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前夕,清華大學的一位老師告誡我說:“德國是法西斯專政的國家,一定要謹言慎行,對政治不要隨便發(fā)表意見?!?/p>
到了德國以后,抵制猶太人的高潮已經接近尾聲。老百姓絕大多數(shù)擁護希特勒,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希特勒的內政外交,我們可以存而不論,但他說世界上只有他們所謂的北方人是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而中國人等則是文明的破壞者。這種胡說八道的謬論引起了中國留學生的極大憤怒,但我們寄人籬下,只有敢怒而不敢言了。
在我認識的德國人中間,確實也有激烈地反對希特勒的人,不過人數(shù)極少,而且為了自己的安全起見,都隱忍不露。我同德國人在一起,不管是多么要好的朋友,我都嚴守“莫談國事”的座右銘。日子一久,他們也都看出了這一點。有的主動跟我談希特勒,先是談,后是罵,最后是破口大罵。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退休的法官,歲數(shù)比我大一倍。希特勒的所作所為,他無不激烈反對。他好像是一個孤苦伶仃的老漢,只有同我們在一起時,才敢講幾句心里話發(fā)泄一下。
一般說起來,德國人在政治上并不敏感,而且有點兒遲鈍。能認識一兩個人,也就很不錯了,我也很滿意。我們幾個常在一起的中國學生不常同他們往來。有時候,在星期天,我們相約到山上林中去散步。我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大概也一樣。記得有幾次在春天,風和日麗,林泛新綠,鳥語花香,寂靜無人。我們坐在長椅上,在駘蕩的春風中大罵希特勒,也確實是人生一樂。林深人稀,不怕有人偷聽,每個人都敢于放言高論,胸中郁壘,一朝滌盡。此時,雖然身邊眼前美景如畫,我們都視而不見了。
講到反對希特勒的人,我不禁想到伯恩克一家。所謂一家,只有母女二人。我和伯恩克小姐都學習斯拉夫語言學。她家里只有一個老母親。風聞伯恩克小姐的父親是1/4或1/6猶太人,已經越過了被屠殺、被迫害的臨界線,所以才能安然住下去。母女二人形影相依,感情極其深厚。伯恩克小姐的母親談吐風雅,樣樣精通,下廚房做飯也是行家里手,在缺糧的情況下也能烹制出一桌頗為像樣的飯菜。
她們對法西斯的一切倒行逆施,無不痛恨。正如我在上面講到的那樣,有這種想法的德國人只能忍氣吞聲,但是,一旦同我們在一起,她們就能夠暢所欲言,一吐為快了。
當時的日子確實是非常難過的。張維、陸士嘉和我,我們幾個中國人,除了忍受德國人普遍必須忍受的一切災難之外,還有更多的災難,我們還有家國之思。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到了伯恩克家里,我才能暫時忘憂,仿佛找到了一個安全島,一個桃花源,一個避秦鄉(xiāng)。因此,我們往往不顧外面響起的空襲警報,盡興暢談,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一直談到深夜才驀地想起我應該回家了。一走出大門,外面漆黑一團,寂靜無聲,宇宙間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離開德國以后,曾給她母女二人寫過一封信,回國以后,沒有再聯(lián)系。20世紀80年代的一天,我見到張維,他告訴我說,伯恩克小姐嫁了一個瑞典人,母女搬到北歐去住。母親九十多歲去世,女兒仍在瑞典。今生還能見到她嗎?希望可以說是渺茫了。
(摘自《季羨林自傳》武漢出版社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