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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流比我更知道自己的走向(散文)

        2018-09-10 07:22:44朱立新
        青海湖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料場村莊村民

        朱立新

        初春時節(jié),我休假去故鄉(xiāng)探親。

        晚上住在哥哥家新建的二層樓房里。樓房毗鄰村里一條主干道,平時村民們手執(zhí)勞動工具從這條路走向河南岸的田野,或者黃昏時分拖著疲憊的步履返回村莊時,往往留下一些交談聲、咳嗽聲、口哨聲等,這些聲音里就有勞動帶來的愉悅和踏實??墒悄且灰?,這條路上不絕如縷的手扶拖拉機(jī)、三輪車的突突聲夾雜著人們匆匆的腳步聲,吵得我無法入睡。更令我納悶的是,這些聲音一律顯得急促、飄忽、凌亂,充滿了不可預(yù)知的秘密。

        天麻麻亮的時候,我索性起身走出庭院,去看個究竟。

        只見一撥又一撥的村民夾雜在一臺臺拖拉機(jī)和三輪車中間,匆忙地向村莊外走去。他們有的懷抱一捆幼樹苗,有的手握一根粗鋼筋或者一把鐵锨,而拖拉機(jī)和三輪車上,裝載滿了不知道是什么品種的果樹苗。

        透過微明的天色,我認(rèn)出村子里以好吃懶做出名的孝生,也破天荒出現(xiàn)在這些村民中間??瓷先ニ芘d奮,走路的步態(tài)一改往日的松垮慵懶而顯得緊湊有力。

        他們都是認(rèn)得我的,以前在村莊巷道里碰面時會抓著我的手喧上好半天,還不停地說“那家里走,去家里好好喧”。仿佛我是他們走失多年的親人,我身上有他們所要知道的全部秘密。可是,那天他們出奇的冷漠,從我眼前經(jīng)過時,只是簡單明了地問一句:你家里轉(zhuǎn)來了嗎?不等我回完話,他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我逮住機(jī)會,上前問走得比較慢的生錄叔,你們大清早這是去干啥呀?生錄叔壓低聲音說,田里栽樹去哩。然后環(huán)顧一下左右,急急走了。

        和哥哥吃早飯的時候,大路上頓時安靜了下來。哥哥說,這會兒下河沿、馬家溝里卻熱鬧了。你去看看吧。

        下河沿、馬家溝是村里緊靠黃河南岸,呈東西向分布的兩處最平坦且土質(zhì)最肥厚的田地。記得小時候,夏天這里麥浪翻滾,綠波蕩漾,麥香混雜著青草的味道,彌漫四周;秋天這里一片金黃,沉甸甸的麥穗將大地抬升,置身熱氣蒸騰的麥田,令人眩暈。不知道從何時起,曾經(jīng)的麥田變成了白晃晃的一大片塑料大棚。主人們在溫室大棚里種植蔬菜,然后去縣城早市上賣幾個錢,收入似乎很不錯。

        那天早晨我走近那兒時,只見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老早趕到的村民已開始俯身忙碌了。他們把原本嶄新的塑料溫棚拆了,圍墻推了,把霉菜爛根堆積起來,盡量挪騰出更多地方,密密麻麻栽下去核桃、油桃、蘋果等樹苗苗。我發(fā)現(xiàn)他們栽樹的方式跟平時不一樣,速度也極快——每兩人一組,一人用鋼釬在濕地上戳一個小洞,另一個懷抱樹苗的人把苗子插進(jìn)小洞,并機(jī)械地踩踏兩腳。兩人動作嫻熟,配合默契。

        我問正在歇息喝茶的永紅:“放著好端端的溫棚不務(wù)勞,為啥栽起樹了?”永紅有板有眼地說:“聽說縣上今年規(guī)劃要把這兩片地修成河岸觀光路,按地畝、每個溫棚大小、設(shè)施、棚內(nèi)經(jīng)濟(jì)作物的不同,有不同的補(bǔ)償標(biāo)準(zhǔn),但都沒有栽果樹補(bǔ)得高。一畝裸地補(bǔ)4萬元左右,而果樹平均一棵補(bǔ)120元左右,我在一畝地里平均栽上600棵樹苗,可以拿到7.2萬元補(bǔ)償,你說比一畝地要多拿多少?你是銀行的人,這個賬你會算吧?”

        我暗自佩服起永紅的精明來。正打算問另一個問題時,永紅放下手里的不銹鋼保溫茶杯,湊近我補(bǔ)充道:“如果你再遇上個公家派來的不負(fù)責(zé)任的干部,他來清點樹苗時,嫌麻煩,不進(jìn)去一棵一棵數(shù),而是不論苗子密度和大小,皮尺一拉,都按照平方米算。這可要比棵數(shù)補(bǔ)償更劃算些呢!”

        永紅的一席話,使我茅塞頓開。

        怪不得村民們?nèi)绱烁蓜攀悖瑺幏謯Z秒!這場景很像秋收時節(jié),大家都在拼命與時間賽跑,他們趕在第一場秋雨降臨前,要把飽滿的糧食顆粒無損地送進(jìn)倉廩。只不過,現(xiàn)在他們是在向時間索要金錢——再過幾天,他們在這有限的地里栽下的足夠多的樹苗,會給他們帶來可觀的金錢。他們不顧樹苗過于稠密,把行距縮得連一個小孩都鉆不進(jìn)去,樹冠相互纏繞交錯,樹身緊挨,幾乎都成連體了,也顧不得在自己嫻熟的勞動技能下栽的樹苗們個個顫顫巍巍,無精打采,東倒西歪。

        我的同齡人平兒這幾年起早貪黑地殺豬賣肉,掙了些錢。這次他的地也在規(guī)劃征收之列,他當(dāng)然不愿錯過掙錢的好機(jī)會。他買來了各種上等樹苗,學(xué)著其他村民密密麻麻在自己不大的一畝半地里栽下去。之前沒有計劃好,結(jié)果買來的苗子剩了很多。他想賤賣出去,可是周邊村民們都買夠了苗子,誰也不要。正當(dāng)他苦于無處安頓時,有人給他出了一個點子:文元沒錢買樹苗,他的地一直荒著,可以與他商量暫時低價租上,把剩余的苗子栽了。平兒一下子明白過來,右手往頭上一拍,“我阿門沒想到這個辦法啊!”

        當(dāng)天晚上,平兒與文元很快就達(dá)成協(xié)議:平兒把苗子栽到文元的兩畝地里,拿到政府補(bǔ)償款后,平兒給文元百分之十五的租金。這樣,不但平兒的苗子派上了用場,文元的地利用了,而且他們都可以拿到一定數(shù)目的錢,何樂而不為?

        后來我聽說,當(dāng)時這種租地種樹的不止平兒一人,還有七八個呢。

        這時,一個模糊的身影從眼前一晃而過。我循著記憶叫喚了一聲“元?!?。他猛地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子驚奇地望著我。果然是他!他蒼老了許多,但干練和英武依舊鐫刻在黝黑而硬冷的眉宇間。

        “立新嗎?啥風(fēng)把你吹來了!”元福提高嗓門邊喊邊走過來。我說我休假了,順便過來地里轉(zhuǎn)轉(zhuǎn)。

        “也好,你看看,眼前這陣勢你沒見過吧?唉!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是好,修路架橋,開發(fā)旅游項目,占我們的地和樹,還給很多補(bǔ)償。但我們拿了再多的錢,心里也空蕩蕩的,錢總有個完頭,而土地才是我們的命根子啊!”

        我笑著說:“你的想法也沒錯,但我們不能祖祖輩輩光靠這地生活啊,我們可以用公家給的錢干其他事情,比如開個商店,做些買賣嘛!”

        “錢多了并不好,用對了是寶貝,用錯了是禍害?!闭f完,元福搖了搖頭。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去年,黃河大橋橋頭修大型停車場,村里兩戶人家的地被縣上征用。每戶拿到了60多萬元補(bǔ)償款。其中一家戶主計劃借助本縣氣候好,周邊油菜花種植面積大的優(yōu)勢,開辦一家蜂蜜加工廠,前期一些手續(xù)和貸款都辦好了,不料家里老大尕娃從父親卡里偷偷取走20萬元買了一輛面包車,整天跑出租。后來錢沒掙著,卻結(jié)交了一幫吸毒人員,他們?nèi)靸深^鼓動和要挾他出毒資。幾個月時間,他把剩余的辦廠錢揮霍得所剩無幾。父親辦廠的事情泡湯了,他自己也今年春節(jié)前被送進(jìn)戒毒所了。

        村里還有一個小伙,曾經(jīng)是遠(yuǎn)近聞名的種糧大戶。那幾年賣糧掙了錢,就開始不顧家不種糧了,只知道天南地北亂跑,住賓館吃大餐找女人,兩年時間花光了積蓄。后來村民們搭建溫棚種植蔬菜,他卻不屑一顧,說天天在溫棚里待著,時間久了會得關(guān)節(jié)病。他繼續(xù)著無所事事的生活。這次當(dāng)他知道自己家的土地劃為征收范圍,激動得夜不能寐,覺得老天爺長眼幫他又要過好日子了。他聽說征地里有果樹的補(bǔ)償高,計劃突擊栽些小果樹,以期得到更多補(bǔ)償款,但是他拿不出買樹苗的錢。情急之中,一天黑夜去苗圃偷樹苗,結(jié)果被三個護(hù)林員抓獲,當(dāng)場打斷了他一條腿,成了終身殘疾。

        這樣的故事時不時會在村莊里上演。我不知道眼前這些干得熱火朝天的村民們想過沒有,拿到了補(bǔ)償款,他們一夜間成了失卻土地的有錢人,也就成了失卻故鄉(xiāng)的人。失卻故鄉(xiāng)和農(nóng)事技能,他們還會上演怎樣愜意風(fēng)趣、而不是悲催無奈的人生故事?

        此時也總有人游離于這熱火朝天的景象之外,一如既往地把光陰推得不緊不慢,亦步亦趨。張尕勝兩年前在自己承包地里栽了蘋果樹,他每天在果園里修剪枝丫,清鋤雜草,打藥施肥,把樹務(wù)勞得有模有樣、碩果累累。他爹要他在現(xiàn)有果樹空隙補(bǔ)栽樹苗,別人也勸他趕緊栽苗,但他一概不理睬。他依然每天起早貪黑,背著背篼,一手牽著一只大綿羊,一手拎著大剪刀,往返于家和果園間。在他眼里,不遠(yuǎn)處村民們忙前忙后栽樹、巴結(jié)縣上來登記土地和苗子的干部、為一寸地一棵苗爭執(zhí)紅臉等等,都是多余的、愚笨的,甚至可笑可恥的。張尕勝說,人啥時候有個夠頭?國家補(bǔ)多補(bǔ)少,都會有個卡碼。按照自己的方式勤耕細(xì)作,不昧良心,規(guī)規(guī)矩矩付出汗水,自然而然會有收成……

        張尕勝的這番話,自然在村里、特別在突擊栽樹的人群里引起了不小震動。有人說他傻,有人說他假惺惺,還有人惱羞成怒地找他理論“以栽樹形式向政府要錢是不是昧良心的事”,后來理論之事不了了之。我看見張尕勝像以往一樣,默默地在果園里修枝、噴藥、平地的孤獨身影。而他整齊劃一、舒朗美觀的果園與四周密密麻麻、毫無規(guī)則的樹苗田畦形成的強(qiáng)烈反差,一直深深刻印在我腦海里了。

        那天夕陽西下時,我爬上一處高臺,從這可以俯視廣大田野間的一切。我佇立眺望,內(nèi)心五味雜陳。透過村民們的背影,透過替代溫棚和莊稼的婆娑樹影,我看見不遠(yuǎn)處的河流平靜而真實地浩蕩東去……

        “王貴平死了!”這是我這次還鄉(xiāng)時聽到的最大新聞。

        王貴平比我小一歲,父母去世早,留下四兄弟全憑他姐姐當(dāng)?shù)?dāng)媽拉扯大。他排行老二,讀到小學(xué)時家里實在供不起他,便輟學(xué)了。后來村里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他們在姐姐帶動下,靠體力和勤勞,生活才慢慢有了好轉(zhuǎn)。不知什么原因,他一直沒有結(jié)婚。平時除了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勞動外,也給別人幫忙種田收割,人緣極好。人們說他不該死,至少不該這么早就死。

        可是,他的的確確死了。

        他的死因,從村東傳到村西是一個版本,從村南傳到村北又是一個版本;從老人嘴里出來的是一種說法,從年輕人嘴里出來的又是另一種說法。以前村里也死人,死因大都明朗確鑿,要么是久病不治的,要么就是突發(fā)意外的。不幾天,人們就會像淡忘一束枯草一樣忘掉他,但這次人們對于王貴平死因無法確定的猜測臆想,成了那一年村民們茶余飯后經(jīng)久不衰的談資。

        我在村里轉(zhuǎn)悠的那些天,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都是麻將害的啊!都是賭博造孽??!

        我們村是一個僅有二百多戶人家的小村。歷史上沒出過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笕宋?,也沒有過男盜女娼、傷風(fēng)敗俗之類的“二流子”,民風(fēng)淳樸,鄰里和睦。可自從那一年部分村民的土地被政府征用,拿了不少補(bǔ)償款后,這個太平村也不太平了。以前人們都心照不宣地默認(rèn)村里光棍漢多,現(xiàn)在加了一個:賭博郎多。仔細(xì)想想,其實這二者間有必然聯(lián)系——光棍漢平時比較閑,沒人管,一旦有錢了,就自然沆瀣一氣,結(jié)成狐朋狗友喝酒賭博了。

        前年我有急事去許建平家找他。他年邁的老父親說大清早出門一直沒回來,不知道去哪里了。于是我滿莊子挨巷道找。那時節(jié)正是出門打工的旺季,勤快人都出去掙錢了,剩下的是些老人、體弱女人和娃娃。村莊顯得寂靜而空曠,好半天見不著個人影。

        正要作罷時,碰見元福的媳婦。她憤憤然地對我說,你找建平?你去肖家,他肯定在那打麻將。我半信半疑地去敲肖家門。門是從里面扣住了的,使勁敲幾下,沒人開門。我把耳朵貼在門板上細(xì)聽,就有搓麻將的嘩嘩聲從大門縫擠出來。我使勁拍打熟鐵擰成的門環(huán)。不一會兒,陳舊厚重的大門從里面打開了。

        走進(jìn)院子,我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不大的院中間擺著三張麻將桌,每桌上圍攏著至少十個人,打的人專心致志,看的人聚精會神。三堆人群像被三塊磁鐵牢牢吸住一樣,粘得水泄不通。偶爾從人堆間傳出沉悶的麻將拍桌聲,緊接著一聲“胡了”,接著又是嘩啦嘩啦的響動。

        我從三堆人群背影中間判斷猜測哪個是許建平時,突然從東房里傳來一陣古怪笑聲和麻將聲。扭頭一望,原來東房里也支著兩桌。一縷一縷的煙霧正被笑聲從門框擠出來,然后在房檐下飄散開去。

        我站在院子中央,怔怔看著昏暗的東房,真切感覺到它乃至這座庭院仿佛一口深不見底的黑洞,正在把這些人吞噬著,而他們茫然無知,樂在其中……

        我曾寫過一篇《村棋》的散文,我懷念文中那些閑適、淡定、與世無爭,甚至有些優(yōu)雅的下象棋的村民們。盡管因為一步悔棋而向?qū)Ψ絼右痪浯挚?,或因為一念閃失全盤皆輸而悶悶不樂,但一會兒就有說有笑,還互相遞一根煙,接的人頭也不抬,心安理得地接過去點上,繼續(xù)專注地盯著棋盤。午后時分,三三兩兩聚集對弈,夕陽西下,各自默默回家。誰如果好久沒來,大家準(zhǔn)會猜測病了或忙了,順便打發(fā)一個觀棋者去他家看看,問問需要有啥幫忙的……那時,從沒聽見誰因為下棋而耽誤地里的農(nóng)事、小孩的學(xué)業(yè)、房屋的補(bǔ)修。

        而眼下的王貴平、許建平他們,懷揣大把補(bǔ)償款,甚至有個別人拿了縣民政局發(fā)放的困難戶救濟(jì)金,買上煙酒,天天走進(jìn)肖家院子,通宵達(dá)旦地賭博揮霍。莊稼蔬菜荒在田地里無人拾掇;溫棚塑料爛了沒人補(bǔ)修;父母親生病了沒人照顧就醫(yī);孩子逃課打架沒人過問……

        更令我吃驚的是,村里兩個小伙打麻將贏了些錢,就自認(rèn)為手氣好,技術(shù)也高超,便密謀走出村子,到縣城更大的場子去賭博。于是,兩人取出卡里政府剛剛發(fā)放的全部農(nóng)業(yè)補(bǔ)償款,借了一輛車,一天黑夜悄然駛出村子,“躊躇滿志”地踏上了去縣城的路途。我可以想象他倆當(dāng)時的心情和表情——從小時候起,城市的喧囂和繁華像一個巨大的吸盤,時刻在吸著他們。眼下,懷揣現(xiàn)金,開著小車,夢想此去會發(fā)達(dá)暴富,行程里也有了些許悲壯和激昂的意味。

        他倆徑直來到事先打聽好的一處居民樓,已經(jīng)有另外相約的兩個“麻友”在等著。一陣寒暄后,他們在狹小簡陋的房間里開始了暗無天日的廝殺。三天兩夜之后,他倆身上帶的錢輸了個精光。已經(jīng)殺紅了臉的他倆怎能善罷甘休!一合計,把外面借來的小轎車押上繼續(xù)打。又經(jīng)過幾天鏖戰(zhàn),最后把車也輸?shù)袅恕?/p>

        從此,他倆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一般,家人親戚朋友以及小轎車車主都沒找見過。一年后,村里傳來消息,說他倆在另一個地方由于搶劫,被當(dāng)?shù)鼐阶カ@,后來還判了刑。

        有一次,我在村口遇見大字不識一個的孝生,他口袋里鼓鼓囊囊塞著一本書,我伸手要來翻閱,他紅著臉不肯給。強(qiáng)拉硬拽把皺巴巴的已經(jīng)毛邊卷角的書搶到手,是《麻將技巧攻略》。我說你看得懂嗎?他用手往頭上摳,低頭喃喃說,看得懂。我又問:學(xué)會了幾招?他答非所問:有時候管用,有時候不管用,主要看手氣。說完,他把書要回去,吃力地塞進(jìn)口袋。

        在村里逗留的幾天時間里,我觀察到,打麻將的地點不僅僅肖家一處,而是好幾家。不論哪一家,都要先拔數(shù)量不等的“自摸錢”,然后打發(fā)專人買來肉菜饃和香煙等,給上桌的和旁邊看熱鬧的人做三頓飯,來者都有份。這給沒錢上桌、又閑著的人提供了有吃有喝的好去處,既消磨了時間,又填飽了肚子,他們何樂而不為?偶爾他們從媳婦或父母口袋“借”幾十元錢出來,興奮地跑到麻將桌跟前,仔細(xì)觀察一番,瞅準(zhǔn)后往手氣最好的那個人身上“釣魚”。但不到半個時辰,“魚”溜得無影無蹤,他們嘆息一聲,啞在一旁繼續(xù)當(dāng)忠實的看客。半夜時分,桌上的人激戰(zhàn)正酣,一張張紅票子在四人之間來回翻飛,他們看得睡眼蒙眬,也不回家,隨身和衣躺倒在跟前沙發(fā)上。

        這種沒日沒夜的賭博,使得好多人神經(jīng)衰弱、面黃肌瘦。往往贏錢的激動興奮,想著繼續(xù)贏,輸錢的沮喪憂郁,想著手氣好轉(zhuǎn)翻本,大腦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當(dāng)中。后來村里人談起王貴平的死時,就說一定是這個因素導(dǎo)致他腦梗塞猝死:三天時間他的四萬元錢被輸?shù)镁?,那是他得到的征地補(bǔ)償款中僅剩的錢。他心存僥幸幻想翻本,從打麻將的朋友手里借了一萬元。一天一夜后借的錢也輸?shù)袅?。第二天他本來還想借錢打,但被同伴們勸住了。他邊嘟囔邊去臥室睡覺。傍晚時,同伴們過去叫他起來吃飯,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耍賭博耍死了!”這是村民們后來對王貴平死因統(tǒng)一的結(jié)論——不長的村史里從來沒有過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記載,卻為什么在這生活光景越來越好的時候發(fā)生這樣的事?

        就在人們困惑、糾結(jié)、不安、悲戚,詛咒賭博給村里帶來的危害時,一天中午,村里突然開進(jìn)來幾輛警車,警燈閃爍,警笛鳴叫,村里以往的沉寂瞬間被打破了。警車是直接開向肖家和其他兩個賭博窩點的。里面的人聽見警車聲,紛紛作鳥獸散,幾個手腳麻利的年輕人翻越莊廓墻跑了,但賭博的大部分人還是被公安民警當(dāng)場抓獲,其中就有許建平、元福。

        后來村里流傳說,是元福的媳婦向公安告發(fā)的。她辛辛苦苦賣菜積攢的錢被元福拿去賭光了,還把她的金耳環(huán)銀項鏈偷去賣了作賭資。她發(fā)現(xiàn)后質(zhì)問元福,他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對她就是一頓痛打,還提出了離婚。

        不久,村里重新安靜了下來。人們說,還是元福的媳婦攢勁??!不但挽救了自己的家庭,也拯救了整個太平村。

        前兩天,我看見村里正在大興土木,每條巷道都堆滿磚、水泥、沙石之類的。村委會主任永紅告訴我,縣上每家給了5萬元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改造款,統(tǒng)一砌墻蓋房換大門,有人手的家庭開始動工了。那天我注意到,許建平家毫無動靜,門外既沒堆放沙石料,也沒見人進(jìn)出。想必是無能力再翻修自己破敗的莊廓了吧!

        每每想起他,想起他們,我的心里一陣疼痛。

        從村莊通往村外田地的道路有兩條,村東的一條寬暢平坦,人們運肥料拉麥捆什么的都走這條;村北的狹窄崎嶇,平時很少有車輛和人畜走過,路面經(jīng)常被一些枯枝敗葉所覆蓋,略顯冷清和破舊。

        兩條路的終點就是田地外的黃河。

        有一天,我意外看見村北的路拓寬了許多,路面上鋪了細(xì)碎的沙石,有幾輛大貨車忙碌地駛過。

        村道喧鬧了,村莊就變得不安靜;村莊不安靜了,河邊就有故事了。

        喜奎今年三十七八歲,是村委會主任的兒子。木訥老實,內(nèi)向寡言,不愛與人打交道,經(jīng)常帶件勞動工具,往返于家和田地間,把那一畝三分地務(wù)勞得整潔有致,作物其葉蓁蓁。五年前,他父親當(dāng)選村委會主任后,便很少見他去地里。后來,他干脆把那塊地包給別人種,自己在縣城附近倒騰些木料、水泥過活。村民們紛紛議論:老子當(dāng)村干部,瞅著吧!喜奎一定會弄出個響動來的。

        果然,前年春節(jié)一過,當(dāng)村民們往溫室大棚上鋪草簾搭塑料、在田畦里施肥料清雜草的時候,喜奎夾著村里出具的申請報告,往縣政府、國土資源局等部門跑動,還找到信用社當(dāng)主任的親戚貸款——他要在村外的河道里開辦一個沙料場。

        這在村里炸開了鍋。村民們?nèi)宄扇旱鼐奂酱逦瘯?,要求停辦沙料場,個別人還到縣政府上訪。他們一致的理由是:拉沙的大車在村里長年累月進(jìn)進(jìn)出出跑,一是玩耍的小孩多,不安全;二是會軋壞村柏油路面的。

        但喜奎的沙料場依舊在一陣鞭炮聲里開張了。

        一天午后,我頂著夏日炙熱的陽光去沙料場轉(zhuǎn)悠。

        走在熟悉而陌生的村北沙石路上,不時有運沙料的大車極具侵略性地從身旁魯莽而過。循著這路小心翼翼穿過大片田野,再往北走一二百米,就是黃河了。

        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見一臺小型采沙船橫臥在河道上,格外醒目而別扭。機(jī)器的突突聲蓋過河水聲,在河兩岸刺耳地聒噪著。河床四周布滿大小不一的凹坑,像河流軀體上的疤痕。凹坑的一旁堆起山樣的濕細(xì)沙。三四輛貨車列隊??吭谏扯迅埃路痧囸I的猛獸,張開大嘴等待裝載機(jī)伸長手臂,將濕漉漉的細(xì)沙傾倒在貨廂里。裝滿的車輛呼嘯著揚長而去,而卸載的空車又源源駛來……

        走下河岸緩坡,就到了沙料場。我的腳步變得沉重遲疑起來——腳下就是我童年時經(jīng)常玩耍的地方。那時這里多么寂靜多么干凈!夏天,我們隨意把衣服褲子丟在沙地,把書包或背篼扔在沙地,把所有的煩惱拋在沙地,跳到清涼的河水中游泳打水仗摸魚,直至夕陽西沉,天色轉(zhuǎn)暗。冬天,我們坐著簡陋的冰車,在光潔的河冰面上如風(fēng)一樣滑行。有的同伴就地取材,找一塊平整的石頭,將幼小的身軀安頓在石頭上,同伴背后一推,石頭瞬間載著他滑向遠(yuǎn)方。

        我走近一個工人,打聽喜奎的去處。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就朝不遠(yuǎn)處的一座簡易板房高喊:“場長,有人來找你了?!痹捯魟偮?,只見喜奎手拿一頂草帽走出板房,用草帽搭在額前擋住光線朝我看看,徑直走過來。

        他的膚色黝黑而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在外風(fēng)吹日曬的結(jié)果,但這并未掩蓋他眉宇間透露的精明和剛毅。和我握了握手,他就打開了話匣子。他說這些年干啥都不好掙錢,多虧了政府和村里支持,也多虧了故鄉(xiāng)這條河道。他說雖然有些村民反對開辦這場,但我心里有卡碼,我再挖兩年沙子,就可以為村里做些實事哩。做好事就能堵住他們的嘴。我想著先把村里幾條主道打成硬化路,再給村里修座文化活動室。你以為我給自己掙錢著嗎?我是為村里苦日子著呢!……

        那天,喜奎對我說了很多,但我只記牢了上面這幾句。

        去年,我探親到村里。果真看見新鋪的幾條硬化路,平整,干凈,硬冷。幾位老人在路邊坐在小馬扎上聊天,幾個小孩在路面上追逐嬉鬧,兩三只雞在一邊悠閑覓食。

        有人說這路就是喜奎幾個月前出資修的。他們說起這件事時,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有的人對他豎起了大拇指,有的人甚至建議在村口給他立座“功德碑”。后來聽說他父親極力反對立碑,此事才不了了之。

        喜奎的沙料場依舊生意紅火,有一段時間沙料供不應(yīng)求。

        為滿足客戶需求,喜奎不得不擴(kuò)大河道開挖面積,延長晝夜開挖時間,同時增加運料車輛。從此,村巷道里比以前更加喧囂不寧,貨車的轟鳴常伴著刺耳的喇叭聲,不是驚嚇了張家兩歲的娃娃,就是致使李家阿爺?shù)男呐K病又犯了。今年秋天,運料車把趙家一只準(zhǔn)備春節(jié)宰殺的肥豬給撞死了。幾番交涉,最終喜奎給趙家賠償了兩千元錢。

        村民們逐漸對喜奎開挖村外河道的沙子頗有微詞。但也只能私下議論一下,誰也不敢得罪他,他們還等著他兌現(xiàn)承諾,給村里修建文化活動室呢!可村里幾位老年人不管這,他們說村里人整天要么提心吊膽,要么堵住耳朵過日子,還要那活動室干啥呀?很快,他們到村委會反應(yīng),要求關(guān)停沙料場,但一直沒有得到確切答復(fù)。兩個月后,在他們幾次催問下,村委會終于答復(fù)了:喜奎開辦沙料場的手續(xù)齊全,村委會沒有權(quán)力關(guān)停沙料場。

        運料車依然晝夜亢奮地穿村而過。

        有時村民們恍惚自己究竟身處何地,是在村莊里還是在公路上?!

        但運料車不顧不聞村民的恍惚和疑惑,它們源源不斷地把沙子和石瓦運送到城市里,與水泥攪拌融合,筑成墻,阻擋人和人之間的往來;建成房屋,幽閉人們的眼光和心靈;打成地坪,隔斷人們接近塵土的路途……

        有一天早晨,村里悄然駛進(jìn)兩輛小轎車,其中一輛車身上有“環(huán)保督察”四個字。誰也沒有在意它,人們似乎對這些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了。兩輛小轎車徑直開到了河邊喜奎的沙料場。天色轉(zhuǎn)暗,才駛離村子。

        第二天一大早,這兩輛車又來了。這次車上的人把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也叫到沙料場了。他們對喜奎出示了證件,然后出示了關(guān)停沙料場的書面決定。喜奎接過決定,臉一下漲紅起來,眼睛瞪得銅鈴似的,半天沒說一句話。直到督察人員要封存他的簡易辦公室、采沙設(shè)備時,他氣急敗壞地邊嘟囔邊往辦公室跑。不一會兒,他手執(zhí)一面五星紅旗走出來,然后把旗桿綁在一只采沙船上,對著督察人員大聲說,今天誰要斷我生路,我就要送誰上死路。

        督察人員被喜奎的這一招震了一下。但很快,他們果斷地將白色封條貼了上去,并義正辭言地告訴他,沒有取得采沙相關(guān)手續(xù),濫采濫挖是破壞環(huán)境的行為,即日起停止采沙行為。

        從那以后,村巷道里再也看不見大貨車的影子,村里變得異常寂靜而寬暢。

        喜奎的身影也沒有在村里出現(xiàn)過。

        村民們每天圍著村委會門前環(huán)保局貼的公告議論紛紛,有人說當(dāng)初就反對喜奎開沙料場,但也只考慮對村里不安全,大車會軋壞路面,沒想到現(xiàn)在更要命的是破壞河床;有人說早就該關(guān)停它,這兩年河道的水確實往村這邊的岸泛過來不少,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河南岸的田地會被沖毀;有人說原來他沒辦理手續(xù),把我們瞞了這么多年,他爹也有責(zé)任;還有人說他給村道打了硬化路,后面還要修文化活動室呢,為民辦了好事,關(guān)停有點可惜啊……

        后來我去村里,正是樹葉飄了又飄的秋季。那張公告粘在村委會門墻上,顯得冷落呆板,在秋陽照耀下泛出刺目的白光。它的一角卷起來了,上面字跡暗淡模糊,唯有最后一行舉報電話號碼清晰可認(rèn)。

        ——顯然那是誰用鋼筆反復(fù)描摹過的。

        我始終覺得,我們太平村一直很好地延續(xù)了農(nóng)耕文明所蘊含的文化品質(zhì)和傳統(tǒng)精髓,民風(fēng)淳樸,鄰里互幫,尊老愛幼,勤儉節(jié)約,更重要的是,打我記事起,一些禮儀規(guī)矩浸透于巷道田野、宅院堂屋,支撐著整個村莊的精神氣脈。比如,誰家有紅白事,村民必定主動跑來忙前忙后操辦;蓋房安家,四方鄰里必定端一盤白面饅頭、扯一條紅、拿一串鞭炮來賀喜;在村莊巷道碰見老人,不管你是騎馬騎摩托、開車步行,都要下鞍駐足,問候道安;家里長者歿了,晚輩去通知親戚和隔壁鄰居,須畢恭畢敬地跪在其大門外……然而,近些年,這些細(xì)微禮節(jié)慢慢淡化甚至消失了。我親眼見過很多年輕人開車在村里碰見老人,不但不下車問候,而是鳴著喇叭呼嘯而過。老人也并不憤懣,只是回頭一望,喃喃說聲,誰家的娃娃,這么莽?晚輩在喪事上請親戚,拿出手機(jī)一撥就算是請到了。隔壁鄰友家有喜事了,發(fā)一個微信紅包就把禮金送到了。

        去年我在村里遇到一件事,使我久久不能釋懷,如鯁在喉。

        桑家阿爺在病床上躺了整一年后,終于在一天清晨撒手人寰。他在世時,由于性格直爽、脾氣火爆、敢作敢為,且當(dāng)過十幾年村干部,也得罪過不少村民。后來年事漸高,便卸任居家?guī)O娃什么的,但脾氣一直沒改多少,也許也有耍老資格的成分,他不是與張家為門前堆土的事情爭執(zhí)不已,就是與李家為自留地邊水渠的事情面紅耳赤?;ゲ幌嘧?、寸土必爭是他的一貫理念,因此鄰里關(guān)系不太融洽。他的兩個兒子脾氣也不是很好,常常不分青紅皂白,有理沒理站在父親一邊說話。村民們對此很反感,又無奈,好幾次只好叫來鄉(xiāng)干部出面調(diào)解。

        眼下需要人幫忙的時候,桑家阿爺?shù)膬蓚€兒子著急了——在鄉(xiāng)下,誰家的紅白事上人越多,就越證明誰家人氣旺,鄰里關(guān)系處得好,人緣好??墒桥R近中午了,除十幾個親戚和幾個村干部之外,來祭奠和幫忙的村民寥寥無幾,偌大的庭院顯得冷清而窘迫。

        來祭奠的人少倒不是大事,等到出殯時人手還這么少,那就會成為大事,遭遇沒臉面的尷尬外,恐怕連墳土堆都難以堆起來。于是,桑家兩個兒子商量后,想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給每個來祭奠送喪的人發(fā)50元錢。

        這在不大的太平村里瞬間掀起了軒然大波。對于村里前無古人的這一新招,人們議論紛紛:桑家尕娃阿門這么辦事哩?把我們看成啥人了?祭奠送喪是老規(guī)矩,我們會去的,畢竟一個村里過日子著。但你猛地來個這形式,唉……有些人搖搖頭,就神色凝重地不再說了。

        第三天天麻麻亮的時候,出殯了。果然像往常一樣,全村每家每戶都來了人,大家忙前忙后、聲勢浩大地把桑家阿爺抬埋了。——又一座新墳在凄婉的嗩吶聲里,立在河南岸的山梁梁上了。

        回去的時候,桑家兩個兒子站在村口,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沓50元錢拿在手里,給每個送喪的人抽一張。但是誰也沒有接過遞來的錢,他們仿佛沒看見一樣,扛著鐵锨,默默從他倆眼前走過。

        “那我用手機(jī)微信給你們發(fā)紅包吧!”他倆高聲在后面喊著。

        他們的聲音有些干澀喑啞,單薄無力,在晨風(fēng)吹拂下,很快就飄散開了。

        后來,我思考一個問題,現(xiàn)在村民們的生活條件比以前好了很多,為什么人情味反而寡淡了?為什么許多傳承了幾百年上千年的文明禮儀和宗法規(guī)矩漸漸消失殆盡了?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里面金錢或多或少地成了罪魁禍?zhǔn)住驮谖覀兇?,村民們一年下來,能拿到手的各種補(bǔ)助人均七八百元,加上自己賣點蔬菜瓜果,外出打點工,一年人均也有八九千元的收入。腰包里錢多了,人的想法就多了,他們想當(dāng)然地以為,錢可以體面而恰當(dāng)?shù)靥娲饲?。比如,現(xiàn)在村里普遍實行婚事從莊廓院挪到大飯館里辦。主人家寧可花成倍的錢,要體現(xiàn)大方、高檔、隆重,也不愿在莊廓院里操辦,省去清掃庭院、購置家當(dāng)、搬凳抬桌、搭灶生火、邀請知客等許多繁雜事,他們一律口頭上對人說是“飯館里待客,零干”。其實恰恰省去或者丟失了自古一些不失隆重、熱鬧、充滿智慧的婚宴習(xí)俗,我們無法領(lǐng)略謝廚、謝媒的精彩說辭,無法目睹抬針線過程的細(xì)膩和虔誠,無法聆聽新郎新娘在將生活一輩子的庭院屋檐下樸素的山盟海誓,無法欣賞新郎父母濃妝艷抹后令人捧腹的詼諧表演……來的人只管在灰暗而擁擠的包間里坐等服務(wù)生上菜,然后筷子調(diào)羹的碰撞聲替代了之前的沉默寡言,相互謙讓一番后大快朵頤,風(fēng)卷殘云,不到兩個小時,盆光缽凈。大家一邊抹嘴一邊向同桌的人擠擠眼點點頭,便三三兩兩地動身了。

        幾個月前,和我一同玩大的朋友得玉給我打電話,邀請我參加他兒子婚禮。我第一句就問:“在哪里辦事?”

        “縣城飯館里待客著哩!這些年家里辦的人少了。莊廓里辦,人忙著不成。飯館里辦掉零干?!钡糜裾f。

        “我到時盡量過來參加?!蔽业吐曊f。

        結(jié)婚日我還是沒去參加。并不是工作忙,脫不開身,而是我害怕去了之后,心里又會增添一份失落和疼痛。

        就像我現(xiàn)在很少走進(jìn)村莊一樣——走在空落的巷道里,很多年輕人我根本不知道是誰家的,他們也不知道我是誰,來自哪里,擦肩而過的時候,互相用冷漠而陌生的目光打量一下,然后各走各的。這時候,我就懷疑自己是不是這個村莊的兒子,這個村莊是不是曾讓我魂牽夢繞的地方,是不是曾留下過爺爺和父親的汗水,留下過我的哭聲笑聲的村莊,是不是??M繞著母親喚我回家吃飯的聲音的村莊。

        有一天,偶爾看見一位生于斯長于斯、后來到省城工作生活、始終懷揣濃厚故土情懷的王文瀘先生在微信朋友圈里發(fā)的一篇《田園將蕪胡不歸》的圖文,大意是老家園子里的梨兒沒人摘,“像死活不肯斷奶的孩子”一樣懸掛在梨樹高枝上;立冬了,地里冬水還沒打;房頂上落葉鋪了厚厚一層;花園里的牡丹、芍藥、刺玫們還沒有清理……先生由此感嘆“風(fēng)尚已經(jīng)大變,懶惰已經(jīng)不太受到人們的嘲笑,相反,人們更佩服那些四體不勤就能掙到大錢的人”。

        先生傷感而無奈的“田園將蕪胡不歸”之詰問絕非做作矯情,從眼下我們?nèi)菀缀雎缘囊恍┘?xì)微農(nóng)事上,已經(jīng)映射著一個趨勢:長此以往,荒蕪的豈止一個田園,而是整個村莊、整個農(nóng)村!

        我想起了去年春節(jié)時的一件事。我和哥哥依照小時候規(guī)矩,大年初一大清早給村莊里每個長輩和親戚家挨個拜年。發(fā)現(xiàn)好幾家的大門緊鎖,門框上沒貼紅對子,門前也沒清掃。正當(dāng)我疑惑時,哥哥說,主人家搭伴去三亞過年了,還有兩家去西雙版納了。聽說臘月里就從網(wǎng)上訂好了飛機(jī)票,租好了房子。

        我心里一震,半天說不出話來。

        哥哥接著說:“他們賬算得可精哩!家里過年購置年貨、走親戚、燒煤鍋爐,給娃娃們發(fā)年錢,不得花個萬把塊嗎?而一家人出去過年,飛機(jī)票、吃住等也大不了花個一兩萬,熱熱火火地浪也浪了,年也過了,劃來得很!”

        “聽說還有幾家正思謀著明年出去過年哩?!备绺缪a(bǔ)充道。

        那一晚,回到哥哥新蓋的二層樓房里,從來不沾酒的我主動提出與哥哥喝兩杯酒。我倆推杯換盞,敘舊話新。醉意朦朧間,我不經(jīng)意看見窗外屋檐下懸掛的大紅燈籠,在徐徐寒風(fēng)下輕輕搖晃。那一瞬,我真切感覺到它像一位孤寂的守歲人,倔強(qiáng)地守著這個庭院,守著這個村莊,守著許多漸行漸遠(yuǎn)的往事。它又像一件彤紅的棉襖,極力地焐著這個庭院,焐著這個村莊,焐著人世間每一個詩意厚重的民間節(jié)氣。

        而哥哥的這座樓房,像幽暗河流上的一只船,在零星鞭炮聲里,在若隱若現(xiàn)的狗叫聲里,正載著我們向未知的遠(yuǎn)方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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