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風景學必須夯實“日常性體驗”這一地基
暑假外出旅游的多,我一位河南同學去開封玩后發(fā)朋友圈:“同樣是鐵塔,歷史悠久的開封鐵塔很少有人知道,埃菲爾鐵塔卻風靡全球?!庇悬c為家鄉(xiāng)風景抱不平的意思。
“風景”與地域主義的牽扯,其來有自。我們的祖先看到一座山,可能首先是從工具性視角發(fā)問如何靠山吃山。生活水平提高,“有閑階層”出現(xiàn),開始以欣賞性視角打量一座山,這才催生了“風景”。
這方面,向有“壯游”傳統(tǒng)的英國人是先驅者。從17世紀開始,英國貴族子弟大學畢業(yè)后,一般要先游歷歐洲大陸的古希臘羅馬故地,作為經(jīng)典人文教育的一部分。從18世紀60年代開始,隨著英國工業(yè)革命的進展、國力的強盛,英國人開始有了文化自信,莎士比亞和彌爾頓的地位已經(jīng)與荷馬和維吉爾并駕齊驅。后來又出于對法國大革命的厭惡,英國人討厭一切人工設計的園藝,就像討厭不自然的政體。他們鼓吹自生自發(fā)的秩序,喜歡去遠離城市的地方尋找“大自然之美”,政治與美學找到了結合點,英國式風景觀就誕生了。在歐洲大陸,資產階級盡管取得了政治領導權,但還沒有掌握文化領導權,他們在美學品位上模仿貴族,也開始到各地旅游,這才導致了旅游業(yè)的興起。(見達比《風景與認同》)
埃菲爾鐵塔之所以比開封鐵塔有名,除了景觀價值更大外,還因為埃菲爾鐵塔具有更高的政治文化符號價值。它不但是法國人抒發(fā)民族自豪感的符號,也是世界各國中產通過旅游宣示身份的符號。再說了,它還有巴黎這座美麗的城市作為背景。巴黎的魅力不虛,尤其是有很多迷人的日常小風景。比如,畫家黃永玉贊嘆“巴黎人不會擋住畫家寫生”,學者趙鑫珊留戀“巴黎某座凝固音樂般的教堂拱門”,作家陶杰癡迷“日暮六點鐘時嘆息橋下的野貓瞳孔的慵懶,以及圣拉扎爾火車站清晨月臺上印象主義的迷霧”,還有“巴黎女人走在街上的風情”。
按照比較文化學的說法,西方的“風景”多是主體從外部欣賞作為客體的風景,講究“可觀”,崇尚壯觀、華麗,以及靈魂的驚嘆;而中國的“風景”多不分主、客體,人可游在風景中,追求的是風韻、回味,以及和諧美。但現(xiàn)在看來,西方風景似乎吸收了東方的優(yōu)點,反是我們丟失了自己原有的特點,那些遍布中國鄉(xiāng)村的丑陋馬賽克建筑即為顯例。
好在文人之作中,還留下中國傳統(tǒng)“風景”的一些遺緒。汪曾祺說,自己喜歡逛菜市場?!暗搅艘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纯瓷u活鴨、新鮮水靈的瓜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焙m成也說,自己對名勝古跡不感興趣,倒是對常走的小街小巷有感情?!霸诠鹆郑綄て咝菐r,那幽邃奇險的洞穴,我一進去就急于想出來。還是回去的路上,看女人在護城河邊洗衣裳看了半天?!弊钣腥さ氖窍愀墼O計學家趙廣超,別人到了古寺都聽晨鐘暮鼓、經(jīng)誦梵唄,他卻枕在大殿里,望著屋頂?shù)亩饭?,仿佛聽見榫說“執(zhí)子之手”,卯答“與子偕老”。
將東西方風景學融合起來的,是日本學者中村良夫。他認為,如果一個人把自家附近的河流弄得很臟,卻涌到美術館排隊看展覽,說明文化與生活場割裂了,現(xiàn)代風景學必須夯實“日常性體驗”這一地基。他舉例說,城市并非像鄉(xiāng)村一樣是熟人社會,鄰里之間就有必要告訴對方,自己不抱敵意。“民宅在窗邊、檐下擺放花卉的習慣在歐洲大部分國家都很普遍,有的地方甚至立法半強制地推行。我們看到這些風景時,常常有一種接受了某人致意的感受?!保ㄒ姟讹L景學入門》)
所以,不用將自己家鄉(xiāng)風景與埃菲爾鐵塔相比較,自慚或不服。風景有大有小,遠的大的風景或許只是“面子”,日常小風景才是“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