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安定
摘要:改革開放四十年來,中國經濟創(chuàng)造了超長、高速增長的奇跡,這一奇跡的密碼隱藏在政治領域。政治權力介入市場運行是社會主義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最大特色,也是中國經濟奇跡的密鑰所在。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政府與市場的有機融合使市場經濟在中國呈現出了鮮明的實踐樣態(tài)與獨特優(yōu)勢。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出現標志著人類對市場經濟的認知從“自發(fā)”階段走向“自為”階段。
關鍵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政治權力;政府與市場
中圖分類號:F120.2;D6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2921(2018)06-109-007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飛速發(fā)展、綜合國力大幅躍升。根據國家統(tǒng)計局提供的數據,我國國內生產總值由1978年的3678.7億元躍升為2016年的743585.5億元,增長了202倍;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由1978年的385元躍升為2016年的53935元,增長了140倍。我國經濟增長的增長速度和持續(xù)時間都超過了經濟起飛時期的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創(chuàng)造了人類經濟發(fā)展史上的新奇跡。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彭斯認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經濟增長是所有高增長案例中增長幅度最大、速度最快的,這種增長速度和規(guī)模是史無前例的。 [1]這個偉大故事的書寫者是信奉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中國人民,其運用的手段是市場經濟。
馬克思認為,“經濟運動是最強有力的、最本原的、最有決定性的”。[2] 據此可以判斷,市場經濟體制是中國改革在實踐領域的最大突破,正是它喚醒了千百萬人沉睡已久的創(chuàng)新欲,激發(fā)出蓬勃的創(chuàng)造活力和持久的財富增長速度。然而,著名經濟學家皮凱蒂在其《21世紀資本論》中令人信服地證明,常規(guī)市場經濟很難實現持久繁榮。因為市場會產生持久的不平等,而不平等反過來會侵蝕經濟增長的動力。而且,從橫向比較看,許多追尋現代化的國家與中國一樣都選擇了市場經濟體制(如俄羅斯、烏克蘭、阿根廷、印尼等國家),但這些國家都沒有能延續(xù)超長的經濟增長。顯然,中國奇跡誕生的原因不僅僅是由于中國簡單地選擇了市場經濟體制。面對人類經濟史上的這一增長奇跡,我們應探尋中國經濟成功的奧秘及其所具有的世界意義。
一、中國經濟奇跡的密碼何在?
在解釋中國經濟超長、高速增長的動因時,我們常會遇到三種解釋:
第一種解釋是,中國經濟增長得益于改革開放前幾十年積攢的人口紅利。毋庸置疑,依靠勞動力密集型的出口導向型經濟,中國為自己的超長經濟增長奠定了初步基礎。但是東南亞的泰國、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等國在轉型中同樣擁有巨大人口紅利,而這些國家的經濟情勢與中國差異極大。這一解釋顯然不夠全面。
第二種解釋是,中國在改革開放前的經濟格局是一個有人受損、無人受益的局面,這種格局存在著巨大的改進空間。換言之,正是改革前的極端落后造就了改革后所有改革舉措的向好結局。但起點比中國差的許多發(fā)展中國家(如諸多非洲國家)在經濟轉型中的表現卻與中國差距巨大。這種解釋同樣存在缺陷。
第三種解釋是,中國存在威權政府,①而威權政府有益于促進經濟轉型?!皝喼匏男↓垺钡某晒κ芤嬗谕囿w制,中國的崛起與“亞洲四小龍”的成功在形式上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性,威權體制也的確擁有集中人力、物力、財力辦大事的優(yōu)勢。但這種歸納過于片面,因為東亞的威權體制在國家轉型中的表現較好,而南美威權體制的表現卻極其糟糕。將威權體制作為中國奇跡成功的動因顯得過于簡單,因為它無法說明為什么有些威權體制成功而另一些卻失敗了。“亞洲四小龍”的成功與這些國家彼時政府的較強政府職能密切相關,但這些國家的經濟增長的長期性與穩(wěn)定性與中國相去甚遠。對歷史的解釋決定了未來的選擇。如果將中國市場經濟成功的原因歸結為“威權政府”(由于中國經濟的超長增長及影響力的與日俱增,西方學者近來又用“軟性威權政府”“變革性威權政府”“靈巧型威權政府”等新概念描述中國),那么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形成的經濟制度必然會被視為某種過渡性安排,其前景必然會復歸西式市場經濟體制。因為,按照西方政治學者的邏輯,“威權政府”并不是一種定型的政權組織形式,其最終會轉向基于私有化的市場經濟制度,基于多黨競爭的議會民主體制。②中國經濟近40年的穩(wěn)定增長足以說明這一新事物存在內在穩(wěn)定性、規(guī)律性與合理性。這是任何過渡性概念所不能描述的。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發(fā)現,支撐經濟發(fā)展的要素許多轉型國家都具備,甚至在某些方面還優(yōu)于中國,但這些國家都沒有實現經濟的長時段穩(wěn)定增長。馬克思主義認為,經濟問題與政治問題不可割裂,任何經濟學都不是簡單的經濟學,其實質是政治經濟學。在現代市場經濟體制中,政治與經濟高度融合,對經濟的分析離不開對政治的研究。顯然,探究中國經濟奇跡的密碼不能簡單的從初始條件、勞動力等經濟要素中尋找答案,而應該深入觀察經濟發(fā)展背后以政府權力為主的政治要素的轉變。換言之,中國經濟奇跡的密碼隱藏在政治領域。
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成功的政治條件原理
筆者認為,中國之所以能夠克服西式市場經濟的周期性波動,實現超長時間的增長,除了得益于低成本的人口紅利和改革前存在的巨大改進空間外,更核心的原因在于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模式。這一模式的最大特色在于政治權力介入市場運行。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政府與市場這雙“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協力驅動、相互融通,有效化解了西式市場經濟的諸多缺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中國共產黨人在探索市場和政府關系的進程中所取得的重大成果,也是中華民族為人類發(fā)展貢獻的中國方案。認識權力介入市場的必要性及可能性是理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創(chuàng)新市場經濟模式的關鍵。
(一) 政治權力介入市場運行的必要性
將中國的經濟奇跡歸因在政治領域,意味著政治權力介入市場既是必要的,亦是可能的。這一判斷與流行于國內政治、經濟學界的自由主義信條存在重大差異。自由主義認為,市場的參與者是無數懷揣著個人目的的原子式個體。因而只有徹底私有化、獨立運行、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經濟體制才能最有效地保障個人自由,最大限度地調動起個人的積極性,進而實現財富增長。然而,自由主義主張的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在邏輯建構和實踐表現上存在巨大缺陷。
首先,在邏輯建構上,自由主義只強調程序正義而忽視了個體在運用程序方面的差異。
自由主義認為,市場是最符合程序正義的制度,因為市場中的任何交易都基于自愿,且市場規(guī)則都是透明和簡潔的。但現實中,市場的參與者在地位、資源、智識上是極為不對稱的,將存在巨大差異的個體抽象為完全同質化的個體,加以無差別對待的結果就是程序平等往往由于實質不平等而遭到扭曲,“我們從一個平等的抽象世界開始,達到的卻是一個實質極不公平的活生生的世界”。[3](P181)所謂程序正義在多數情境下往往成為強者的辯護詞。
其次,在實踐表現上,自由市場無法解決貧富分化問題。
在一個自由放任的市場體制中,貧富分化是否難以避免?法國學者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一書中已經給出了確切答案:“現代經濟增長與信息傳播雖然規(guī)避了馬克思理論演進結果的發(fā)生,但是并未改變資本深層結構與社會不平等的現實……21世紀的今天依然重復著19世紀上演過的資本收益率超過產出與收入增長率……資本主義不自覺地產生了不可控且不可持續(xù)的社會不平等”。[4] 20世紀后半葉西方國家的確出現過經濟增長與分配所得同時改善的庫茲涅茨曲線現象,但據皮凱蒂考證,這是戰(zhàn)爭、國有化及再分配機制共同限制資本收益率過快增長的結果,而非市場自發(fā)的產物。
再次,自由主義視國家與市場為零和關系,閹割了國家與市場的合作維度。
市場自由調節(jié)論者將國家完全排除出市場之外,甚至最弱意義上的政府干預也反對。市場自由調節(jié)論者將市場擺放在同國家對立的地位與其對人性的認知相關。市場原教旨主義認為,人性是惡的,“塵世間的一切政府都有人類弱點的痕跡,都有腐化和墮落的胚芽,其狡詐會顯露,其邪惡會逐漸展現、蓄積和增強。任何政府,當它完全被托付給人民的統(tǒng)治者,都會變質?!盵5]這種對人性的靜態(tài)認知阻滯了市場原教旨主義者對市場與政府關系的認識。實質上,任何市場都是嵌入國家與社會關系之中并深受其影響的。世界上沒有純粹的市場經濟,“市場是由法律、規(guī)章和制度共同塑造的、每一部法律、每一條規(guī)章、每一項制度安排都對分配造成影響”。[6]換言之,政府可以通過能夠體現自身價值偏好的法律、規(guī)章、制度來塑造市場。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拒斥政治權力介入市場運行的自由主義是赤裸裸的意識偏見而非科學。無論從歷史還是從現實來看,國家對市場的干預始終是一種常態(tài)。政治權力介入市場運行這種現象的產生與現代國家的職能變化相關。馬克思認為,國家職能具有二重性,即政治統(tǒng)治與社會管理,“政治統(tǒng)治到處都是以執(zhí)行某種社會職能為基礎,而且政治統(tǒng)治只有在它執(zhí)行了它的這種社會職能時才能持續(xù)下去”。[7]現代國家的發(fā)展使國家的社會管理職能日益凸顯,提供公共產品,如穩(wěn)定的秩序、較好的社會福利、良好的自然生態(tài)等成為各國政府的重要職能。此類公共需求的不斷提升成為政治權力介入市場運行的內在動因。
最后,在發(fā)展趨勢上,自由主義忽視了大數據時代到來對當代國家經濟和政治制度的影響。
互聯網經濟的興起意味著經濟主體的生產、交換、分配、消費以及金融機構和政府職能部門等主體的經濟行為都越來越多地依賴數據信息。在信息日益成為資本的時代,數據的基礎資源作用和創(chuàng)新引擎作用日益凸顯?;诖?,許多國家都紛紛制定、出臺大數據戰(zhàn)略。大數據具有大規(guī)模、基礎性的特征,它內在要求政商結合。因為,數據基礎設施的建立、數據資源的整合、數據的開放共享、數據的安全保障是任何一個企業(yè)都無法單獨承擔的,它要求國家必須承擔起相應作用。大數據時代的到來預示著國家的諸多行為會越來越多的具有企業(yè)性質,這意味著國家與市場之間的高度融合,也意味著自由主義的關于政治與經濟的理論范式需要更新。
正如林毅夫所言,“政府不干預也并不代表政府不會去干預,因為現實政治運轉體系中有利益集團的存在。利益集團最終會左右政治決策,不干預往往是被利益集團綁架的結果。以美國為例,金融自由化、放松監(jiān)管是華爾街推動的,這種不干預對華爾街有利,但付出的代價是美國和全球的金融危機?!盵8]可以說,完全不受國家干預的自由市場(即純粹運用市場組成國家的生產與分配系統(tǒng))經濟形式從未有過,未來也不會有。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政治權力介入市場是常態(tài),因為只有依靠政治權力市場才能規(guī)避周期性波動,克服兩級分化,最終實現共同富裕。
(二)政治權力介入市場運行的可能性
現代市場經濟運行的實踐邏輯說明,不受權力干預的市場經濟只存在于想象中?,F實中國家權力在介入市場時的價值理念、時機選擇、手段方式、干預程度是區(qū)分不同市場經濟體制的標志。市場自由調節(jié)論者的立場使他們即使是在需要權力介入市場時也保持著對權力的高度戒備,政府的干預扮演的是“救火”角色,危機一旦消除,最弱意義上的國家又成為常態(tài)。自由主義對權力具有根深蒂固的懷疑并非毫無根據?,F實中諸多國家的政府權力在介入市場后往往被利益集團捕獲,成為了特殊利益集團政策的制定者。
從邏輯上分析,讓政治權力介入市場成為常態(tài)且避免被利益集團捕獲的唯一可能就是讓介入市場的權力保持自主,從而使政府具有包容性。因為,只有保持權力的包容性,政府才能關注國家與社會的整體利益而不是某個特殊群體的利益,才能關注國家與社會的長期利益而不是短期利益。包容性政府的存在需要特定的政治和社會基礎及文化土壤。很多發(fā)展中國家的威權政府在介入市場之后出現政治衰朽、經濟下滑等趨勢,與這些國家介入市場的政治權力無法保持包容性密切相關?!皝喼匏男↓垺钡尼绕鹗故澜缯J識到政府在經濟發(fā)展中的作用,并引發(fā)人們對政治權力經濟職能探討;而南美威權政府的失敗讓人們意識到權力失去包容性的嚴重后果。“中國經濟奇跡的密碼隱藏在政治領域”這一論斷之所以成立,就是因為中國國家政治權力在介入市場后較好地保持了包容性。
首先,中國國家政治權力擁有保持包容性的政治基礎。
第一,中國共產黨是組織國家政權建設的核心和主導力量,它屬于列寧主義政黨體制。這種政黨體制屬于現代民族國家建設進程中國家組織失效后由政黨擔當起實現國家現代化任務的政黨中心主義類型。[9]該類型政黨以政治理念為使命宗旨,政治理念像粘合劑一樣賦予該類型政黨以高度的嚴密性與組織紀律性。實現共產主義和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中國共產黨政治理念的核心內容,這種宏偉的政治目標使中國共產黨的現實政策選擇具有了巨大包容性,使它在革命、建設與改革時期都能專注于民族的整體和長遠利益。第二,改革開放伊始,解決溫飽問題是絕大多數民眾面臨的急迫要求,對于剛從“文革”失敗中走出并亟待實現合法性重建的共產黨來說,追求“基于治理績效的合法性”成功的可能性大于追求“基于程序的合法性”。大力發(fā)展生產力,滿足人民的物質生活需要必然要求執(zhí)政黨將注意力放在國家的整體和長遠利益之上,這種理性選擇包容了絕大多數群體的利益訴求。第三,改革開放后中央與地方之間關系調整及財政分權制度的確立一方面加劇了地方政府之間的競爭,使地方政府更加注重制度創(chuàng)新,采納有利于經濟增長的制度,另一方面使中央政府成為地方競爭的協調者,這種身份特征使中央政府獲得了相對于地方的自主性,因而使自己的宏觀調控戰(zhàn)略具有了更大包容性。
其次,中國國家政治權力存在保持包容性的經濟基礎。
在一個兩極分化嚴重的社會里,掌握著大量政治、經濟資源的少數精英與廣大民眾很難形成共識,政府要保持自主非常困難。通常情況下,政府要么選擇與精英集團結盟;要么通過民粹主義發(fā)動民眾進行利益再分配。前者會進一步加劇兩極分化,加速社會的斷裂。后者簡單的再分配易陷入無政府主義,同樣有礙于國家長遠發(fā)展。在一個相對平等的社會里,各社會集團易達成共識,也更易為了長遠利益而忍受短期的痛苦。中國近代以來的辛亥革命、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除了流血犧牲之外,還產生了一個較為平等的社會,這為中國政府成為一個包容性政府提供了社會土壤。此外,政府保持著強大的國有經濟部門,它的存在使中央政府有比較獨立的財政收入來源和宏觀經濟調控手段,避免了對社會中強勢利益集團的依賴,這為國家政治權力保持包容性提供了經濟基礎。
再次,中國國家政治權力保持包容性具備歷史文化基礎。
在西方的歷史和語境中,政府只是從社會中分離出來的一個領域,社會還有其它領域,各部分之間互相獨立,政府的角色是單一的、職能是有限的,它的責任僅僅是維護基本的社會秩序,通過立法保證個人的權利免受侵犯。在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里,政府不只是從社會中分離出來的一個領域,扮演的也不僅僅是一種角色,它承擔著與人民生活相關的一切職責。政府的責任除了維護秩序之外還要促進社會發(fā)展,它承擔的責任是無限的。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中,政府除了維持基本社會秩序之外還要提供跨地域性的超大規(guī)模公共產品,如興修水利、防災救災、抵御外敵等活動。著名學者馬丁·雅克認為,中國與歐洲之間的差異在于兩者政治構成的本質存在著深刻的不同。古代西方認為宇宙由神明創(chuàng)造,現實中國家權力是“君權神授”,而古代中國認為“天子”承“天命”而治,“天命意味著國家在干預社會生態(tài)和經濟問題的同時,還要調節(jié)人民的生活。這是他們的職責?!盵10]這種獨特的傳統(tǒng)孕育了行政機構中源遠流長的價值觀——“公正廉明”“大公無私”“私志不入公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種行政觀帶有強烈的道德色彩,使任何統(tǒng)治者都面臨著極強的道德約束,它為政治系統(tǒng)擺脫政治集團派系惡斗,走向包容提供了理念支撐。
正是由于上述因素的存在,中國走出了自由市場調節(jié)論者智識上的貧困。改革伊始,沒有哪一個西方的經濟學家認為中國經濟會實現超長時間的增長。因為中國缺少任何一項西方經濟學教科書視為經濟增長之必要條件的要素:完備的市場、私有的產權及有效的法治。但中國改革卻造就了世界上絕無僅有的超長經濟增長??梢哉f,政治權力介入市場運行是中國創(chuàng)造新型市場經濟模式的依靠。
三、權力介入市場的中國方案:樣態(tài)及優(yōu)勢③
常規(guī)市場經濟體制通常只存在兩大市場主體,即政府和企業(yè)。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除了政府和企業(yè)兩大主體之外,還存在著另一個經濟主體,即競爭性的地方政府。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里,中央政府調控方向、地方政府搭建平臺、微觀企業(yè)搞活市場,三者有機融合使市場經濟在中國呈現出了鮮明的實踐樣態(tài)與優(yōu)勢。
(一)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實踐樣態(tài)
在中國新型市場經濟模式中,地方政府不同于西式市場經濟體系中的地方政府,它不僅需要履行地方政府的基本職能,它還作為一個競爭性的主體參與到市場競爭中,這與西方形成鮮明差異。④按照西式市場經濟的邏輯,在現代市場經濟體系中,中央政府的主要作用是市場監(jiān)管、宏觀調控、公共服務、社會管理。地方政府的職能在于落實中央政府的各項決策,并不介入市場的具體運行中。但中國的地方政府卻作為微觀的經濟主體參與到了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經濟制度創(chuàng)新過程之中。這種狀況的出現有以下幾方面原因:
首先,中央與地方之間稅收分享財政制度使地方政府有巨大動力推動地方經濟發(fā)展與制度創(chuàng)新。
現代國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國家的汲取能力,這是現代國家能力建設的基礎。近代中國積貧積弱的重要根源之一就是國家財政汲取能力極差,無法通過強有力的國家財政系統(tǒng)調動資源推動現代化。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形成了超強的國家財政汲取能力,為國家初期建設提供了重要保障。但“中央過大”的狀況將地方統(tǒng)的過死,又阻礙了地方積極性的發(fā)揮。20世紀90年代分稅制的形成使中央與地方之間的關系具有了穩(wěn)定性、規(guī)范性與預期性,這是改革開放后中國政治體制調整最具特色的地方。分稅制的確立找到了央地關系的平衡點,比較穩(wěn)定地建立了中央與地方之間分享稅收的機制,一方面它極大提高了國家汲取財政收入的能力;另一方面又激發(fā)了地方政府發(fā)展經濟的積極性,形成了中央與地方之間的“雙贏”格局。分稅制的實施使地方政府對于本轄區(qū)經濟發(fā)展成果的分享權有了比較穩(wěn)定的預期。穩(wěn)定的收入預期最終產生穩(wěn)定的行為,地方政府因此產生了內生的強大而持久的經濟增長動力。
其次,地方政府擁有西式地方政府所欠缺的發(fā)展本地區(qū)經濟需要的權力與資源。
計劃經濟時代所有的企業(yè)都歸屬于中央與地方政府,在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中央調整央地關系的過程中,中央直屬企業(yè)大量下放給地方。雖然70年代末又重新集權,但中國中央與地方之間的經濟關系已經由高度的中央集權轉變?yōu)橄鄬Φ胤椒謾?,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蘇聯計劃經濟的弊端。與原蘇東國家相比,中國實行的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僵化的計劃經濟體制,這使得中國的地方政府在經濟體制改革中更易于轉向市場經濟。此外,國有企業(yè)下放使地方政府在改革中擁有了龐大的資產去興建基礎設施,引導產業(yè)發(fā)展,為招商引資創(chuàng)造了條件。
再次,中國共產黨的干部人事制度及地方官員之間的競爭使地方政府在推動本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方面有持久壓力。
中國共產黨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的領導核心,其重要體現就是黨掌控各級領導干部的選拔與任命。干部選拔任命制度使上級部門確立的考核指標對下級部門的工作方向起到指揮棒作用。研究表明,改革開放以來,政府官員提拔的重要指標是實際業(yè)績,官員的提拔與其所在地域的經濟發(fā)展情況有直接關聯。在現行的干部人事制度下,官員面臨的淘汰是極其嚴酷的。中國共產黨雖有近9000萬黨員,但只有700萬干部、3000多名高級干部、200名左右中央委員。各級官員要想不被淘汰,實現職務晉升的最佳選擇就是尋求制度創(chuàng)新,發(fā)展經濟。地方政府在制度創(chuàng)新中擁有中央政府不可比擬的一手信息優(yōu)勢,這使得地方政府的創(chuàng)新能向著提升效率的方向發(fā)展。
上述原因使中國的地方政府除了履行政府的一般職能之外,擁有更多的動力與資源推動本轄區(qū)經濟發(fā)展。這一特性使地方政府構成了市場體系中除企業(yè)與中央政府之外的另一主體,使市場經濟的中國模式呈現出與西方不同的實踐樣態(tài)。
(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優(yōu)勢
總體而言,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獨特優(yōu)勢可以從三個角度來概括:
首先,具有頂層設計能力的中央政府。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歐美國家均奉行自由放任的經濟政策,國家僅僅在國家安全、公共秩序、產權保護等方面履行職能。二戰(zhàn)之后,雖然凱恩斯主義盛行,西方國家大都加強了政府的宏觀經濟調控職能。但從本質上看,西方國家的宏觀調控具有反周期性、短期性的特征,且以間接調控為主要方式。與之相比,中國中央政府的宏觀調控手段靈活多樣,其深度、廣度、力度都遠超西式的反周期性宏觀調控。在中國,中央政府可以頂層設計長遠的國家級發(fā)展戰(zhàn)略,還可以通過中長期規(guī)劃、產業(yè)政策及具體調控手段推動國家級發(fā)展戰(zhàn)略的實現。與西式市場經濟相比,我們能夠超越短期宏觀調控進行國家發(fā)展管理;與韓國等傳統(tǒng)意義上的威權模式國家相比,我們除了能夠在趕超階段制定正確的產業(yè)政策以引導經濟發(fā)展之外,還能夠提供長期、持續(xù)、系統(tǒng)化的戰(zhàn)略領導。
其次,尋求差異化發(fā)展的競爭性地方政府。
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中,地方政府擁有雙重身份,它既履行一般意義上的政府職能,又是市場的內在參與者;它不僅僅干預經濟,更是促進經濟發(fā)展的推手。由于存在穩(wěn)定的稅收預期,地方政府不僅通過搭建基礎設施平臺、產業(yè)鏈平臺實現招商引資,他們甚至會幫助企業(yè)獲得銀行的資金扶持,協助企業(yè)組織招聘、引進人才、推銷產品。競爭性地方政府的存在一方面為微觀層面的企業(yè)提供了穩(wěn)定的收入預期,進而提高了它們的投資意愿;另一方面,地方政府間的競爭又加速了制度創(chuàng)新的速度,孕育了地方政府間差異化的發(fā)展特色與模式。
再次,建立在國有企業(yè)之上的超規(guī)模動員能力。
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中央及地方掌控的國有企業(yè)創(chuàng)造著規(guī)模龐大的資產,引領重大技術創(chuàng)新,占據著國民經濟命脈行業(yè),它們“如同一支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的國家經濟部隊,平時是推動國家戰(zhàn)略目標實現的主力,危機時候則是應對危機的主力。”[3](P197)在常規(guī)時段,國有經濟不僅能夠為經濟的長期增長提供直接動力,而且龐大的國有資本還能夠間接撬動巨量的社會投資,形成超規(guī)模的動員能力。在非常規(guī)時段,以商業(yè)銀行為代表的國有大型企業(yè)還是抵御西方寡頭企業(yè)經濟侵略,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的有力屏障。以金融安全為例,在當下的全球化進程中,全球金融交易空前膨脹,世界金融市場上充斥著大量游資?!艾F在,世界金融市場每天的交易額為3萬億美元,但其中98以上都與商品貿易無關,這些金融交易都是短期投資,大約為30天,有的只有1天,”[11]面對上萬億的投機資本每天進出,如果發(fā)展中國家沒有強大的國有企業(yè)很容易被西方金融寡頭洗劫一空。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上述特征及優(yōu)勢使其在處理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上提供了與西式市場經濟迥異的新理念、新答案:政府和市場“兩只手并不一定是互相排斥、互相對立的,他們是可以互相促進、互相補充的”[12]。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西式市場經濟相比存在巨大優(yōu)勢,但作為制度創(chuàng)新的產物它還處在進化之中,甚至還存在著較大問題和改進空間。譬如,如何避免讓政治權力在介入市場后走向腐敗、如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保持政府的包容性、如何防止黨內出現代表部分群體利益的利益集團等,還需要我們在全面深化改革的進程中進一步探索。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實踐足以證明,市場經濟還存在著非資本主義的更高級形態(tài)。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出現標志著人類對市場經濟的認知從“自發(fā)”階段走向“自為”階段。面對這一嶄新的發(fā)展模式,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需要做的則是立足于唯物辯證法總結其經驗、建構其理論,向世界展示理論中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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