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到了極點,就立春了。
立春是春破土而出。從冬至始,那是一種在皚皚白雪、冰凍三尺下不斷孕育、沖動著的青青之力。它沖破還封凍著的地面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寒月當空,當一切都在厚厚的冬被中熟睡時,反射著月寒的冰面悄然而被龜裂,鐫刻著冰冷的大地素肌瞬間就被穿透,于是,當雞鳴在遠方樹梢上飄拂的時候,我們就聽到了那種神秘的啼囀。
那是青鳥。按古人的說法,春便是在青鳥啼囀中重回我們身邊的。在四季中,青鳥司啟,丹鳥司閉。那是一種什么樣的鳥呢?青取之于藍,古人們說,它是西王母的使者,從西方飛來,西王母是西華至妙之氣化成的女神。青鳥以它的鳴聲,告知我們歲月即將相隔。隨后,我們推門出屋,發(fā)現(xiàn)凜冽的西北風忽然就變成和氣嫻裊的東北風了,那淡青已經(jīng)抹到東方天邊去了——青是春之標志,青春就由青鳥飛過梅香銜來。等青鳥飛回,楊花雪落覆白萍,夏就該在感傷中來了。
有意思的是,青鳥本來自西方,它的啼囀,卻引導風移東方,吹醒萬物。春對應五行中的木,風生木,木為生氣之本;木生酸,酸為五味之始。那是自下而上之風,淡青是從解凍的地面,借著青鳥扇動的翅膀,點染到天邊去的。在北方,此時冰河才剛被龜裂,魚兒已經(jīng)感知到暖意,爭相擁擠到了冰面之下,群集而負冰,冰下已搖曳出萬鱗繽紛。在南方,河水也還飽含著灰白的寒意,但那淺青已經(jīng)潛隱進細紋橫吹之中。此時,春水還瘦,白鷗還未來,蒲影尚深,但水邊籬落忽橫枝,竹風里忽然就滲入了青新,竹徑枯葉間漏出的筍尖喚起蒙蒙雨絲,便雨風縹緲迷煙村了。
一旦立春,飛雪已像輕盈的夢蝶,開始傳遞還鄉(xiāng)的暖意。它們翩翩追逐在被雨風洗凈的屋瓦上,又款款旋融進被細紋染綠的池心里。在雪蝶飄飛中,結(jié)穗的檐冰開始滴溜了,那滴溜被玫瑰紅的陽光照成珠線,珠線相連而為水簾,風吹簾動,珠紅點點,琳瑯滿目。此時田野尚還袒露著,但已散發(fā)出初醒的唇香;崗上的荊叢在不知不覺中繁密成了青紫叢叢,且有了青澀的氣息。風拂動那些垂柳的柔枝,柳眼已經(jīng)含金,短茸已經(jīng)含風。而在那些高聳的樹梢上,棲鴉已經(jīng)亂了,一片呼哨,天色便變成含情脈脈的了。
立春之美,沒有桃花肉紅、萱草綠肥的艷俗,完全是一種淡雅的靜靜等待著的含蓄美——此時東風已蓄滿了霽青色,殘雪雖還未消盡,背陰處還留著淺藍之光,但早梅已經(jīng)在山坳中疏影橫斜,占盡了風情。冰消泉眼汩汩,水泉已經(jīng)晶亮晶亮地在返青的石隙間蜿蜒,流經(jīng)之處,星星璀璨,草芽實際已經(jīng)密集在枯莖之下了。迎春花還未結(jié)蕾,但風已經(jīng)吹干了山里的寒濕;蟄蟲們還未出土,但一個個細小的孔洞都已經(jīng)鉆通。鳶在高處,羽毛正翔風;鵲在枝頭,已經(jīng)窩在筑實的巢內(nèi)喜噪暖巢了。
此時,春牛圖掛在墻上,土牛鞭春儀式后,春牛依然在欄中不緊不慢地芻食,春耕還早,一年的辛勞還在遠方耐心地堆積。爐火還暖,尚能慵懶延遲在暖被之中,看殘冬煦陽。
總之,春便在此爭或不爭的幽妍或芳馨中,在潛入之藍已變淺、青已變綠的春風里,真正地降臨了。由此,所有的樹,又新添了一圈年輪;所有的人,又年長了一歲。盡管“開眼猶殘夢,抬身便恐融”,但新歲總比舊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