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緯
一
公元25年,東入關中的赤眉軍進入長安,擊潰了更始帝劉玄。在一派離亂的氣氛中,二十三歲的班彪沿著當年秦始皇西巡的路線,越過六盤山,逃到了涼州安定郡的高平(寧夏固原)。他在逃亡的羈旅中寫下了著名的《北征賦》。
剛經歷了新莽的崩潰和赤眉軍對長安的蹂躪,這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并沒有把對社會崩析的反思建立在對新朝施政的簡單批判上;年輕的班彪用犀利的語言表達了他樸素的觀察,將匈奴猾夏這一外部因素視作新莽速朽的關鍵。的確,當以節(jié)儉和孝道上臺的王莽試圖用“三十萬眾,赍三百日糧,同時十道并出,窮追匈奴,內之于丁令”,一勞永逸地解決西漢因控制大陸人口遷移而陷入的支出泥淖時,他已經跨入了和前者相同的一條河流。
彼時彼刻,班彪的心中已經有了一桿天平。站在遠離都城的固原,南眺新莽的焦土,班彪清楚無誤地表達了他對漢文帝的欣賞:“從圣文之克讓兮。”在他眼中,正是因為文帝所奉行的“不勞師而幣加”政策,讓漢朝收獲了“豈曩秦之所圖”的成就。
幸運的是,隨著劉秀入主中原后,班彪也獲得了司徒掾的職位。他一方面編纂《史記》之后的史事,表達自己的價值觀念;另一方面也在自己的崗位上,影響著東漢的命運。
“不勞師而幣加”,這七字的字面含義深契東漢的經濟狀況。經歷了王莽的窮追匈奴,“數年之間,北邊虛空,野有暴骨”,隨后連鎖發(fā)生的綠林、赤眉、銅馬叛亂,又如影隨形地蹂躪了東亞大陸主要農產區(qū)的腹心區(qū)域。初定稍安的東漢實在無法拿出更多的剩余產品,來支持另一場大規(guī)模局部戰(zhàn)爭;但作為一個控制大陸主要生產區(qū)的人群共同體,他們實際上還繼承著來自前輩的任務—推動東亞大陸人群的遷移。
作為王莽時代留下的另一部分政治遺產,匈奴與漢朝的關系降到了冰點?!逗鬂h書·南匈奴列傳》提到了劉秀的“破冰”對策,他在公元30年時,“令中郎將韓統(tǒng)報命,賂遺金幣,以通舊好”。早在劉邦與匈奴和親之時,“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已成為農業(yè)帝國策略庫中的固定選項之一,但劉秀“賂遺金幣”的策略—以物質財富作為溝通的紐帶—無疑更多帶上了班彪意義上的功利主義色彩。
“舊好”并不那么容易修復。東漢初年與匈奴的幾次沖突,很快就讓東漢出現了“頃者師旅未解,用度不足”的狀況,這為班彪策略的實踐和之后的連鎖反應創(chuàng)造了條件。班彪曾在新莽軍閥混戰(zhàn)時期短暫服務過隴西軍閥隗囂和竇融;隗囂在割據之初,即已“招懷其(羌)酋豪,遂得為用”,而竇融的部隊更是“五郡精兵,羌胡畢集”。一言以蔽之,面臨人力資源嚴重不足的“后”漢時期,那些悠游于農業(yè)定居文化之外的人群,事實上成為割據各方爭奪的焦點。河西諸郡的羌部,雖因新莽末期西域都護沒于龜茲,暫時減少了在物資供給和軍事義務方面之苦,但這些人群并沒有遠離農業(yè)帝國的政治舞臺,他們即將構成“不勞師而幣加”的先決條件。
在班彪的建議下,光武帝形式上恢復了西漢時的護羌校尉,希望通過“遣使驛、通動靜,使塞外羌夷為吏耳目”—這一措施所針對的對象,便是匈奴。此外,劉秀還通過和親、封侯等“幣加”的方式,節(jié)約軍事支出的成本,比如,“遣羌豪楊封譬說塞外羌,皆來和親”,對氐人則“復其侯王君長,賜印綬”。由此可見,“羌胡畢集”對于初興待定的東漢而言,既是補充軍事實力的有生力量,又在某種意義上實現了“不勞師”的效用,最大限度地減少了農業(yè)社會普通生產者的流失。
經歷了新莽之后的騷動,東亞大陸的社會格局又開始在重建中逐漸恢復秩序。窘于有限人力資源之困和外部的壓力,用度不足的農業(yè)帝國也將更多農牧混合人群引入了遷移的通道。人類遷移的齒輪從不停歇,正如羌胡兵士早在西漢時便不憚于因頻繁征發(fā)起而抗爭,久受“絮繒酒米食物”的匈奴,對于“賂遺金幣”在一定程度上也已經頗有免疫力了。好的消息是,“金幣”總能找到樂于接受它們的人群。
二
匈奴對于東漢仍是頭等大事。公元44年到46年,匈奴深入“地理漏斗”位置,“殺略鈔掠甚眾,北邊無復寧歲”。另有兩則文獻提供了對此事略有差異的記載,“當是時,匈奴、鮮卑及赤山烏桓連和強盛,數入塞殺略吏人”;“光武初,匈奴強盛,率鮮卑與烏桓寇抄北邊,殺略吏人,無有寧歲”。
細微的差別在于,前一條中是匈奴、鮮卑及赤山烏桓聯合后的強盛,而后一條當中,則暗示了“匈奴強盛”,攜鮮卑和烏桓從屬追隨其后。但是,《后漢書·南匈奴列傳》對匈奴當時情況的描述卻與此截然相反:當時,“匈奴中連年旱蝗,赤地數千里,草木盡枯,人畜饑疫,死耗太半”,以至于單于甚至害怕漢朝攻擊,而主動求和親。這種不幸甚至加劇了匈奴的分裂(兩年后的十二月,“匈奴始分為南北單于”)。同書《烏桓鮮卑列傳》關于公元46年“匈奴國亂,烏桓乘弱擊破之,匈奴轉北徙數千里,漠南地空”的描述,進一步加劇了此事的撲朔迷離。
一邊說匈奴強盛,另一邊又說其“人畜饑疫,死耗太半”;匈奴與其他人群方才結盟,轉眼國亂。有關匈奴的記錄似乎首尾不符,那么只能將解開謎團的希望寄于另外兩個主角的記載。隨著匈奴北遷的推動下,“常臣伏匈奴,歲輸牛馬羊皮”的烏桓,在大興安嶺南部朝著燕山—太行一線越來越近,并因此在匈奴和漢朝之間依附不定。而鮮卑則位于烏桓更北面的大興安嶺腹地,因為有烏桓阻隔,起初與漢朝保持了距離。
綜上來看,匈奴的這兩個伙伴在南部帝國的視域中一舊一新,沿著南北走向的大興安嶺—“地理漏斗”的東壁—一字排開,在匈奴圍繞高原順時針運動的作用下,循循南進。如果說烏桓向南遷移的趨勢,來自西漢擊匈奴自東南向西、北移動的延續(xù),那么鮮卑在東亞大陸的登場,則反映了某種更大的趨勢。
回到匈奴這邊,且不論“連年旱蝗,……人畜饑疫,死耗太半”背后所折射的生計轉型,在這樣的背景下仍保持“殺略鈔掠甚眾”的旺盛勢頭,固然呈現了匈奴本身對補充生計物資的急迫需求,也反映出他們在“死耗太半”的同時,及時得到了足夠的人口補充。那么鮮卑的出現則對這種亦弱亦強的狀態(tài)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東漢觀察者眼中的“匈奴強盛”和“死耗太半”,都只反映了局部事實,并不矛盾。隨著南北匈奴的分裂,實力與社會生產水平銳減的匈奴又需補充生計物資(只能借以對農業(yè)定居人群的“鈔掠”),同時又匱于人口不足,除了從高原東部的烏桓那里覓得援助外,唯有從蒙古高原以北(偏東)的北亞森林地帶,引入外援。
因此,文獻中所謂“匈奴強盛,率鮮卑與烏桓寇抄北邊”的描述,恰好呈現了事實的反面—匈奴不強,但憑外援。從“人畜饑疫,死耗太半”來看,不但人力不足,而且連可供乘騎的役畜也有匱乏之虞。從烏桓歷史上“常臣伏匈奴,歲輸牛馬羊皮”觀之,這種物質關系可能在雙方間造成了某種緊張的關系—這也可以解釋“匈奴國亂,烏桓乘弱擊破之”與匈奴南北分裂的外在聯系。雖然匈奴引來了新、舊援手,但這都無法改變東亞大陸地理構造對其命運施加的烙印。來自農業(yè)帝國的觀察者也很快注意到了匈奴的“新援”。
《后漢書·烏桓鮮卑列傳》在敘述“烏桓乘弱擊破之(匈奴)”后,還有一句,“匈奴轉北徙數千里,漠南地空,帝乃以幣帛賂烏桓”。按照《后漢書》的敘述邏輯,匈奴北遷在前,劉秀“以幣帛賂烏桓”在后,但“幣帛”與出擊是否還具有另一層關系,可以參照鮮卑的案例。
公元45年時,“鮮卑萬余騎寇遼東”。這是漢文文獻首次提到東漢與鮮卑的直接遭遇,這次正值“匈奴、鮮卑及赤山烏桓連和強盛”背景下的鮮卑南進,對東亞大陸的人類史可以說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漢朝方面,也立即意識到這些匈奴新援的重要性,除了擔心“三虜連和,卒為邊害”,更是從中窺到了新的契機。東漢遼東太守祭肜“使招呼鮮卑,示以財利”,冊封鮮卑首領為“大都護”,并促使北方人群絡繹款塞。
農業(yè)定居人群的單方面視角,往往將自己放在朝貢的中心位置,但圍繞漢朝與鮮卑、烏桓這些農牧混合經濟體展開的物質交換,清晰地展現了來自農業(yè)帝國一方“以幣帛賂烏桓”“招呼鮮卑,示以財利”的起源。東漢給予鮮卑財利的同時,明確無誤地表示:“審欲立功,當歸擊匈奴,斬送頭首乃信耳?!倍鵀趸阜矫娴玫筋^銜和各種優(yōu)厚待遇的交換條件,就是“為漢偵候,助擊匈奴、鮮卑”。很明顯,東漢實際上是用幣帛購買了鮮卑、烏桓的軍事服務。
劉秀在班彪的建議下,繼公元33年復設護羌校尉后,又重新設置了護烏桓校尉,進一步完善對鮮卑、烏桓的管理。得到財利和冊封的鮮卑積極給予回應,在首領偏何的率領下隨即攻擊了北匈奴,“斬首二千余級,持頭詣郡”,此后更是“歲歲相攻,輒送首級受賞賜”。在漢朝賞賜的激勵下,鮮卑從匈奴的盟軍轉變?yōu)閷κ?,“自是匈奴衰弱,邊無寇警,鮮卑、烏桓并入朝貢”。農業(yè)社會剩余產品不但讓漢帝國享受了不用武力而有斬獲的勝利,西漢文帝時所謂“不勞師而幣加”,已經完全轉變?yōu)榘啾胍饬x上的功利主義,而且開啟了一種無法逆轉的機制:這些剩余產品通過物質再分配脈絡,對鮮卑產生了層層吸引。
受雇出兵獲得的物質回饋,促使“鮮卑大人皆來歸附,并詣遼東受賞賜”。雖然我們不知道之前“幣帛賂烏桓”、以財利招鮮卑以及“賂偏何擊歆志賁”涉及多少金額,但《后漢書·烏桓鮮卑列傳》準確地告訴我們,公元58年后歸附的鮮卑大人們,他們得到的賞賜是“青、徐二州給錢歲二億七千萬為?!?。這條重要的信息,不但透露了支付給鮮卑的金額,而且更重要的是,透露了這些資金的來源地—青州和徐州—不僅如此,這些錢款(以及折合成相應的“絮繒酒米”),其實是年復一年的固定支出。
班彪的政治哲學,在東漢初年得到了最出色的實踐,用農業(yè)社會剩余產品為帝國的重建爭取了寶貴的時間。此時,西羌引發(fā)的叛亂尚不嚴重,南匈奴、烏桓和鮮卑方才款塞內屬,而且在漢帝國的帶領下,他們還有共同的敵人—北匈奴。此外,每年二億七千萬錢的賞賜也還及時,足堪敷用。公元58年,漢明帝把年號都改成了“永平”,而再造東亞大陸農業(yè)帝國的幕后理論家班彪,已經于四年前去世了。
(選自《四夷居中國:東亞大陸人類簡史》,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