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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姐

        2018-09-10 00:51:53索樣
        青海湖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阿姐姐夫阿媽

        索樣

        阿姐是我的大姐,她就像一幅畫懸掛在土黃色的墻面上,那里透著泥土和花草的清香、淡雅、自然,還有山石和河流的點綴和裝扮。

        她高個,單眼皮,瓜子臉,頭發(fā)自來卷,皮膚異常白嫩。對于古銅色、雙眼皮的其他兄弟姐妹來說很特別,可是對于她來說那是種缺陷,有很多次她想割雙眼皮,阿媽就不同意,說自己的身高長相都是上一世修來的,閻羅王給了你什么就拿什么,想要變得更美,這一世就多做好事、善事。

        阿姐出嫁之前我沒有更多的記憶,那是上學(xué)之前的年紀,阿媽總是要忙很多事,外婆帶著我到一百多公里外州府所在地的大姨家里按季節(jié)換著住,隔壁住著二姨,二姨生了三個男孩,想要我做她的小女兒,阿媽沒舍得給,說孩子是自己身上的肉,割了就是傷。

        等到我上學(xué)的年紀,學(xué)校在離村子幾公里外的安沖鄉(xiāng),我搬到小姨家里住,跟著表姐表妹一起上學(xué)。很快,阿姐就嫁給了本鄉(xiāng)的一個工匠,當(dāng)時家里所有大人都持有反對意見,以對方年齡較大,條件差,欠了解,還有比他更好的追求者都作為理由,可是阿姐死活要跟著工匠,愛情有時候就像洪水猛獸,誰也攔不住。

        阿媽把一部分首飾給阿姐做了嫁妝,一部分牛羊分給阿姐,放養(yǎng)在牧區(qū)的親戚家,每年也給阿姐提供糧食。后來阿姐說,她那么快嫁人,也有另外一個原因,我在鄉(xiāng)上上學(xué),阿姐覺得她可以照顧我,那年她19歲。

        阿姐把我接到家里,比小姨家離學(xué)校較遠,要穿過一些小巷,小巷里的房子大同小異,用石頭整齊壘砌的一層或兩層結(jié)構(gòu),帶著不大的院子。本地是以手工精巧為名,巷子里到處都能聽到工匠們敲敲打打的聲音,屋頂上總是飄著淡淡的煙,與天空隔著一層淡藍色的想象。也會遇到經(jīng)常睡眠的狗,黑色、土色、花色,不看家也不咬人,只是對夜里的風(fēng)吹草動就會做出狂熱的呼應(yīng),一條狗的叫聲就能引起大眾狗的狂叫,也會引起人們對黑夜的傾聽與猜測。

        出了小巷就會經(jīng)過比較空曠的廟會或人們的聚集地,那里還佇立一座不大的嘛呢石,老人和狗經(jīng)常在那兒轉(zhuǎn)圈或曬太陽。傍晚應(yīng)該也有一群小孩在那兒玩耍,但我沒有什么記憶,自己應(yīng)該從沒參與過。住在小姨家里,吃完飯做完功課,聚集在奶奶(姨夫的娘)的房里,全家老少一起做晚課(念經(jīng)),念誦很久,直到犯困才會讓孩子們睡覺。搬到姐姐家,他們會讓我把書讀到天黑,不管讀什么,只要讀出聲,讀到犯困,最后借著油燈的亮光睡覺。小時候我常常都睡在聲音里(念誦聲或講故事的聲音)。

        阿姐每年挖蟲草有不少的收入,后來,阿姐從一所奄奄一息的舊房子搬到石頭水泥砌成的新房子,離學(xué)校只隔著一個院子,也生了兩個女兒。姐夫總是依著她的任何想法,姐夫總是敲敲打打,銀子銅鐵之類經(jīng)他之手變成美麗的刀具、裝飾品等等。

        阿姐也會不厭其煩地每天招呼隔壁鄰里的串門人,喝口熱茶,吃口饃饃,說東聊西,生活就像一個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在自己落腳的地方總要留下些痕跡,即使隨后被一陣風(fēng)給吹散,即使搞不清旋轉(zhuǎn)的真實意義。他們總會說刻意地追尋意義生活就會失去本來的意義。

        阿姐抱著小女兒回娘家探親,要經(jīng)過“鬼山”,那里流傳著許多關(guān)于鬼的傳說,鬼對于人來說是一種無形的威脅,看不到,摸不著,附有無窮的想象和說辭,大多數(shù)人不曾看到也不曾感覺到,可是大多數(shù)人都會被它嚇到自己。整座山,怪石林立,背對南面,陽光稀少,有種陰森的涼意。她本想在河邊休息,卻莫名地失去意識暈倒在河邊。阿姐說,她是被風(fēng)救醒的,風(fēng)絲絲涼涼地吹在臉上她就醒了,剛會爬的小女兒在草地上咿咿呀呀地看著她。她說,萬一她醒不來,風(fēng)會不會把女兒送回家,就像風(fēng)把山頂?shù)慕?jīng)幡念誦給萬物,又每天勤懇地迎接風(fēng)口的眾神?;蛘吒约河忠淮瓮短ィX得那樣對女兒很不公平,她看著女兒時眼里會出現(xiàn)晶瑩的淚光。當(dāng)時沒有通訊設(shè)備,家里人也不知道她們在回家的路上。

        我小學(xué)畢業(yè)后,父母把家搬到州府所在地,阿姐也跟著搬來。姐夫不再只專注于做工匠,院子里漸漸聽不到敲敲打打的聲音,也聞不到黑柴燃燒的煙味,他開始倒賣牛羊皮、金銀、珊瑚、瑪瑙等等,漸漸融入家門之外的世界,也樂在其中,收入也越來越豐厚,生活如日中天。

        我去省城上學(xué),阿姐不能搬來住,每學(xué)期都會來看我,每次看到我都會邊抱我邊擦眼淚,我說阿姐,人家家長來沒有一個流眼淚的,她說她忍不住,說完又笑,每次都會多住幾日帶著我逛吃。畢業(yè)那年,阿姐挺著大肚子來看我,我訝異她的決定,阿姐身體狀況并不好,生完第二個女兒本來就不打算再生。阿姐告訴我,有個通靈的仙人告訴她,要懷上這一個孩子,他會是外婆的轉(zhuǎn)世,當(dāng)時外婆去世沒有多久。

        阿姐生下一個男孩,后來是阿媽把他養(yǎng)大成人,不管是不是外婆的轉(zhuǎn)世,阿媽說他是跟我們有緣。阿姐最終決定做了雙眼皮,雖然不是很自然,但也沒有變丑。阿媽總覺得她這樣做是違背了自然之道,對閻羅王制造的不滿的一種直接對抗。阿媽說什么阿姐總是笑嘻嘻的,她總告訴我,老人的嘮叨,最好的方法是要用左耳進右耳出。

        后來姐夫迷上了打牌賭博,阿姐做起了小本生意,也出現(xiàn)了偶爾暈厥的現(xiàn)象。姐夫最終輸?shù)袅丝梢暂數(shù)囊磺?,什么都沒有留下,拋下了阿姐和三個孩子,像著了魔一樣繼續(xù)欠債廝混在賭場里,直到很多年后獨自一人落魄地去世。有人說他跳進了別人的陷阱里,有人說他是被自己的貪欲所攻陷。

        阿姐除了三個孩子,突然什么都沒了,仿佛被誰抽走了貌似屬于她又不屬于她的那些東西。阿姐獨自一人去了離玉樹州二百多公里外的治多縣,在那里開了一家不大的商鋪,阿媽繼續(xù)幫她照看三個孩子。

        有一年冬天去看她,海拔4000米以上的縣城,冰天雪地,冷得就像一座冰庫,每天圍著爐子,想要貼近燒紅的爐子,但爐子里怎么加牛糞和大煤都不會有燒紅的現(xiàn)象,一撩起厚門簾,寒氣會到處亂竄,進門的商客大都是牧人和當(dāng)?shù)厝恕N掖阋粋€多月,也到了上班的時間回州上,就向阿姐建議跟著我離開縣城,到州上重新再來。她沒有同意,她已經(jīng)有很多要好的鄰里朋友,有種八面玲瓏的感覺。她說,那里的商鋪沒有很多,競爭對手比較少,收入算較好。她又說再等些年,到時就可以給孩子們先買個房子。

        不久,阿姐在州醫(yī)院的病床上,時而的暈厥上升為劇烈的頭疼,沒過上幾天,她就走了,她就那樣簡簡單單地走了,她就那樣洋洋灑灑地把年輕的生命和樣貌永遠地定格在那年。

        那年父母的頭發(fā)突然就白了。

        那年三個正在成長的孩子仿佛失去了世界的中心。

        那年在我的生命中切開了一條縫,不停地向內(nèi)觀望,有籠統(tǒng)的陽光,也有具體的黑暗。

        有時候生命的悲戚在年輕的肉體里找不到救生衣,就像快被溺死的魚,快被渴死的水;像秋風(fēng)在季節(jié)里淺淺獨行,讓落葉獨自腐化輪回;像一聲雷鳴打爛了天的一角,烏云聚集而來。打破了生與死之間想象中的鴻溝,失去與擁有間沒有那么多轉(zhuǎn)折,它們就像一道光,一道閃電,迅速、果斷,來不及準備。

        一直追問該拿什么來祭奠生命的重與輕。

        后來我看到佛說:放下執(zhí)念。

        我有意去忽視那年她具體多少歲,她比我現(xiàn)在更年輕,也有意忽視那天到底是幾號,請來的喇嘛們說,那天是個吉祥的日子。后來,她就像一幅完美的礦物顏料畫,掛在這一路上,從不褪色,也從不用添加任何一筆。

        她一直都愛美、追求美。她一直青春永駐,一直活在那片淡藍色的記憶里,像一幅熟悉的畫、一幅舊唐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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