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1973年8月出生,漢族,廣西北流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早年主要寫詩。2005年開始發(fā)表小說,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和入選多種選本及中國小說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馬強壯精神自傳》《懦夫傳》《風(fēng)暴預(yù)警期》,小說集《靈魂課》《喂飽兩匹馬》《十三個父親》《把世界分成兩半》等,曾獲得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上海文學(xué)》獎、《朔方》文學(xué)獎、《雨花》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有小說被譯介俄、德、英、日等國。現(xiàn)為廣西作家協(xié)會專職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合同制作家。
科技進步能解決一切問題
父親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歡呼技術(shù)進步的人。當(dāng)電第一次通到米莊的時候,他懂得用電殺死耗子,兵不血刃,耗子尸橫遍野。兔死狗烹,他聲稱要將所有的貓統(tǒng)統(tǒng)放進鍋里,結(jié)果村里的貓紛紛連夜?jié)撎硬恢?,引起了極大公憤。村公所裝上電話的第一天,便接到了柳州公安局的電話,是找我父親的。父親只需要跑三里地的路程,便能聽到千里之外的聲音。當(dāng)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叔叔被捕了,車匪路霸,殺人越貨,將被從嚴(yán)從快懲處,因擔(dān)心正式文書寄達之前便被槍決,出于人道主義的考慮,先電話告知。父親根本不相信,以為是一墻之隔的人跟他開玩笑,并不當(dāng)一回事?;蛘邏焊蜎]有聽懂,甚至是裝作沒聽懂的樣子,在電話里大聲嚷嚷:
“去你媽的,你說什么?說清楚一點會死嗎?”
但是父親還是佩服電話這個玩意。放下電話對旁人說:電話就是科技,科技進步能解決一切問題!旁人無法理解他的寓意,但覺得此時不適宜反駁。父親若無其事地在村公所轉(zhuǎn)了個圈,又回到電話機前,抓起話筒然后惡狠狠地砸下去,對著里面空蕩蕩的屋子吼叫:科技進步能解決一切問題!
父親在洪村郭胖子家第一次看到電視的時候,拍著桌子提醒電視機前密密麻麻像馬蜂窩一般的巨大人群:要是美國被人打了,我們當(dāng)天就能知道,但是,要是我們被打了,美國一百年后才知道——我們不相信美國,但要相信科技進步!
父親積極推動科技進步。他鉆研地質(zhì)知識。找到別人找不到的水源,打了米莊的第一口能涌出活水的井。他甚至學(xué)會了嫁接技術(shù),能讓一棵梨樹長出桃子,還能讓橙樹一年四季都開花結(jié)果。他搞發(fā)明創(chuàng)造,長明燈、抽水機、老鼠夾、防盜裝置、黃鱔捕捉器、會飛翔的帽子……但這些都算不了什么,最驚世駭俗的科技進步無疑是人工授精了。
今年夏天,父親跟駕馭種豬的老范鬧翻了。原因是我家的母豬沒有生滿窩,只生了十二只豬崽,后來父親到鎮(zhèn)上花了四元錢買回來兩只一樣大的,才湊滿一窩。父親責(zé)怪老范偷工減料,老范說功夫都已經(jīng)做足了,生不滿窩不能全怪種豬。兩人在酒桌上爭吵起來。父親掀翻了桌子,說從此以后不靠你老范了。老范從容地站起來,哼哧一聲嘲諷道:“整個谷鎮(zhèn)就我有一頭種豬,有本事你不求我?!崩戏稉P長而去。酒醒后父親后悔說錯了話,但錯就錯了,寧愿母豬從此不產(chǎn)崽,他也不會再求老范了。
有一天,來了一個獸醫(yī)站的人,左手舉著一只白色的小瓶子,右手晃著一條細長的軟管子,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們,有了這兩樣?xùn)|西。不用性交,母豬也能正常生一窩。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駭人聽聞的事,無論如何,科技進步的步伐也不可能如此神速。米莊的人半信半疑,婦女掩面竊笑,男人嗤之以鼻。只有我父親凝視著獸醫(yī)手里那兩樣?xùn)|西,相信科技無所不能。他從獸醫(yī)手里要過了這兩樣?xùn)|西,領(lǐng)著他走進了我家的豬圈,然后關(guān)上門,兩個男人在豬欄里鼓搗了一個下午,走出來的時候,他們都已經(jīng)精疲力竭。父親意味深長地對守在門外的母親說:“去他媽的老范!”
關(guān)于給母豬人工授精的細節(jié)無從說起,因為小孩子禁止觀看,但后來從大人的只言片語中我似懂非懂地知道了。父親是米莊掌握此項技術(shù)的第一人,他四處游說給母豬人工授精,但別人并不相信他,并譏笑他,等待看他的笑話。
“獸醫(yī)給你家母豬錯配狗精子了,生下的將是一窩狗崽子?!?/p>
母親也擔(dān)心。萬一母豬生下一窩狗崽多丟人呀。父親斥責(zé)道,瞎操心!母親覺得受氣了,在豬欄里哭哭啼啼的,說悔不該讓別人拿自己的母豬當(dāng)試驗。父親本來并不在乎別人說什么,但此后心里變得忐忑不安,害怕出現(xiàn)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事情。這年冬天的一個夜里,我家母豬生下了一窩崽豬,而不是狗崽。父親興奮壞了,對母親說,科技多么了不起,總有一天,女人不需要男人的幫忙也能懷孕。父親得意洋洋,逢人便說人工授精的好處。
“我告訴你們,人工授精生下的豬崽要比交配出來的豬崽聰明、強壯得多,這是科技進步,交配這種方式太古老太愚昧太難看,還費力氣……”父親擺出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試圖讓所有的人接受他的理念,虛心向他請教人工授精的竅門。
但那些永遠對科技進步持懷疑態(tài)度的男人對父親說,你這一窩豬崽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
父親知道這是對科技進步一無所知的人在吹毛求疵,對母親說,把這窩豬崽好好養(yǎng)大,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讓那些嫉恨的人心服口服。而面對這項科技進步新成果,母親并沒有那么激動,反而憂心忡忡,叫去父親,讓他數(shù)數(shù)豬欄里的小豬。父親數(shù)了,十六只,平生第一次碰到母豬一次產(chǎn)那么多的豬崽。
“再次證明科技進步的威力。”父親并沒感覺到有什么不妥,相反滿懷喜悅,“豬崽多了,不是可以賣更多的錢嗎?”
“問題是我家的母豬只有十四只奶頭,怎么能喂養(yǎng)十六只豬崽?”
果然,兩只孱弱的豬崽總是受到強壯豬崽粗暴的排擠,無法搶到母豬的奶頭。等待它們吃飽喝足,離開了奶頭,那兩只豬崽才有機會湊過去,但此時十四只奶頭都已經(jīng)被吸干,它們餓得連站都站不穩(wěn)。而更多的時候,那十四只強壯豬崽整天霸占著奶頭,約定俗成地成為各自的專屬,別人根本不能染指。母親曾不止一次地干預(yù)它們,讓兩只孱弱的豬崽也能吃了幾口奶。結(jié)果那兩只豬崽很快被咬得遍體鱗傷,連它們自己也不敢靠近母豬。父親氣急敗壞,動用武力試圖維護豬欄里的公平正義,但根本無法改變豬世界的叢林法則,反而引起了母豬的不滿,用尖牙利齒向父親表達它的憤怒。它們像孤兒一樣瑟縮在角落里。
“科技進步帶來的問題必須用科技進步來解決?!备赣H胸有成竹地說。
父親用一塊門板將母豬與十四只強壯豬崽分開,讓兩只孱弱豬崽從容奢侈地選擇十四只飽含乳汁的奶頭。但是,被分開的豬崽集體發(fā)出嘈雜和憤怒的抗議,甚至互相撕咬,慘叫聲使母豬躁亂不安,在豬欄里蠻橫地轉(zhuǎn)圈,那兩只豬崽跟著轉(zhuǎn),嘴巴無法咬緊晃動的奶頭,才一會便因力氣用盡而放棄。父親另想出來一個辦法,從母豬身上擠出一碗奶,給兩只孱弱豬崽開小灶,此辦法總算讓那兩只豬崽沒有過早地餓死,但由于缺乏吸奶的鍛煉,缺少母愛,它們越來越孱弱,明顯比那十四只豬崽瘦小。
“它們是多余的?!蹦赣H說。
父親罕見地輕易認同了母親的判斷。
母親說,它們倆遲早會餓死,或凍死,不如送人吧。常常有母豬生下的一窩豬崽只有八九只的,俗話說,生不滿窩。
“我們把去年花在買豬崽身上的錢賺回來?!备赣H說,“總不能讓我們一直吃虧?!?/p>
但父親是沒有勇氣當(dāng)街吆喝的。作為母親,她理解母豬的感受,因此母親更不愿意把豬崽拿到鎮(zhèn)上叫賣。那就只有我去了。這肯定不是一件好差事。我咬咬牙答應(yīng)了父親,但他必須滿足我一個要求。
“我要用賣豬崽得到的錢作去一趟柳州的盤纏?!蔽业奈ㄒ粭l款不容拒絕。
我不是討價還價。而是第一次如此強悍地要求父親必須無條件地簽署一個協(xié)議。
年關(guān)將至,我要去看看叔叔。聽說他被判了死刑。父親早知道這件事,連數(shù)年來從沒下床的祖父都知道了,擂著床板對父親說:“年關(guān)前老二就要推出午門斬首了,你還愣在這里干什么!”父親爽快地答應(yīng)祖父馬上去柳州拯救叔叔,就算劫法場也要把他帶回來。父親走出祖父的房間,去村尾轉(zhuǎn)了一個圈子便回來了。第四天,他走到祖父的床前既興奮又謹慎地報告:老二已經(jīng)救出來了,但是我暫時還不能帶他回來,我托一個戰(zhàn)友把他秘密送到緬甸躲避了,等幾年風(fēng)頭過去天下太平了就回來——緬甸也不錯,你不也有老戰(zhàn)友幾十年過去了還在那里待著嗎?
說到緬甸,祖父的眼睛總會變得雪亮。只要他的眼睛還能變得雪亮,父親便放心了。
父親參加過對越戰(zhàn)爭。他膽小如鼠,在戰(zhàn)場上簡直就是一只縮頭烏龜,不曾放過一槍一炮,還裝傷詐死逃避沖鋒,后來差點被送上軍事法庭。但這些難以啟齒的往事并不影響他經(jīng)常自我吹噓說在戰(zhàn)場上如何驍勇善戰(zhàn),九死一生。
祖父懷疑父親:“告訴我你怎樣把老二救出來的?”
父親遲疑了一會,高深莫測又大言不慚地說:“細節(jié)問題你不必知道——科技進步能解決一切問題?!?/p>
祖父將信將疑,又無可奈何:“讓他出去躲躲也好?!?/p>
為了讓祖父更寬心,父親斷然否認叔叔殺人的可能。
“老二怎么可能殺人?要殺早殺了。冤假錯案自古就有,現(xiàn)在有,將來還會有。”父親信誓旦旦地向祖父保證,“請你一百個放心。將來一旦查明老二是被冤枉的,我就可以讓他光明正大、敲鑼打鼓地回來了?!?/p>
父親向祖父列舉了很多類似的例子,比如鎮(zhèn)反,比如右派,比如反革命分子,有多少都是冤假錯案,當(dāng)然,他也沒忘標(biāo)榜自己:“過去他們都說我是一個逃兵,現(xiàn)在不也平反為英雄了嗎?”
被“平反”為英雄的事情徹頭徹尾是父親自己的杜撰。早已經(jīng)沒有誰有興趣甄別他的真?zhèn)瘟恕?/p>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祖父說。
父親指著天發(fā)誓說,全是真的。
祖父如釋重負,舒展地躺在床上。似乎可以瞑目了。
“他是你的親弟弟啊,怎么一點也不緊張?你是不是長得一顆豬腦袋!”母親不止一次怒罵父親。
“科技進步能解決一切問題。”父親依然說。
母親知道父親是束手無策,又死愛面子。
“至少你得去看看他。”母親說得很嚴(yán)肅。
父親突然沮喪地說,“看看有用嗎?科技進步都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我能解決么?”
我也相信叔叔不會殺人。叔叔只是游手好閑,喜歡占人便宜,甚至趁人不備,把一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據(jù)為己有。當(dāng)然,他也喜歡動刀子,傷過米莊的幾個人,這算得了什么,他曾一刀子扎進我祖父的左腿。旋即拔出來,又迅猛扎進了我父親的右腿。這都是他到外面撈世界前的事情了。我都三年沒見過他了。他對我也不好。常常罵我“豬雜種”,還揚言將我卸成幾塊喂狗。他甚至還罵過我母親是“世界上最淫蕩的一個婊子”。這本來是最不可寬恕的事情,但我還是決定不跟他計較。因為他是我親叔叔。唯一的叔叔。而且,我相信他并非故意傷害我們。他的腦子肯定是被一群瘋狗占領(lǐng)了,他所作的惡,全不是他的本意。他是世界上最孤獨最可憐的人。我不搭理他,就沒有人搭理他了?,F(xiàn)在他被判處死刑,不管是不是他的錯,我都得去看看他。
但我沒有盤纏。除了必要的開支,家里的錢大多被父親用于科技創(chuàng)新上去了。沒有多余的錢,也沒有多余的愛。摳門的父親甚至不愿意給我4元錢買一張去柳州的火車票。
4元錢,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夠給母豬人工授精一次的費用了。
“你去一趟柳州,能改變什么?解決世界上所有的問題只能依靠科技進步。”父親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條粗大的長長的線條,說這是火車,它能帶你到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但你還得回來,因為你會發(fā)現(xiàn)到了那里你卻什么也改變不了。
但是父親還是同意了我們的協(xié)議。也就是說,這兩只孱弱的豬崽即將變成一張去柳州的火車票。
我從沒有到鎮(zhèn)上叫賣過。母親擔(dān)心我,反復(fù)交代要拿到禽畜市場,要找到販賣狗肉的二舅,要一口咬定每只豬崽賣2元,兩只豬崽4元錢,少一分錢都不夠買去柳州的火車票了。母親另外給了我五毛錢。那是從谷鎮(zhèn)到陸川火車站的班車費。每天傍晚都有一趟去陸川火車站的班車。每周二的八點,有一趟從湛江開往上海的火車經(jīng)停陸川火車站,第二天早晨到達柳州,在柳州站停留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內(nèi),你必須離開火車,否則它將你帶到上海。從柳州火車站到柳州第三看守所,走路也就一個小時的路程。今天正好是星期二。父親一點也不擔(dān)心我會走丟,相信我一定會回到米莊。
“你一定要相信科技進步!”父親叮囑我,“你要告訴他們,這兩只豬崽是人工授精生下來的,跟老范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p>
我提著豬籠迎著刺骨的寒風(fēng)往鎮(zhèn)上去。豬籠里塞滿了稻草,兩只豬崽驚恐萬狀,瑟縮著。緊緊依靠在一起。從米莊到鎮(zhèn)上要走很長的沙石路,豬籠將我的雙手勒得紅腫,我也顧不上鼻涕橫流,馬不停蹄地趕路。雖然出發(fā)得早,途中也沒有耽誤,但到了鎮(zhèn)禽畜市場已經(jīng)是晌午,陰晦的天氣模糊了時間的概念。熙熙攘攘的人流正慢慢消退。禽畜市場與肉行只有一街之隔,賣肉的臉上有了倦意,禽畜市場比農(nóng)忙時分還要蕭條。我找到二舅固定的攤點,但旁邊的攤販告訴我,你二舅昨天被狗咬掉了鼻子。沒來。我相信了他們的話。我就在二舅的攤位擺放豬籠。他們以為我擺放的是一只空竹籠。我告訴他們,是兩只豬崽。是多余的,要賣掉。他們湊過來將豬籠倒立起來。終于看到了兩只驚恐的豬崽,它們發(fā)出吱吱的微弱聲響。
“它們快死了?!辟u雞的攤販禿頭對我說。
我相信它們不會那么快死掉,沒有理會他。他們想誆詐我。
“誰家的母豬沒生滿窩呀?多買兩只豬崽回去填滿窩?!倍d頭雞販朝著經(jīng)過的行人問道,但沒人搭理。
我相信會有人問津的。我坐在二舅的狗肉臺上,聞到了狗肉的氣息。旁邊的攤販逗了我一會,見我沒能給他們帶來預(yù)期的樂趣,便懶得理我。只有禿頭雞販時不時沖著我喊:你吆喝呀?你不吆喝,人家還以為你是自己賣身的!
我試著吆喝。開始時小聲得連自己也聽不到。
“你的舌頭被狗咬啦,嗡嗡嗡,狗拉尿都比你叫的響亮!”
被禿頭雞販幾番激將后,我膽子終于大起來,高聲吆喝:“賣豬崽噦!一只兩塊,兩只四塊!”我不斷地重復(fù)著這一句話,越吆喝膽子越大,旁若無人。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樣子,不要像我父親死愛面子,我超越了他,甚是得意,我甚至開始規(guī)劃人生,立志做一個比禿頭雞販?zhǔn)拦?、狡猾的攤販?/p>
“你能不能多叫一句呀?我們都聽膩煩了。”
是呀,這一句話我自己也叫膩了。想了想,我增加了一句:
“賣豬崽噦——人工授精產(chǎn)下的豬崽!”
這一句本來沒有任何幽默感的吆喝竟然引起了那些攤販的轟然大笑。那個雞販笑得快要倒地了。那些不明真相的行人和對面肉行的肉販子也跟著莫明其妙地笑起來。仿佛整個谷鎮(zhèn)都被笑翻了。
“你們要相信科技進步的威力?!蔽覍λ麄冋f。但他們笑得更瘋了。我才不管他們,高聲叫喊:“人工授精的豬崽,一只兩塊,兩只四塊!”
不時有人過來好奇地掀開稻草,看到兩只凍得渾身顫抖的豬崽,對我說,它們快死了,你還不趕快弄回去給它們喂奶……
我不得不反復(fù)向他們解釋,這是多余的豬崽,連母豬都嫌棄它們了,現(xiàn)在成了孤兒了,要有其他的母豬喂養(yǎng)它們——一只兩塊,兩只四塊!
“可是它們快死了……”總會有人杞人憂天。
“它們不會死的,要死早死了?!蔽艺f,“人工授精的豬崽比普通豬崽生命力強十倍。你們要相信科技進步的威力。”
當(dāng)再也沒有人取笑,也沒有人問津的時候,街市開始落寞,肉行和禽畜行都紛紛收攤。禿頭雞販臨走前湊過來又瞧了一眼豬籠子,擔(dān)憂地說:它們都奄奄一息了……要不,送給我烤小乳豬跟你二舅喝幾杯。
我斷然拒絕了禿頭雞販的無禮要求,但我再也無力吆喝。當(dāng)他們都收拾離開,只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寒風(fēng)中,我覺得這一次來錯了地方。傍晚將至,回家還是去柳州,令我左右為難。如果我拎著兩只賣不出去的豬崽回家,父親會瞧不起我,嘲笑我,今后我再也沒有資格和臉面跟他討價還價。母親會為這兩只豬崽餓了整整一個下午而痛心疾首。更為遺憾的是,錯過這一次,再也沒有機會去柳州看叔叔。而且,一個星期才有一趟去柳州的火車。年關(guān)后,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叔叔了。我沒有作更多的猶豫,當(dāng)機立斷,拎著豬籠子往車站跑。
剛好,去陸川的班車仍在等我。我掏出五毛錢,毅然決然上了班車,找到中間靠走廊的座位坐下,將豬籠子放到通道中間。
車上坐滿了密密麻麻的陌生人。通道上也蹲著人。售票員帶著責(zé)備的語氣問我籠子里是什么?我說是豬崽,半個月大的豬崽,活的牲口。是說給車上所有的人說的,希望正好有人需要兩只豬崽。
售票員嘟囔了一聲:早知道攜的是牲口,我就不給你上車了。
售票員沒有驅(qū)趕我下車。她走開了。這次前途未卜的旅程終于有了一個還算順利的開頭。
我壓低聲音對周圍的乘客說:“人工授精產(chǎn)下的豬崽,一只兩元,兩只四元?!笨墒擒嚿蠜]有一個人對我的豬崽感興趣,甚至連瞧一眼的舉動也沒有。他們各自瑟縮在座位上,一言不發(fā),表情麻木,仿佛這個世界跟他們沒有關(guān)系一樣。
班車往陸川方向開去??涌油萃莸哪嗍?,寒風(fēng)夾著車揚起的黃色塵埃從無法密封的車窗灌進來。坐在我身邊的瘦削單薄的男人把衣服包裹得更緊了,我甚至感覺到了他在微微顫抖。而我自己,也感覺到了越來越深的寒意。我瞧了一眼豬崽,它們互相偎依在一起,聲息微弱,但依然在顫動。它們身上散出來的氣味在車廂里越積越濃,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些歉意。
夜色降臨前我小睡了一會,做了一個短小精悍的夢。夢見叔叔在柳州火車站站臺前等我。他的身上有血跡,舉著被銬住的雙手向我打招呼,嘻皮笑臉對我說:幸好你來得及時,明天一早我就要被推到刑場斬首了——臨死前總算見上一個親人,我死也瞑目了。我走近他,把他緊緊抱住,在他的懷里悲傷地痛哭。可是,他一把將我推開,惡狠狠地對我說:“滾,豬雜種!你來遲了……昨天我就死了!你看看我腦門上的彈孔……”這時候我猛醒了,雙手抓住前面的座位靠背,拼命地喘著粗氣。鄰座的瘦男人驚愕地看著我,臉上同樣滿是悲傷地說:“你的豬崽剛剛斷氣了。”
我搖了搖豬崽,它們仰面躺在籠子里,嘴巴微微張開,四肢已經(jīng)僵硬,一動不動,毫無聲息,但它們依然緊緊偎依著。它們竟然死了。我不知所措。
“你應(yīng)該把它們?nèi)拥??!笔菽腥苏f。
我猶豫不決。瘦男人抬高了聲音對著全車的人說:“你應(yīng)該把兩只死豬崽扔掉!”
瘦男人的話得到了他們的響應(yīng)?!肮植坏密噹锍魵庋斓?。”他們似乎要把世界上的一切不好都怪罪到我的頭上,夸張地發(fā)泄著不滿的情緒。售票員從車頭走過來,捂住鼻子對我說,把籠子和豬一起扔出去!
我支吾著說:“一只兩元。兩只四元……”
“它們死了!一錢不值了!”售票員說,“變成垃圾了——人也是一樣,死了就不值錢了?!?/p>
我解釋說:“我本來是要用它們換去柳州的火車票的。我得去一趟柳州?!?/p>
“即使它們還活著,你也去不了柳州,火車站的售票員只認錢。你的豬崽賣不出去,你去什么柳州?”
“我要去柳州看一眼叔叔,最后一眼。”
“你叔叔要病死了?”
“不是,我叔叔沒有病?!?/p>
“要殺頭了?”
“他肯定是被冤枉了?!?/p>
“你身上還有錢嗎?”
“沒有了?!?/p>
“沒有去柳州的錢,難道從柳州返回的錢也沒有嗎?”
我這才突然醒悟過來,我根本就沒有考慮從柳州返程的問題。父親和母親也都疏忽了這一點。
我再次回答售票員:“我只有夠去陸川火車站的錢,剛才已經(jīng)全給你了?!?/p>
車廂里的人哄堂大笑。這個世界仿佛都與他們有關(guān)了。
“你應(yīng)該下車去,走路回谷鎮(zhèn)還不算遠?!笔燮眴T誠懇地對我說,“把這兩只豬也帶走。人工授精的東西更不值錢?!?/p>
我頭腦里兵荒馬亂的。車載著我們越走越遠。窗外夜色漸濃,看不見車輪揚起的塵埃了。寒風(fēng)比出發(fā)時更加凜冽,恨不能將車刮翻。
售票員不斷地催促我收拾東西下車。旁邊的乘客也附和著。甚至有人迫不及待,伸腿踢我的豬籠子。
我有些生氣了,理直氣壯地對著售票員說:“我是買了票的,到陸川火車站前,你無權(quán)叫我下車。”
售票員瞠目結(jié)舌的,一副委屈的表情。瘦男人推了我一把說:“她是好心……大家都是好心,難道你到了陸川火車站再走路回來?”
我賭氣說,沒有錢,但我有雙腳,我走路也能到柳州。
他們又笑了。他們的笑使得班車更加顛簸。
“你是誰家的孩子呀?那么倔?!?/p>
我看著豬崽,心里有些難過。如果父親知道豬崽沒有賣掉,還死在途中,他肯定會罵我,甚至還會對我動粗。母親也幫不了我。
“你先得把你的豬崽扔下去!”有人叫嚷道。他們都跟著起哄,要我馬上把剛剛死去的豬崽扔掉。
眾怒難犯,我只得這樣。
班車停下來了。車門打開。我拎著豬籠子走向車門。
我站在車門口,舍不得就此將豬籠和豬崽一起扔掉。寒風(fēng)從車門魚貫而入。我連打了幾個寒顫。車廂里有人指責(zé)我慢吞吞的,耽誤他趕路。司機也不斷催促我快點。
但我還是舍不得,也不忍心。母親對每一只豬崽的愛。都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盡管乳頭不夠,但孩子是沒有多余的,不僅僅是兩只豬崽,可是他們理解嗎?
車廂里怨聲四起,有人破口大罵,甚至要以武力相威脅。
“你再不扔掉豬籠,我要連你一起推下車去了?!笔燮眴T嚴(yán)厲地警告我。
我寧愿售票員將我一把推下車去。讓這次有點草率的旅程戛然而止。這樣我既可以保住兩只豬崽回去向父親交差,又可以有一個體面的理由不去柳州——沒有錢,確實無法在年關(guān)前到達柳州,即使是再不講理的叔叔也會理解和體諒。但售票員遲遲不動手。
“把豬籠子扔掉!”司機突然粗暴地怒吼一聲,把車上所有的人都鎮(zhèn)住了。
我驚恐無措,站在車門口屈辱地嚎啕大哭。寒風(fēng)和沙塵灌滿了我的喉嚨。夜色追逐著班車滾滾而來。我要松手將豬籠子扔掉了。
“不!豬崽可以扔掉,但籠子要留下!”
這炸雷一般的聲音壓過了司機的怒吼。比怒吼還要讓人驚懼,停止不動的班車因為這一聲斷喝而往前顛簸了一下。
這聲音我很熟悉,猛回頭尋找它的來源。
陰暗中,我看到了車廂末尾靠窗的角落里站立著一個人。一臉殺氣,像一個窮途末路的車匪,又像隨時可能撲到誰的身上撕咬的瘋狗。
毫無疑問,他是我父親。誰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時候埋伏在那里??此歉睒幼?,似乎對一切洞若觀火。
我哭得更加大聲、悲愴。通道上蹲著的人紛紛閃到一邊。父親慢慢地向我走過來,用嘴巴貼著我的耳朵輕聲安慰說,不要怕他們——他們都是人工授精生下來的豬雜種!
此刻的惡毒是恰當(dāng)和有效的。我停止了哭泣,甚至要忍不住破涕為笑。
父親接過我的手中的籠子,果斷地將兩只豬崽扔到了風(fēng)中。
“籠子將來還用得著?!备赣H將空蕩蕩的籠子舉過頭頂,向他們展示它的精致和結(jié)實——它是我們最后的尊嚴(yán)。沒有人敢吭聲,他們一個個瑟縮在座位上,目光呆滯,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被判斬立決的死刑犯。父親拉著我回到車廂內(nèi),讓我坐到他的身邊。用散發(fā)著豬糞味的手替我擦拭臉上的淚水,用從沒有過的溫柔、慈愛的語氣對我說:“我們一起去柳州?!?/p>
然后,父親又站起來,對著滿車廂的人惡狠狠地威脅說:“有話好好說,不要恃強凌弱??萍歼M步能解決一切問題!”
一夜長談
一
除了一副空蕩蕩的身軀,就只剩下絕命的疼痛。癌細胞像食人蟻一樣在父親的身體里迅速啃光他的肉和骨頭。瀕死之際,父親終于見到了我,看上去有些激動乃至亢奮。我守在他的身邊,撫摸他的痛處,接納他的呻吟,替他數(shù)著生命的倒計時。然而,他的頭腦似乎從沒有受到損害和蠶食,思維異常清晰,表達的欲望特別旺盛。這是回光返照。我把他的枕頭填高一點,給他的身下填上硬物,讓他舒服一點點。
弟弟們都早已經(jīng)疲憊不堪。還沒有到半夜,他們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是我解救了他們。
“我痛得吃不下,睡不著,喘不過氣來。你告訴他們,我不是病死的,是痛死的。”父親說話的聲音也是痛的。
嗎啡等鎮(zhèn)靜劑已經(jīng)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我無能為力。除了心痛,我還品味到了莫名的虛無、愧疚和悲慟。我找不出更多更好的話語安慰他。他沒讀過圣經(jīng),也沒研過佛法,只知道鄉(xiāng)間世代相傳的生死輪回。我說不出違心的話,我不能欺騙他說你還能活很久。父親所剩的時間如此短暫,但我們卻出現(xiàn)不應(yīng)該有的沉默。
“你給我說說俄羅斯吧?!备赣H說。
我剛從俄羅斯回來,就馬不停蹄地趕到他的身邊。我的身上仍然殘留著俄羅斯的風(fēng)塵。他能堅持到現(xiàn)在,就是因為留最后一口氣等我回來。他沒有什么特別的后事要向我交代。一切云淡風(fēng)輕。我向父親細致地描述了俄羅斯遼闊的草原、一望無際的黑森林、伏爾加河的暮色……莫斯科郊外森林里的各種野獸:鹿、麋、貂、野豬、兔子、狐貍、白鼬、猞猁。父親聽得很認真,臉上仿佛有笑容,中途有插話,說這些野獸在東北也有,他都見識過,盡管很遙遠的事情了。他看著我,鼓勵我繼續(xù)說下去。我繼續(xù)說俄羅斯。我向他介紹俄羅斯的風(fēng)土人情和所見所聞。“俄羅斯的乞丐也西裝革履,皮鞋擦拭得锃亮,腰間系著刺刀,隨時隨地準(zhǔn)備上戰(zhàn)場,為國捐軀?!边@是俄羅斯人告訴我的。對了,我還小的時候父親跟我們說到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如數(shù)家珍,講得手舞足蹈、唾沫橫飛。
“不說俄羅斯了,你給我講講莫斯科,紅場?!备赣H突然打斷我說。
紅場是俄羅斯的心臟。我開始用語言和手勢描述紅場的歷史,房子、磚頭、墻、雕刻,賣風(fēng)箏的波蘭人,高加索占卜師,九座教堂的形狀、色彩、圖案、裝飾,蔥頭式穹窿,金光閃爍的穹窿頂,像天堂里的宮殿……父親喉嚨里被痰堵塞,說話艱難,做著迫不及待的手勢,似乎要爭分奪秒。容不得我花過多的篇幅敘述無關(guān)痛癢的東西。
“你跟我說說墓碑。”父親說,“就是那些墓碑。我知道那里有很多墓碑?!?/p>
父親說話時不斷咳嗽。我得把痰盅送到他的嘴前,讓他把痰吐出來,否則他會噎死。
“我們知道有列寧墓。里面埋著列寧,而不是別人。列寧墓的后面與克里姆林宮紅墻之間,有十二塊墓碑:斯大林、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契爾年科、捷爾任斯基……沿著克里姆林宮墻往前走,墻壁上還安放有朱可夫元帥,列寧的妻子克魯普斯卡婭,大作家高爾基。”我說。這些墓碑就在紅場,它們面前經(jīng)常擺滿了鮮花。那是莫斯科最神圣最安靜最肅穆的地方。
“有沒有看到圖佐科夫的墓碑?”父親嚴(yán)肅地問。“圖佐科夫”這幾個字說得異常清晰。
“誰是圖佐科夫?”我對蘇聯(lián)的歷史還算熟悉,但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一個下士,無名小卒。1945年8月,在哈爾濱休整時,盡管只有短短的一天,我認識了他。我們一起捕魚烤魚,喝伏特加酒。他送我一把德國軍刀和三只牛肉罐頭,那是我這輩子吃到的最好的美味。第二天,他戰(zhàn)死了。雖然他塊頭很大,樣子笨拙,像一只狗熊,但作戰(zhàn)很勇敢,一口氣打死了七個日本人。一顆炮彈打中了他的頭顱,炸開了花,只剩下半截身子倒在地上。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收尸隊也不會辨認出他來。但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圖佐科夫?!边@是父親第一次提到這個士兵的名字,“在紅場他一定會有墓碑的。墓碑上寫著他的名字?!?/p>
我搖搖頭。我說紅場怎么可能單獨給一個下士立墓碑?
“我就知道是這樣!他媽的!”父親突然激憤地推開我手里的痰盅。痰盅掉到了地上。
我說:“有無名烈士紀(jì)念碑……”
父親粗暴地打斷了我,陷入了短暫的緘默。平日里,我和父親難以溝通,他很嚴(yán)厲、專制、拘謹,跟兒子們很少說話。我們和他之間隔著厚厚的墻。天生就有這堵墻,墻里藏著許多不解之迷。我不跟他計較這些。我只想在他離開人世前跟他談?wù)劇?/p>
“那時候,他有沒有結(jié)婚,父母是不是健在,打過什么戰(zhàn)役,是哪里人,我不知道,我甚至記不清他的臉長什么樣子了。你可以幫我把他完善一下。”父親說,“假如他沒有死,當(dāng)了將軍,跟朱可夫的名字排在一起……但是他死了。他是應(yīng)該有墓碑的?!?/p>
“回頭我?guī)湍悴橐幌逻@個人,把他的詳細情況告訴你?!蔽艺f。父親的臉上掠過一絲慌亂和不安,眼神躲閃我的目光,那是撒謊的表情。他不再吱聲。那一刻我心里質(zhì)疑圖佐科夫是不是父親臨終虛構(gòu)或臆想出來的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
良久,父親緩過氣來,接著說:“我跟圖佐……科夫說過1938年6月9日……他說我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是要人地獄的。我一直記得他說過的話。他說得很認真很刻薄?!?/p>
我迅速用毛巾擦拭父親的嘴,打斷了他的話。因為他又要提到他一輩子中最恥辱的事情:剛經(jīng)歷蘭封之戰(zhàn),潰敗后他被編人國軍新八師,十天后,正是那一天,鄭州花園口,該師奉命炸掉黃河,阻止日軍進攻,父親先后熟練地點燃了十三個炸藥包。
這一天,是父親畢生之恥。盡管后來他加入共軍,立下了戰(zhàn)功,但晚年的父親絕口不提戰(zhàn)功,甚至很少說他的過去,除了地方黨史上略有提及,他的一生對我們來說,幾乎一無所知。
“我一直都在地獄里。我像一條被烤的魚?!备赣H推開我的手,“你去把窗戶打開。讓窗外那棵桂樹進來。它等了大半宿了?!?/p>
我去推開窗戶。夜色很重,鎮(zhèn)上有零星燈光,遠山的頂頭上有月亮,下弦月。窗外面有三棵樹,一棵鳳凰樹,一棵香樟樹,另一棵是桂樹。桂樹離窗最近,伸手可及。寒氣隨著新鮮的空氣進來,父親說外頭冷了。我說,莫斯科這個時候都下雪了。
醫(yī)院里里外外都很安靜。桂樹的影子走進來,在父親的病榻前熱烈地晃動,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整個世界似乎就我們父子在說話。
父親又吐了一口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其實,在紅場,是有他的墓碑的,刻著他的名字和生平事跡,只是你沒有看見?!备赣H說,“不在斯大林后面,就在朱可夫前面?!?/p>
也許是我疏忽了??墒?,我們?yōu)槭裁匆f圖佐科夫?我們說點別人的吧。天下大勢,中東紛爭,巴以和談,中日關(guān)系,都可以談。但彌留之際的父親對這些沒有了興趣——他一輩子都對政治沒有興趣。他企圖在一點點拆掉那堵“墻”。
“你們要給我立一塊墓碑。離家門口越近越好。”父親說,“不能太高,但也不能太矮。”
我請教父親,墓碑上應(yīng)該刻上什么文字。父親沉吟了很久。他的額頭上冒汗,咬牙切齒,搜腸刮肚,絞盡腦汁。不明真相的人看到他的樣子,還以為是因為懊悔或氣憤。其實是因為痛。他的右手抓著我的胳膊,快要將它扭斷了。這是他最后的力氣。勁頭越來越小。最后手從我的胳膊上轟然掉下來。
二
“你有另一個母親?!?/p>
半夜里,父親突然醒了,也將我叫醒。我趴在他的床沿上睡著了。
“剛才我終于睡了一覺,其實我剛才已經(jīng)死了,但想到一件懊悔的事情,我又活過來了?!备赣H說。
我打了一個呵欠。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早就知道走廊外頭那個不是我的親生母親,盡管我一直叫她媽媽。眾所周知,卻又一無所知。我不知道親生母親究竟是誰。父親對她一向避而不談,諱莫如深。
“1951年8月19日,在橫縣,我槍殺了一個地主的兒子,8歲?!备赣H眼睛一直濕濕的,跟他的臉一樣,瘦得變了形,眼珠子也不怎么動了。眼睛半閉著。茍延殘喘之時,閉上眼睛要比睜開困難得多。
我直了直身子。要去關(guān)上窗戶,父親阻止了我。桂樹已經(jīng)完成了最后的告別,它的影子離開了。看上去他頭腦還很清醒。
那時候,他是橫縣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三反五反”行刑隊隊長。
“他們坐在一條長凳上,三個人,三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夫——農(nóng)會的小頭頭,宣判了地主兒子的死刑,當(dāng)場槍決。”父親說得跟昨天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一樣,“一個月前,我們剛處決了地主一家二十三口,又花了一個月,把藏在一個十幾米深地洞里的地主的兒子扒出了。為防止他逃跑,把他的雙腿都打斷了。地主的兒子五花大綁,被摁跪在地上,哭叫著喊媽媽。我當(dāng)時有猶豫,有心軟,怕有報應(yīng)。但他們命令我,貧下中農(nóng)催促我,斬草除根,以絕后患啊。我把地主兒子拖到一個墻角里,對著他的后腦開了一槍,血肉橫飛。圍觀的群眾發(fā)出陣陣叫好聲、歡呼聲。”
我找到了很多理由為父親辯護、開脫,推心置腹。那個年代,發(fā)生過許多荒唐事,說不清道不明了。
“他們當(dāng)中人只有一個人沒有叫好。她也被綁著,光著上身,身上和臉上涂滿了豬糞,被幾個人押在人群中間。她盯著我,不哭不喊不掙扎,但眼睛里那些恐懼和憎恨,一輩子讓我害怕?!备赣H有些激動,說得很慢,“她是地主的填房,被槍決的是她唯一的兒子。我表現(xiàn)突出,立了功,政府把她獎賞給我,第二年秋天生下了你。我以為她從此會安心跟著我。有一次,你哭嚷著,要喝奶了,她端起我的槍,當(dāng)著我的面,冷笑著,對著你的腦袋扣動了扳機。我明白的,她想讓我也嘗嘗眼睜睜看著自己兒子被槍殺的滋味。幸好,子彈卡殼了。謝天謝地。她扔下槍往外跑,跳進河里,逃跑了,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她。如果她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她應(yīng)該會笑得哭起來。”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親生母親原來是這樣的身份。但并沒有使我震驚,像是別人的母親。像虛構(gòu)的人物,在我的世界里從沒有存在過。她只不過是父親生平中一個跑龍?zhí)椎男〗巧选?/p>
“我不想念她。我只想念我的槍。那桿槍,打過日本,打過內(nèi)戰(zhàn),剿過土匪,一直跟隨著我,槍殺過不少人。有血,有恨,有恩怨,也有冤魂一直纏著它。”父親說,“1966年9月,革委會留下了我的命,卻收繳了我那桿槍?!?/p>
父親說話的時候很痛苦。肚子和胸脯都痛,撫摸不過來。聲音不大,但房間里能聽得清清楚楚。其間,我的兄弟們輪流進來看過,發(fā)現(xiàn)沒有事情發(fā)生便轉(zhuǎn)身走出去了。護士半個小時進來一次將吊瓶換掉。都沒有說話。似乎是,他們該說的話早就說過了。
父親沉默了一會,嘴巴張得很大,只有那樣,氣才能勉強進出。
我談了我的工作。一個民俗文化學(xué)者的日常。
“你不要告訴村里人你是研究鬼神的?!备赣H說,“見到祖先,我也不告訴他們你不是干正經(jīng)事的?!?/p>
我不是研究鬼神的。這一次我不跟他爭論。不是因為他不懂。我談到了孩子們,談到了民國舊事、政治內(nèi)幕,談到了北京人的脾氣和天安門,甚至談到人類對宇宙奧秘的最新發(fā)現(xiàn)。父親安靜地聽。他的呼吸不勻稱,很困難。他早就斷然拒絕氧氣罩。他強忍著,盡量讓自己的呻吟聲更小一些。
我的話不能停下來,生怕一停下來,父親便撒手而去。但我已經(jīng)口干舌燥。
父親的眼睛微微地閉著,尚有一絲柔弱的余光,哀求著我。
父親的嘴巴在翕動。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我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終于聽清楚了。
“你能不能把我的槍找回來?”
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要用那桿槍往自己的腦袋崩一槍?!备赣H右手指艱難地做出了一個扣動扳機的動作,然后頭一歪,呈一副死狀。
三
遠方傳來了雞啼。窗外的樹提前醒來,互相拍打著身上的塵土。父親已經(jīng)不成了。眼里沒有了光。手越來越冰冷。嘴巴緊閉。氣若游絲。他不再喊痛。沒有了痛。一下子變得安詳。
我抓住他的雙手,搖動著,急促地呼喊“爸”。我試圖用他這輩子最難忘的往事喚醒他。
“爸,你還記得1961年夏天,洪水剛過,我們?nèi)ゼ{福村討一口牛骨湯的那個黃昏嗎?”
“不斷傳來餓死人的消息。好像快輪到了我們。我們?nèi)烊箾]吃上東西了,躺在床上,不敢動,怕浪費體力。但聽說納福村死了一頭牛,我們從床上跳起來,撇下弟弟、母親和奶奶,趕往納福村。”
我們知道,他們把牛的肉刮光,吃完,會把骨頭放進一口大鍋里熬湯,供人們喝。隔著幾座山都能聞到那牛骨湯的香氣。那是一場多年難得一見的盛宴啊。村上的人可以喝,路過的陌生人也可以喝,甚至仇人也可以喝。喝完加水,不斷地加水,直到把每個人都喝得肚皮滾圓,直到牛骨再怎么熬也沒有了味道。這是宰牛人家的慣例。當(dāng)年我們村宰牛時,也是讓外村人、來歷不明的人隨便喝牛骨湯的。我和父親帶上了幾個長長的竹筒,盤算著自己喝夠后,給家里的弟弟、母親和奶奶帶。我們喝上一頓牛肉湯,至少可以繼續(xù)活下去,多活好幾天。
“爸爸,你還記得嗎,洪水把橋和道路沖垮了,我們費了十倍的周折,翻山越嶺,走了一天一宿的路,用盡了最后的一點力氣才趕到納福村。但納福村并沒有宰牛,他們剛從一百里外的納壽村回來,因為他們聽說納壽村宰牛了。結(jié)果納壽村也沒有宰牛。納壽村的人聽說兩百里外的納祿村宰牛了,紛紛往納祿村跑。結(jié)果納祿村也沒有宰牛。納祿村的人聽說更遠的納貴村宰牛了,又往納貴村撲過去……謠言四起,像瘟疫一樣傳染。結(jié)果,不少人跑死在去喝牛骨湯的路上。可是,我們一路上明明聞到了香噴噴的牛骨湯,夾著八角、黃芪、山藥的味道。納福村的人沒有嘲笑我們,他們冒著坐牢甚至殺頭的危險,把村里唯一的一頭老母牛宰了,為我們做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牛骨湯,三十多年過去了,那股香氣還纏繞著我……”
父親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安詳,仿佛還露出了笑意。
四
“說到洪水,你還記得那場大洪水嗎?1968年7月,梧州??耧L(fēng)暴雨,洪水滔天。爸。你想起來了嗎?”
“我,紅衛(wèi)兵小將,困在梧州,隊伍潰散,彈盡糧絕,舉目無親,驚惶失措。你千里迢迢來救,單槍匹馬,赤手空拳,找了我三天三夜。我在龍母廟旁邊的防空洞門口嗚嗚地哭,無人理會。你說在寬闊的江對面聽到了我絕望的哭聲,冒死來找我,我們父子終于相見……”
“爸,洪水,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你還記得嗎?洪水沖走了多少房子和牲畜,淹沒多少樓房,樹上、屋頂上、孤島上,還有江水中,多少人在掙扎呼救?后來你說,如果找不著我,就一頭跳進江里去。”
“那場洪水是不是很嚇人?決堤了,城市都被淹沒了,汪洋大海,你是怎么從江對面過來的?你真的靠劃著一只搶來的破輪胎挨家挨戶去找我了嗎?你真的去臨時存放尸體的地方一一辨認了嗎?隔著一條那么寬闊的江,你怎樣聽得到我的哭聲?你是怎么從江那邊游過來的?”
“你為什么說遇到洪水就恨?我的親生母親,地主的女兒,是不是洪水時期逃跑的?她要涉過的那條河是不是也正洪水滔天???她有沒有告訴過你她往哪去?”
“爸。你還有那么多的秘密沒有告訴我們,你要開口說話?。 ?/p>
五
爸,你不愿意開口說話了嗎?你不愿意呼吸了嗎?
爸,你真的要走了嗎?你已經(jīng)動身出發(fā)了嗎?
你是要穿州過府了,要記得積德行善啊。
你去的是空的地方啊,過河過橋要小心,不要東張西望,不要往眼花繚亂的地方,不要入錯了門,不要吃錯了飯:遇到金屋銀殿、推杯換盞、鶯歌燕舞,千萬不要被幻象誘惑啊,他們領(lǐng)你掉火坑。
不要輕信引路的人,不要理會陌生人的呼叫,不要聽信誰給你功名利祿,他們帶你入歧途。
朝著火光走。往高處去。往云端去。
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從此你要學(xué)會慈悲啊。遇到新死者要懂得抱頭慟哭。遇到臺風(fēng)洪水、山崩地陷要學(xué)會祈禱,要向危難中的人伸出援手。
遇到廟宇要叩拜啊,見到鬼神要恭謙??;初來乍到,不要爭權(quán)奪利,不要大聲喧嘩,遇到長官要像過去那樣敬禮;遇到向你探聽人間消息的可憐人。不要吝惜你的口舌。
遇到怨恨你的人,要懂得低頭忍讓。不要跟冤魂糾纏:不要聽生前受盡劫難的人訴苦;不要為即將投胎為牲畜的人打抱不平;不要理會路邊假裝可憐的乞丐和偽裝成人模樣的豺狼。他們會亂你心智,耽誤你的行程。
遇到你的朋友,不要貪戀敘舊。要馬不停蹄地趕路。那邊的祖先們、親人們都在前面等你,他們?yōu)槟銣?zhǔn)備了豐盛的晚宴、暖和舒坦的床榻。
爬山涉水要循著狗聲雞聲走啊,不要回頭,不要徘徊,不要留戀,不要想自己睡過的地方。
夜色還濃,到處都是戾氣、邪氣。要往干凈的地方走,朝明亮的地方去。
不要等到法事開始才趕路。你是要到好的地方重新開始。你要趕很長很長的路。
我們就給你燒香火、點長明燈,給你充足的盤纏,給你趕路的器械。逢山開路,逢水架橋,過關(guān)闖卡,送你過險境。沒有爬不過的山,沒有涉不過的水。
往高處走。往云端去。
火光在前。不要怕啊。
爸。我們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