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歸智

摘 要：后二十八回佚稿史湘云結局：抄家劫難出生入死；重會寶哥共讀莊子；回首海棠怡紅快綠。后四十回續(xù)書史湘云結局：形影久已模糊；傳言姑爺病死；又添守寡節(jié)婦。

關鍵詞：史湘云 結局 草蛇灰線

后四十回續(xù)書史湘云結局

后四十回續(xù)書怎么寫史湘云呢？基本上就是不提了，成了一個淡淡的影子，只有非常簡單的幾句話。

第一百○六回通過史家的兩個婆子之口，說湘云“就要出閣”，“姑爺長得很好，為人又和平”。

第一百○九回，賈母病重，但史湘云沒有來看望，因為“說是姑爺?shù)昧吮┎　薄?/p>

第一百一十八回，王夫人和賈寶玉談話中說到史湘云的最后結局：“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p>

后二十八回佚稿史湘云結局

講賈寶玉結局時，已經(jīng)提到過，史湘云是佚稿中抄家后與賈寶玉共渡劫波的患難伴侶，是賈寶玉婚戀三部曲中繼黛玉、寶釵后的第三部。清代和近代的多種野史筆記，都提到有一個“舊時真本《紅樓夢》”，其中寫“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云”。史湘云的結局，是探佚中最有意義的一個問題。俞平伯早年寫《紅樓夢辨》，認為八十回以后的曹雪芹原稿中，是寫史湘云嫁給了貴公子衛(wèi)若蘭，但到晚年寫《樂知兒語說紅樓》，則說曹雪芹是寫史湘云嫁給了賈寶玉。

《紅樓夢》第三十一回，回目叫“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具體故事是，賈寶玉得到一個金麒麟，很珍惜，因為他知道史湘云的腰帶上就佩戴著一個。他準備把自己得到的這個金麒麟拿給湘云看，和湘云的那個做比較，這里面當然有一種耐人尋味的意思，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因素?？墒菍氂裨诖笥^園突然遇到大雨傾盆而下，在為躲避雨水而飛跑的過程中，把放在衣服里面的金麒麟丟掉了，而寶玉自己并不知道。這個被寶玉落到花草叢中的金麒麟，卻偶然被史湘云看到了，她的丫鬟翠縷就揀了起來，并且說這個麒麟比姑娘佩戴的那個大，這個是雄性的，姑娘佩戴的那個是雌性的。史湘云拿著這個撿到的麒麟出神，因為翠縷文化水平低，史湘云給她講“雌雄”和“陰陽”，扯到了人的男女性別。后來賈寶玉見了史湘云，要拿自己的金麒麟給史湘云看，才發(fā)現(xiàn)丟了，這時湘云就拿出了自己撿到的那個，對寶玉說：“是不是這個？”寶玉很高興地拿回來，說正是它?；啬俊耙蝼梓敕资纂p星”就是說這個故事情節(jié)是“伏線”，隱伏著八十回以后的故事“白首雙星”?！半p星”就是牛郎織女星，比喻一對戀人。針對這個故事情節(jié)，有兩條脂硯齋的批語。一條批語是：“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绷硪粭l批語是：“后數(shù)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庇崞讲缒暾f，從第一條批語，知道寫寶玉丟了湘云拾到金麒麟只是“間色法”，并不是暗示將來寶玉和湘云成婚；從第二條批語，可以這樣揣測：賈寶玉的金麒麟，不知道怎樣輾轉(zhuǎn)到了衛(wèi)若蘭手中，史湘云也有金麒麟，所以兩個人結成了金麒麟姻緣。衛(wèi)若蘭是在秦可卿出殯時到賈府吊喪的一個貴族公子。史湘云嫁衛(wèi)若蘭的假說，就建立在對這兩條批語的這種理解上。

但探佚研究經(jīng)過詳細分析論證，證明這種理解是錯誤的。因為這兩條批語一點也沒有說史湘云將來要嫁給衛(wèi)若蘭，其中表達的是另外的意思。第一條批語其實是說，前八十回寫了賈寶玉和薛寶釵的“金玉良姻”，賈寶玉有通靈玉，薛寶釵有金鎖，所以二人有一段夫妻緣分。這段姻緣在前面，就像畫畫的基本色，但后來又發(fā)生了賈寶玉和史湘云的金麒麟姻緣，這一段發(fā)生在后面，就像另外涂抹的過渡色。因為男方都是賈寶玉，也就是“底色”是一個，薛寶釵和史湘云前后都和他發(fā)生了婚姻關系，就像在底板上先后涂了不同的顏色，所以叫“間色法”。第二條批語涉及的具體情況，是在抄家等變故中，賈寶玉的金麒麟不知怎么到了衛(wèi)若蘭手里，后來衛(wèi)若蘭偶然碰到落難的史湘云，發(fā)現(xiàn)她也有一個金麒麟，就幫助她和賈寶玉重新見面并最終結合，是這樣一個橋段。

另外還有脂硯齋的批語說“衛(wèi)若蘭射圃”是“俠文”，由此可知，第二條批語中“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的基本內(nèi)容，是一種俠義行為，就是衛(wèi)若蘭行俠仗義克服困難，幫助賈寶玉和史湘云會合。當然其中的情節(jié)可能復雜曲折，探佚不能說得太具體，但大輪廓就是這樣。俞平伯晚年悟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樂知兒語說紅樓》中說：“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語，若非寶湘結合，則任何說法終不圓滿也?！?/p>

在曹雪芹完整的藝術構思里，賈寶玉先后有三段重要的婚戀經(jīng)歷，分別是林黛玉、薛寶釵和史湘云。但由于八十回后的稿子亡佚了，而前八十回表面上都是在寫賈寶玉和林黛玉、薛寶釵之間“木石前盟”和“金玉良姻”的糾纏，而后四十回續(xù)書中也把史湘云嫁給賈寶玉的故事取消了，這些情況就使一般讀者忽略了史湘云和賈寶玉的關系。其實前八十回里面，對史湘云才是賈寶玉最后的伴侶這一結局，是有許多描寫予以暗示的，只是那些描寫都比較隱晦曲折，藝術性微妙，一般讀者很難看出來。

講賈寶玉時已經(jīng)講過“湘妃”的典故。“湘妃”有兩個，一個娥皇，一個女英，都是大舜王的妻子。賈寶玉有“三王號”，相當于大舜王，林黛玉是瀟湘妃子，相當于娥皇，而史湘云姓名中的“湘”字，就是另一個湘妃的意思，相當于女英。暗示湘云命運的曲子中有句：“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正是“女英”之意。

再比如，賈寶玉住的怡紅院是簡稱，全稱是怡紅快綠院，這個名字其實是賈寶玉起的，因為院子里種著海棠和芭蕉，海棠花是紅的，芭蕉葉是綠的，賈寶玉就題了“紅香綠玉”。那是第十七回，大觀園剛建成的時候，賈政帶著賈寶玉游園，讓賈寶玉給每個景點起名題匾額和對聯(lián)。后來賈元春歸省時把“紅香綠玉”改成了“怡紅快綠”。“綠玉”和“快綠”象征林黛玉，她的名字里不是有“玉”字嗎？她后來住的瀟湘館不也都是綠茵茵的竹子嗎？當然怡紅院里換成芭蕉，因為寫竹子的話就過于顯露呆板，沒有藝術性了。而“紅香”和“怡紅”是象征史湘云，海棠就是史湘云的象征花卉，賈寶玉過生日那一回專門寫過，史湘云抽的花名簽上面是海棠，配著宋朝大詩人蘇東坡歌詠海棠的詩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此外，“紅香”的“香”也和“湘”諧音，第四十九回的回目“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香娃”就指史湘云，“割腥啖膻”就是史湘云和賈寶玉兩個人烤野鹿肉吃?！凹t香綠玉”“怡紅快綠”，就是象征賈寶玉一生有兩個愛人：林黛玉在前，史湘云在后，綠在前，紅在后，植物一般都是先長綠葉后開紅花嘛。但“紅香”“怡紅”排到“綠玉”“快綠”前面，怡紅快綠院簡稱為怡紅院而不是快綠院，暗示其實史湘云比林黛玉更重要，她才是最后陪在賈寶玉身邊的人。

曹雪芹寫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故事，主要集中在小說的前一半，就是第五十四回以前。小說一共一百○八回，以第五十四回和第五十五回之間為分水嶺。前一半寫興盛，后一半寫衰敗，就是風月寶鑒的正照和反照。前八十回寫道士給賈瑞風月寶鑒，正照是美女，反照是骷髏頭。全書的結構也是這樣。所以我們看，過了五十回，接近后一半了，描寫史湘云的篇幅就越來越多了，相反寫林黛玉逐漸減少了。第五十回眾女兒雪天作詩聯(lián)句，最活躍的就是史湘云，她的詩句最多，是這次詩會的冠軍。大雪天其實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隱喻，也就是說史湘云是家族敗落以后反照風月寶鑒時的女主角。第六十二和六十三回賈寶玉過生日，也是突出史湘云——憨湘云醉眠芍藥圃，白天史湘云喝醉了酒枕著花瓣睡在石頭凳子上，惹得蜜蜂蝴蝶繞著她飛，紅樓人物畫經(jīng)常畫這個題材。生日晚宴時又特別描寫史湘云和賈寶玉并排坐在當中，紅學研究者畫過晚宴的座位圖，分析得很明確。后來又寫史湘云的“影子”小戲子芳官喝醉了酒，就躺在賈寶玉旁邊睡了一夜，和賈寶玉同床共枕，這個情節(jié)更是特意設計，是將來史湘云和賈寶玉要結為夫婦的“草蛇灰線”，芳官就是史湘云的藝術替身，就像晴雯和襲人分別是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替身一樣。清代的評點家洪秋藩指出史湘云白天睡在石頭凳子上，芳官晚上睡在賈寶玉身邊是“石即玉，玉即石”，二者互相影射，因為賈寶玉前身是神瑛侍者，神瑛就是寶貴的玉石，他又戴著補天剩石幻化成的通靈玉石，都和史湘云睡的石頭凳子一“石”相通。洪秋藩還得意地說，以后碰到大談《紅樓夢》的人，就拿這一段考考他，如果他看不出史湘云臥石和芳官睡在賈寶玉身邊是互相影射，說明他悟性不夠，不必和他談《紅樓夢》。到了第七十回，也是因為史湘云看到春天柳絮飄舞，而作了一首《如夢令》，于是引出了大觀園最后一次詩社，就是歌詠柳絮詞。這最后一次詩社實際上就是史湘云發(fā)起促成的，這就照應了總體性藝術設計：史湘云是小說中柳絮飄蕩春殘花落以后，也就是抄家敗落以后，和賈寶玉生活在一起的女主角。

上面我們明確了一個問題，就是史湘云是賈寶玉最后的伴侶，那當然是在賈寶玉和林黛玉、薛寶釵的愛情婚姻都結束以后。那么，在此之前，史湘云有哪些故事呢？

首先，是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被抄家，覆巢之下無完卵，史湘云當然也不能幸免。史家敗落被抄家，應該在賈府被抄家之前。這一點在小說中沒有十分明確的伏筆，而是根據(jù)生活原型的遭遇而推斷的。賈府的生活原型，是江寧織造曹家，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祖父曹寅，伯父曹顒、父親曹頫，三代一共四個人在康熙朝當了六十多年江寧織造，在雍正五年被抄家。而曹寅的妻兄蘇州織造李煦，則是在雍正元年就被抄家的。李煦家在《紅樓夢》里對應的，就是史家，史太君賈母的生活原型就是嫁給曹寅的李煦的堂妹，而史湘云的生活原型是李煦的一個孫女。所以在《紅樓夢》里，史湘云是賈母娘家兄弟的孫女，從親戚關系上說，應該叫賈母姑奶奶。李煦被抄家后，遭遇極其悲慘，李煦本人以七十多歲的高齡，被流放到打牲烏拉（吉林省吉林市西北）的苦寒之地給披甲人為奴，很快死在那里。而李煦的家人奴仆，都被變賣。雍正朝的一條官方史料說，李煦家屬及家仆等男女并男童幼女共二百余名口，在蘇州變賣，上市快一年，南省人民都知道被賣者是旗人，無人敢買。那么，寫到小說里，史湘云也將在史家被抄家的時候遭遇類似的命運。

史湘云的這種遭遇，在前八十回里有一些隱隱約約的暗示痕跡。講賈寶玉時說過，《紅樓夢》里的政治斗爭背景是忠順王和北靜王爭奪國家政權的較量。史家是第一個被抄家的，所以前八十回里史湘云作的詩句，說的酒令，都暗示了政治斗爭的內(nèi)容。比如劉姥姥二進榮國府的故事里，大家說酒令，史湘云說的酒令就很顯眼：

雙懸日月照乾坤，

閑花落地聽無聲。

日邊紅杏倚云栽，

御園卻被鳥銜出。

“雙懸日月照乾坤”是用唐朝安史之亂時一度有唐玄宗和唐肅宗兩個皇帝的歷史典故，其實就是影射忠順王和北靜王兩派政治力量的較勁。最后北靜王一派失敗了，屬于這一派的賈史王薛四個家族也受到牽連，一損俱損，四個家族遭受打擊，賈元春、薛寶釵和史湘云這些女孩子也遭遇不幸的命運，這就是“閑花落地聽無聲”。后來情況有所好轉(zhuǎn)，史湘云獲救了，最后和賈寶玉結合了，這就是“御園卻被鳥銜出”。御園是皇家的花園，可見史湘云的遭遇和政治密切相關。還有大雪天聯(lián)句中，史湘云也有“龍斗陣云銷”“瑞釋九重焦”這樣的句子，“龍斗”“九重焦”都是比喻皇家的政治紛爭給史湘云帶來不幸命運，而“陣云銷”和“瑞釋”就暗示后來從困境里脫身了。

史湘云落難和獲救的過程是很曲折的，因為她是犯了政治大罪家族的子女，按照規(guī)定，要被變賣或者沒入宮廷或者賞給別的權臣貴族當奴隸。這在前八十回的伏筆伏線和脂硯齋的批語中也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比如賈寶玉生日宴會上大家說酒令，史湘云說的是：

奔騰而澎湃，江間波浪兼天涌。

須要鐵索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

一派驚濤駭浪暴風驟雨中，一只孤舟即將被吞噬，有沒有一條堅固的鐵索能把這只飄蕩的孤舟拉到岸上呢？充滿了驚險和懸念。

又比如賈寶玉曾經(jīng)和薛蟠、蔣玉菡等幾個人一起吃酒，參加的還有一個妓女，她的名字叫云兒，和史湘云名字的簡稱一樣，這是不是暗示將來史湘云也有可能被賣到妓院呢？

營救史湘云，最后幫助她見到賈寶玉的，最主要的人物是衛(wèi)若蘭，還有賈蕓和小紅。這都是脂硯齋的批語里提到的。衛(wèi)若蘭前面說過了。賈蕓和小紅這一對是《紅樓夢》里著名的“小人物”，小紅先在怡紅院侍候賈寶玉，后來又到了王熙鳳身旁；賈蕓是賈寶玉的遠房侄子，他很會來事，由于賈寶玉說了一句玩笑話說像我的兒子，他就順竿爬，認寶玉為自己的干爹，他又給王熙鳳送禮，謀到了在大觀園管理花草樹木的差事。賈蕓和小紅都是能自我奮斗的，在戀愛上也很有主動性，通過一條丟了的手帕，兩個人就眉來眼去勾搭上了。這些情節(jié)都是伏筆，暗伏家族敗落后這兩個人將發(fā)揮重要作用，幫助落難的賈寶玉和王熙鳳。

賈蕓和小紅不僅自己精明強干，還有一定的社會關系和活動能力，比如賈蕓的鄰居醉金剛倪二，是俠義之人，也就是江湖社會的老大，他手下還有馬販子王短腿什么的。這在前八十回都寫過。脂硯齋的批語里明確說賈蕓和小紅在八十回以后將“大有一番作為”，就是在抄家以后幫助賈寶玉和王熙鳳等人。他們幫助賈寶玉，一個最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幫助賈寶玉和史湘云會合、結合。

這也有很微妙的“草蛇灰線”做伏筆。首先是賈蕓的名字“蕓”，就有意和史湘云的“云”互相照應，當然 “蕓”有草字頭，這是賈家第四代起名字的家族法規(guī)，但這個草字頭也就代表了花草樹木，所以賈蕓的工作是管理養(yǎng)護大觀園的花草樹木。而金陵十二釵，無論正冊還是副冊又副冊，都是用花來象征的，重要的女兒都有特定的花卉做象征物。所以賈蕓養(yǎng)護大觀園的花草樹木這個工作本身，就暗示他是個“護花使者”，是大觀園女孩子的救星。

史湘云的象征花卉是什么呢？大家都知道是海棠花。大觀園的小姐們搞文學社團，第一次就叫海棠社，歌詠白海棠。由頭就是賈蕓“孝敬”了賈寶玉兩盆白海棠花！而這第一次的海棠詩社，卻先后出了三個冠軍。先是大家評論林黛玉寫的詩藝術水平最高，應該當冠軍；但李紈說薛寶釵的詩思想境界更好，所以定了寶釵是冠軍。再后來遲到的史湘云卻一下子就作了兩首，而且博得大家一致叫好，說真是不枉起了海棠社作了海棠詩。無論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史湘云都是后來居上，是真正的海棠詩冠軍。賈蕓前面送了兩盆白海棠給賈寶玉，到了后二十八回，他卻要送白海棠象征的史湘云呢。這就是“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的伏筆。

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前后三個海棠詩冠軍這個情節(jié)本身，也暗伏了賈寶玉愛情婚姻三部曲的先后順序：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史湘云的第二首海棠詩開頭說：“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墻角也宜盆。”蘅芷和蘿薜，不就是薛寶釵住的蘅蕪苑嗎？第二句的“墻角”不就象征敗落以后住在茅草房里嗎？這兩句詩其實就是伏筆史湘云繼薛寶釵之后嫁給了落魄的賈寶玉。

周汝昌先生研究，史湘云和賈寶玉是“漁舟重聚”，就是兩個人在經(jīng)歷了抄家的長久不知音訊后，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只漁船上。那么，這樣說的根據(jù)是什么呢？首先，史湘云的雪天聯(lián)句中有這樣的句子：“野岸回孤棹”“池水任浮漂”，是在水上漂流。而有一次賈寶玉穿戴著北靜王給的蓑衣斗笠去看林黛玉，林黛玉開玩笑說賈寶玉像個漁翁，賈寶玉說趕明日我也給你弄一套，林黛玉笑著回答說穿上自己不就像個漁婆了？說完以后意識到和前面說賈寶玉像漁翁連起來了，成了夫妻的比喻了，很不好意思。周先生說這個情節(jié)真正隱伏的“草蛇灰線”，其實是后二十八回賈寶玉和史湘云在船上重逢，是“漁翁”和“漁婆”，因為林黛玉早早就死了，而史湘云和林黛玉是兩個“湘妃”，可以互相替代。

那么把這些單項的情節(jié)串起來，就是這樣一個故事輪廓：八十回后在朝廷兩派政治力量的角斗中，賈母的娘家史家首先被抄家了，史湘云也落難了，落難的具體情節(jié)當然有各種可能性。衛(wèi)若蘭偶然碰上了史湘云，發(fā)現(xiàn)她佩戴的金麒麟和賈寶玉給自己的那個金麒麟是一對，就“行俠事”，想辦法營救史湘云，而賈蕓和小紅也通過醉金剛倪二等江湖社會的力量參加營救。經(jīng)過種種曲折，早就結束了和薛寶釵的婚姻而當了和尚的賈寶玉，這時也還俗了，在眾人的幫助下，終于和史湘云在一只船上相見了，歷經(jīng)苦難滄桑的兩個青年男女哭著擁抱在了一起。

王湘浩先生提出了一個觀點，說史湘云先嫁給甄寶玉，后來才轉(zhuǎn)嫁賈寶玉。第五十六回剛過了全書盛衰轉(zhuǎn)折的中節(jié)點，就有江南甄府的幾個婆子到賈府送禮問安，是深長的隱喻，就是假去真來，榮華富貴即將結束，破敗毀滅馬上降臨。甄家的婆子見到了賈寶玉，驚訝和自己家的甄寶玉如出一轍，后面就有賈寶玉和史湘云議論這件事情。史湘云說藺相如和司馬相如同名，孔子和陽虎同貌，賈寶玉說那怎么我和甄寶玉既同名又同貌呢？史湘云沒的答對了，就笑說：“你只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蓖跸壬f，這是反彈琵琶，其實是暗伏八十回后佚稿中，史湘云先和甄寶玉發(fā)生情緣故事，后來才到了賈寶玉身邊。聯(lián)系賈元春歸省時點的四出戲讖中《邯鄲記》“仙緣”一出“伏甄寶玉送玉”，把“送玉”理解為送人，是甄寶玉送賈寶玉到史湘云那里嗎？如果把“送玉”之“玉”理解為通靈玉，是否甄寶玉把通靈玉送給史湘云或者送還賈寶玉，而促成他們二人大劫難后的會面復合呢？

前面講賈寶玉結局之謎時說過，賈寶玉和史湘云結合后，后來又當了道士，道士是可以有家眷的。史湘云最后的結局就是和賈寶玉一起，閱讀研究道家的經(jīng)典《莊子》，回首四大家族從繁華到毀滅的歷史，而達到了對人生意義的一種深刻感悟。所以預言史湘云命運的《樂中悲》曲子最后說：“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shù)應當，何必枉悲傷?！奔t學研究者考證得很詳細，“才貌仙郎”就是指賈寶玉，他的前身是神瑛侍者，當然是“仙郎”?！敖K久是”是“畢竟是”的意思，不是“到頭來”的意思，就像賈寶玉自我解嘲說自己“終久是個糊涂心腸”（第四十九回）中的“終久是”。所以《樂中悲》的意思是史湘云在經(jīng)歷了抄家等巨大苦難后和賈寶玉在一起，是樂中有悲悲中有樂，想通了這是命運因緣，要站在歷史的高度高瞻遠矚，要有一種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對經(jīng)歷過的苦難要看得開，不要再“枉悲傷”了。史湘云的性情本來就是曠達豪爽的，再加上對《莊子》的深度閱讀理解，當然境界更高了?！皹分斜辈皇嵌司凼缀笥址质值摹皹泛蟊保窍嬖坪蛯氂裨谝黄鸶械叫腋？鞓?，雖然經(jīng)歷過各種災難的悲哀總是縈繞在心頭，引發(fā)感慨，悲中有樂，樂中有悲。但賈寶玉和史湘云終于達到了更高的人生境界，最后是在一起“證情”，也就是“情不情”，這是曹雪芹要傳達的一種人生覺悟、價值導向。

后二十八回佚稿史湘云結局：

抄家劫難出生入死；重會寶哥共讀莊子；回首海棠怡紅快綠。

后四十回續(xù)書史湘云結局：

形影久已模糊；傳言姑爺病死；又添守寡節(jié)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