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仕芳 侗族,廣西三江縣人,1977年出生。2007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以來,先后在《山花》《花城》《廣西文學(xué)》等數(shù)十家刊物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獲2007、2008、2009年金嗓子·《廣西文學(xué)》 獎,2011年廣西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花山”獎,2016年《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等。出版作品集《白天黑夜》等五部。
1
2005年傍晚,祖父在絕望中縱身跳下柳江河。十年后,我順著祖父的足跡抵達(dá)柳江河畔,望著那條源自貴州的江追憶祖父。祖父于六十七歲高齡,執(zhí)意與祖母離婚,然后背著泛白的帆布包,頭也不回地離開長沙,獨自回到柳州尋找李玉茹,任誰都勸說不了。在之后的六年里,祖父一直沒有離開柳州,無時不用貪婪的目光注視街旁的一扇扇窗口,期盼著李玉茹突然顯現(xiàn),接著傳來極其溫柔的呼叫:阿成。
祖父終究是失望的。
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會和那個女人會面。多年來,我受到父親的影響,對那個女人沒有好感,以至對祖父也沒有半點好感。祖母從不說祖父的壞話,也不許我們說。她總是搖著頭,說你們不懂的。祖母的態(tài)度更加激起父親對祖父的怨恨。父親為此揚(yáng)言要跟祖父斷絕父子關(guān)系。我能理解父親。祖父為了這個女人拋家棄子,被世人唾罵也在所不惜,使我們進(jìn)出門都覺得背后貼滿嘲笑。
你爺爺后悔了。
李玉茹低聲地說。她直愣愣地坐著,目光無神地看著前方,干裂的嘴唇半張著,似乎吐出來的話與她無關(guān)。她患了失憶癥,許多往事已然遺忘,唯獨對祖父銘刻在心。祖父和她再次遇見后,就把他尋找她的遭遇一股腦兒倒出來,生怕再不說她就會瞬間消失。她說你爺爺有太多的話要說,他太需要一個聽眾了。她說這話時臉上透著通明,整個人沉浸在自我追憶的喜悅里,任何事物都影響不到她。在她的敘述里,我清晰無比地望見祖父漂泊在柳州的點點滴滴。她說著說著就猛地抬起頭,神色緊張地盯著墻上的那個掛鐘,生怕我會趁著她不注意偷走似的。那個掛鐘有些年月了,破損處裸著灰色的銅塊,滴答滴答,指針還走快了整整一個小時。我想提醒她,終究沒有開口,初次見面內(nèi)心還充斥著偏見。我想如若不是為了寫這部書,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這個掛鐘是你爺爺?shù)摹?/p>
她說,聲音更低了,說話時仍舊沒有看我,似乎我聽不聽她的話,抑或能否聽懂都不重要。這使我覺得她和祖父共同締造的世界,任誰削尖腦袋也擠不進(jìn)去。她接著說,你想知道你爺爺?shù)氖掳??她還是沒有看我,卻洞悉了我的內(nèi)心。她患有失憶癥的呀。我不由感到臉上發(fā)燙,無疑滿臉紅透。她終于看了我一眼,說你和你爺爺長得像。其實,我和祖父長得并不像,抑或是內(nèi)心的孤獨相似吧,難不成我隔代遺傳了祖父的憂傷?我往臉上擠出笑容,以此掩蓋著尷尬。
你爺爺看到了希望。
她眼里閃過一絲亮光,稍縱即逝。
我沒有找到晚報記者趙如峰,卻遇到他侄女趙焱。她是個渾身上下洋溢著溫暖和熱情的姑娘。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到報社工作,至今快滿五年了。她說,我叔叔調(diào)到上海去了,我叔叔寫的那篇報道我有印象,我去找來給你。她就跑到晚報資料室里,翻出那張刊登祖父投河的報紙。報紙已泛黃。她啪啪拍著報紙,一陣灰塵在陽光里騰起,等到塵埃落定時遞給我。我接過報紙如同接過一段沉重的歷史,那段歷史呈現(xiàn)出許多求解的謎團(tuán)。這應(yīng)該就是歷史吸引人的地方吧。
趙焱把我?guī)У浇瓰I公園,指著一塊突兀在江面上的巖石,說你爺爺就是從那塊巖石上跳下去的。
巖石上挨著一對低眉燕語的小情侶,河水在他們的眼皮下靜流。他們壓根沒想到在多年前有位絕望的老人蹲于此。我本不想打擾他們,腳卻不聽使喚地邁過去。他們扭過頭來,臉上有些不自然,終于心虛地站起來,手牽著手順著岸邊走去,拋下兩個充滿怨氣的背影。我立在巖石上凝望河面,水波不驚,幾艘船只在行駛。江河依舊。祖父無處可尋。河對面是水上噴泉,岸邊是襯托噴泉的風(fēng)情港,緊挨著的是柳州文化地標(biāo)五星街,流浪歌手在木棉樹下嘶吼,滄桑的歌聲越江面而來。祖父投河時,河對岸沒有這些景物。
趙焱指著不遠(yuǎn)處刻著“趙家井”三個字的石碑說,那是趙家井,柳州人都知道,以前這口井不是現(xiàn)在這模樣,以前井水可是從石壁涌出,真可謂飛珠濺玉,再加上附近的奇石和古樹掩映,盡顯脫俗。很多史書都有過記載,柳宗元還曾寫過: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這口水井以前叫響水泉,在咸豐年間居住在附近的趙姓、闞姓人家想給古井改名,兩家人便約定誰家在鄉(xiāng)試中考中武舉就由誰家命名,后來趙家高中武舉就更名為趙家井。不過下游修了電站,水井被上漲的河面淹沒了,現(xiàn)在流出的不再是泉水而是名聲。
說起趙家井,趙焱異常興奮,滔滔不絕,如數(shù)家珍,快忘了把我?guī)У浇吺莵碜窇涀娓傅摹?墒牵@口井和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或許只不過他們同屬趙姓吧。這種久遠(yuǎn)的往事亦能給予后人心理暗示,那么祖父之于我呢?
祖父出現(xiàn)在十年前的報道里是這樣的:當(dāng)時祖父的掛鐘掉到水里,他想打撈上來,卻不慎落水,拼命地從水底浮出來,腦袋剛冒出水面,雙腳突然抽筋,非但游不上岸,還不住地往下沉。祖父在慌亂中拍打水面,驚動岸上垂釣的人。人們邊叫喊救人邊跳下河,把祖父和那只掛鐘拖上岸。那篇報道占了半個版面,內(nèi)容寫眾人合力救祖父的過程。我斷定這篇報道是添油加醋的。我曾在一家報社里當(dāng)過編輯,對這種報道早已司空見慣。
趙焱說,當(dāng)時跟我叔叔來玩,我叔叔采訪你爺爺,他說他是失足落水的。我默默地點著頭,想象著祖父被救起時,渾身濕透,臉色慘白,滿目倉皇,懷里抱著破舊的掛鐘,猜想他斷然不會說是自殺未遂。
那天之后,祖父捧著報紙蹲在巖石上,等待著李玉茹的出現(xiàn)。他相信那篇報道會把李玉茹引到面前。李玉茹在第七天才看到那篇報道。那天她又到小區(qū)里散步,看著出入小區(qū)的孩子,聽著鳥雀在樹上啼叫,累了,就坐在椅子上想心事。她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個拾荒老人在撿廢報紙,有幾張被風(fēng)刮到她腳邊。她彎下腰撿起報紙想送過去,問拾荒人有沒有前幾天的晚報。這些年她閑在家里,讀讀晚報看看市井百態(tài),成了必不可少的生活習(xí)慣。前幾天沒收到晚報,問兒子兒媳都說沒見到。拾荒人抓起一沓報紙讓她翻。她就翻出幾天前的報紙,赫然看到報紙上的祖父。盡管用的是化名,盡管相隔二十余年,她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祖父。她的手微微發(fā)抖,接著整個身體跟著發(fā)抖,怎么也沒想到祖父已重回柳州,更沒想到祖父以這種方式與她聯(lián)系。她猜想是兒子兒媳故意藏起報紙。她不怪他們,內(nèi)心已充滿酸楚,兩行渾濁的老淚淌下來。拾荒老人看到了,駐足片刻,背著蛇皮袋悄然離去。
2
1958年冬天,祖父從上海來到柳州。曾祖母死于那年春天的一個晌午。當(dāng)時天氣特別晴朗,天空洗滌過一樣潔凈,幾朵白云懸在天邊,南飛的大雁拋下一串祥和的背影。祖父呆呆地望著天空,無法將死亡和悲傷畫等號。曾祖母死在床上,面容安詳,還不到五十歲,不知是心魂枯死,還是急著去找曾祖父。曾祖父是一名地下黨,死于1947年。之后,祖父跟隨曾祖母四處漂泊,直到解放后才回到上海。那時曾祖母將近四十,身姿婀娜,透著上海女人特有的成熟美。不少媒人給她介紹男人,她都沒有動過改嫁的念頭,獨自一人把祖父養(yǎng)大。祖父想把曾祖母和曾祖父葬在一起,讓他們在天堂里做伴,不孤單,卻怎么也找尋不到曾祖父的遺骨。祖父只好把曾祖母葬在山坡上,孤零零的。祖父立在墳前,忽然覺得自己的根也跟著葬在墳里。我因工作去過數(shù)次上海,想回到老屋那里找祖父的蹤跡,曾經(jīng)荒涼之地已變繁華:高聳的大樓,寬敞的街道,琳瑯滿目的商品,人群如螻蟻數(shù)以萬計,卻沒人知道一個叫楊寶成的人曾在此生活。
那年,黨中央作出決策:沿海工業(yè)城市支援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上海是傳統(tǒng)工業(yè)基地,無疑首當(dāng)其沖。祖父所在的廠,是上海華東鋼鐵建筑廠,將有一半人員和設(shè)備南遷柳州。消息在廠里一傳開,如同投下數(shù)枚炸彈。工人們滿臉惶恐,四處奔走,打探虛實。這情景使祖父想起多年前日本人的轟炸,人們四處逃散,悲苦呼號。內(nèi)心的戰(zhàn)爭永遠(yuǎn)存在!祖父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祖父和多數(shù)人一樣,對柳州并不熟悉,傳說那里被稱為“南蠻”,系朝廷流放犯人之地,虎蟒出沒,蚊蟲滿天。人未到,已膽寒,況且支邊意味著告別上海,告別十里洋場,隨之而來的是水土不服、戶口醫(yī)療、兩地分居、家屬就業(yè)問題等。
無疑,企業(yè)南遷最難的是遷人。
我去。
祖父說。他來到廠長辦公室報名。他是第一個報名的。與其說祖父響應(yīng)國家號召,還不如說他在逃避著什么。之后,有不少工人和祖父一樣自愿報名,也有許多技術(shù)人員是因組織需要而被派去的,總之在那年冬天,他們踏上了開往柳州的專列。在火車站臺上,擠滿前來送別的家屬,有年近花甲的父母,有年幼的兒子,有剛結(jié)婚不久的愛人,多數(shù)相擁哭作一團(tuán)。也有全家人一起南遷,割斷對上海的牽掛和眷戀。沒人來送祖父。他對此場景早已見怪不怪,以為心靜似水,當(dāng)汽笛嗚嗚響起時,背井離鄉(xiāng)的惆悵還是漫上心頭。上海是故鄉(xiāng)嗎?何處是故鄉(xiāng)?祖父盤問著自己,結(jié)果晃了晃腦袋,快把淚晃下來,慌忙別過臉不讓人看見。
祖父在傾盆大雨中抵達(dá)柳州。他跟著支邊人員下車,用腳尖觸了觸地面,似乎在試探著地面牢不牢固。祖父回頭望向上海,看不見的上海,接著跟隨大伙走出車站。車站外大雨淋漓,天空一片灰蒙,祖父心里也一片灰蒙。祖父的命運(yùn)從此與這座城糾纏不清。這塊不為許多人知道的“荒蠻之地”,在幾十年間搖身一變,成了西南重要的工業(yè)重鎮(zhèn),這得益于祖父這樣數(shù)千支邊人員。在1956-1969年間,僅上海就有二十余家企業(yè)約三千名職工連同上萬名家屬南遷柳州。他們千里迢迢而來,改變了這座城市的基調(diào)。起初,祖父對這座城市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厭惡,只不過它恰巧出現(xiàn)在內(nèi)心渴望的節(jié)點上。祖父視之為命運(yùn)。因此,祖父踏上這塊陌生土地,總感覺不到應(yīng)有的真實。祖父唯獨對那些殘留在城墻上的彈孔感興趣,透過那些彈孔望見遠(yuǎn)沒結(jié)束的戰(zhàn)爭。
在祖母的箱子底,至今還保存著祖父二十五歲的相片。那是在上海車站照的,為南遷柳州留下的紀(jì)念。相片上的祖父濃眉大眼,臉頰消瘦,眼里彌散著憂郁,臉上懸掛著一對小酒窩。人們說起祖父時,多半叫他小酒窩,以至于原名都快被人遺忘。祖父對這個外號是認(rèn)可的,覺得小酒窩比楊寶成三字親切。
祖父再次遇到李玉茹,是在1961年夜晚。祖父上夜班被鋼管砸傷左腳,工友們把他送到人民醫(yī)院。祖父靠在病床上,護(hù)士為他包扎傷口,疼痛立即鉆進(jìn)骨髓。祖父咬著牙,盯著護(hù)士看,以此減輕痛感。護(hù)士注意到祖父的目光,并沒理會。她見得多了。祖父便明目張膽地盯著,終于看到護(hù)士潔白的脖子上,掛著一只晶瑩剔透的玉墜。似曾相識。玉墜。祖父低低地說,生怕被人聽到似的。護(hù)士不由愣了一下,慢慢地直起腰,直勾勾地盯著祖父,看到一張滿是油漬的臉。她扯開臉上的口罩,似乎這樣才能看清對方。祖父不好意思地笑著,露出一對小酒窩。
楊寶成?!
李玉茹?!
他們同時驚叫著對方的名字。祖父十一歲時遇到李玉茹。祖父的養(yǎng)父在那年死去,街坊鄰居幫忙料理后事,祖父帶著干糧和養(yǎng)父留下的玉墜,踏上尋找親生父母的茫茫路途。在半路上,祖父被日本飛機(jī)投下的炸彈炸昏,醒來時,發(fā)現(xiàn)一個小女孩抱住自己的腦袋。她便是比他小三歲的李玉茹。祖父是被李玉茹父親救起的,后來李玉茹父親輾轉(zhuǎn)數(shù)百里路,把祖父送到郊城礦場。祖父在那里找到親生父母。那時曾祖父還活著。祖父對親生父母沒有半點印象,四歲時他被寄養(yǎng)在養(yǎng)父家里,直到養(yǎng)父患肺病而死。曾祖母把家里所有的錢都送給李玉茹父親,當(dāng)作報答。祖父也把養(yǎng)父留下的玉墜,掛到李玉茹的脖子上。
你是我的親人。
祖父在心里默念著。李玉茹聽見了似的,紅著雙眼輕輕點著頭,跟在她父親身后,幾步一回頭地遠(yuǎn)去。風(fēng)卷起地上的一片塵土,頭頂是陰沉沉的天空。當(dāng)他們的身影消失后,祖父蹲下去放聲大哭,邊哭邊拍打著地面。曾祖母沒有安慰祖父,只是靜靜站在一旁,陪著祖父流淚。她知道祖父在哭什么。等哭聲漸漸平息,曾祖母才牽著祖父回家。曾祖父從始至終立在門旁,茫然不知所措,等他妻兒走來才在臉上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日本人投降后,國共兩黨爆發(fā)內(nèi)戰(zhàn),李玉茹父親參加解放軍,南征北戰(zhàn),后來隨四野南下追擊國民黨殘余,解放后就留在南方。李玉茹離開石家莊,跟隨她父親來到柳州。
重逢后,祖父開始喜歡上柳州,有意無意地翻讀著這座城市的歷史,漸漸知曉這座城市迄今已有兩千多年,漢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已建都城,取名潭中。唐太宗貞觀八年(634年)改稱柳州。祖父對被貶至此的柳宗元頗感興趣,時常和李玉茹站在柳江河畔,談?wù)撝谠?,最終感嘆著世事難料。
不久后,祖父和李玉茹決定結(jié)婚了。
那時李玉茹被分管工業(yè)的副局長看上。副局長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是立過功的戰(zhàn)斗英雄,他妻子在半年前死于肺癌。他是送妻子到醫(yī)院治療遇到李玉茹的,被李玉茹散發(fā)出的氣息所吸引。我在養(yǎng)老院見到李玉茹時,她已經(jīng)八十多歲,滿臉皺紋,白發(fā)蒼蒼,盡管患有失憶癥,臉上依然透著篤定,散發(fā)著從容和優(yōu)雅,可見她在年輕時有多脫俗。我相信祖父和副局長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李玉茹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所打動。
祖父沒能說服李玉茹的父親。她父親更愿讓副局長成為女婿,他們有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這使李玉茹父親忽略了女兒的內(nèi)心。李玉茹不敢明著反對她父親,便在暗地里和祖父商量私奔,回到家鄉(xiāng)河北石家莊。她相信她父親會理解的。
那次私奔是在半夜,祖父背著包悄悄地走出宿舍,輕輕地關(guān)上門,把鑰匙掛在鎖上,然后神色慌張地趕往火車站。李玉茹還沒到,祖父在車站外四處張望,沒有多少旅客出行,地上拖著瘦長的人影。祖父站到一塊石礅上,舉目四望,終于看到李玉茹出現(xiàn)在街角,背著藍(lán)色布袋,東張西望地小跑而來。祖父從石礅上跳下來,迎向心神不定的李玉茹。他們緊緊地抓著對方的手,手里緊緊攥著車票,然后一起來到站臺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鐵軌。手心的汗浸著車票,列車卻遲遲沒有到來。祖父詢問工作人員,答復(fù)說列車晚點。祖父問列車何時到,回答說不確定,只建議不要走遠(yuǎn)。祖父看著手里的車票,又看著站臺上的李玉茹,心急如焚,想跟工作人員吵一架,最終壓住內(nèi)心的怒火,安慰李玉茹說火車很快就到站了。李玉茹對祖父微笑著,那神情透著不管在何地,只要跟在祖父身旁,比什么都好。祖父眼里都含著淚了。他們重新望向黑乎乎的鐵軌,期盼著列車呼嘯而來。
李玉茹的父親帶著一群人沖進(jìn)站臺,氣勢洶洶,連工作人員都不敢過問。她父親拄著拐杖站在那里,用仇恨的目光盯著祖父,手一揮,那群人沖過去抓住李玉茹的手臂,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就被拖離了站臺。李玉茹掙扎著,呼喊著,哭求她父親成全她。她父親面若冰霜,毫不理會。祖父沖向前去理論,被她父親揮一手杖,栽倒在地,那群人沖過來拳打腳踢。
我跟你們回去。
李玉茹跪到地上說。她見那群人下的是狠手,再不住手,祖父非死即殘。那群人拋下祖父帶著李玉茹走了。祖父躺在站臺上,火車轟隆轟隆駛來。他慢慢地爬起來,撕掉手里的車票,失魂落魄地望著列車,重新消失在暗夜里。
3
祖父私奔的消息傳遍整個工廠。工友們無不向祖父投來一束束潮濕的目光。祖父知道人們在嘲笑他,便勸自己:按內(nèi)心活著就好。祖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不久后,李玉茹嫁給了副局長。聽到這個消息,祖父掉了魂,眼里沒了光。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祖父下班后,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獨醉,萎靡不振,精神恍惚,上班時差點出事故。
下班時,陸建華攔住祖父,遞過去一支煙,說阿成,別想這事了,要不是看我們從上海來,是支邊人員,按你的這種莽撞,早就被逼引咎辭職的。停了停又說,李玉茹嫁人也是關(guān)鍵呀。祖父僵住了,手里的煙微微發(fā)抖,像不認(rèn)識陸建華一樣呆呆望著,最后把目光慢慢拉高,越過陸建華的頭頂,看到一片血紅夕陽。祖父明白了李玉茹為何嫁人,嘴巴不由半張著,欲哭無淚。
你要記住自己是大師兄。
陸建華叼著煙說,并在祖父肩上拍了拍。祖父機(jī)械地點著頭。陸建華也來自上海,是祖父的帶班師傅,他共帶七個徒弟。祖父嘴巴抖了抖,欲言又止。陸建華嘴里依然叼著煙,說別讓人看笑話了。祖父就苦笑著把淚逼回去。陸建華把煙頭丟到垃圾筒里,接著又往嘴里塞一支,點燃,吸著,說人有時是奇怪的動物,對吧?要知道,這世上最驚險的戰(zhàn)爭,不是戰(zhàn)場廝殺,而是內(nèi)心搏斗,不是尸橫遍野,而是一地雞毛。又深深地吸一口煙說,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祖父垂下腦袋,沒有看陸建華,也沒有接話茬。
祖父變得沉默寡言,整天埋頭干活,不理會任何人。大家都知道祖父想讓忙碌驅(qū)趕內(nèi)心的煩悶,始終沒人點破,都希望祖父早日走出陰影。那段日子,付久江陪在祖父身旁,給他講亂七八糟的笑話,時常沒把祖父逗樂,反而把他自己樂得不行。祖父明白他的用心,努力振作著,不久后臉上就出現(xiàn)了笑容。
祖父活回來了。
李玉茹卻一眼洞穿祖父。那天傍晚,祖父到菜市場買菜,和李玉茹不期而遇。李玉茹手里提一個塑料袋,裝著一斤豬肉、蔥花和幾棵小白菜,與一個居家婦人無異。他們被突然遇見弄得手足無措,卻裝作若無其事,越裝心里越慌亂。他們相互對望幾眼,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始終沒人說話。
那天晚上,祖父背上帆布包悄悄走出宿舍,又把鑰匙掛在鎖頭上,摸了摸門板才轉(zhuǎn)身趕去。他來到火車站,舉目張望,沒見到李玉茹,便爬上旁邊的石礅,站在那里盯著每一輛路過的班車,終于看到李玉茹從車上下來,踉蹌幾下,差點栽倒在地。祖父奔跑過去扶住她,問沒傷著吧?李玉茹微笑著搖搖頭。
列車又晚點了。
李玉茹的丈夫石宗籟帶著一大幫人追到車站,氣哄哄地來到站臺上,不容分說就把李玉茹拉走。李玉茹沒有掙扎,也沒有哭喊。祖父失了魂一樣呆立不動,如同一棵長在冬日里的樹。他們無助地望著對方,直到消失在視線里,始終沒人說半句話。祖父望著車站里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剩下空蕩蕩的站臺。祖父在車站里待了兩天,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廠里。
祖父被留廠察看處分,他對此沒有異議,甚至覺得所有事情都失去意義。祖父和尚一樣過一天撞一天鐘。陸建華心里著急,找祖父談過幾次話,耐心開導(dǎo)和鼓勵。祖父總是沒等陸建華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有一回陸建華火了,說你這樣做給誰看?要不是我是你師傅,我愿意整天這樣把熱臉貼冷屁股?祖父站住腳回頭盯著,說你還是先想想自己吧。祖父說著就揚(yáng)長而去。陸建華感到莫名其妙,搖著頭沒再說話,心里愈加不安。
不久后,祖父打算離開柳州,回到上?;騽e的地方。他原本想悄悄消失,想了想,覺得該向陸建華辭別,畢竟師徒一場。祖父提著兩瓶白酒,敲開陸建華宿舍,看到劉麗華在宿舍里。劉麗華說,師母又來信了,催師傅回上海,不然就離婚。祖父看著陸建華滿臉傷感,心里的話便說不出來。他坐著陪陸建華聊天,劉麗華到廚房里炒菜,然后三個人喝著祖父帶去的酒。祖父心里也郁悶,沒喝幾杯就離開了,剩下劉麗華和陸建華繼續(xù)喝。
隔天,廠里收到一封匿名舉報信,舉報陸建華非禮劉麗華。劉麗華是陸建華唯一的女徒弟,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尤其雙眼更是迷人。她跟人說話時,總是盯著對方的眼睛看,時常讓對方產(chǎn)生錯覺以為被她看上了,惹得不少男人向她表白,結(jié)果無一例外地吃了閉門羹,大家才知道那雙眼睛天生含情脈脈。那時陸建華處于考察期,考察期滿,即將被任命為副廠長。企業(yè)從上海遷來時,他是上級指派的技術(shù)骨干,可他妻子不愿跟著來,不得不辭別妻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
廠里跟劉麗華談話時,劉麗華氣憤地說,你們這是在扯淡,我?guī)煾禌]有非禮過我!廠里又找陸建華談話,陸建華搖著頭說,那是我的徒弟,如同我的女兒,我不會做傷害自己家人的事。廠里最后找祖父談話,祖父看著廠領(lǐng)導(dǎo)板著臉,心里就來氣,說要說別人做這事我信,我?guī)煾底鲞@事打死我都不信。
最終,廠里沒讓陸建華當(dāng)上副廠長,至于他有沒有非禮劉麗華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匿名信是誰寫的。楊寶成!——這個念頭從腦子里跳出來,生生地把陸建華嚇一跳。祖父是他最器重的徒弟,怎么還會背叛自己呢?然而,他感到內(nèi)心地震般塌陷,看著祖父的眼神就不一樣。祖父看在眼里,下班后沒回宿舍,而是站在車間門口,等待陸建華走過來,想跟他解釋幾句。陸建華看到祖父在等他,轉(zhuǎn)身從別的地方繞走了。祖父知道陸建華刻意回避,便不想再解釋什么。
你為什么不去跟師傅解釋?那不是你干的。劉麗華跑來找祖父,說。
祖父仰起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直愣愣地看著什么。劉麗華跟著看去,不遠(yuǎn)處的煙囪里冒出滾滾濃煙,遮蔽著艷陽晴天。她明白祖父在想什么:那個晚上祖父走后,他并不知道陸建華有沒有非禮她,再者說,有些事懷疑上了,再怎么解釋都沒用,只會越抹越黑。劉麗華說,可你不能這樣背黑鍋呀!祖父仍舊沒有說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除了劉麗華,所有人都懷疑祖父。師兄弟們漸漸地疏遠(yuǎn)和孤立祖父,言語里總是夾槍帶棒的,還時常給祖父制造麻煩:不是把他的焊槍弄壞,就是把他的安全帽丟掉。祖父知道為什么,心里窩著氣,始終忍著。有一回,從墻頭滾落的鋼管差點砸中祖父腦袋。祖父盯著墻頭和鋼管,發(fā)現(xiàn)有人動過手腳,不禁驚出一身冷汗。陸建華聽聞后,匆匆趕到車間,東瞅瞅,西看看,最后瞟祖父一眼,沒說什么,背著手離去。
有你們這樣整人的?你們要把大師兄整死才算嗎?你們太過分了!
劉麗華跑到車間,指著幾個師兄弟叫罵。師兄弟都沉默不語,耷拉著腦袋走出車間。劉麗華跑到祖父面前吼叫著,師哥,那事根本不是你干的,你為什么不解釋?你的嘴巴只是用來吃飯的嗎?這能解決問題嗎?你為什么就不去跟師傅好好說呢?你是師哥,但你更是個男人,男人就該有個男人樣!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祖父淡淡地說。劉麗華竟一時說不出話,傻愣愣地看著祖父離開?,F(xiàn)在陸建華不再信任祖父,師兄弟對他有戒心,把他當(dāng)成外人。祖父更加不愿說什么,他理解陸建華的憤怒,也理解師兄弟的擠兌。
無所謂了。
不久后的傍晚,祖父和幾個師弟焊接貨倉,突然大雨將至。師弟們紛紛跑回去了。祖父堅持把活干完,等他收拾工具離開時,發(fā)現(xiàn)貨倉給鎖上了,怎么叫都沒反應(yīng)。祖父明白那是故意為之。他不再拍門和叫喊,在貨倉里待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劉麗華趕來打開貨倉。祖父靠在墻角滿臉笑容。劉麗華被祖父的神情嚇著,以為祖父瘋了。祖父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說吃早點去。祖父搖晃著雙腿走出貨倉,從臉上看不出半點委屈。劉麗華跟在祖父身后不停地道歉。祖父頭也不回地擺擺手,不想責(zé)怪任何人,也不想再提此事。祖父在路上碰到幾個師弟,他若無其事地跟他們打招呼。他們都尷尬地對祖父微笑著。祖父臉上露出師兄該有的微笑,而后回到宿舍躺倒在床上。
祖父醒來后決定離開了。
4
祖父沒有申請回上海,申請也沒用,便以思想不成熟為由申請到農(nóng)村鍛煉。廠里同意他的申請,把他下放到桂西北的南山村。祖父對此既不高興,也不憂傷。他只想離開柳州,至于去哪里都不重要。
祖父來到南山村,對未來沒有熱情,也沒有打算。村里人卻熱情待他,從沒為難他,沒讓他干重活,最后讓他到學(xué)校里當(dāng)老師。祖父也沒有推辭,干什么都一樣。祖父和孩子們相處得不冷不熱。他刻意與村莊保持著距離,不求人理解,也不想去理解別人。在村里人看來,那不過是城里人的習(xí)慣使然。
那年南山村發(fā)了大水,有個孩子不慎掉到河里,祖父想都沒想就跳進(jìn)河里救起孩子。他快要上岸時,大腿突然抽筋,動彈不了,被洪水卷走。起初祖父惶恐著,雙手胡亂地拍著水面。當(dāng)看到有幾根木頭橫撞過來,祖父反而安寧下來,慢慢地把眼睛閉上,隨波逐流,臉上泛著滿足。幾個孩子在岸上呼喊:救人啊,快來救老師??!祖父如同沉入睡眠,任由孩子們怎么叫喊,都沒能叫醒他的夢。那時祖母在菜地里除藍(lán)草,聽到呼救便奔跑而來,撲通跳進(jìn)河水里。祖母水性好,沒幾下,就把祖父拖到岸上。祖父呆呆地坐在地上,似乎記不起身在何處。
丟歌不唱可惜歌,
丟田不種吃哪樣?
丟田不種餓肚皮,
田也要種歌要唱。
人生沒有流水長,
為何要讓心變荒?
祖母看了看祖父,搖著頭走了,沒走幾步就唱起歌來。那是即興而唱的歌。祖父聽不懂歌意,卻被歌曲的旋律擊中,抬起頭望去,目光貼著祖母的后背,內(nèi)心莫名震顫。
我在柳州見到李玉茹后,便萌生起到南山村看看的念想。趙焱幾乎跳起來,說我也跟你去看看,那里至今盛傳歌謠呢,早就想去那里采訪了。我們一起搭車來到林蔭鎮(zhèn),接著徒步爬了兩座山才抵達(dá)村莊。村里人知道我是祖母的外孫后,把我當(dāng)成衣錦還鄉(xiāng)的游子,在村頭空地上擺起百家宴。那是村里人最高的待客之禮。宴席之間,男男女女圍著場地載歌載舞。先是女聲用真假聲混合唱著,接著男聲持續(xù)低音唱和,然后一個嘹亮的女聲突起,眾聲和,整個村莊陷入一片歡樂的海洋。
你以前聽過嗎?這就是侗族大歌。趙焱滿臉得意地說,這是侗族人的一個標(biāo)識,這種歌直面人生,真相就在歌謠里,歌謠就是真相,無需隱瞞什么,把每一個曾經(jīng)鮮活過的生命都唱進(jìn)歌里。無論是生死離別,還是恩重如山,每一場人生都有真實的呼吸。她喝了一口酒接著說,這種歌謠生長于山野,如同黎明的朝陽、夜晚的星光,無需考慮其他附加的東西,來去自由而自如,活著是什么感覺就唱出什么感覺。這種直愣愣的歌兒,無需器樂襯托,讓合唱的聲部成為旋律,對應(yīng)天地的存在。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之前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但并沒有多少感觸,此時身臨其境,身上的某種意識和記憶瞬間復(fù)活。我終于確認(rèn)自己和這個村莊有關(guān),確認(rèn)自己身上淌著這個村莊的血液。這想法使我眼含熱淚。趙焱看到了,并沒感到意外。我也沒覺得丟臉。那時,我想象著一九六三年的村莊是否亦是如此情景。我能想象到的是,祖父在歌謠里目瞪口呆,從而觸摸到人生的另一條岸。
村里人跟我講起祖父和祖母的故事,說祖母在祖父抵達(dá)南山村那天就留意上他了。那天黃昏,祖父乘坐一條半舊的機(jī)動船,迎著夕陽逆流而上。船上擁擠著一群村民,臉上的安詳透著疲憊。人們見祖父是外鄉(xiāng)人,自然地退到一旁,為祖父空出一小塊地。當(dāng)時祖母坐在船上,有意無意地瞅著祖父,發(fā)現(xiàn)祖父滿臉失神,眼角泛有淚花。祖父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裝作眼里有灰塵,揉搓著眼睛把淚花擦掉。祖母悄悄地收回目光,嘴角微微含笑,心里生發(fā)出一絲憐憫。
村里人說祖父在那場洪水后,似乎突然復(fù)活過來,判若兩人,臉上有了笑容,更用心教孩子讀書,課余時間還跟村里人上山狩獵,學(xué)會剝開樹木挖出樹蟲烤著吃,學(xué)會從水田里撈蝌蚪拌著野菜熬成粥。村里人特意熬一鍋蜘蛛粥招待我和趙焱。趙焱盯著灰不溜秋的粥,眉頭慢慢皺著,跟我解釋歌謠時的得意勁早就消失不見。我盯著粥,也不敢下咽,想象著當(dāng)年祖父吃粥的模樣,應(yīng)該像個粗鄙的村夫狼吞虎咽吧,最后不由搖著頭嘲笑自己,于是連同趙焱的那碗一起喝掉。
好味道呀!
村里人說祖父用三個月就學(xué)會了方言,還建議我也在這里住三個月,保證我和祖父一樣變成村里人。村里人說他們常拿祖父開玩笑,說小酒窩你就嫁到我們村里來吧。那時村里人都知道祖父和祖母互有好感,祖母隔三差五地叫祖父去做客。祖母家人都喜歡祖父。祖父為人謙遜,彬彬有禮,看著就讓人暖心。祖母家人擔(dān)心的是,這段情將隨著祖父返城而結(jié)束,熱心將成苦戀。
既然認(rèn)為沒有好結(jié)果,為什么不阻攔我們呢?
祖父曾不解地問祖母。那時天漸漸黑下來,村民都從山上回到家,各個窗口陸續(xù)亮起煤油燈。祖母眼里也亮起一盞燈,說那樣不是讓戀人陷入痛苦嗎?停了停又說,你多唱唱歌謠就明白了。祖父又在祖母臉上看到憐憫,若有所思地點著頭,然后在月亮升起來時,說出他和李玉茹的故事。祖父說,我來到這里,事實上就是為了逃離這件事。祖母說,我理解你,也理解李玉茹,這是生活呀。當(dāng)時夜色籠罩山野,他們都看不清對方的表情。祖父卻輕輕地把祖母攬在懷里,在那時祖父萌生了娶祖母為妻的念頭。
廠里重新把祖父調(diào)回去,是因為一場意外事故。那是一個雨夜,雨水突如其來,當(dāng)時陸建華在查看貨倉。這個貨倉的焊接任務(wù)是祖父完成的。陸建華來到這里,不禁睹物思人,每每不愿來到這里,雙腳總是鬼使神差地把他拖來。他站在貨倉面前,心里充滿矛盾。祖父是眾徒弟中天賦最高的,如若要從眾徒弟中選一個來接班,非祖父莫屬。他曾多次想向廠里建議把祖父調(diào)回來,結(jié)果都開不了口。那時電閃雷鳴,初秋怎么打雷呢?陸建華一陣疑惑,轟——一根電線桿倒塌下來,砸破屋頂,幾根鋼管被砸落。他躲避不及,被一根鋼管砸中左腿,栽倒在地。他用手去推壓住大腿的鋼管,疼痛立即漫向全身,雙手觸電般彈開。他望著四周空無一人,終于放棄努力,竟對著傾盆大雨哈哈大笑。
兩個保安順著凄慘的笑聲趕來,用探照燈照著倒塌的貨倉,看到陸建華在仰天長笑,雨水淌滿他的臉龐,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們以為他被嚇傻了,慌忙把鋼管給抬開,把他送往醫(yī)院。
陸建華住院后,每天都有人來看望,病床前堆滿水果和營養(yǎng)品,全是機(jī)械廠的領(lǐng)導(dǎo)和徒弟們送來的。床頭柜上擱著一個酒瓶,每天都插著花,那是劉麗華在圍墻外摘來的。劉麗華說,花不名貴,但是鮮的,還帶露水呢。陸建華對她苦笑。日報社記者來采訪,陸建華慌忙解釋,說我不是在搶救貨物,是路過查看,不幸被鋼管砸中。沒人聽他的解釋,包括記者。他急得憋紅臉,廠長就讓病房里的人出去,然后拉過椅子坐在病床前,說陸師傅,您和眾多工友從上海到這里來,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幫助柳州建設(shè)嗎?停了停又說,現(xiàn)在廠里需要一個楷模,而您就出現(xiàn)在這個關(guān)口上,換您當(dāng)廠長會怎么選?陸建華感覺自己是個工具,卻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廠長從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材料。陸建華沒伸手去接那沓材料,似乎那是陷阱。他直勾勾地盯著廠長。廠長把材料擱在床頭柜上,站起來看了看房門,關(guān)閉著,忽地轉(zhuǎn)過身向他鞠躬,說拜托了。陸建華渾身一顫,想不到廠長竟會如此,也感到廠長的不易,頓感某種力量在心底奔涌,眼角竟有些濕潤。
之后,他接受采訪時,都是按著所給的材料說的,毫不費力。于是,《柳州日報》上便刊登了關(guān)于他的文章:雨夜舍命搶救國家資產(chǎn)而受傷。他成了機(jī)械廠的楷模,也成了市里的榜樣,市長還指示全市人民學(xué)習(xí)陸建華同志的精神。陸建華還沒傷愈就被用輪椅接去作報告,每回都少不了廠長陪其左右,而且還親自把他推到會場主席臺上。盡管他已經(jīng)可以借助拐杖走路,廠長依然要他坐在輪椅里。廠長說,陸師傅,您坐輪椅更有范。他知道廠長的用意,便坐在輪椅里演講。每回演講都是同一個內(nèi)容,起初對著稿子念,后來脫稿講了,滔滔不絕,越講越來勁。
人們看到他沉浸在自我感動的情緒里,有時連他自己都相信他的腿是因公而傷。多數(shù)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始終沒人捅破。
5
在陸建華住院期間,劉麗華每天都跑到醫(yī)院里,連班都讓師兄弟們頂著。陸建華叫她不要整天往醫(yī)院跑。劉麗華總是不聽勸。有一天傍晚,她咬了咬牙,說我來這里,心里才安穩(wěn)些。她的臉跟著紅起來,說那封匿名信是我寫的,停了停又說,我的心思你不是不知道,可您從沒把我當(dāng)成一個女人看待,沒想到最后事情弄成這個樣子。陸建華忽然不認(rèn)識她,緊緊地盯著她,眼里閃著驚慌失措。劉麗華捂住嘴哭著跑出去。陸建華沒有追,也沒有叫喊,只是盯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走廊盡頭。
次日,陸建華拄著拐杖敲開廠長的辦公室。廠長看到他一瘸一拐地走進(jìn)來,立即從座椅上彈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把他扶到椅子上,給他倒杯熱水,說陸師傅,您傷還沒好利索,有什么事叫我過去好了。陸建華端起水杯,猛喝一口,舌頭被燙著,卻沒說出話來。廠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熱水壺,懷疑熱水壺不保溫。
陸建華苦著臉說,廠長,我今天來,是來向您認(rèn)罪的。廠長有些奇怪地盯著他。陸建華抽一下臉皮,說那封舉報我的匿名信,是我寫的,破壞廠里設(shè)備的,也是我干的。停了停又說,我從上海調(diào)過來時,我妻子怎么也不愿來,她是個大小姐,吃不了苦。我就跟你說實話吧,其實,她是看上了別的男人。那時我只想回去,根本沒心思干活,要是不回去,我和她就完了,不過現(xiàn)在也完了,廠長您能理解嗎?廠長點點頭說,理解,理解,委屈您了。陸建華說,后來的事情并不如預(yù)想,我只好嫁禍給楊寶成,起初我并沒想那樣做,不僅害了他,也害得廠里損失一名技術(shù)骨干。廠長松了口氣,說陸師傅啊,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這事啊,早翻篇了,現(xiàn)在你的任務(wù),務(wù)必把腿腳養(yǎng)好,這條腿不是您的腿,而是機(jī)械廠的腿。陸建華咽了咽口水說,廠長,給我一個贖罪的機(jī)會吧,把楊寶成招回來,他是什么人能做什么,我比誰都了解。我的腿受了傷,即便好了,也大不如前。我需要一個副手,楊寶成在眾徒弟中天分是最高的。廠長笑了笑,說陸師傅,我明白了。陸建華拄著拐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向廠長鞠了一躬,說廠長,拜托了。廠長忙說,陸師傅,使不得,使不得,你放心吧,我會安排好的。
祖父是在黃昏收到信件的,機(jī)械廠召他回去。祖父在無數(shù)個夜晚等待著這個召喚,當(dāng)召喚真正來到面前,他非但感覺不到興奮,反而是失落,甚至是反感。祖父拿著那封信,上上下下地翻看著,終于明白自己等待的,只是一聲道歉。沒人向他道歉,也不知道誰該道歉。祖父對著那封信冷笑幾下,撿起一塊小石子,塞進(jìn)信封里,在手里掂了掂,又塞進(jìn)一塊石子,再用力一甩,噗——信件沉入水底。河面很快恢復(fù)平靜。祖父的目光跟著河水順流而下,數(shù)百里外便是柳州城。祖父多半在這條河上完成對柳州的想念。他時常從山坡上扯來芒草,編織成一只只小船,放到河面上,隨波逐流。那是祖母教他編織的。祖母說,這些小船能夠承載人的心思。祖父不知編織了多少只小船,渴望它們把心思傳遞到柳州。但是,即使那些小船抵達(dá)柳州,又有誰來接收呢?李玉茹已嫁為他人婦,祖父時常被這種想法冷不防地?fù)糁小W娓覆挥上肫鹕虾#俣扔X得無處是故鄉(xiāng)。
不可思議!
祖父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那封信,包括祖母。祖父也沒給廠里回信,既希望機(jī)械廠記起自己,又盼著人們把他遺忘。祖父在這種復(fù)雜的念想里,感受著希望和失望交織的疼痛。祖母看出祖父有心事,卻沒有追問。以往,每每睡前,祖母會躺在床上,眺望窗外的月亮,想象嫁給祖父的種種情景,沉醉其中?,F(xiàn)在,祖母感覺到即將到來的覆滅,卻又無能為力。
等不到祖父的回歸,也收不到祖父的回信,陸建華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清楚不能向祖父道歉,他已不僅僅是他自己。付久江也知道祖父在想什么。在廠里,數(shù)他和祖父關(guān)系好。他找到陸建華,說師傅,其實,那封匿名信是我寫的,您知道師兄弟們都喜歡麗華,我也喜歡,說句心里話做夢都想娶她,在此之前,我還吻過她。陸建華瞪著付久江,眼里爬滿憤怒。付久江垂下頭說,所以,我就寫了那封信,只是沒想到帶來那么大麻煩,對不起師傅。陸建華的眼瞪得更圓了,說該死的,去,把寶成帶回來!
付久江在黃昏時來到南山村。祖父請他喝米酒,兩人喝得醉醺醺的,相互攀著肩膀,歪歪斜斜地來到河岸邊。付久江把他寫匿名信的事告訴祖父。祖父先是一愣,接著沖過去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抖著,說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害死人的?付久江滿臉愧疚地說,我也沒想到這個樣子,我和劉麗華都吻上了,以為她是愛我的。祖父在付久江臉上揮了一拳,去你媽的!付久江連連后退,被腳下的石塊絆住,撲通摔到身后的河里。他在水里胡亂撲騰,呼叫。祖父沒有跳下河去,而是靜靜地觀望著,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撲通——祖母飛身跳到河里,把付久江拖上岸。祖父看著祖母并沒感到意外。祖母瞟他們一眼,話也不說就轉(zhuǎn)身離去,身后是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兩個各懷心事的男人被拋在河岸上。
付久江走后的第七天夜晚,祖父提著兩瓶白酒,踏著滿地銀色的月光,輕輕地敲開祖母的家門。伯父、伯母,機(jī)械廠要召我回廠里了。屋里的目光都盯著祖父,接著轉(zhuǎn)移到祖母身上。祖母臉頰微紅,低垂眼簾。伯父、伯母,我今晚是來提親的,只能自己來提,我想把婉秋帶去柳州。屋里的目光都閃著懷疑,他們緊緊地盯著祖父,懷疑聽錯了,怎么可能?祖父望著祖母說,婉秋,愿意跟我走嗎?祖母直愣愣地盯著祖父,內(nèi)心一片慌亂。
阿爸,阿媽,以后我不能照顧你們了。
祖母說完,淚眼汪汪。她說著就拉過祖父的手,雙雙給父母下跪、磕頭。她父母親心情復(fù)雜地扶起他們。當(dāng)天晚上,左鄰右舍和村里的姑娘都來看望即將出嫁的祖母,沒人想到祖父和祖母終成眷屬。事實上村里有個叫陳興里的后生,在暗暗地愛戀著祖母,從來沒有跟祖母表白,只是在遠(yuǎn)處注視著。祖母出嫁后,他一直沒有成家。我和趙焱來到南山村時,還去拜見他,談起祖母時,他眼里泛起抑制不住的愛慕。我不由為這個老人感動和心酸。
祖父和祖母回到柳州火車站時,付久江和劉麗華來接他們。祖父和付久江相擁,用力拍打?qū)Ψ降暮蟊场Ⅺ惾A也張開手臂跑過去。祖父不由往后縮了縮身子,仍然沒有避開劉麗華的擁抱,慌忙把雙手高舉起來,盡量不碰劉麗華的身體,扭過紅通通的臉望向祖母。祖母立在一旁微笑著。劉麗華這才意識到什么,連忙松開祖父,上下打量著祖母,不由驚叫起來,說嫂子真是好看。這話發(fā)自肺腑。祖母長得周正,散發(fā)一股山野的氣息,如同清晨山谷里的霧氣。那是浸在骨子里的清純和倔強(qiáng),掩飾不住。
在老家,師傅就是父母,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去看看師傅?
安頓好后祖母說。祖父猶豫地點點頭。去見自己父母還有什么說不開的?祖父又猶豫地點著頭。祖父為帶什么禮物去見師傅傷腦筋。帶些從山里拿來的紅薯和玉米吧,師傅不在乎禮物,心才是最重要的。祖父又怔怔地看著祖母,忍不住多瞅祖母幾眼,似乎此時才真正認(rèn)識祖母。祖父和陸建華的見面并沒有想象中艱難。祖父帶著祖母敲開陸建華的宿舍。宿舍不大且簡陋,擺一張小方桌,桌上放幾個碗和一個熱水壺,旁邊是幾張灰蒙蒙的小板凳,似乎好久沒人坐了。陸建華走到小方桌旁,給祖父和祖母倒水。祖父這才注意到陸建華的腿瘸了,走路時肩膀一邊高一邊低。祖父不由得想起那個送人們進(jìn)出南山村的船夫,搖船的姿勢就是如此。
寶成,還愣著干什么呀,該給師傅磕頭了。
祖父才醒悟過來,端著茶杯和祖母一起,雙雙跪在陸建華面前。祖父說,師傅,我和婉秋敬您一杯茶。陸建華一臉錯愕。祖父說師傅,我父母已不在了,您就是我的親人,不僅是我?guī)煾担切珠L,長兄為父,這杯茶是我和婉秋孝敬父母的。好,好,寶成,婉秋,這杯茶我喝。陸建華接過茶杯,手有些抖,端到嘴邊喝了一口,把茶杯遞給身旁的付久江,懷里掏出一個玉鐲遞給祖母,說寶成啊,婉秋啊,現(xiàn)在你們成家了,師傅我沒什么送給你們,就送這個玉鐲吧,你們以后要好好生活。祖母不敢接,玉鐲太貴重。祖父連忙說,師傅,這個使不得。陸建華說,寶成啊,你和久江不同,他在這里有家人,而你沒有,既然你把我當(dāng)父母,你就該聽話。祖父還想說什么。陸建華說,婉秋,收下吧。祖母轉(zhuǎn)臉看著祖父。祖父眼角含著淚花。祖母才接過玉鐲戴到手腕上。那只玉墜瞬間有了光彩。
快快起來吧。
陸建華扶起祖父和祖母。祖父再也忍不住,伸開雙臂抱住陸建華嗚嗚哭著。祖母站在一旁陪著流淚。付久江和劉麗華連忙把臉轉(zhuǎn)向窗外。祖父和陸建華的心,在祖父的哭聲里忽然坦蕩了,橫亙在他們心間那道坎隨之煙消云散。
6
祖父回到廠里上班,祖母也有了工作。那時陸建華已離婚,劉麗華在心間慢慢變重,他不想把徒弟變成妻子,在廠里落下笑柄。他特意把劉麗華調(diào)到機(jī)修車間,這樣兩人碰上面的機(jī)會就少了。劉麗華知道為什么,氣乎乎地去找祖父。她說,你要是跟師傅談不好,以后別叫我?guī)熋?。祖父感慨地點點頭。祖父在宿舍頂樓找到陸建華,他正在眺望著風(fēng)景。
祖父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師傅,您說準(zhǔn)備回上海,想過師妹嗎?陸建華愣愣地盯著祖父,似乎這話是大逆不道。祖父說,師傅,您的心思師兄弟都清楚,再掩飾就是自欺欺人了。陸建華想反駁,竟找不出詞,干脆閉嘴不言。祖父說,師傅,今天我和您說的這番話,并沒把您當(dāng)師傅,而是把您當(dāng)一個男人,上海男人。陸建華打了一個寒戰(zhàn),抬起頭看著祖父,眼里流露出一絲惶恐。他們肩并肩地站在樓頂,地上積著一層灰塵,身后留下兩串歪斜的腳印。半身高的圍墻被雨水浸得斑斑駁駁,墻角里還鉆出幾株枯黃的雜草,毫無精神地耷拉著。他們毫無目的地放眼望去,整個機(jī)械廠盡收眼底,金屬的碰撞聲、電焊聲以及叫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戴著安全帽的工人來回走著。這是機(jī)械廠每天呈現(xiàn)的工作場景。
師傅,別騙自己了。
祖父說著,仍然沒有看陸建華,而是望向不遠(yuǎn)處的鋼鐵廠、汽車廠、水泥廠,幾十個煙囪拔地而起,冒著滾滾濃煙,遮蔽整片天空,使正午的陽光變得灰暗。陸建華的心里也變得灰暗。祖父瞟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離去。陸建華不由松了一口氣,卻見劉麗華赫然站在身后。劉麗華說,師傅,師哥已經(jīng)告訴我了,我不想為難您,您是我最為敬重和熱愛的男人。陸建華嘆了口氣,說麗華,你聽我說,我終究要回去的,我不屬于這里。劉麗華逼視著陸建華的眼睛,說師傅,我懂,讓我抱一下您吧,就當(dāng)作告別。陸建華渾身怔一下,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劉麗華就張開雙臂抱住他,把頭埋在他懷里。陸建華喉嚨發(fā)緊,把雙手往上舉,以免碰到她的身體,然而手卻不聽使喚,慢慢地往下沉,再往下沉,終于攬住劉麗華的后背。劉麗華哇哇放聲大哭。躲在門背的祖父長舒一口氣,默默地點上一支煙。
陸建華帶著劉麗華回上海那天,天氣特別晴朗,鋼鐵廠、水泥廠聳立的巨大煙囪,噴出的煙霧飄到半空便四處消散,露出蔚藍(lán)的天空。陸建華和劉麗華在廠里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機(jī)械廠的人都給他們送來祝福。劉麗華從小師妹搖身一變成了師娘。祖父他們立即改口叫她師娘。劉麗華大大方方地應(yīng)答著。陸建華攙扶著劉麗華上車時,祖父站在月臺上看著他們,忽然覺得那是陸建華最帥氣的時刻,都看不出他的腳是瘸的。當(dāng)列車迎著刺眼的陽光徐徐駛離柳州,祖父心里翻涌起莫名的空虛。祖父竟在陽光下再次望見初到柳州的那場傾盆大雨,不由把眼睛緊閉起來,感受著內(nèi)心的驚愕。
匿名信再也無人提起,事件成了一樁懸案。
我特意到上海拜見陸建華。他在外灘請我吃飯。外灘的夜晚更為迷人,當(dāng)年祖父竟然舍棄這般風(fēng)景而去,在之后的許多年里,祖父也從沒動過回上海的念頭。我想如若是我會舍棄這些嗎?我不敢再往下追問。陸建華早已退休,瘸著一條腿,滿臉慈祥地說,你祖父受罪了。我望著他,他把臉轉(zhuǎn)向窗外,似乎目光越過外灘望見幾十年前的情景。他又說,生活有時需要謊言,就如你祖父一樣。我盯著他的臉,沒看出什么破綻。那天他始終沒有提起劉麗華。我也沒有開口打探,生怕碰觸到什么。
陸建華和劉麗華走后,祖父和付久江比賽似的生養(yǎng)孩子。最先是我父親降臨人世,接著付久江老婆生下一個男孩,接下來那些年又陸陸續(xù)續(xù)地生養(yǎng),最后祖父和祖母生養(yǎng)兩男一女,付久江夫妻生養(yǎng)三個男孩。機(jī)械廠小區(qū)里的院子熱鬧非凡,不是這家孩子吵,就是那家孩子鬧,雞飛狗跳。
陸建華走后廠里讓祖父接替他的工作,負(fù)責(zé)機(jī)械廠的機(jī)械維修。祖父從同門師兄弟坐到師傅的位子,引起不少人不滿和反對,唯獨付久江對祖父死心塌地。曾有人對祖父不服想整祖父,被付久江堵在貨倉里,警告他說,只要祖父少一根頭發(fā)就找他算賬,而且會讓對方加倍奉還。那人再不敢有此想法。付久江成了祖父的暗中保鏢。
久江啊,你不要看得那么嚴(yán)重,都是廠里的兄弟,別傷了和氣。付久江叼著煙,說我已經(jīng)很客氣了。祖父不再說什么,知道再往下爭辯,付久江就會搬出不知誰說的話: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最大殘忍。祖父把這件事告訴祖母。祖母抬頭望了望祖父,眼里浮起一絲暗光,而后把目光調(diào)高越過祖父頭頂,落在院子里爬著霉的墻上,說有些長了霉的東西就以長霉的方式處著吧。
祖父默默地點頭。在那段日子里,祖父漸漸明白有些東西難以按意志轉(zhuǎn)移。我們家沒遇到什么麻煩,多虧付久江在暗中幫忙。他是土生土長的柳州人,且長得牛高馬大,與人不合也不講理,挽起衣袖就動手,贏了就是理。這是他的處世哲學(xué)。我們不懂什么哲學(xué),活著才是真實可靠的。付久江說,你是頭,都得保護(hù)你,要是頭沒了,什么都沒了。
祖父沒有反駁他,覺得那只是在自我催眠,即便如此祖父也不忍心捅破?;钤谶@人世間,很多時候需要用幻想來麻醉疼痛的神經(jīng)。祖父沒想到十余年后的1980年春天,付久江的話得到了驗證,祖父被廠里任命為生產(chǎn)部部長。當(dāng)時是春天,柳州四處花紅柳綠,生機(jī)勃勃。付久江站在祖父身旁,臉上露出早知如此的得意神情。
不久后,祖父就遭到排擠。祖父生性憨直敢于批評公司存在的弊端,許多問題都得到重視,公司及時責(zé)令限時整改。這些弊端有的是制度造成的,有的是人為造成的,無論哪一種都會招致忌恨。祖母曾數(shù)次提醒祖父不要太露鋒芒??粗茐纳踔霖澱紘邑敭a(chǎn)的行為而不制止,那和參與這種行為有什么區(qū)別?祖母便不再言語了,想當(dāng)年嫁給祖父也正是他身上洋溢著這股正氣。
石宗籟從那時起處處給祖父找茬。他從行政單位調(diào)到廠里任物資處處長。祖父在一次會議上提出公司采購程序存在漏洞。與會人員就此紛紛發(fā)表看法,最終一致贊成祖父的看法。石宗籟站起來表態(tài)在一周內(nèi)完成整改。祖父的建議彌補(bǔ)了公司財產(chǎn)損失的漏洞,卻在石宗籟內(nèi)心挖出一個黑洞。石宗籟原本就對祖父不滿,祖父和李玉茹私奔之事,仍然存在心間揮之不去。祖父不以為意,甚至不屑,更加激怒石宗籟。
磚瓦廠是我們公司下屬一個重要機(jī)構(gòu),大家都知道,目前出現(xiàn)一些狀況,我覺得楊寶成部長有能力找出癥結(jié)所在,把磚瓦廠重新推向正軌,我建議撤換現(xiàn)任廠長,由楊寶成同志擔(dān)任。
石宗籟在公司領(lǐng)導(dǎo)會議上說。祖父一聽就知道他在公報私仇。磚瓦廠遠(yuǎn)離市區(qū),常年虧損,面臨倒閉。祖父被推到進(jìn)退維谷的境地,接下這個任務(wù)無疑是跳入泥潭,拒絕的話就表明他壓根沒擔(dān)當(dāng)。祖父沒有表態(tài),把目光投向總經(jīng)理和黨委書記。他們也向他投來詢問的目光。他們知道石宗籟在下什么套,但他的話不無道理。
我同意。
會場里一片寂靜,祖父的回答出乎意料,連石宗籟都想不到祖父如此答應(yīng)。片刻,總經(jīng)理和黨委書記才記起拍手,會場里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氐郊?,祖父把這件事告訴祖母,祖母愣了一下,接著走進(jìn)屋里,為祖父準(zhǔn)備東西。
7
祖父到磚瓦廠任廠長后,公司里沒人愿去跟他搭檔,誰都知道那是一條死胡同,會把后半生毀掉。公司就讓祖父廠長書記一肩挑。不到半年磚瓦廠起死回生,開始贏利了,且產(chǎn)銷兩旺。石宗籟沒想到磚瓦廠非但沒有拖垮祖父,反而被祖父給救活了,還成了最掙錢的下屬公司。當(dāng)時柳州大興土木,需要大量磚瓦材料,只要在質(zhì)量和服務(wù)上下功夫,必然能打開銷售渠道。石宗籟就推薦人到磚瓦廠任黨委書記??偨?jīng)理一口否決,說現(xiàn)在不是需要人的時候。磚瓦廠執(zhí)行按勞分配制度,更加激發(fā)工人積極性。工人們對祖父都很服氣,沒想到紛紛逃離的破廠,轉(zhuǎn)眼就成了最讓人羨慕的地方。
他爸啊,凡事小心。
磚瓦廠轉(zhuǎn)虧為贏后,諸多利益爭斗隨之而來,祖母不想祖父被卷進(jìn)其中。我懂的。祖母見祖父胸有成竹,便輕輕地笑了笑。祖母的這種笑容,在祖父死去多年之后,依然會掛在嘴角。我每每看到便知曉祖母定然在想念祖父了。
祖父出事和一個叫絡(luò)瓊的女人有關(guān)。人力資源部把絡(luò)瓊調(diào)進(jìn)磚瓦廠,崗位介紹是當(dāng)搬運(yùn)工。祖父看了看介紹信,又看了絡(luò)瓊幾眼。那女人很耐看,眼里還淌著憂郁。祖父沒往下深究,就讓助理給她安排。絡(luò)瓊嘴角抽了幾下,欲言又止。幾天后祖父到工地查看,看到絡(luò)瓊蹲在墻角,臉色煞白,汗水爬滿臉頰。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沒事。她雙手撐著膝蓋站起來,腰板挺得直直的,像夾了塊木板。她腰有病。從身旁經(jīng)過的工人隨口說。祖父望著絡(luò)瓊往工地里走去,留下一個疲憊不堪的高挑背影。盡管身上套著寬大而粘滿塵土的工作服,依然遮攔不住她身上的那份美。祖父似乎明白了什么,讓助理把絡(luò)瓊請到辦公室。
到底怎么回事?
絡(luò)瓊端著祖父給她倒的那杯水,目光垂落到地面,有些緊張和猶豫。你來幾天了,就是磚瓦廠的人了。絡(luò)瓊邊說邊瞅著祖父,楊廠長,那我就實話實說了,調(diào)來這之前我的腰就有傷,干不了重活。祖父滿臉錯愕說,介紹信怎么沒寫,你怎么也沒說?絡(luò)瓊苦笑著說,有些事不是我能決定的。祖父見她有難言之隱,說這樣吧,我把你安排到收發(fā)室吧。絡(luò)瓊驚訝地盯著祖父,似乎沒聽明白祖父的話。祖父微笑著示意她可以離開了。她才醒悟過來,給祖父鞠躬道謝。
祖父把絡(luò)瓊安排到收發(fā)室被人舉報,說他收受了絡(luò)瓊的賄賂,而且是性賄賂。公司紀(jì)檢組來到磚瓦廠核實此事。真是豈有此理!祖父對這種惡意舉報感到無比憤怒。紀(jì)檢組還跟絡(luò)瓊談話。她否認(rèn)自己向祖父行賄,說別說是性行賄,連一根煙都沒送,你們不能這么冤枉人。紀(jì)檢組說,我們不會冤枉任何人,按工作程序來核實,我們是吃這碗飯的,當(dāng)然要對任何人負(fù)責(zé)。付久江知道了也很氣憤,跑去找紀(jì)檢組,說寶成是什么人,我比誰都清楚,說別人犯這種錯誤,我信,說他犯這種錯誤我打死都不信。紀(jì)檢組說,你這只是推論,人是會變的,這世間沒什么東西是永恒的,除了變。付久江一時無言以對。沒事的,那只是走過場。祖父對自己很有信心,過陣子就會風(fēng)平浪靜。沒料到絡(luò)瓊的丈夫跑到總公司里鬧騰,直到總公司撤了祖父廠長之職才罷休。
祖父心里窩火,不知該向誰發(fā),就跑去找總經(jīng)理。楊廠,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先這么冷處理吧,現(xiàn)在的問題是,沒有證據(jù)證明你做過,可也沒法證明你清白。祖父原本有許多話要傾訴,忽然覺得沒有爭辯的必要,只在心底狠狠地罵著:操!他爸,我相信你,咱們也不必為此求人。祖父沒說話,怏怏不樂,心里清楚祖母擔(dān)心他去找李玉茹求情。我可以不當(dāng)這個廠長,但不能背這樣的罵名呀,為什么清白之人總會敗給奸詐之輩?祖父想了想又說,離開這里到分公司去。祖母點著頭說,他爸,無論你決定做什么,怎么做,我都全力支持你。
那年祖父帶著全家人去了長沙。我在長沙的冬天里出生,自記事起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地道的湖南人。直到十一歲那年,我在學(xué)校里和幾個孩子打架,把一個孩子的鼻子打破了,血流不止。我望著那孩子滿臉是血,淚涕俱下,非但沒有一絲恐懼,反而感到莫名興奮。班主任把父親叫到學(xué)校。父親二話不說就狠狠地甩我一巴掌,鉆心的疼痛立即傳遍全身,比那三個小孩揍我還狠。我咬著下嘴唇把涌到眼眶的淚憋回去。父親的手掌再次揚(yáng)起來,我毫不畏懼地把臉迎上去。父親的巴掌擱在半空,似乎想起什么,然后轉(zhuǎn)過頭看著站在面前的三個孩子。他們滿臉爬著被打敗后的沮喪。父親終于明白我被他們?nèi)齻€圍攻,結(jié)果他們?nèi)齻€被我打趴在地。父親眼里閃出一絲不可思議的神色。我不由暗自得意,幾乎忘了身上還殘留著三個孩子和父親帶來的疼痛。
南蠻仔。
父親愣住了,牽著我的手緊了一下,他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轉(zhuǎn)頭,只是站在那里嘆了口氣,牽著我的手跟著松了,接著父親把我拉出門外。門里留下鼻子流血的孩子和他們的父親。他們的目光落在我和父親和諧的背影上。我沒把“南蠻仔”三字放在心上,盡管那出自流血的孩子父親之口,必定不是什么好話。后來只要我和別人爭執(zhí),他們無一例外地指著我的鼻子叫:南蠻仔南蠻仔。那似乎是攻擊我的最佳武器。我回家問父親南蠻仔是什么。父親看了看我沒有說話,母親跟父親一樣什么也不說。母親是個對丈夫言聽計從的長沙女人。他們真是一對夫唱婦隨的夫妻。你爺爺是上海人,你爸爸是廣西人。祖母在一天黃昏告訴我,她說這話時沒有看我,目光落在手里的十字繡上。手一抖針就扎進(jìn)手指,慢慢地冒出一個小血泡。祖母沒說我是哪里人。那時祖父已經(jīng)和她離婚回到柳州,沒人告訴我祖父去向何方,似乎祖父從來都不存在。
在湖南出生,籍貫是廣西。
我時常在湖南和廣西這兩個詞之間徘徊,不知道該把自己歸于哪里。當(dāng)小伙伴們不斷地用南蠻仔來羞辱我,便在內(nèi)心里渴望自己是廣西人。每每想起未曾謀面的祖父,我總期盼著他已經(jīng)死去,而且是倒在沖鋒陷陣的戰(zhàn)場上。在尋找祖父的路上,我越來越覺得李玉茹所言甚是,我和祖父靈魂深處都滋養(yǎng)著這種反抗與孤僻。也正是這種孤僻促使我來到柳州尋找死去的祖父。在把關(guān)于祖父的記憶碎片縫合起來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這個在想象中行走的祖父才是真正的祖父。
他還活著。
這念頭使我熱淚盈眶。
我第二次來到柳州時,趙焱又帶我到柳江邊,靜靜地望著江面,說你的生活比你爺爺體面,可你缺乏你爺爺身上那股追尋內(nèi)心的勇氣。她說著就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像是一只饑餓的啄木鳥。她說,你爺爺生活落魄,卻活在渴望里,只是命運(yùn)捉弄人,不可否認(rèn)的是,他活得比你我都精彩。我點點頭,想要是火車不晚點,那么祖父的一生就是另外一番風(fēng)景,而我或許并不存在。這是命運(yùn)的詭異吧。寫這部小說時,我在腦海里最先涌起的念頭:自殺是祖父最好的選擇。
我被這種推測震撼著。
其實你追尋你爺爺?shù)墓适?,并不是為了這部小說,而是想在故事里找到你自己。趙焱說,我們誰不是把自己丟失在世俗里?
我呆若木雞。
8
祖父和祖母離婚是因為一封信。絡(luò)瓊給祖父寫的信。信上說石宗籟死在一個年輕女人的床上,是心肌梗死。祖父捧著信愣住了,久久地站在那里,動彈不得。祖母見到祖父神態(tài)異常,問出了什么事。祖父看了看祖母,眼里閃出一絲陌生的光,話也不說轉(zhuǎn)身出門。祖父來到湘江邊上。祖父只要心情不好就會來到江邊,凝望著悠悠流水,直到內(nèi)心情緒得以平復(fù)。那天祖父的情緒怎么也平復(fù)不下來,內(nèi)心也奔騰著一條湘江。
幾天后的晚上,祖父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說,我要離婚。祖父如同在家里丟了一枚炸彈,所有人都被炸得目瞪口呆。父親的臉?biāo)查g紅白相間。母親手里的電視遙控器掉到地上。祖母安靜地端坐著,似乎那與她無關(guān),又似乎那是預(yù)料之中的事,無需大驚小怪。
父親說,你以為你還是個孩子嗎?你敢跟我媽鬧離婚,以后你就沒有我這個兒子,別進(jìn)這個家門。祖父看了看父親,咽了咽口水,想爭辯幾句,結(jié)果什么也沒說,走進(jìn)房間關(guān)上房門。父親對著緊閉的房門繼續(xù)教訓(xùn)祖父。祖父始終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從房里走出來。父親以為祖父只是老糊涂了,過后就會清醒過來。
幾天后,祖父趁父親和母親上班時,背著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走出家門。祖母站在窗口看著祖父遠(yuǎn)去,當(dāng)祖父快要消失在樓角時,匆匆忙忙追出門去,在小區(qū)門外擋住祖父。祖母從兜里掏出一只小布包塞到祖父手里,說我不擋你,也沒能幫你,你不再年輕了,這些錢你留著用,在外待不下就回來。祖父眼角含著淚花,把涌上來的話硬生生地摁下去。在路人眼里,沒人想到他們是對剛離婚的老夫妻。
那是你爺爺生命里的東西,祖母說。
祖母說這話時已是多年之后。當(dāng)時我和她坐在養(yǎng)老院的梧桐樹下,幾片樹葉迎風(fēng)飄落。此時并不是秋天。好些老人在院子里坐著或慢慢行走,幾個護(hù)工耐心地詢問他們的狀況。祖母說,那時我有預(yù)感,你爺爺離開家,就再也不會回來。祖母說這話時,臉上沒有半點責(zé)備之意。我無法理解祖母對祖父的寬容。這種寬容在某種程度上是慫恿,哪有妻子慫恿丈夫去找舊情人的?祖母放下手中的十字繡,抬起眼看了看我,輕輕地?fù)u了搖頭,沒再作更多的解釋。我在祖母眼里讀到她沒有說出口的話。
我曾在念大學(xué)之前,特意問父親祖父和祖母離婚的事。以后沒事別跟我提你那混蛋的爺爺!父親勃然大怒,怒睜著雙眼,噴發(fā)出的怒火都快把我灼傷。
你要理解你爺爺,也要理解你爸爸。祖母說。
她每每說起此事,始終心平氣和,似乎此事與她毫無關(guān)系。當(dāng)年祖父帶著家人來到長沙,不是為了發(fā)展,而是在逃避?;叵胱娓缸哌^的一生,多半是在逃避,從上海到柳州到長沙,沒一處能留住他。從上海來支邊的人,多半混得不錯,唯獨祖父碌碌無為。祖父的不作為,使父親在社會上打拼,不得不付出比別人多得多的代價。祖母說,最讓你爸爸生氣的是,你爺爺非但沒幫到他什么,到了晚年反而成了你爸爸的拖累,讓你爸爸背負(fù)思想包袱。我默默地聽著,在祖母的訴說里,發(fā)現(xiàn)祖父和父親都沒有錯,又都錯了。我再次閉上眼睛,想象著祖父踏上開往柳州的列車,在晨光里留下義無反顧的背影。
祖父回到闊別二十年的柳州,恍如隔世,目之所及已不再是記憶中的形象。老街道變寬了,小飯館更名易主,商品房春筍般冒出來,朝氣蓬勃。李玉茹住的老房子拆遷了,那里建起一家高級酒店,顯然她早已不在此地住了。付久江跟隨兒子到北京生活。絡(luò)瓊在前不久移民去了澳大利亞,她在信上說只想離開留給她太多傷痛的地方,還說之前調(diào)到磚瓦廠純屬被石宗籟所迫,石宗籟想占她便宜遭她奮力反抗。祖父敬重這個烈性和重情女子,抬起眼望向南方,似乎目之所及便是滿地袋鼠的澳洲。那些曾經(jīng)一起從上海遷來的工人都已退休。祖父不愿去打擾他們,也沒回廠里詢問,不想成為別人的笑料,更不能讓李玉茹的家人知道,不然將無法帶著李玉茹私奔。這是祖父回到柳州的目的。祖父只好默默地尋找和等待。祖父這一找就是整整六年。這六年里祖父沒有回過長沙,或許他回去了只是沒進(jìn)家門。祖母幾次讓父親到柳州找祖父。
那是他自找的,能怪誰?
父親每回都惡狠狠地回絕。時過境遷,父親對祖父的怨氣依舊有增無減。祖母無奈地嘆著氣。那時我已念初中,我不時陷入困惑,想不出一個孤獨的老人,在他鄉(xiāng)如何生存。每當(dāng)遇見蹲在街旁乞討的老者,我總覺得祖父正過著如此不堪的生活。我摸索出身上少得可憐的零錢贈給他們,如同幫助正忍饑挨餓的祖父。
你爺爺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凄慘,祖母說。
她面色沉靜,目光透亮,不復(fù)喜悲。她說你爺爺喜歡上了流浪,他在流浪中感受活著。我對祖母的話似懂非懂。在祖母的講述里,我的腦子里再次浮現(xiàn)祖父背著一個帆布包的邋遢形象。這個無人認(rèn)識的糟老頭,時常在日落的黃昏,孤獨地走過一盞盞街燈,背上貼滿了黃昏里的昏黃。那時,祖父還會偶爾爬上坐落在城里的山頂,呆呆地望著遠(yuǎn)處高聳的煙囪,冒出的煙霧把陽光染成暗灰。這種暗灰籠罩著整座城。祖父最后望向柳工集團(tuán)的廠房,多年前從上海搬遷而來的企業(yè),在此深耕多年,茁壯成長。祖父曾經(jīng)為此付出血汗,現(xiàn)在已沒人知道他的存在。
祖父從那時起,瘋狂地?zé)釔壑谠?,隔三岔五走進(jìn)柳侯祠,仰視著柳宗元的銅像,抑或坐在滄桑的古樹下,猜度著柳宗元內(nèi)心的翻滾何等波瀾。祖父從舊書市里淘出許多關(guān)于柳宗元的書,讀爛了柳宗元的作品。祖父在柳侯祠認(rèn)真讀書的模樣,竟成了公園一道古怪風(fēng)景——衣衫破敗的老者竟是讀書之人。多數(shù)路人都斷定蹲在樹下的糟老頭,只不過是另一個孔乙己。
祖父重回柳州的六年,一直租住在雜貨間里。四年前那地方要拆遷,房東沒有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字,還揚(yáng)言要是強(qiáng)拆他的房子就到省里甚至北京上訪。房東叫祖父不要搬走,還免除祖父的租金。祖父明白房東此舉的目的。房東和拆遷隊對峙了四年。祖父在那期間,從舊貨市場找來打氣筒、扳手、起子和強(qiáng)力膠水等,然后戴上一頂灰色的老年帽,蹲在并無多少人往來的街角等生意,以此換取幾塊零錢的收入。祖父埋頭為路人修理自行車時,內(nèi)心應(yīng)該回想著機(jī)械廠的歲月吧。祖父在路邊等生意時,工具箱旁總擱著一個掛鐘,老式而陳舊,指針還調(diào)快一個小時。那是祖父從垃圾堆旁撿來的,當(dāng)時已經(jīng)壞掉了,撥弄半天才修好。路人看到了,會露出奇怪的笑意。祖父從不解釋,只是偶爾把目光抬起來,越過那個寂寥的掛鐘,望向隱沒在樓群里的火車站。
后來一個下午,祖父背著工具箱回到住處,發(fā)現(xiàn)房東的房子已被夷為平地,兩臺熄了火的鏟車蠻橫地停在那里,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房東也不見蹤影。祖父丟下工具箱,跑過去翻著破磚碎瓦,找不到任何東西。那個黃昏,祖父拖著七十三歲的腳走向河岸,像只貓頭鷹蹲在一塊巖石上,巖石下兩丈多是河面。河面搖曳著幾只瘦小的漁船,劃出一道道水紋往岸邊舒展而來。當(dāng)那些水紋抵觸河岸時,祖父再度陷入絕望的泥潭。夕陽隱退,夜幕降臨,祖父雙手撐著膝蓋,顫顫巍巍地直起身子,脫下外衣,覺得沒必要,又慢慢地穿上,抱著那只掛鐘跳下兩丈高的河岸。
幾天后的黃昏,李玉茹抓著報紙趕到岸邊,看到胡子拉碴的老者蹲在巖石上,目光呆滯地盯著河面。她知道那就是活在心底的阿成。她知道他為何而來,不禁淚如雨下。那個黃昏人們看到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并排坐在那塊巖石上四目相對。他們在那塊巖石上談起分別后的種種遭遇,多半是祖父說李玉茹聽。幾天后,他們再次商定乘坐夜晚十點開往上海的列車離開柳州。
那個晚上祖父還沒到八點就趕到了車站,他給自己打扮一番,到理發(fā)店里剃了胡子,剪掉亂蓬蓬的頭發(fā),精神煥發(fā)。祖父站在候車室外,懷里揣一個掛鐘,左等右等都沒見到李玉茹的身影,不由坐立不安。祖父不時地看著掛鐘,時間快到十點了,李玉茹依然沒來。她不會不來吧?她不會被家人困住了吧?祖父像被什么猛烈撞擊著,整個人震顫不已。在快到十點時,祖父拿著票想走進(jìn)站臺,被檢票員攔住。車又沒到嗎?檢票員不耐煩地對祖父擺擺手示意他離開。又是晚點!祖父陷入了沮喪。祖父跟著人群混過檢票口,來到站臺上,那趟車果真沒來。祖父盯著通往深夜的兩條鐵軌,心里越來越暗。李玉茹沒來,而該死的列車又晚點了。祖父再次輸給了命運(yùn)。祖父避開工作人員的目光,順著鐵軌往前走去,當(dāng)一列火車迎面駛來時,祖父把自己橫在鐵軌上,沒等人們反應(yīng)過來,火車已從祖父身上碾過。
李玉茹面色焦慮地趕到車站時,看到醫(yī)護(hù)人員把祖父的尸體抬上救護(hù)車。祖父的身體被碾得破碎不堪。李玉茹癱軟在地抱頭大哭。身旁的旅客把她扶起來,她丟下行李發(fā)瘋似的沖向救護(hù)車。醫(yī)護(hù)人員不讓她看尸體,只把一只掛鐘遞給她。那是祖父臨死抱住的掛鐘。她接過掛鐘緊緊地抱在懷里,似乎緊緊地抱著祖父。她直愣愣地立在那里,望著救護(hù)車駛出視線,才垂頭看那個掛鐘。鐘表上粘著血跡,便用衣袖輕輕地擦拭,生怕弄疼那個掛鐘。她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掛鐘——整整走快了一個小時。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整個人打著寒噤,雙足跪地,再次號啕大哭。
祖母到柳州處理祖父后事,才第一次見到李玉茹。祖母在火葬場門外邊打量著讓祖父惦記一生的女人。祖母本想讓自己生氣,抑或板著臉面對這個女人,然而當(dāng)見到李玉茹時,竟有種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的感覺。這種感覺使祖母感到沮喪,既而理解和原諒了祖父。父親對李玉茹沒有好感,如同仇人相見。把他留在柳州吧,李玉茹央求地說。父親抱著祖父的骨灰,對李玉茹怒目而視,如何處理骨灰輪不到外人操心。那是你爸的心愿就讓他留在這吧,祖母淡淡地附和著說。父親滿臉迷惑地盯著祖母。祖母臉上透著堅定,從未有過。父親沒想到這兩個與祖父糾纏一生的女人,此時的想法驚人一致,不由心虛地點著頭。
祖父的骨灰葬在柳江河里。那天李玉茹也去了,這兩個本應(yīng)成為仇人的女人,相安無事地出現(xiàn)在祖父的葬禮上。父親看不慣她們那種樣子,在葬禮上顯得很不耐煩。祖母和李玉茹同時向他轉(zhuǎn)過臉去。父親在祖母的眼里看到不滿和責(zé)怪,在李玉茹的眼里看到鼓勵和憐憫。父親在她們的目光里慢慢地垂下腦袋。在那時,父親似乎才真正觸摸到祖父的死亡。也是在那一刻,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了解祖父,忽然有了想大哭一場的沖動。
葬禮結(jié)束了,祖父融進(jìn)了柳江河,他的魂靈永遠(yuǎn)地留在這條河里,生生不息。河岸上生長著木棉樹、桂花樹和洋紫荊,鳥雀在樹叢中跳躍、啼叫。它們將像祖父庇護(hù)我們一樣庇護(hù)著祖父。祖母緩緩地直起身,走到李玉茹面前,定定地盯著她,猛地抬起手,啪,甩在她的臉上。李玉茹的臉立即映出一只手掌印來。在場的人都驚呆了,祖母什么話都沒說,冷笑一聲轉(zhuǎn)身離去,留下和祖父一樣孤傲的背影。
9
在祖父葬禮后不久,李玉茹的精神變得恍惚,越來越記不起事兒,唯獨對她和祖父的事卻記憶猶新。幾年后她執(zhí)意要搬去養(yǎng)老院,無論家人如何跟她曉之以理,她始終聽不進(jìn)。她家人就把她關(guān)在房間里,她以絕食抗議。她家人拿她沒辦法,只好把她送到養(yǎng)老院。關(guān)于她和祖父的往事也隨風(fēng)消散,即便偶爾有人談起,也只不過是對命運(yùn)的感慨。父親在那時開始理解祖父,接受祖父,從而悔恨自己曾經(jīng)的冷漠。祖母從那時起變得更加沉靜,似乎其靈魂跟著祖父下葬了。祖母整天無所事事,時常坐在樹下想念祖父。祖父也曾坐在那些樹下,長久地盯著頭頂?shù)臉渖?,總有幾只鳥雀在蹦跳,拋下一串樹葉般輕盈的叫聲。祖母偶爾會自語:我怎么還活呀。我聽她說過這樣的話,當(dāng)時祖母臉上呈現(xiàn)著無奈和遺憾。在來到柳州追尋祖父后,我漸漸地理解祖母當(dāng)時的感受。我跟祖母談起這部書時,把偷偷跑到柳州見到李玉茹的事也說了出來。祖母并沒有責(zé)怪我,眼里閃出一絲幽光。李玉茹對很多事都記不起來了。祖母忽然想到什么,說,她患有失憶癥?我點點頭。祖母說,她卻記得你爺爺?shù)氖拢课矣贮c點頭。祖母受到驚嚇般盯著我,眼里的那絲幽光瞬間消失。不久后,祖母跟父親說她要回南山村,說那里還有她的生命之樹。父親和母親對此啞口無言。他們知道南山村人在出生時,家里人就到山上種下一棵樹,等到百年之后再將樹砍倒,做成棺材將其葬在祖墳地里。問題是祖母是嫁離南山村的女人,并與之隔離了半個世紀(jì),祖墳地里哪還有她的位置?
陳興里愿娶我。
全家人被嚇住了,似乎祖父如此是任性,而祖母卻是恥辱。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父親沒勸住祖母,最后陳興里來到長沙把祖母接走。那天太陽很大,長沙再次進(jìn)入火爐般的日子,兩位頭發(fā)蒼白滿臉皺紋的老人。相互攙扶著走向車站。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母親眼角含著淚花,擔(dān)心被父親看到而責(zé)怪,便彎下腰裝著系鞋帶。父親眼里那股怨氣不見了,接著泛上一層清晨般的霧氣。
你奶奶想葬在山間。
我和母親望著自言自語般的父親。他沒有看著我們,似乎也不是跟我們說話,轉(zhuǎn)過身往屋外走去。我和母親面面相覷,在父親背上看到同一種憐憫。我猜不透父親是在憐憫祖母,還是在憐憫他自己,抑或是在憐憫已死去多年的祖父。
我再次來到柳州追尋祖父,趙焱開著寶駿車來接我。她笑著說,要真正讀懂你爺爺,應(yīng)該先讀讀這座城市的歷史。我沒有接她的話,只是對她笑了笑。她又說,在世俗里活著,需要的是難得糊涂,是這個道理吧?當(dāng)年柳宗元被貶到這,還寫過“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她又興致勃勃地談起古人,說這個在數(shù)百年前死去的人,比任何一個活著的柳州人更加讓人覺得親切與健康。我點頭說,是的,我熟悉柳宗元這首詩,對他不是很滿意,再怎么被貶抑,他的生活至少比底層人好得多。停了停又說,這是不同階層的差別,即人性如此吧。趙焱說,你偏激了,柳宗元死于數(shù)百年前,至今還活在人們的記憶里,在多年后還活著,這應(yīng)該是活著的另一種意義。我對著她傻笑。
我和趙焱再次來到祖父死去的地方。趙焱指著鐵軌說,你爺爺臥軌這件事,晚報沒有報道,老人家死時,懷里抱著一個老式掛鐘。我往鐵軌望去,早已沒留下半點痕跡。趙焱說,我敢斷定,你爺爺上回也是自殺,是跳河,而不是落水。我沒有接上她的話,想著祖父兩次自殺,內(nèi)心都經(jīng)歷著什么。當(dāng)一列列動車呼嘯而過,我忽然理解了祖父。祖父以慘烈的方式找到了自己。這是祖父的宿命吧。我不相信宿命,又無以反駁,終究看到祖父軀體里,跳動著一顆柔軟的心。
在準(zhǔn)備回長沙時,我再次去看望李玉茹,此前是為祖父而去,此次純粹為了自己虛妄的內(nèi)心。我走進(jìn)養(yǎng)老院,轉(zhuǎn)過幾棟建筑,來到宿舍樓前,猛地看到祖母出現(xiàn)在那里。我不由懷疑眼前是虛幻,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睜開,的確是活生生的祖母。她正把李玉茹從門里攙扶出來,小心翼翼地走到樹下。那是一棵洋紫荊樹,燦爛地盛開著花。柳州城大街小巷都盛開著這種花,粉紅,潔凈而純粹,如夢境。我再次來到柳州,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一睹滿城紫荊花開。祖父沒想到曾經(jīng)酸雨肆虐之地竟然變得如此燦爛迷人。我和祖父一樣更沒想到祖母會和李玉茹坐在同一把椅子上,這兩個本該是仇人的女人卻如同姐妹。她們靜靜地望著什么,說著什么,似乎眼前一切是虛幻的,并不存在她們的眼里。我傻愣愣地盯著她們,竟啞巴一樣說不出話來。祖母看到了我,臉上沒有意外,也沒有憂傷,而是一片雨水過后的風(fēng)輕云淡。我走到她們身旁,李玉茹已經(jīng)記不起事了,不認(rèn)識我了,甚至連祖母是誰都不知道,而她卻像個孩子一樣依賴著祖母。我猜不出祖母用什么辦法哄著失憶了的李玉茹。我終于明白,祖母離開長沙,并沒有跟著陳興里回南山村,而是背著家人來到養(yǎng)老院。難怪我到南山村沒遇見祖母,而陳興里也不愿說出祖母的去向。這些讓我讀不懂的老人啊??墒?,祖母此舉又是意欲何為?代替祖父照顧著李玉茹,抑或在李玉茹身上感受著祖父的存在?我不敢往下想了。李玉茹懷里依舊抱著那個破損的掛鐘,眼神空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小志,這個鐘你拿著。祖母說。
祖母從李玉茹懷里拿過掛鐘。起初李玉茹并不樂意,抬眼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我,終于慢慢松開手。她把我當(dāng)成祖父了吧?祖母也靜靜地盯著我。我明白那個掛鐘的意義,接過掛鐘就是接過三位老人的往事。這想法使我熱淚盈眶。最后我?guī)е莻€掛鐘離開,在離開之前,給養(yǎng)老院的負(fù)責(zé)人留下電話,說我祖母和李玉茹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
我想把這個掛鐘留在這里。
我邊擦著掛鐘邊說。趙焱滿臉期待地盯著我。我說,我是說想找個地方把這個鐘掛起來。趙焱對我笑了笑。我說,能不能把這個鐘掛在鐵軌旁。趙焱說,這個問題不大,租一小塊地建座雕塑即可。
我們在離柳州站不遠(yuǎn)處,找到一處小山坡,坡下是鐵軌,目光遠(yuǎn)望便是悠悠柳江。趙焱跟山主人商談,想租塊地建一座雕塑。山主人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趙焱不甘心,還想說什么。我把她拉到身后,掏出煙遞給山主人,然后跟他說起祖父的故事。山主人沉默了,狠狠地抽著煙,并在煙霧中點著頭。我請人建起一座雕塑,并把掛鐘掛上去,在雕塑上寫著:時間快了一個小時的鐘。
我坐高鐵離開柳州回長沙時,從車窗外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座并不起眼的雕塑,內(nèi)心充滿著陽光雨露。那時趙焱坐在我身旁,正在校一篇文化手記,她停下手中的活,也抬頭望向那座雕塑。我想去看岳麓書院,她說。這是她給出跟我去長沙的理由。岳麓書院是長沙城的一處名景,寄托著多少讓人追慕的人生,亦使長沙城變得深沉和悠遠(yuǎn)。而此時,我在趙焱的話語里觸摸到另一段久遠(yuǎn)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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