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夢 崔宰榮
摘 要:現(xiàn)代漢語中“難以”一詞是由短語結構“難詞+以介詞”發(fā)展而來逐漸凝固成詞的,“難以”的詞匯化是伴隨著“以”由介詞演變?yōu)樵~綴的語法化同時發(fā)生的,經歷了由“以”字懸空到跨層后附這一過程。本文根據對先秦至宋代經典文獻的窮盡式調查,描繪出“難以”詞匯化的具體路徑。
關鍵詞:“難以” 詞匯化 語法化 介詞懸空
一、引言
根據姜夢,崔宰榮(2017),估價類情態(tài)助動詞“難”的語法化與上古漢語中形容詞“難”的意動用法有關。形容詞“難”表意動帶謂詞性賓語構成“難+V”結構時,連動結構的不穩(wěn)定性為“難”發(fā)生語法化提供了結構前提。當表達需求促使充當S的成分發(fā)生擴展,S由施事擴展到當事或空缺狀態(tài)時,其深層結構發(fā)生改變,“難+V”由表意動的述賓結構“V+O”重新分析為情態(tài)助動詞短語“AV+V”,“難”的語義特征由[+感到困難]重新分析為[+費力、不容易],此時“難”演變?yōu)楣纼r類情態(tài)助動詞??偟膩砜矗F(xiàn)代漢語中的估價類情態(tài)助動詞“難”出現(xiàn)于周代之前,成熟于戰(zhàn)國時期,是在上古漢語中的形容詞“難”表意動帶謂詞性賓語構成的“難+V”連動結構中語法化而來的。之后隨著情態(tài)助動詞“難”的使用頻率的增加,含有“難”的短語結構逐漸固化成合格的詞,比如現(xiàn)代漢語中常用的“難以”。
根據《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2012:947),現(xiàn)代漢語中的“難以”作為一個詞使用,指根據場合或情況不容易做到某事。語用層面上,“難以”后面往往接雙音節(jié)詞,例如“難以拒絕、難以開口、難以形容、難以捉摸、難以相處、難以估計”等。也常以四個字的固定形式出現(xiàn),如“難以啟齒、難以置信”等。
若利用義素分析法進一步對“難以”中“難”的語義探究,可以發(fā)現(xiàn):“難以”中語素“難”體現(xiàn)出與情態(tài)助動詞“難”類似的[+費力、不容易]的主觀評價意義?!半y以”與“難”語義上的相通之處說明:“難以”的成詞過程中有可能受到了情態(tài)助動詞“難”的用法的影響。那么“難以”到底是如何在情態(tài)助動詞“難”的短語結構中凝固成詞的呢?本文通過對先秦至宋代23部歷時文獻的窮盡式調查和對調查結果的統(tǒng)計分析,試圖弄清現(xiàn)代漢語中的常用詞“以”的來源、具體的詞匯化過程和其中的詞匯化機制和動因。
二、前人研究及本文觀點
從共時角度看,太田辰夫(1958/2005:191)最早注意到“難以”大致和“難”釋義相同,但它是純粹的助動詞。這個“以”是后綴,可能是由“可以”“足以”類推而來的。曹廣順等(2011:305)將《祖堂集》中出現(xiàn)的“難以”歸類為估價類情態(tài)助動詞。太田辰夫的觀點頗有啟發(fā)性,本文也認為,共時角度上看,“難以”和情態(tài)助動詞“難”的功能和意義相同,“以”是個詞綴。
從歷時角度看,目前還沒有研究“難以”形成過程的文章。但從出現(xiàn)時間來看,“難以”和“可以、足以”都出現(xiàn)在先秦時期,這一類詞形式構成上相近,演變過程也有一定的類似性。加上關于探究“可以”的形成過程的文章較多,因此本文認為,歷時角度上,研究“難以”的詞匯化,可參考“可以”的演變過程。
關于“可以”的演變過程,白曉紅(1997),董秀芳(2002),朱冠明(2008),李明(2001、2016)等均主張雙音節(jié)詞“可以助動詞”是源于“助動詞‘可加介詞‘以”這個連用形式,即“可以助動詞”源于短語結構“可詞+以介詞”。兩者的區(qū)別標準是“以”的介詞性的強弱,即“以”后面無法補出省略賓語者,主語也不能成為“以”的支配成分時,“可以”為詞。而關于“可以助動詞”由“可詞+以介詞”逐漸凝固的具體過程,李明(2001、2016)和朱冠明(2008)均有較詳細論證且觀點相似。以李明(2016:35)的觀點為例,他根據“可以”前出現(xiàn)成分的不同,將“可以”出現(xiàn)的句式分為A、B、C、D四類。A類句式中“可以”前的成分可作為“以”的支配成分,即非施事時,為“可詞+以介詞”。D類句式中“可以”前的成分不能作為“以”的支配成分,即為施事主語時,為“可以助動詞”。由A到D,“以”的介詞性由強至弱,最后完全語法化為詞內語素。
學者們對“可以”的討論為研究“難以”的詞匯化過程提供了一定的參考價值。但畢竟“難以”和“可以”是兩個不同的詞,所出現(xiàn)的句法環(huán)境與演變過程有相似處也有不同點。接下來,結合“可以”的詞匯化,談一下本文對“難以”的詞匯化的看法。
關于“難以”的形成過程,本文認為“難以”與“可以”類似,總的來看屬于跨層結構的詞匯化,即為一個從句法層面單位到詞匯層面單位的演變過程。參考董秀芳(2002:33)對“可以助動詞”的演變過程的闡述,本文認為“難以”的演變路徑如下:“難”由形容詞表意動演變?yōu)榍閼B(tài)助動詞之后,由于先秦時期“以”多作為引出工具、方式、憑借、原因的介詞使用,“以”與其賓語構成的介賓結構成為“難”后動詞短語的一部分,即“難”與“以”首先出現(xiàn)在下面這樣的句法環(huán)境中:難+以+NP+VP。此時“難”與其后的“NP”是一對直接成分。只是由于“難”和“以”在線性順序上鄰近,常常同現(xiàn)的結果就使得二者的距離被拉近。再加上在上古漢語中,介詞的賓語常??梢砸驗樵谡Z境中不言自明或在上文中已出現(xiàn)而被省略,“以”后的NP就經常以零形式的方式出現(xiàn),形成“難以(NP)VP”,或移至主語位置上,形成“(NP)難以VP”。這兩種情況都屬于“介詞懸空”(preposition stranding)現(xiàn)象①,即作為介詞的“以”,由于賓語的空缺而懸空,從而導致“以”逐漸向“難”靠攏,二者常常緊鄰共現(xiàn),相互間的界線逐漸消失,最終二者粘合為詞。總而言之,“難以助動詞”是由短語結構“難詞+以介詞”逐漸凝固成詞的,“難以”的詞匯化是伴隨著“以”由介詞演變?yōu)樵~綴的語法化同時發(fā)生的,經歷了由“以”字懸空到跨層后附這一過程。
此外,關于“難以助動詞”和“難詞+以介詞”的區(qū)別標準。本文認為可借助“難”的結構語義特征來判斷“難以”是否已完成詞匯化。由于“難以”和“難”的功能、意義相同,可相互替代,因此理應存在“S受事+難以+V及物”結構,其中“難以”的語義特征為[+費力、不容易],且“難以”可替換為“(很)難”??傊ㄟ^檢驗“難以”是否能夠進入典型情態(tài)助動詞結構“S受事+AV難+V及物”及非典型結構“(S+)AV難+V(+O)”,可以判斷“難以”是否已完成詞匯化形成“難以”。為探究“難以”的形成時間及具體詞匯化過程,我們對先秦至宋代的文獻進行了窮盡式調查,并對調查結果進行統(tǒng)計和分析,最終描繪出“難以”的發(fā)展路徑。
三、“難以”的詞匯化過程
李明(2016:35)認為,“可以”凝固之前的“可詞+以介詞”結構中,“以”后面大多并不存在介詞賓語的省略,“以”雖然是介詞,但其作用并不是引進賓語,而是標記著“可以”前的主語是其后面VP所表示的動作的工具、方式、憑借、原因等。但本文認為這一點“難以”正相反。“難以”在凝固之前的“難詞+以介詞”結構中,“以”的作用首先是引進賓語。只有當“以”的賓語進一步移至主語位置,形成“介詞懸空”狀態(tài)時,“以”的作用才轉為標記主語S為其后面VP所表示的動作的工具、方式、憑借、原因等,此時S多為非施事名詞短語。當S擴展為小句時,“難以”往往具有雙重分析的可能性,既可以分析為“難以助動詞”,也可以分析為“難詞+以介詞”,小句越復雜,“以”的語法化程度越高。當S進一步擴展為受事或施事時,形成“S受事+難以+V及物”結構時,“難以”具有與情態(tài)助動詞“難”相同的句法、語義特征,“以”由介詞語法化為詞綴,“難以”已基本凝固??偟膩砜矗半y以”的詞匯化過程,即介詞“難”演變?yōu)樵~綴的語法化過程可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小句+難詞+以介詞(+NP)+VP”的出現(xiàn)
↓
第二階段:“S非施事+難詞+以介詞+VP”的出現(xiàn)
↓
第三階段:“小句+[難+以/難以]+VP”的出現(xiàn)
↓
第四階段:“S受事/施事+難以助動詞+VP”的出現(xiàn)
圖1:“難以”的詞匯化過程示意圖
(一)第一階段:“小句+難詞+以介詞(+NP)+VP”的出現(xiàn)
情態(tài)助動詞“難”最初與“以”連用時,“以”后面存在支配成分,結構上應分析為“(以+NP+VP)+難”,“以”只能看作引進賓語的介詞?!耙浴焙竺鎺зe語的這類句子可看作典型的“難詞+以介詞”結構。這類結構最早見于戰(zhàn)國時期。例如:
(3)惠王曰:“惠子施也,難以辭與公相應。雖然,請言其志?!保ā秴问洗呵铩彂[》)
例(3)中“難以辭與公相應”指的是“很難用言辭與您應答”。很明顯“以”為引進后面工具賓語“辭”的介詞,結構上宜分析為“難(以辭與公相應)”。兩漢之后,這類句子出現(xiàn)較多。例如:
(4)謂世衰難以德治,可謂歲亂不可以春生乎?(《論衡·非韓》)
(5)古無道者多,可以雷雨誅殺其身,必命圣人興師動軍,頓兵傷士,難以一雷行誅,輕以三軍克敵,何天之不憚煩也?(《論衡·自然》)
(6)今未承王命者,吳與蜀也,吳有長江之險,蜀有崇山之阻,難以威服,易以德懷。(《三國志·魏書》)
從以上例子來看,不管是“難以”還是“可以”,“以”后面出現(xiàn)支配對象“NP”時,“以”的介詞性最強。此時“NP”多為后面動作的工具、方式等,“難以”前面多為小句,“難+以+NP+VP”應分析為“(以+NP+VP)+難”。但“難”和“以”在線性順序上鄰近,常常同現(xiàn)的結果使得二者的距離被拉近。
由于上古漢語中,介詞的賓語常常可以因為在語境中不言自明或在上文中已出現(xiàn)而被省略,因此“以”后的“NP”可以零形式的方式出現(xiàn),形成“介詞懸空”現(xiàn)象,構成非典型結構“小句+難詞+以介詞+VP”。例如:
(7)諸微物必以削削之,而所削必大于削。今棘刺之端不容削鋒,難以治棘刺之端。(《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8)居官數年,一切郡中為小治辨,然獨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難以為經。(《史記·酷吏列傳》)
例(7)中,“以”后面省略了“治棘刺之端”的工具“削(刻刀)”,即“以”的賓語由于在上文中出現(xiàn)而被省略了,句義可理解為“現(xiàn)在荊棘的尖端容不下刻刀的鋒刃,所以他很難用(刻刀)來雕刻棘刺的尖端”。因此在分析時“難以”后面應該添補出賓語“之”,“以”仍應看作引出賓語的介詞。例(8)中,“以”后面省略了賓語“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這件事情,屬于在語境中不言自明而省略的情況,“然獨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難以為經”可理解為“但是唯獨減宣卻能從小事辦到大事,能憑借他的力量加以推行,當然很難把他的辦法當作常法”。因此以上兩例均可證明“以”后存在介詞賓語的省略,此時的“難以”仍應理解為“難詞+以介詞”結構。要注意的是,由于此時“以”后面的支配對象空缺造成“以”字懸空,“難”與“以”在線性順序上的距離實際上更加拉近了。
(二)第二階段:“S非施事+難詞+以介詞+VP”的出現(xiàn)
“以”的支配成分還可提取到“難”字之前的主語位置上,形成“S非施事+難詞+以介詞+VP”結構。此時“難以”的主語S多由表示工具、方式的名詞性短語充當,雖然“以”字懸空,但“難以”仍應分析為“難詞+以介詞”結構。例如:
(9)牛刀可以割雞,雞刀難以屠牛。(《論衡·程材》)
(10)十二圣相不同,前圣之相,難以照后圣也。(《論衡·講瑞》)
(11)夫如是,儒書之文,難以實事,案附從以知鳳皇,未得實也。(《論衡·講瑞》)
從以上三例可以看出,“以”的賓語實際已提取到“難”字之前主語S的位置了。主語S,即“以”的支配對象多由表工具、方式的非施事名詞短語充當。由于實際上句中仍然存在“以”的支配對象,“以”仍應分析為介詞。但如李明(2016:35)所言,當“以”的介詞賓語移至主語位置時,“以”雖是介詞,但此時其作用并不是引進賓語,而是標記著“難以”前的主語是其后面VP所表示的動作的工具、方式、憑借、原因等。
總的來看,當“以”的賓語移至“難”前面的主語位置形成“S非施事+難詞+以介詞+VP”結構,實際上句子中仍然可分析出“以”的支配成分,因此這一階段的“以”仍應分析為介詞,“難以”應理解為“難詞+以介詞”結構,“NP+難+以+VP”應分析為“(以+NP+VP)+難”。但要注意的是,由于這時“以”字懸空,且支配成分離“以”較遠,“以”后面的賓語位置空缺,“難”與“以”在線性順序上距離上的進一步拉近促使“以”前附于“難”,為二者的詞匯化提供了句法條件。
(三)第三階段:“小句+[難+以/難以]+VP”的出現(xiàn)
當充當“難以”主語S的成分擴展為小句,此時既可以分析出“以”的支配成分,也可理解為“以”的支配成分不存在,因此“難以”存在雙重分析的可能性。這一階段又分為小句中施事不出現(xiàn)和出現(xiàn)兩種情況。
首先來看小句中施事不出現(xiàn)的情況。這種情況在先秦比較普遍。例如:
(12)阻兵,無眾;安忍,無親。眾叛、親離,難以濟。(《左傳·隱公四年》)
(13)墮黨崇仇,而懼諸侯,或者難以霸乎?。ā蹲髠鳌ぐЧ辍罚?/p>
(14)今葬有日矣,而雪甚,及牛目,難以行。(《戰(zhàn)國策·魏策二》)
以上幾例中,“難以”前的成分都較復雜。此時“難以”有兩種分析的可能性。以例(12)為例:一種分析為前面的小句“眾叛親離”整體作為“難以”的主語,看作“以”的賓語成分移至主語位置,即“難以眾叛親離濟”,可理解為“因為眾叛親離所以很難成功”,“以”標記的是“難濟”的原因。此時“難以”宜分析為“難詞+以介詞”結構。另一種分析為前面的小句“眾叛親離”只是陳述,“難以”的主語是一個泛指的施事,即“(某人)很難成功”,此時句中不存在“以”的支配成分,“以”不適合再看作介詞,而是語法化為詞綴,“難以”重新分析為“難以助動詞”,相當于情態(tài)助動詞“難”,其語義特征表現(xiàn)為[+費力]。同理,例(13)和例(14)中的“難以”也存在兩種分析的可能性。一種理解是“以”為標記原因的介詞,此時句義可以分別解釋為“可能因為結黨營私推崇仇人并且畏懼諸侯所以很難稱霸”和“因為雪大沒過了牛眼所以難以前進”。另一種理解是“難以”為一個詞,此時句義可以分別解釋為“可能(某人)很難稱霸”和“(某人)很難前進”??偟膩砜?,這種“難以”前面是小句的情況,小句成分越復雜,被看作“以”的支配成分的可能性越小,“以”的介詞性越弱,“難以”的凝固度越高。
再來看小句中施事出現(xiàn)的情況。李明(2016:36)在分析“可以”時,提到“NP(施事)+VP1+可以+VP2”結構中,一旦VP1前出現(xiàn)了施事(即若“可以”前的小句中施事出現(xiàn)),再在“可以”之后添補“之”就非常勉強,這時“可以”宜分析為“可以助動詞”。但本文認為就“難以”而言,若前面小句中施事出現(xiàn),仍然存在兩種分析的可能性。例如:
(15)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難以為相,持重。(《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16)陳平智有余,然難以獨任。(《史記·秦始皇本紀》)
以例(15)為例,一種分析為“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可整體看作“難以”的主語,相當于“以”的賓語成分移至主語位置,“以”標記的是“難為相,持重”的原因。此時“難以”宜分析為“難詞+以介詞”結構,句義可理解為“魏其侯這個人驕傲自滿,做事草率輕浮,因為這一點很難讓他出任丞相,擔當重任”。另一種分析就如李明(2016:36)所言,小句的施事主語“魏其者”可看作“難以”的主語,即“魏其者難以為相”,此時“以”沒有可支配的成分,后面添補出“之”很勉強,“難以”重新分析為“難以助動詞”,相當于情態(tài)助動詞“難”,句義可理解為“魏其侯這個人驕傲自滿,做事草率輕浮,難以出任丞相,擔當重任”。
以上兩種情況,S為小句的“小句+難+以+VP”結構中,不論小句中是否存在施事,由于主語位置上的小句整體可看作“以”的賓語成分,“難以”就具有分析為“難詞+以介詞”結構的可能性。又由于小句中的施事主語可看作“難以”的主語,或“難以”主語可看作一個泛指的施事,此時句中很難再分析中“以”的支配成分,因此“以”可看作完成語法化的詞綴,“難以”又具有重新分析為“難以助動詞”的可能性。總而言之,“難以”前面的小句成分越復雜,小句中的施事離“難以”就越遠,懸空中的“以”的介詞性就越弱,“難以”的詞匯化程度越高。
(四)第四階段:“S受事/施事+難以助動詞+VP”的出現(xiàn)
當充當“難以”主語S的成分擴展為受事或施事,由于此時不能再分析出“以”的支配成分,“以”由介詞完全語法化為詞綴,又由于這是“難以”的句法結構也符合情態(tài)助動詞“難”的結構特點,語義上二者可以互換,因此“難以”宜分析為“難以助動詞”。具體來看,“難以”前的主語S為施事或受事的情況最早見于西漢《史記·本紀》中,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較多。這類句子中往往無法找到“以”的支配成分,“以”已語法化為“難”的詞綴。因此這類句子中“難以”相當于情態(tài)助動詞“難”。例如:
(17)吳王太子諫曰:“王以反為名,此兵難以藉人,藉人亦且反王,柰何?”(《史記·吳王濞列傳》)
(18)推此而言,其稱卞、甄諸后言行之善,皆難以實論。(《三國志·魏志》)
(19)袁子曰:諸葛亮,重人也,而驟用蜀兵,此知小國弱民難以久存也。(《三國志·魏志》裴松之校注)
(20)三軍之士已饑,艾雖戰(zhàn)勝克將,使劉禪數日不降,則二將之軍難以反矣。(《三國志·魏志》裴松之校注②)
以上例句中,前兩例“難以”前主語S均為受事,后兩例主語S均為施事。如果把以上四例中的“難以”作為“難詞+以介詞”看待,那么介詞“以”后面必須存在邏輯賓語,但顯然以上例句要滿足這一條件是困難的。并且以上例句的結構只能分析為“S受事/施事+難以助動詞+VP”,而不能還原為“(以介詞+NP受事/施事+VP)+難詞”。正是由于此時句中均無法找出“以”的支配成分,因此可以判定“以”的介詞性很弱,“難以”宜分析為“難以助動詞”。
到了宋代,介詞“以”和“難以助動詞”的并用更加證明了“難以”詞匯化的完成。
(21)后主雖能聽從,然以資質之庸,難以變化,孔明雖親寫許多文字與之,亦終不能格之。(《朱子語類》卷56)
例(21)中,“以資質之庸,難以變化”指的是“由于資質平庸,后主(劉禪)很難有所改變”。這里前面單獨出現(xiàn)的“以”是標記原因的介詞,后面出現(xiàn)的“難以”中的“以”不可能重復為介詞,因此“難以”更宜看作為一個詞。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史記·本紀》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語料可以說明這一時期的“難以”已完成詞匯化,但并不能說明不存在“以”為介詞的“難詞+以介詞”結構。相反,這兩種形式是同時存在的。因此并不能因為結構形式上主語S由施事或受事充當,就直接判定“難以”為詞,還需看上下文中是否存在“以”的支配成分,這才是判斷“以”是否具有介詞性,“難以”是否完成詞匯化的最根本的標準。例如:
(22)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史記·留侯世家》)
(23)明主可以理奪,難以情求。(《世說新語·賢媛》)
以上兩例中“難以”前的主語S均為受事,但“以”后面存在支配成分,“以”作為標記工具的介詞性明顯,只能看作“難詞+以介詞”結構,宜分析為“(以介詞+NP+VP)+難詞”結構。
劉利(1994)指出,“可以”在先秦漢語中既有“可+以(O)”的用法,也有作為雙音助動詞的用法。董秀芳(2002:34)認為先秦漢語中兩類“可以”的并存只是說明了“可以”的詞匯化完成的時間很早,但并不足以否定二者之間具有衍生關系。本文認為,“難以”同樣如此。上古漢語中“難以”凝固成詞后,“難以助動詞”和“難詞+以介詞”成為并行不悖的兩種表達方式。但二者“疊層”的現(xiàn)象并不能否定“難以詞”是由“難詞+以介詞”結構演變而來的衍生關系。
總的來看,自兩漢時期“難以助動詞”產生之后,“難詞+以介詞”和“難以助動詞”成為同時存在、并存發(fā)展的兩種形式,本文將先秦至宋代這兩種形式的使用頻率匯總如下:
根據上表,最早的“難詞+以介詞”見于戰(zhàn)國時期,但我們認為這一結構早在周代之前就已產生,只是由于現(xiàn)有的周代之前的文獻材料缺乏,不能通過語料分析進行驗證。理由有二:一是根據前文所述,情態(tài)助動詞“難”的語法化過程完成于周代之前,因此情態(tài)助動詞“難”與介詞“以”組成的短語結構“難詞+以介詞”理應在周代之前就已存在。二是可發(fā)生重新分析的“小句+[難詞+以介詞]+VP”結構在春秋時期就有5例,由于這一結構中的“難以”即可分析為“難以助動詞”,也可分析為“難詞+以介詞”,說明“難+以介”春秋之前就已存在。“難以”經過春秋時期的雙重分析階段,到漢代出現(xiàn)了完成詞匯化的“難以詞”,開始與情態(tài)助動詞“難”的并存使用。
四、“難以”詞匯化的機制和動因
關于“難以”詞匯化的機制和動因,可以從結構、語義、認知三方面來看。
從結構上看,“難以”所處的句法環(huán)境的改變,及“介詞懸空”現(xiàn)象直接導致其詞匯化的發(fā)生。最初“難+以+NP+VP”結構中,由于“以”后面即為支配成分,“以”的介詞性明顯,其作用為引進賓語。當“以”的支配成分省略或移至主語S位置形成“以”字懸空”,構成“S非施事+難+以+VP”結構時,“以”后面NP呈空缺狀態(tài),“以”開始向“難”依附,為“難以”凝固創(chuàng)造了結構條件。雖然此時“以”仍為介詞,但相對來說介詞性減弱且作用變?yōu)闃擞洝半y以”前的非施事主語為后面VP的工具、方式、憑借、原因等。當主語S為小句形成“小句+難+以+VP”結構時,雖然“難以”存在分析為詞和短語的雙重可能性,但分析出“以”的邏輯賓語卻越來越勉強,“以”的語法化程度越深。當主語S為施事或受事,形成與情態(tài)助動詞“難”類似的“S受事/施事+難+以+VP”結構時,句中無法找到“以”的支配成分,此時“難以”已基本凝固。劉丹青(2004)曾指出“介詞懸空”是造成漢語語法史上若干重要的語法化和詞匯化的重要原因。而“難以”的語法化過程中,“以”字懸空為“難以”結構上的緊鄰共現(xiàn),乃至最終的凝固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語義上看,“難以”的詞匯化過程中伴隨著介詞“以”的語義脫離。董秀芳(2002:40)指出漢語雙音詞的詞匯化過程中,語義上要有一定改造。其中最常見的幾種形式之一為部分語義弱化或脫離。“難以”的語義演變即為“以”的語義弱化最終脫離。具體來看,由于“難”和“以”連綴使用的頻率較高,而“以”字后又不帶賓語,就使得“以”字的介詞功能在使用者的語感中逐漸地弱化、收縮,最終只作為一個構詞音節(jié)附屬于“難以詞”中,于是整個“難以”的語義也就自然而然地偏向了“難”的一邊。這就是我們在語料中經常感到不管是結構還是語義上“難以”均等同于“難”的原因,因此“難以”和“難”可以相互替換??偠灾半y”和“以”由兩個單音詞的連用到凝固為一個雙音詞,是“難”和“以”長期結合過程中“以”字被語義漂白(semantic bleaching)的結果,而“以”字后面不帶賓語又是導致其語法化的最為直接的原因。
最后,“難以”的語法化機制中,還包括一個重要的認知機制—組塊(chunking)③的心理過程。認知角度上看,句法單位變?yōu)閺秃显~的過程實際上可以看作是一個由心理組塊造成的重新分析過程。當盡管不構成一個語法單位的兩個詞經常在一起出現(xiàn)時,語言使用者就有可能把它們看作一體來整體處理,而不再對其內部結構作分析,這樣就使得二者之間原有的語法距離縮短或消失,最終導致雙音詞從原有的句法結構中脫胎出來。
五、結語
本文通過對先秦至宋代23部經典文獻的窮盡式調查和分析,探究了現(xiàn)代漢語中的常用詞匯“難以”的來源、詞匯化過程和詞匯化機制、動因。得出以下結論:第一,“難以”是由短語結構“難詞+以介詞”發(fā)生詞匯化演變而來的,屬于跨層結構的詞匯化。第二,周代之前伴隨著漢語中的估價類情態(tài)助動詞“難”的產生,短語結構“難詞+以介詞”也隨之產生。最初“以”多作為引出工具、方式、憑借、原因的介詞使用,此時S多為非施事名詞短語。隨著介詞“以”后面的賓語省略或移至主語位置造成“介詞懸空”現(xiàn)象,由于賓語的空缺,“以”逐漸向“難”靠攏。當S擴展為小句時,“難以”往往具有雙重分析的可能性,既可以分析為“難以助動詞”,也可以分析為“難詞+以介詞”。到了漢代,當S進一步擴展為受事或施事時,“以”由介詞完全語法化為詞綴,“難以”終于粘合為詞。之后完成詞匯化的“難以助動詞”與情態(tài)助動詞“難”的共同使用,沿用至今。第三,關于“難以”詞匯化的機制和動因,從結構上看主要是受“以”字懸空的影響;從語義上看主要是“以”字的語義逐漸被漂白、最終脫離的結果;從認知角度上看主要是“組塊機制”的作用。
注釋:
①介詞直接用在動詞前,傳統(tǒng)語法稱為賓語“省略”。
馬建忠、呂叔湘(1982:50)、郭錫良(2005:238)、劉丹青(2008:105)都曾談到這種現(xiàn)象。例如《馬氏文通》曾指出:“‘以字先乎動字,間蒙上文而不言所司。”用生成語法理論來看,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介詞懸空”。
②裴松之(372-451)乃東晉人。宋文帝以陳壽所著
《三國志》記事過簡,命他為之作補注。因此裴松之所校注內容也可算作魏晉南北朝語料。
③根據Miller(1956)、陸丙甫(1986)、董秀芳
(2002:45),人在理解語句時,都是一邊聽一遍及時處理,把能夠組合在一起的就盡量組合在一起,這種處理方式就是認知心理學中所說的“組塊”。
參考文獻:
[1]白曉紅.先秦漢語助動詞系統(tǒng)的形成[A].語言研究
論叢(第七輯)[C].北京:語文出版社,1997.
[2]曹廣順,梁銀峰,龍國富.《祖堂集》語法研究
[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
[3]董秀芳.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M].成都:四川
民族出版社,2002.
[4]郭錫良.漢語史論集(增補本)[M].北京:商務印
書館,2005.
[5]何洪峰.先秦介詞“以”的懸空及其詞匯化[J].語
言研究,2008,(4).
[6]姜夢,崔宰榮.情態(tài)助動詞“難”的語法化研究
[J].中國言語研究[韓],2017,(72).
[7]李明.漢語助動詞的歷史演變研究[D].北京大學博
士學位論文,2001.
[8]李明.漢語助動詞的歷史演變研究[M].北京:商務
印書館,2016.
[9]李行健主編.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Z].北京:外語教
學與研究出版社,2004.
[10]劉丹青.先秦漢語語序特點的類型學觀照[J].語
言研究,2004,(1).
[11]劉丹青.語法調查研究手冊[Z].上海:上海教育
出版社,2008.
[12]陸丙甫.語句理解的同步組塊過程及其數量描述
[J].中國語文,1986,(2).
[13]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M].北京:商務印書館,
1982.
[14]馬建忠.馬氏文通[M].北京:商務印書館,1893.
[15]太田辰夫,蔣紹愚,徐昌華譯.中國語歷史文法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58/2005.
[16]朱冠明.“摩訶僧祗律”情態(tài)動詞研究[M].北
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
[17]張誼生.介詞懸空的方式與后果、動因和作用
[J].語言科學,2009,(3).
[18]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主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
(第6版)[Z].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19]Miller G.A.The magical number seven plus
or minus two:some limits on our capacity for processing information[J].Psychological Review,1956,(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