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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拍下勞動時代 于心無悔

        2018-09-10 07:13:20鄭后生
        中國工人 2018年2期
        關鍵詞:煤窯野馬農(nóng)民工

        鄭后生

        一張照片記錄一個瞬間,這剎那在時間的沉淀下,成為一幕歷史的見證;

        一次又一次見證,勾勒出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命運跌宕,將一個時代不斷前進的步伐,定格在黑白影像之中。

        水沸騰了。水汽透過燒水壺的“鼻孔,升騰而出。白色茶杯里,普洱茶紅亮微黃。

        于文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拿過桌子上的筆,在一張白紙上勾勒著。寥寥數(shù)筆,一枚炮彈便長了出來。

        2017年12月的一個早上,于文國剛從貴州省赫章縣野馬川鄉(xiāng)回到北京。從《工人日報》攝影部主任的位置上退休后,他比以前更忙了,幾乎每周都要出趟差。

        這次,借著去畢節(jié)講課的機會,他重返當年的野馬川——21年前的1996年5月,作為媒體“新聞扶貧”小分隊的成員之一,到這個被描述為“溝壑縱橫、重巒疊嶂、交通閉塞、信息不靈”的黔西北偏僻鄉(xiāng)村進行采訪報道。

        正是在那里,他見到了一處處酷似炮彈的土法煉鉛鋅的窯爐。窯爐密密麻麻地,淹沒了整個村莊,以至于野馬川被人戲稱為“兵工廠”。他按下快門,記錄下了一系列經(jīng)典的時代影像,其中就包括那張后來被稱為改革開放初期標志性照片的《小煤窯礦主與礦工》。在攝影生涯中首次個人展——《于心無悔——于文國攝影作品展》中,這張照片吸引了不少觀眾駐足停留。

        從1977年底第一次拿起相機到2017年底,整整40年的時間里,于文國用照片記錄了我國改革開放40年的歷史進程和社會變革。無論是勞動關系的變遷還是民工潮的興退,無論是重大工程的工人身影還是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命運,這些富有時代氣息的意象,透過他的鏡頭,得以一一定格。

        小煤窯里的時代轉型

        “到新聞到不了的地方去?!边@是真正的新聞人所擁有的情懷。

        1996年,于文國和幾位文字記者從畢節(jié)市出發(fā),開車沿著公路向野馬川鄉(xiāng)進發(fā)。在山間公路上顛簸前行,90公里的路程,足足開了4個半小時。

        走進野馬川,村民的房屋零星地點綴在山巒丘陵間,巴掌大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分布著300多家小煤窯,數(shù)千個土法煉鉛鋅的小爐子。天空中灰蒙蒙一片,籠罩著重重的煙塵,“房屋破破爛爛,每個人都是黑乎乎的”。

        當時,依托當?shù)刎S富的煤、鉛、鋅、鐵等礦藏資源,野馬川8500多戶父老鄉(xiāng)親全民上陣搞脫貧,幾乎家家建起了小煤窯。在北京當了7年兵的李小材,回到家鄉(xiāng)也開起了小煤窯,最輝煌的時候,雇傭了200多名挖煤工,平均每天有20多人在挖煤。

        于文國一行來到這里時,鎮(zhèn)政府的人把他當作脫貧典型,推薦給采訪組。正是在這次采訪中,于文國拍下了《小煤窯礦主與礦工》的照片。

        照片中,一名礦工雙手撐地,身體前傾,腳尖著地,雙腿向后用力。他全身漆黑,衣服裂了好幾道口子,肩上系著一條繩索,繩索后是一筐烏黑的煤。李小才就站在這名礦工的身旁,他腳踩雨鞋,肩上半披著外套,神態(tài)悠閑,眼睛望向煤窯的井口。

        經(jīng)過磅秤計數(shù)后,李小才付給礦工12.5元。這個小煤窯的煤層距離地面不足100米,煤層厚度僅有2米多。正常情況下,這位礦工一天能從井下拉兩筐煤到地面,所得收入與井下另一位挖煤工倆人平均分配。

        好照片記錄時代,也因歲月沉淀而愈發(fā)凸顯其價值。對于《小煤窯礦主與礦工》這張照片來說,于文國認為,必須把它放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來看。那時,經(jīng)過1992年的鄧小平南巡,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全國,整個社會都在從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轉型?!霸谧钇У馁F州也出現(xiàn)了市場經(jīng)濟下的雇傭關系。這張照片就是整個那個時代的一個縮影?!?/p>

        而這種變化,于文國早在1987年就在深圳捕捉到過一次。那時,他去參觀全國第一批外向型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之一的蛇口工業(yè)開發(fā)區(qū)。在一棟大樓前的工地上,幾名工人戴著草帽、舉著鋤頭正在干活,一名包工頭半蹲在旁邊的石欄桿上監(jiān)督著他們。

        對于經(jīng)歷過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于文國來說,工地上的這一場景給他帶來了震撼和新鮮。但因為馬上要到樓上開會,他只好匆匆離開。

        沒想到,等到他開完會走下樓時,包工頭還蹲在那兒。于文國立馬拿起相機抓拍了幾張。為了找到最佳的拍攝角度,他不斷地往前走。那個包工頭發(fā)現(xiàn)有鏡頭對著他后,立刻警覺了起來,跳下欄桿。‘他拿起地上的小泥塊,就朝我扔來,我立馬扭頭就跑了。”說起當時的景象,于文國不禁笑了起來。

        于文國一直很感謝自己生活在這樣一個大時代,讓他有機會去見證并記錄歷史。在他看來,在中國社會急速轉型時期,個體的命運與時代洪流間的交匯,碰撞出了無數(shù)可歌可泣的故事,成為現(xiàn)代化進程的縮影。

        民工潮的變遷

        “新聞記者就是岸上的觀潮者。起起伏伏、漲漲落落,無論潮水如何,記者都要如實地傳播?!痹诎渡嫌^了40年潮,于文國見證并記錄了了許多社會現(xiàn)象的興衰與變遷。

        民工潮就是其中之一。上世紀80年代,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推行解決了人們的溫飽問題,有限的土地上,富余勞動力越來越多。一部分農(nóng)民背起行囊,出去謀生打工。隨著越來越多農(nóng)民走出家鄉(xiāng)來到城市,民工最終涌動成波濤洶涌的大潮。

        在一張1993年1月25日拍攝的照片中,于文國將鏡頭對準了中國民工潮四大源頭之一的安徽。

        這天正是大年初三,為了去上海打工,農(nóng)民工們早就在廣場上排開了隊。在兩天一夜的露天排隊中,他們穿著厚厚的棉衣,手里提著大大小小的白色編織袋。為了維持秩序,一名鐵路民警不得不揮舞著手中的棍棒。

        這一瞬間被于文國記錄了下來。人們得以直觀感知第一代農(nóng)民工的生存現(xiàn)狀。這群人即將坐上的這輛車是開往上海西站的農(nóng)民工專列,由于在路上需要為其他客列讓路,再加上白天停夜間走等原因,至少3天才能到達終點。

        在于文國的觀察中,從20世紀80年代起源,民工潮先后經(jīng)歷過無序流動、有序流動和平穩(wěn)理性三個階段。1994年前后是民工潮從無序向有序轉變的轉折點。那幾年,他幾乎每年1994年春運期間上?;疖囌尽4汗?jié)都在外面拍攝。

        因此,他記錄下了許多屬于那個時代的歷史影像。比如1994年大年初一,上海吳淞口海港碼頭的農(nóng)民工宿舍,山東沂蒙山區(qū)的農(nóng)民工因為買不到火車票而滯留原地喝悶酒。照片中,狹小的宿舍里,兩張上下鋪中間,拼起了兩張長桌,桌子上擺放了8盆菜,一群農(nóng)民工就坐在床沿吃飯??拷芭_的方桌上擺了一堆的啤酒瓶。

        同樣是這年,春運期間,上?;疖囌菊九_上,一名打工妹坐在火車里,把頭趴在窗戶上哭泣,她的一只手和火車外的一名打工仔緊緊握著。他們倆在上海石洞口電廠的打工中相識并相愛,但女方家長因嫌男方家太遠而堅決反對,逼著女兒回四川嫁人。

        由于管理尚未跟上,民工潮涌動初期,出現(xiàn)了一些社會問題。無論是春節(jié)返鄉(xiāng)難,還是農(nóng)民工無法適應城市生活;無論是農(nóng)民工婚戀難還是勞動糾紛,在于文國的每張照片中,你都能發(fā)現(xiàn)時代的蛛絲馬跡。

        這也是在舉辦攝影展之初有人建議用組照,而于文國反對的原因。在他看來,單張照片也可以反映一個時代的面貌?!澳闳タ疵恳粡堈掌?,不帶重復的,即使是同一件事,角度也不一樣?!?/p>

        在時代變遷中,于文國不僅見證了國家對國營企業(yè)破除“鐵飯碗”“鐵工資”“鐵交椅”的改革,還拍下了上海柴油機廠召開全員簽訂勞動合同大會的場景。在歷史的脈搏里,他出現(xiàn)在上海人民廣場首次舉行大型用工招聘會現(xiàn)場,現(xiàn)身于上海市民工學校首批學員的結業(yè)典禮,還看到了上海首家民企工會的成立。

        當歷史的腳步進入上世紀90年代末,國企改制浪潮中,工人紛紛下崗、分流、再創(chuàng)業(yè)。1998年的大年初二,于文國來到上棉九廠。早在上一年,全國紡織業(yè)壓錠一千萬的結構調整工作就在這里敲響了第一錘。

        照片中,上棉九廠的副廠長腳踩著已經(jīng)砸碎的老紡織機器沉思不語??湛杖缫驳膹S房墻上,還赫然地寫著“思想再解放一點,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的標語。在這次春節(jié)長假過后,這名副廠長就將帶領著失去崗位的全廠職工進行二次創(chuàng)業(yè)。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勞動關系矛盾變得日益緊張,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農(nóng)民工工傷醫(yī)療費被賴賬等現(xiàn)象開始頻繁躍入公眾視野。

        這一時期,工會開始日益扮演著重要的作用。1999年11月,于文國出現(xiàn)在福建泉州一位農(nóng)民工的家里。這位農(nóng)民工在施工過程中受傷,企業(yè)主卻遲遲不肯為他支付醫(yī)療費。在當?shù)毓母深A下,企業(yè)主上門道歉賠償。照片中,企業(yè)主提著水果,鞠躬道歉,這位農(nóng)民工的妻子抱著孩子坐在床沿,把眼睛瞥向了別處。

        “就這一張照片,里頭就蘊含著大量細節(jié)。如果你是個有心人,就能讀出許多信息?!庇谖膰f。

        最后承載的,都是普通勞動者

        行走在攝影展覽館內,流連于一張張照片前,在于文國的鏡頭中,是一個又一個普通的小人物:加固淮河大堤的農(nóng)民工、迎接顧客進店的營業(yè)員、青藏公路的護路工、送“電話訂餐”的服務員、脫穎而出成為“空嫂”的紡織女工、小興安嶺的伐木工、在煤礦井下作業(yè)的礦工、電廠的女焊工、建設鳥巢的技工……

        如果不是恰好被于文國的鏡頭定格,他們也許就如同大海里的魚群。當它們隨著汪洋和潮水游過時,人們在海岸上看到的只是一片黑壓壓的魚影,沒有人會記起它們的樣子,也沒有人會叫得出它們的名字。

        可如今,在于文國的鏡頭下,在這些小人物的眼神和神情中,人們看到了那個時代的印記。而他們自己也成為了一個時代的注腳,成為了歷史記憶的一部分。

        把鏡頭對準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對勞動群體和弱勢群體的持續(xù)關注,這是于文國40年攝影生涯一以貫之的職業(yè)態(tài)度。從遼寧到上海再到北京,從部隊到寶鋼再到《工人日報》,于文國幾經(jīng)輾轉,崗位幾經(jīng)變動,可始終不變的是他對“草根情結”的堅守。

        這種情結的起源,和于文國的平民出身有關。1956年,于文國出生在山東一個貧農(nóng)家庭。1975年底,高中畢業(yè)后,他當過農(nóng)民工、民兵連副連長、生產(chǎn)隊副隊長,之后應征入伍,成了一名基建工程兵。正是在那里,他從一名轉業(yè)的宣傳干事手中接過一臺4B海鷗雙鏡頭反光照相機,由此開啟了攝影之路。

        正是因為這種經(jīng)歷,他特別能理解不同人物和角色的酸甜苦辣。于文國說,“我知道說什么話,他們愛聽;我知道做什么,他們會讓你拍照?!?/p>

        “職業(yè)特點決定了有作為的攝影記者永遠在路上,而這個手里拿著相機的行者,他的行囊中一定‘半是膠卷,半是書。”于文國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在過去的40年里,于文國不是在拍攝,就是在去拍攝的路上。往往前腳剛回到家里,后腳又踏上了開往遠方的火車。在華東記者站時,他一年到頭幾乎都在外面奔跑,就連過年也沒待幾天,就又出去拍農(nóng)民工了。

        1992年,于文國在青藏公路采訪中因過度勞累和高原反應昏倒在五道梁;1993年3月,他又在采訪兩會期間,因半個多月凌晨后發(fā)稿,每天僅睡兩三個小時而累倒在人民大會堂二樓;1998年,他先后42天在江西、黑龍江、湖北等抗洪救災現(xiàn)場采訪,和災民們受同樣的罪,與官兵們吃同樣的苦……

        為了拍攝鳥巢的建設過程,他先后50次走進鳥巢,在那從下午一直待到晚上10點半。為了抓到最精彩的瞬間,他圍著鳥巢的鋼架來回地走,等到落地,雙腿都在打顫。

        大秦鐵路、塔克拉瑪干沙漠、南海石油鉆井臺、小興安嶺深處……他的攝影足跡遍布中國32個省市自治區(qū)。

        “和平時期,承載改革成敗與建設艱辛的,最后都是普通的勞動者?!庇谖膰绱私忉專麑π∪宋锏膱?zhí)著。

        從照片里讀出時代

        有人在看了于文國的攝影展后,問過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你的照片總能讓人讀出時代?”

        于文國坦言,這與他的攝影觀有關?!皟?yōu)秀的新聞照片‘既是今天的新聞,又是明天的歷史。所以,攝影記者的新聞敏感和史學思維同樣重要?!?/p>

        很多人認為,攝影記者是年輕人的職業(yè),但于文國卻覺得,他最佳的職業(yè)狀態(tài)是從40歲開始的。因為這時候,他的知識儲備、生活經(jīng)歷、閱歷視野都積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在拍每一張照片時,他心里想的不僅僅是照片本身,而是照片所要關照的社會。

        如今,在干了40年攝影,從攝影部主任的位置上退休了,卻依然沒有停止攝影的腳步。

        這次沿著當年采訪過的路線重返野馬川,更發(fā)生了讓他沒有想到的事兒。由于沒有留下聯(lián)系方式,他已和當年的小煤窯礦主失去了聯(lián)系。他拿著照片向司機打聽是否見過照片上的人時,司機出乎意料地答道:“這是我表姨夫?!?/p>

        這一路的拍攝更讓他感慨良多。21年前,他從畢節(jié)到野馬川要花費4個半小時;如今,只用了1個小時,而且這里不僅修了高速公路,還通了高鐵。

        李小才說,原來由于道路不通暢、運力不足,他開小煤窯的效益始終很低。后來政府開始整頓非法小煤窯,他的兩個小煤窯先后被關閉,之后他和妻子回到村里種田至今。

        “山還是那些山,人還是那些人,但由于近些年來發(fā)展理念的變化和產(chǎn)業(yè)結構的調整,野馬川的天空亮了、植被綠了、街道新了、道路通了、笑聲多了……”于文國在《21年后,重返野馬川……》的攝影專題中如此寫道。

        社會在不斷發(fā)展,于文國照片中反映的很多社會問題,如今也大多成為了歷史。

        農(nóng)民工問題最為典型?,F(xiàn)在,一名農(nóng)民工從安徽阜陽到上海打工,坐K字開頭的火車也只需要9個多小時。原來,他們需要大半夜露天排隊買票,現(xiàn)在,企業(yè)幫著訂農(nóng)民工團體票。盡管勞動糾紛依然存在,但農(nóng)民工的維權意識在不斷增強,維權的渠道也越來越多元。

        過往,建設了城市的農(nóng)民工卻被當成外來者,擋在了城市生活之外;如今,越來越多的城市出臺了鼓勵農(nóng)民工進城安居的政策,無論是醫(yī)療還是教育,公共服務均等化的進程在不斷向前推進。

        最近這幾年,于文國又去過許多工地。一個直觀感受是,和以前相比,他們工作和生活的環(huán)境都得到了極大的改善。板房里安裝了空調、飯菜不再是清湯寡水、活動區(qū)覆蓋了WiFi?;A設施的建設,讓工人們在工作時間之外,可以閱讀、上網(wǎng)、參加體育運動……在寒暑假,企業(yè)還會組織員工家屬到工地探親,并為他們提供各種便利。

        于文國一直相信,正是千千萬萬個小人物的命運匯成了轟轟烈烈的大時代。是千千萬萬個普通人用智慧和汗水一浪高過一浪創(chuàng)造著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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