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 忠
在我的印象中,黔南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直占據(jù)著貴州文壇重要的地位,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在聲名鵲起,出現(xiàn)了一批較為優(yōu)秀的詩人和作品。直至21世紀的今天,這股創(chuàng)作潮流依然堅挺地前行著。他們當中,既有年富力強的中年,熱情似火的青年,也有耄耋之年的老者。盡管他們在題材選擇、寫作技巧、表現(xiàn)手法、傳達方式、風格形成等方面各有不同,但誠實、專注、一致,卻是他們共同的特點。這些品質(zhì),集中體現(xiàn)在他們發(fā)表和結(jié)集出版的作品中。詩集《途經(jīng)此地》就集中地彰顯著苗族青年詩人吳治由的寫作個性和風格特點。
該詩集選錄了2008-2014年期間作者在《人民文學》《詩刊》《民族文學》等報刊發(fā)表和入選《中國最佳詩歌》《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苗族卷)》《新世紀貴州作家作品精選(詩歌卷)》等選本的部分詩歌(組詩),分為“短詩”、“組詩”、“小長詩”三輯匯編而成。從詩集來看,吳治由的詩歌涉獵的范圍很廣,對于生活的理解也是多角度的。顯而易見,各種各樣的人物,特別是地位卑微人物的描繪,吳治由一直尊崇將其放在社會大背景之中,很好地把握細節(jié)和現(xiàn)場感等方面的東西,以真實和美打動著讀者。比如《在綜合市場門口》寫一位上了年紀的磨刀人:
他匍匐著腰身
一絲不茍,雙手緊握
一把雪白的光
在跟一塊濕漉漉的石頭
較勁,在來回不停地拉動
……
一首好詩是一次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比如偶爾一瞥的震驚,比如毫無準備的邂逅,比如深夜的往事回憶……人們對詩的這種可遇不可求的靈感的敬畏,是對不可預料無法重復的突發(fā)的神奇的創(chuàng)造的敬畏?!半p手緊握/一把雪白的光/在跟一塊濕漉漉的石頭/較勁”,這種發(fā)現(xiàn)和表達,并非詩人簡單的觸景生情,而是情感被生活的人與物擊中后,借這些景物把堆積在內(nèi)心的風暴傾瀉出來。所以這些傾倒出來的景物,都帶著詩人心靈的血和肉,這些讓他大多詩歌的每一句都充滿“情”感與“質(zhì)”感,和撼人的力量。
清晨,路過被挖土機驅(qū)趕的村莊
一襲黑衣的貓,一動不動
蜷伏在柏油路上。嬌小的身軀
看似完好無損,實則已肝腦涂地
……
傍晚,那只貓還固執(zhí)地
一動不動蜷伏在地上,那樣子
像極了一只就要被大風甩開的蝴蝶
眾所周知,抒情詩一直是當代中國詩歌的主流,而敘事詩,尤其好的敘事詩極其難得。詩人筆下多的是個人的風花雪月,卻少了一些關于民間疾苦的收集與表達。而吳治由,恰恰是一位深入生活,走進民眾,具有悲憫情懷的詩人。透過這首《致一只返回村莊又離開的貓》,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悲憫是無涯的。由于詩人具有這種悲憫情懷,所以一切事物在他眼中都顯特別慈悲。詩人的悲,是一種大悲,悲這個人世上,人生的無常!不僅如此,吳治由一直以來都是刀鋒一樣直插生活的深處,這是詩人在對生活有了深入體悟之后才會有的一種具有痛感的表達,《土地》便是這樣一首作品:
我的父親和母親,我那世世代代生老病死
不曾離開過坪洋這片土地的親人
他們用盡自己的一生
都在親近土地,觸摸土地,聆聽土地
他們把身子直起然后又彎下,反復不停
他們十指皸裂,折皺滿臉
他們頭發(fā)花白,眼神空洞
他們穿破舊的衣衫,抽劣質(zhì)的香煙
他們高聲說話,大口喝酒
他們?nèi)枇R老婆,鞭撻孩子
他們用淚水、汗水、血水,跟泥土一起攪拌
讀這首詩,有一種無法抑制的心痛的感覺。皸裂、折皺、花白、空洞、破舊……這些來自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沉重的詞語,組成一場浩大的暴風雪迎面撲來,讓人發(fā)不出聲來,唯有留守的空茫,充斥于村莊的天空,令人疼痛、憂傷與不安。這首詩的震撼力不是來自詩人走過的作為客體的“坪洋這片土地”,而是來自詩人心靈對“坪洋這片土地”切膚的深刻感受。不僅如此,他的詩歌還常常書寫工業(yè)發(fā)展與城鄉(xiāng)拉鋸下心靈無依的破碎感和漂流感以及“鄉(xiāng)關何處”的蒼茫。請看《我們都在看挖掘機表演》:
它們開始猶豫:如此團結(jié)
是否真的具有重大的意義——
更多有建筑物還在轟然倒下
磚頭,水泥柱,樓板
來不及搬走的舊家具
來不及拆卸的門框、窗戶
和寫著“天地君親師”的神祖
……
鋼筋撐起了盛世,水泥壘砌了虛華。毫無疑問,生活在當今的中國人正在見證著中國一個巨大的變化——從有著幾千年悠久歷史的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國家向工業(yè)化國家轉(zhuǎn)變。轟轟烈烈進行中的城市化運動正在改變著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的一切。全詩客觀地記述了“挖掘機”這一工具是如何“推進”城市化的。然而結(jié)尾的“它將用一生來償還,因為盲動/從西邊云霞中刮落下來的太陽”這兩行詩﹐就完全表示了詩人對城市化的反思。凝重而深邃中傳遞著詩人對心靈、家園的守望,并包含著詩人對一個即將失去的時代的深深眷戀和悵然。
毋庸置疑,吳治由在表達生存的艱難和窘迫方面,著力較多,也進行了不同角度的嘗試。他的詩歌并非只冷峻、堅硬、思辨,有很強的批判性和思想能量的一面,也有另外一種風貌——舉重若輕,既有敏銳的發(fā)現(xiàn),也有細膩、準確、詩意的表達。比如《我在一首詩中重復寫到母親》,親情以血液的流通為紐帶而傳承,而生命以血液的流動或靜止為分界線,那么我們試想一位詩人在寫作親情詩歌的過程中是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精神狀態(tài)?悲嘆、慟哭、血淚交加,恍惚、寂靜、神思迷離?抑或甜蜜、溫馨、歡天喜地?詩人之所以“重復寫到母親”,完會出于內(nèi)心深處的愛和情不自禁。
由于不小心,在詩中
我毫無猶豫地寫下了一抹陽光
每一個漢字便把一張張
紅撲撲的臉蛋高高揚起
安靜,像是張望又像是傾聽
我在一首詩中重復寫到母親
那輪我生命里永遠的太陽
卻不愿提及淚水,悲傷和苦難
甚至是她童養(yǎng)媳的人生片段
我害怕引起更多母親的共鳴
關于寫母親的詩歌,許多都流于表面,直抒胸臆,直白而缺少直戳人心的力量。這首詩文字樸實,結(jié)構(gòu)簡單,作者摒棄了語言的雕飾,明快卻又不失深刻,平緩卻又極具滄桑。在抒情的語境里,作者的文字發(fā)自肺腑,沒有一絲矯情,意象明了,然而又極其精準,在一詠一嘆之間,使整首詩歌的節(jié)奏緊湊、寓意分明,堪稱佳作。
掀開捂著我一夜的棉絮
晨光像我的娘子
守候在床前,我像她大病初愈的書生
或遠,或近
鳥的喉嚨剛從都柳江的水里打撈上岸
這個早晨,水晶墜落
沐浴更衣,踱步,在等待泡面的間隙
讓窗口的風吹過我
并帶走我大聲朗讀的詩歌
詩歌的“陌生化”其本質(zhì)是語言的陌生化。語言的陌生化是詩人通過自己詩性的智慧,顛覆語言中由于長期的歷史積淀形成的已然鈣化了的慣性的語義,即字典意義,并賦予它以新的意義,意味,讓一股鮮活的風掀動讀者的思緒,使讀者的思緒雀躍起來,同時帶來審美愉悅。吳治由這首《早晨,大聲朗讀詩歌》應該說達到了這個詩歌的“陌生化”效果,格外明媚。
吳治由是從苗寨走出來的作家。他靠努力脫離農(nóng)門,并由山區(qū)跳槽城市。這種特殊的經(jīng)歷,確立了他的文學觀,影響了他對寫作的認知,始終把筆端對準邊緣、卑微、無助、渺小的蕓蕓眾生,勾畫世俗人生的困境、掙扎與撕裂。對細小事物和底層人群的關注、悲憫和痛惜,是吳治由詩歌重要的情感單元。正是這種寫作立場,從而使他的詩歌與 “精神貴族”的作品從本質(zhì)上嚴格區(qū)分開來。與此同時,這種悲憫情懷也決定了他對底層人物的取舍和選擇,決定了他所反映的底層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性。如短詩《不可退讓的生活》《老丁小丁》等,組詩《秋色風吹暖》《致生活》等,小長詩《阿毛的少年時代》《父親·村莊》等,都是這方面的典型。這些詩在內(nèi)容上,更多地著墨現(xiàn)實生活,寫凡人小事,從敏感的心靈出發(fā),捕捉伸筆可觸的實感的詩意,從而“以小見大”,“透徹地把握”生活的真實。
當人們以行走的方式去實現(xiàn)自己的生存愿望時,一些不為大家關注的東西就悄無聲息地闖入進來。詩人吳治由在面對鄉(xiāng)村、現(xiàn)實、歷史、生存等命題時,總是能夠表現(xiàn)出飽含疼痛的詩學思考。詩集《途經(jīng)此地》正詮釋出了其立足于自我生存經(jīng)驗的疼痛書寫。將“自我”拋置在鄉(xiāng)村、城市、歷史、現(xiàn)實及親情、愛情等諸多話語空間中,經(jīng)由獨特的生存體悟抵達著自我的生存之痛。這是一種負重前行的寫作,值得我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