唐書,都有李白的傳記;南宋梁楷,畫過《李白行吟圖》——或許因為畫家天性狂放,常飲酒自樂,人送外號“梁瘋子”,所以他勾畫出的是一個灑脫放達的詩仙形象,把李白疏放不羈的個性、邊吟邊行的姿態(tài)描繪得入木三分。但《舊唐書》,是五代后晉劉昫等人撰寫的,《新唐書》是北宋歐陽修等人撰寫的。
梁楷比李白晚了近五個世紀,相比我們,他們這些人距離李白更近,但和我一樣,他們都沒見過李白,僅憑這一點,就已經(jīng)把他們的時間優(yōu)勢化為了無形。
只有那幅字是例外。那幅草書的書法作品《上陽臺帖》,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李白寫上去的。這幅字筆畫回轉(zhuǎn),通過一管毛筆,與李白的身體相連,透過筆鋒的流轉(zhuǎn)、墨跡的濃淡,我們幾乎看得見他手腕的抖動,聽得見他呼吸的節(jié)奏。
這張紙,只因李白在上面寫過字,就不再是一張普通的紙。盡管沒有這張紙,就沒有李白的字,但沒有李白的字,它就是一片垃圾,像大地上的一片枯葉,結局只能是腐爛和消失。
那些字,讓它的每一寸、每一厘,都變得異常珍貴,先后被宋徽宗、賈似道、乾隆、張伯駒、毛澤東收留、撫摸和注視過,最后被毛澤東轉(zhuǎn)給北京故宮博物院永久收藏。
從這個意義上說,李白的書法,是法術,可以點紙成金。
李白的字,到宋代還能找出幾張。北宋《墨莊漫錄》中記載,潤州蘇氏家,就藏有李白《天馬歌》真跡,宋徽宗也收藏李白的兩幅行書作品《太華峰》和《乘興帖》,還有三幅草書作品《歲時文》、《詠酒詩》和《醉中帖》,對此,《宣和書譜》里有載。到南宋,《乘興帖》也漂流到賈似道的手里。
只是到了如今,李白存世的墨稿,除了《上陽臺帖》,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張。問它值多少錢,那是對它的羞辱,再多的人民幣,在它面前也是一堆廢紙,丑陋不堪。李白墨跡之少,與他詩歌的傳播之廣,反差到了極致。但幸虧有這幅字,讓我們穿過那些燦爛的詩句,找到了作家本人。好像有了這張紙,李白的存在就有了依據(jù),我們不僅可以與他對視,而且可以與他交談。
一張紙,承擔起我們對于李白的所有向往。我不知該譴責時光吝嗇,還是該感謝它的慷慨。
但終有一張紙,帶我們跨過時間的深淵,看見了李白。
所以,站在它面前的那一瞬間,我外表鎮(zhèn)定,內(nèi)心狂舞,頃刻間便與它墜入愛河。我想,九百年前,當宋徽宗趙佶成為它的擁有者,他心里的感受應該就是我此刻的感受,他附在帖后的跋文可以證明。《上陽臺帖》卷后,宋徽宗用他著名的瘦金體寫下這樣的文字:“太白嘗作行書,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望,身在世外,一帖,字畫飄逸,豪氣雄健,乃知白 不特以詩 鳴也。”
根據(jù)宋徽宗的說法,李白的字,“字畫飄逸,豪氣雄健”。與他的詩歌一樣,“身在世外”,隨意中透出天趣,氣象不輸任何一位書法大家。黃庭堅也說:“今其行草殊不減古人”,只不過他詩名太盛,掩蓋了他的書法知名度,所以宋徽宗見了這張?zhí)?,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知,原來李白的名聲,并不僅僅從詩歌中取得。
那字跡,一看就屬于大唐李白。
它有法度,那法度是屬于大唐的,莊嚴、敦厚,飽滿、圓健,讓我想起唐代佛教造像的渾厚與雍容,以及唐代碑刻的力度與從容。這當然來源于秦碑、漢簡積淀下來的中原美學。唐代的律詩、楷書,都有它的法度在,不能亂來,它是大唐藝術的基座,是不能背棄的原則。
然而,在這樣的法度中,大唐的藝術,卻不失自由與浩蕩,不像隋代藝術那么拘謹收壓,而是在規(guī)矩中見活潑,收束中見遼闊。
這與北魏這些朝代做的鋪墊關系極大。年少時學歷史,最不愿關注的就是那些小朝代,比如隋唐之前的魏晉南北朝,兩宋之前的五代十國,就像一團麻,迷亂紛呈,永遠也理不清。自西晉至隋唐的近三百年空隙里,中國就沒有被統(tǒng)一過,一直存在著兩個以上的政權,多的時候,甚至有十來個政權。但是在中華文明的鏈條上,這些小朝代完成了關鍵性的過渡,就像兩種色塊之間,有著過渡色的銜接,色調(diào)的變化就有了邏輯性。在粗樸凝重的漢朝之后,之所以形成縟麗燦爛、開朗放達的大唐美學,正是因為它在三百年的離亂中,融入了草原文明的活潑和力量。
假若沒有北方草原文明的介入,中華文明就不會完成如此重要的聚變,大唐文明就不會迸射出如此亮麗的光焰,中華文明也不會按照后來的樣子發(fā)展,一點點地發(fā)酵成李白的《上陽臺帖》。
大唐皇室包容四海、共存共榮。于是,唐朝人的心理空間一下子放開了,也淡定了,曾經(jīng)的黑色記憶,變成了簪花仕女的香濃美艷,變成了佛陀的慈悲笑容。于是在唐詩里,有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蒼茫視野,有了《春江花月夜》那樣的浩大寧靜。
唐詩給我們帶來的最大震撼,就是它的時空超越感。這樣的時空超越感,在此前的藝術中也不是沒有出現(xiàn)過,比如曹操面對大海時的心理獨白,比如王羲之在蘭亭暢飲、融天地于一體的那份通透感,但在魏晉之際,他們只是個別的存在,不像大唐,潮流洶涌,一下子把一個朝代的詩人全部裹挾進去。魏晉固然出了很多的英雄豪杰、很多的名士怪才,但總的來講,他們的內(nèi)心是幽咽曲折的。唯有唐朝,呈現(xiàn)出空前浩大的時代氣象,似乎每一個人,都有勇氣獨自面對無窮的時空。
有的時候,是人大于時代,魏晉就是這樣。而到了大唐,人和時代,彼此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