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曉東
那些相信自身可以掙脫智識性影響(intellectual influence)的實干家們,實際上通常只是某些故去經濟學家的奴隸[1]。
實際上理論與實踐之間有著深刻的互動關系,我們碰到的問題并不是書讀的太多,而參與實踐太少,也不是參與實踐太多,而讀書太少。我們碰到的問題是兩個方面都太少了……在整個20世紀,實踐并不只一個行動的問題,而且也是一個理論問題[2]。
百花爭鳴的景觀設計理論(例如文化傳承、場地、地域主義、可持續(xù)性和身份認同等)之于當下風景園林學已經成為了普適性的理論話語,此種情形利弊皆備①。從消極層面上說,一方面,資本市場的極速擴張所帶來的建設浪潮,很大程度上壓抑了其他的、深層次的理論思考的可能性。景觀設計與理論之間的聯(lián)系性、獨立性和有效性不再成為業(yè)界關注的重點,似乎唯一重要的事情變成了:理論能否成為一種修辭使得設計具備救贖、玄妙、內醒、底蘊、親民等屬性②。在此情況下,外在環(huán)境決定了內在意識,設計師甚至毫無內疚地放棄了探索設計的建造和內涵等議題。另一方面,學術研究常常默認了約定俗成之事,總是在有限的閾值內進行摸索,加之,揭示隱秘事物又需要獨特的敏銳性和思辨性[3]③。故而,學術研究者有意或無意地強化設計與理論之間單向關系,既坦然地放棄了更深層次的智識性思辨的探索,又失去了進一步反饋設計實踐的可能性。在此境況下,那些看似具備“普適的和絕對正確的”理論類型,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充斥著“同化和霸權的”屬性④,它們壓制了其他探索的可能性,并且常常交織在一起呈現(xiàn)出模糊的美學概念,共同擾亂著景觀設計的實踐和內涵。如何在梳理設計與理論之間關系的前提下,一定程度上破除此消極局面,進一步雙向地探索景觀設計及其理論,該問題意識構成了本文寫作的初始動機。
上述的困境部分源于各種事實之間的相互錯位,具體來說,景觀設計與理論訴求之間存在著不對等的情況,而且這種錯位所產生的模糊性越來越困擾著設計和研究。前輩關于古典園林的創(chuàng)造性研究以及當代的多元理論形式,并不能滿足粉飾設計群體的集體欲望。這種現(xiàn)實導致了3種后果:情感上,既有的理論類型沒有獲得足夠的珍視;意愿上,進一步的探索又舉步維艱;行動上,不得不半信半疑地運用著那些理論⑤。在一定的程度上,情緒的落差和行為的矛盾又反過來誘發(fā)了設計師癡迷和渴望形而上的炫酷理念。不過,問題的關鍵在于,這種高深的理論既不能在缺少思辨性的前提下輕易獲得,又不能直接地運用到設計實踐。至此,最終的局面變成了:現(xiàn)存的“低級理論”既不能滿足設計實踐對于“高級理論”心理渴求,也不能直接實現(xiàn)具體操作上的運用;反之,“高級理論”又不能輕易地通過批判性研究,獲取某些具有設計效力的“低級理論”。上述錯位所導致的某種集體性迷失,皆由設計與理論之間的復雜關系所引起,此點恰是本文處理的具體對象。
因此,本文在景觀設計歷史的粗略觀察中設定理論與設計之間存在著3種關系:闡釋、自治、互設[4-5]⑥。初步而言,闡釋關系強調設計與理論之間維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自治關系強調設計與理論之間保持完全的獨立性,互設關系強調設計與理論之間存在著相互轉化的機制(后文詳細解釋每一種類型)。在清晰分辨和論述每一種關系的基礎上,本文期待能夠產生3種相應的效應:1)設計師既不會輕易混淆三者的適用范圍,也不會盲目地追求形而上的內涵,更不會無視互設理論直接的效用,轉而以堅定的姿態(tài)轉向特定的理論類型,有效地避免欲望的陷阱和邏輯上的錯置。2)研究者不再對自治性理論置若罔聞,使之成為一種獨立的景觀設計的知識類型。這種類型一方面能夠積極大膽地開拓景觀設計的理論維度,另一方面,還可以間接地反饋設計實踐的諸多潛質。3)闡釋性理論能夠從自治和互設兩種類型的干擾中抽離出來,更為清晰地界定自身的邊際范圍,這既能為設計實踐提供更廣泛的價值賦值,還可以直接提升景觀設計的深度和廣度,甚至進一步探索景觀設計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在此基礎之上,景觀設計與理論之間既保持著明確的關系,又維持著清晰的結合關系,或中立,或互惠,或支撐,或排斥,或交叉,最終同時促進景觀設計的智識性文化探索,以及提升功能性的社會服務。
當下的學界時常聽到此類言論:由于景觀設計偏向于實用性和藝術性⑦,秉承生態(tài)效應和功能至上,因而理論思辨在一定程度上是無關緊要的。該論斷可能由3種價值判斷造成,首先是逃避主義,既不愿承認景觀設計理論之薄弱,也選擇忽視這個基礎性議題。歷史事實造成的理論差距如此之大,以致于大家似乎默認了其具有不可追趕的特點。其次是現(xiàn)實主義,即當下的時代危機要求(也必須)從事具有絕對效用的設計,這使得實用性完全壓制了景觀設計的理論思辨。最后則是一種預言主義的姿態(tài),未來的景觀設計的理論應當與實踐保持著密切的關系而非走向絕對的理論化狀態(tài),此判斷頗受建筑設計理論思潮的影響。無論這3種判斷出于何種自身的緣由,它們都有意無意的釋放了一個危險的信號,即景觀設計的理論思辨是時候終結了。在正式討論之前,我將就此種傾向展開簡單的論述,以便更詳實的辯護后文關于3種關系的區(qū)分。
實際上,終結這個詞的修辭價值遠遠地超過了其描述的真實性,它本身就帶有著夸大其詞的屬性。福山(F. Fukuyama)的歷史終結論,并未導致世界的崩塌,丹托(A. Danto)斷言藝術史的終結既沒有表明藝術活動的停止,也沒有預示書寫藝術史活動的不復存在[6]。終結不僅意味著主觀預測未來的趨勢,更暗示了該種判斷是基于相對客觀的歷史事實。終結的言外之意是某個事物達到過巔峰之后便逐漸趨于消解。不過,景觀設計的理論思辨一直處于公認的薄弱狀態(tài),巔峰一說則無從談起[7]。在此,景觀設計理論已經終結了,這種言論本身就存在著不可調和的內在邏輯矛盾,換言之,一個從未經歷過高潮的歷史過程根本不能用終結(必須經歷過巔峰)來描述。至少,從終結的詞義來說,景觀設計的理論狀態(tài)目前還遠遠談不上終結。
1 柏林弗里德里希大街項目,炭筆畫,建筑師:密斯Mies van der Rohe Friedrichstrasse project, charcoal drawing, 1919
其次從專業(yè)發(fā)展的角度來說,大約在千禧年(2000年)的時候,庫哈斯(R. Koolhaas)、奧克曼(J. Ockman)、斯皮克斯(M. Speaks)、蘇摩(R. Somol)以及貝爾德(G. Barid)等學者倡導后批判主義的建筑思潮,激進地批判了建筑理論總是處于晦澀難懂、形而上思辨的局面之中,他們抗議理論與實踐之間聯(lián)系的弱化,進而宣揚一種與設計直接相關的實用主義立場[8]。但是這里隱含的前提條件是,塔夫里(M. Tafuri)、艾森曼(P. Eisenman)、海斯(K.Michael Hays)等人發(fā)展的批判性建筑理論,已經具備了相當成熟的歷史過程(圖1)[9-10]。無論批判主義建筑理論陣營的內部存在著多么大的差異,但是后批判性主義卻認為前者已經釋放了全部的內在能量,也失去了當今指導建筑實踐的價值基礎。建筑理論終結的說辭是建立在“之前的理論過于繁盛”的歷史基礎之上。況且,后批判主義是否徹底地戰(zhàn)勝了批判主義,建筑理論是否應該終結,這個命題依舊處于懸而未解的狀態(tài)[11-12]。由于景觀設計理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建筑領域的深刻影響,倘若景觀設計將建筑理論的終結視為一種有效的經驗,并以此來宣稱景觀設計理論也終結了,那么,這不僅只是一種盲目的經驗判斷、隨意的借鑒,更是一種不負責的現(xiàn)實推脫行為。
當各種理論思潮高歌猛進之時,景觀設計理論卻幾乎趨于集體性沉默。雖然我們無法否認景觀設計中的現(xiàn)代主義確實試圖緊跟著先鋒派的步伐,但是,其理論探索仍然流于表面,處于相當淺顯的地步[13]⑧。比如說,建筑史學家班納姆(R. Banham)在20世紀60年代聲稱,景觀設計根本就不是一種藝術,甚至算不上一個學科或者專業(yè)。景觀只是合乎風景畫的建構相似性,完全談不上自主性實踐[14]。暫且不管這種言論帶有多大程度上的時代偏見,即便于當今的景觀設計領域,此類悲觀失望的情緒也從未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緩解。甚至毫不夸張的說,此種言論可謂隨處可見[15-16]⑨。不過從本文關注的角度來看,難道這種帶有強烈責任感的怨言不正好說明了理論的終結之說是不成立的嗎?
簡言之,上述論調所引發(fā)的核心問題不在于討論景觀設計理論是否應該終結,而是應該嚴肅地、思辨地探討景觀設計理論到底如何發(fā)展,其理論功能是什么等議題[17]⑩。各種景觀設計的理論類型依舊在隱秘之處獨立地承擔著各自的功能,只是目前的狀態(tài)顯得相當復雜且充滿迷惑而已。
眾所周知,景觀乃是自然與文化的產物,換言之,景觀既是真實的物理空間,又是一種蘊含意義的概念系統(tǒng)。在此,景觀被表述成一種介于的狀態(tài)(in between)。那么,掙脫文化系統(tǒng)而單論設計和建造,可能會嚴重損害景觀設計的藝術性;若是拋棄設計和建造行為而只談概念,可能面臨著走向形而上迷宮的危機。在此情況下,景觀設計與理論存在著一種闡釋性關系(也是一種介于的狀態(tài)),與景觀之實體和概念的雙重性遙相呼應。闡釋性關系能夠(且有必要)讓設計與理論保持一種既非絕對獨立、又非完全互通的關系,使得理論能夠在適度的層面顯著提升設計的深度和廣度(反之亦然)?。
在《更偉大的完美》的開篇,美國園林史學家亨特(J. D. Hunt)表明了實踐與理論的關系是可以分離的,它們兩者是各自相互獨立的活動[18]。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亨特的態(tài)度明顯帶著某種曖昧和模糊。在后面的論述中,亨特又傳遞了這樣的信息:“理論的思辨越是深刻,景觀設計的法則就越是精細和深邃……人們通過驚奇(wonder)的方式開始了哲學化的思考。因此,風景園林的理論思考源于偉大實踐作品所誘發(fā)的驚奇”[19],這說明他并沒有任何讓設計與理論截然分開的意圖。深究片刻便會發(fā)現(xiàn),其實上亨特的立場與其說是矛盾的,不如說是相互連貫的。解惑的關鍵之匙就在于“驚奇”。若是理論家或設計師不能以驚奇的方式審視某個作品,那么景觀所具有的審美體驗就得不到瞬間激發(fā),其后的概念系統(tǒng)也會處于封閉的狀態(tài)。于是,設計與理論之間就產生了分離(一方處于壓制的境況)。若是體驗者能夠以驚奇的方式觸碰某個作品的話,那么,設計實踐就會打開那個封存的文化系統(tǒng),從而進入到無限廣闊的維度中。此處,亨特語境下的驚奇(感性的審美體驗)實際上恰好指向了景觀設計與理論的第一種關系(理性的分類),即闡釋?。
在古希臘的文化脈絡中,理論的詞源學表明了設計實踐與其宇宙觀是相互結合在一起的,在宋明程朱理學的知識傳統(tǒng)中,“理”本身就是天道秩序與道德實踐之結合物,道與器皆納入“理”之中[20]。在開啟現(xiàn)代社會之前的很長時間內,比如說象征、預言、寓意 、箴言(impresa)等眾多的精神性術語都是內在于實踐的,設計活動本身就與理論形式(文化系統(tǒng)和精神世界)保持著闡釋性關系[21-22]?。但是,從啟蒙時代開始,工具性(instrumentality)、實證主義和實用主義幾乎徹底戰(zhàn)勝了事物的象征性和隱喻性。直到了20世紀上半葉,理性主義和進步主義席卷了整個思想界,幾乎成為了所有事物的衡量標準。從20世紀的中期開始,現(xiàn)代科學的思維(特別是實用主義和生態(tài)量化)逐漸構成了當今風景園林專業(yè)的理論基礎,這導致了在很大程度上象征性和隱喻被排除在景觀設計之外[23]。除此之外,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還原論(reductionism)以及現(xiàn)代建筑空間的流動性和形式主義,也無形地強化了景觀實踐和意義之間的分離。換句話說,景觀設計受制于技術時代的種種思想和手段,不再訴諸于詩意和隱喻的力量,它們的再現(xiàn)機制以及背后的認識論出現(xiàn)了斷裂,進而使得景觀設計自身發(fā)生了意義危機。
面對上述危機,重塑景觀設計與理論之間的再現(xiàn)機制成為勢在必行的舉動了[24]。意義的回歸從根本上拒絕規(guī)則控制的技術(rulegoverned technique)轉而關注景觀設計的闡釋層面。一方面,闡釋者不是被動的觀察員,而是將景觀視為一個動態(tài)的文本,將其置于全新的解讀維度中。另一方面,更為關鍵的是,景觀不再被視為一個純粹的、孤立的客體,而被視為具有特定情境的、處于關聯(lián)的場地,它具備著集體想象、個人記憶和意義象征等屬性。在此語境下,通過具體的情境、知覺以及傳統(tǒng)“發(fā)生”(the “happen” of tradition)的方式,景觀設計就能夠發(fā)生某種特定的體驗,此種體驗背后的各種文化意義就具備了各種闡釋性(即完成了“返魅”過程)。
至少在理論層面,一旦知曉了設計與理論之間存在著確定無疑的闡釋性關系,那么,景觀設計師具備成為策劃者的潛力的同時,還能夠充當評論家、地理學家和交流者的角色。他們能夠在生活景觀中揭示某些沉默的、潛在的可能性。設計師在此探尋的是一種設計形式中存在的文化符碼和諸多潛力之間的有效對話機制[25]。上文提及的史學家亨特之于園林再現(xiàn)的論述,便是通過小斯巴達園中圖像與文字的雙重媒介系統(tǒng),探索潛在的闡釋性話語。除此之外,在設計師詹克斯(C. Jencks)的實踐中,他賦予充滿塑性的土地形式與神秘的宇宙論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從中亦可輕易地窺見設計與理論的闡釋性關系[26]。
接下來,以景觀都市主義思潮為例來進一步考察實踐與理論之間的闡釋性關系。除了宣言口號、場地之潛、綠色基礎設施、棕地等研究熱點之外,景觀都市主義的理論基礎不僅來源于奧姆斯特德和麥克哈格式的歷史溯源,更在于其具備了一套容易被人忽視的文化邏輯[27]。正如景觀都市主義的主要旗手瓦爾德海姆(C. Waldheim)所言的那樣,景觀都市主義是一種文化生產下的新生領域[28]。更加確切的說,這種文化邏輯正是后現(xiàn)代性(postmodernity)[29-30]?。眾所周知,景觀都市主義的理論陣營是極為松散的(甚至自說自話),但是,它們分享的某些關鍵概念(比如說,瞬時性、去中心化、非等級性、開放性和過程性等)恰以反叛的姿態(tài)來應對現(xiàn)代性的價值體系[31-32]?(比如永恒性、總體性、等級性、絕對性、穩(wěn)定性),而這些術語正是景觀都市主義之后現(xiàn)代立場的明證。
之后幾年,科納明確地指出了當下的都市由一種不確定的、不可預期的、過程性的、計劃性的“流動的土地”(terra fluxus)徹底代替了之前的那種明確的、確定的“穩(wěn)定的土地”(terra firma)。關于都市空間特征的表述發(fā)生了顛覆式的闡釋,而這種轉向恰好是后現(xiàn)代的文化立場。而且,在本文中,他還直接征引了哈維(D. Harvey)的觀點,以此試圖說明景觀都市主義應該重點關注時空生產的過程,科納強調景觀如何能夠在時空中發(fā)揮相應的效力,而不再僅僅聚焦于空間形式和美學的關照[33]。在此,景觀設計與其理論之間就可以被理解成闡釋性的關系(后現(xiàn)代性的文化立場乃是理解的核心),它更像是一種中間狀態(tài),既從設計本身的語境出發(fā),但是又必然地超越了簡單的解釋系統(tǒng),進而為景觀設計提供了一套相應的概念和思想。清晰地認識這種理論類型不僅僅具備激發(fā)專業(yè)內部的潛力,而且還能夠喚起于現(xiàn)代都市和社區(qū)建設的創(chuàng)新性實踐,甚至以一種積極主動的方式影響整個人類的生活體驗、精神結構和生存意義?。
景觀設計與理論之間的關系還存在著一種比闡釋性更為“激進的關系”,即自治。它強調設計與理論可以保持完全獨立的關系?。一方面,自治性能夠通過概念思辨和邏輯分析的方式,幫助我們進一步探索景觀設計實踐的本質;另一方面,自治性又可以通過景觀設計建立起某種特定的概念。若以柯布西耶的觀點而論,起初景觀就是一種概念上的存在(conceptual matter),它應該在純粹理念的范疇內進行操作。只是在被賦予物質性和現(xiàn)象世界的過程中,景觀才被不可避免地剝奪了那份純粹性[34]。換言之,景觀設計能超越自身的實踐范疇從而被提升到知識創(chuàng)造的層面上,甚至可以充當一種探求世界、揭示真理的途徑。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自洽性并不會直接映射到設計之中,而是以一種迂回的、間接的、延遲的方式發(fā)揮著效應。
建筑理論家肯尼迪(A. Kennedy)和海斯在最后一期《裝配》雜志(Assemblage)中,以一種頗為自信的語氣說道:“一方面,理論對于現(xiàn)在的建筑可能是無用的,或者,對于它們來說是某種錯誤的判斷,但是,理論所揭示的建筑知識卻可能在將來發(fā)揮重要的作用。理論文本為我們提供那些被隱藏起來且不可觸及的事物,它并非向我們展示一種具體的再現(xiàn),或者一種指導性路徑,而是探索隱秘于我們能力之外的、超越當前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的、介于在我們學科和話語之內的斷裂和黑洞”[35]。他們堅信理論之于建筑價值的永恒性,恰恰由于此種信念才不會擔憂理論的瞬間無效性,更不會過分憂慮超越設計層面的理論漫游。
試想一下,如果按照杰里科爵士的場地實測或者科夫林(D. Cofflin)的圖像學理論來理解歐洲園林的話,那么,當我們置身于美第奇莊園之時,低頭俯視精雕細琢的植物紋飾和雕塑,平視韻律感十足的幾何空間形式,遠眺郊區(qū)的良辰美景,即便我們調動個體記憶和經驗的儲存庫,那么,整個體驗無非就隱喻性、整體性、韻律感以及心曠神怡等[36-37]。比例和諧、幾何構成、王權象征、神話隱喻、自然之美等特征構成了文藝復興和古典主義時期的園林話語,對此,我們鮮有疑慮。但是歷史學家維斯(Allen Weiss)卻試圖把矛盾性、綜合性和對立性等屬性視為西方景觀設計起源以及基本的結構原則,“園林歷史學家通常探討的和諧共存、形式主義和風格終結等特點,實際上掩飾了構成大多數(shù)園林本質的諸多屬性,例如不一致性、異質性和概念上的錯綜復雜性”[38]。在某種意義上,維斯通過理論建構直接顛覆了之前我們對于文藝復興時期園林本質的理解。
當我們面對某種約定俗成的景觀設計認知的時候,自治理論具備了突破內容邊界的效力,從而提供另外一幅完全不同的知識圖像。此處,我們不僅僅關注自治理論的功能,也對自治理論的生產機制和過程饒有興趣。維斯推崇的矛盾性和對立性,主要是從文藝復興初期的人文主義者關于形而上的思想系統(tǒng)中分析出來的。文藝復興時期學者庫薩努斯(N. Cusanus)在《論有學識的無知》中強調了對立共存(coincidence of opposition)之于形而上學的重要性。隨后,人文主義者費奇諾(M. Ficono)表明了維納斯女神實際上包含著兩種矛盾的類型[39]。故而,感性與理性、神性與獸性、表象與本質之間的對立性普遍滲透到當時的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40]。維斯正是通過在宇宙論、形而上學、藝術的知識體系中發(fā)現(xiàn)了各自理論上的共通點,從而將其進一步運用到園林的解釋之上?。那么,景觀與超越景觀領域之間所設定的知識子集,就可能體現(xiàn)了景觀設計與理論之間的自洽性關系。
回到景觀設計實踐中,景觀作為一種空間類型,不再僅僅被當成某種有待建造的、靜態(tài)的客體,而且還應被視為一種思辨的工具,它能夠承擔一種思維框架的功能,反饋出特定的相關知識[41]。 倘若以一種肯定的語氣聲稱景觀是一種探索知識的工具載體,或許大多數(shù)人都會持反對意見。不過,文化理論家詹明信(F. Jameson)則會堅決擁護此論調,建筑師伯納德·屈米也能夠給予一定的正面反饋,景觀理論家科納也可能隨聲附和,雖然我們必須承認這種自洽性關系的維護確實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困難[42]。在討論具體建筑的時候,詹明信以波特曼(J. Portman)設計的伯納文圖勒酒店(Westin Bonaventure Hotel)為具體分析對象來探索后現(xiàn)代主義的文化邏輯。這棟酒店沒有殘留任何空空蕩蕩的現(xiàn)代主義空間,整個建筑好像一下子被塞滿了。透視感和體積感也都失去了效力,沒有任何的距離感,空間深度也被壓縮了。觀者身處一種“超空間”(Hyperspace)之中,時刻感受到一種迷惑的滲透感。在詹明信的動機中,酒店建筑只是一種分析工具,通過對它的解讀,詹明信論述出后現(xiàn)代特有的知識形式,即一種人類無法輕易辨識出自身的定位坐標,失去了識別周邊環(huán)境的能力,也頓時失去了描繪周圍世界圖景的直覺,人與環(huán)境之間被一種神秘的空間所分離了[43]。
建筑師伯納德·屈米則說得更加直白,“建筑學不是形式的知識,而是知識的形式”[44]。正是以此種見解作為思考出發(fā)點,才使得屈米在拉維拉特公園中運用了“不同空間的確定性經過相互疊加之后具備了不確定性的事件”等概念測度和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景觀設計的知識邊界,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他為何能夠從472份競賽當中脫穎而出。雖然庫哈斯與屈米的建筑理論路徑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性,但是他們的共性在于:在第一個實踐作品建成之前,他們兩人(當然也包括阿爾多·羅西、艾森曼等建筑師,以及科納等風景園林師)都持續(xù)地、獨立地探索理論(與實踐保持的就是一種自治性關系)幾乎達20年之久。庫哈斯通過建筑和城市作為思考的工具,思考了彼時土地開發(fā)、資本積累、消費主義所具備“擁擠文化”的特征,并且以醫(yī)學術語腦葉白質切除術(Lobotomy)來描述建筑的表皮與內部活動之間的相互分離,從而增進了建筑學關于內外空間直接對應的全新理解。
景觀設計與理論之間的闡釋性和自治性皆具有傾向于掙脫實踐本身的特點(只是程度上存在差別),與之相反,互設性則強調具體的設計操作,能夠為設計提供具體的方法和原則,直接且無縫隙的參與設計過程[45]?。比如說文藝復興時期的透視法則能夠直接幫助建筑師再現(xiàn)客觀世界,又如阿爾伯蒂之于場地的處理策略,亦是典型的例證。地形的高低、周邊環(huán)境的關照、建筑的位置經驗、各種要素之間關系的布置,視線的引導、身體的移動等,都能夠通過設計活動的具體操作,滿足特定的自然法則和美學目標[46]。就西方現(xiàn)代景觀設計而論,哈普林(L. Harpring)在羅斯福紀念園中的敘事結構和哈格里夫斯(G.Hargreaves)通過模擬生態(tài)過程設計的公園皆是明證,而西蒙斯(John O. Simonds)關于場地的設計原則,或許更是此類關系中最為突出的代表之一[47]。在某種程度上,關于中國古典園林的現(xiàn)代研究可以概括成一部關于互設理論的學術研究史,中國園林成為武器庫,能夠為現(xiàn)代建筑提供實用性的功能指導。比如說,觀者與觀景距離和景點高度之間的比例,就能夠直接決定了游賞的體驗(該審美體驗能夠憑借設計的精確尺度塑造而成)?。
后世關于方塔園的評論曾經指出該設計滲透著逸散、超越性、非功利性、時代和歷史意識等特點,不過,我們也能輕易看到諸如“曠與奧”等設計手法之于具體空間的營建。在《組景芻議》中,一方面,馮紀忠以圖解的方式將景外視點和景中視點串聯(lián)起來,通過靜觀與動觀作為分析的著力點,強調身體移動捕獲空間感受的殊異。另一方面,他以柳宗元的詩句“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作為研究載體,把古詩中的空間感受轉譯成具體的組景設計,使之而“與古為新”。換言之,馮紀忠分析了觀景感受的兩種模式,并且將它們結合起來,凡欲其顯的則引之導之,凡欲其隱的則避之弊之,從而構成頓挫抑揚富有節(jié)奏的美好的段落。組景設計的基本內容主要在于曠奧的結合,即在于空間的敞與邃的序列[48]。方塔園中塹道之“奧”與彈街石之“曠”形成了明顯的對偶,方塔的建筑群之“奧”與對面的湖面、疏林草地之“曠”又是另一個層次上的對偶。在此,馮紀忠的意動空間理論便能為景觀設計提供直接且具體的指導原則。
在另一個相似但又迥異的路徑上,朱育帆于2007年發(fā)表的一篇理論性文章中指出,“三置論”(并置、轉置、介置)是其10年鉤沉之思想總結,這篇論文旨在總體上體現(xiàn)景觀設計的結構性原則。并置具體指在一塊具有文化遺產價值的場地中尋求原有價值與時代價值的共存,轉置指的是通過將場地內的文化基因轉變成另外一種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文化類型,介置則憑借時代文化使場地內外多元文化達到新的共生[49]?。雖然該理論的深層次關懷是基于中國文化傳承的議題,但是朱育帆通過拓延了文物保護的3種策略(整舊為新、整舊如舊、新舊并置),探討了“三置”的概念、特性、原理、類型的界定及其相互關系。該理論為場地設計提供了一種具體的操作方式,建立一套景觀設計的方法策略。它表明在設計活動介入場地之前,設計師就應該明確與原有基址之間到底應該維持一個什么樣的關系。三置論能夠作為一種設計策略,清晰且明確地為設計的具體操作提供了指導和建議。
本文一共涉及3個部分的論述。首先,在當代中國風景園林領域中,行業(yè)實踐和理論探索都顯露出一定程度上的乏力,澄清設計與理論之間存在著混亂的關系(假定它能夠直接地加深專業(yè)困境的認識、間接地緩解此種境況)是本文的寫作動機。其次,本文針對學界內某些漠視理論傾向,駁斥了“景觀設計理論應該終結”的觀點。最后,闡釋性、自治性和互設性作為設計與理論的3種關系,分別給予相應的描述性陳述。雖然本文的出發(fā)點是區(qū)分設計與理論的3種關系,但是我們并不能忽視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性。在一個設計之中,通常同時包含著3種理論類型,在很大程度上它們之間并不能截然分開,而且互設的設計理論能夠蘊含著潛在闡釋性或者自治性。3種關系的劃分存在著簡化理論類型的風險,它們之間并不存在孰優(yōu)孰劣的絕對價值判斷?。
實際上,闡釋性、自治性和互設性3種關系根本不是(本文也無意試圖作出)某種科學的、系統(tǒng)的分類,甚至也算不上合理的分類。選擇此種分類是鑒于專業(yè)內部的問題意識所驅動的,而且粗略的分類本身就不是本文的目的,其真正的意圖在于為風景園林提供一種認識設計與理論的潛在關系的可能性,在此基礎上繼續(xù)探尋某種特定的想象性建造。
這種區(qū)分更像是從外部的視角看待設計與理論的關系,不過,當下存在著一個更加內在的視角來幫助我們進一步審視兩者的關系。景觀設計作為一種獨立的子學科,它自身存在著與普通科學和人文科學本質上的差異,近年來頗為熱門的“設計學”的路徑(不同于“科學”與“人文”)則是一個值得引起廣泛重視的選擇可能[50-51]?。在此,景觀設計如何反饋到知識系統(tǒng)的內在機制之中,就成為了設計學研究的思考重點。景觀設計實踐(praxis)是以知識為先導的行為,它是在一個概念、圖像、公眾參與、建造、體驗的實施過程(process of practice)中,引導了原來知識的某種變化、發(fā)展和拓展。這種路徑(通過設計的研究)不僅提供了一種景觀設計與理論的潛在共謀關系,而且還能提升理論家獨立的介入實踐(而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只能以景觀設計師的作品和反思作為依據進行理論的建構和批評的寫作)的可能性[52]。設計師和理論家能夠在設計研究的框架下從事獨立的工作,共同承擔起致力于含有特定批評效應的知識生產。簡言之,區(qū)分僅是初始一步,深入的探索必然瓦解此種區(qū)分,這恰是其意義所在。
致謝:
本文的構思和寫作得益于清華大學景觀學系李樹華教授的鼓勵和幫助,特此致謝!感謝3位匿名審稿人給予本文的具體修建性建議,同時感謝港中文孫宇璇閱讀并修改了本文的初稿。
注釋:
① 此處,較之幾十年前的理論類型而言(以空間組合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我們無法否認這些理論類型在極大程度上提升了景觀設計的廣度和深度,也不可能無視聚集在這些理論旗幟下的實踐作品所具有的顯性或隱性的社會效力。故而,在其積極的層面上,本文首先對此理論類型(以及其產生的效應)持有一種尊重的基本態(tài)度。
② 需要強調的一點是,本文沒有任何意圖從本體論的角度論述設計與理論孰優(yōu)孰劣,誰是第一性,到底誰更重要的問題,也與海德格爾之“實踐先于理論之實用主義”的立場沒有任何的關聯(lián)。本文的關注點乃是“兩者的關系”,以及在風景園林領域中,這種關系所蘊藏的潛在效應。
③ 換句話說,習以為常的事情總是掩蓋著諸多神秘和潛力,比如說法國哲學家朱利安所言:“我們經常使用‘良機’與‘虛待’這2個詞……正因為我們把這兩個詞視為日常用語來使用,所有我們輕易地使用它們而沒有想要多加留意,沒有讓這兩個詞帶有任何理論基調,因此也不期望能夠從哲學中找到出口”。再比如說,英國建筑理論家埃文斯(Robin Evans)在建筑物與制圖的關系之間展現(xiàn)出了常人無法企及的洞察力,正是這種品質才決定了它能夠發(fā)現(xiàn)背后隱藏的秘密,見參考文獻[3]。哲學研究和建筑理論研究如此這般,想必在景觀設計中亦是如此。
④ 雖然此處征引了“同化和霸權”,但是它們在本文不帶任何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本文將那些理論描述成具備“同化的和霸權的”屬性,旨在強調若是泛泛而談那些盡人皆知的理論,存在著單一性和教條性的束縛。它們在無形中可能令設計師和研究者陷入某種心安理得而又動蕩惶恐的雙重狀態(tài),一種同時之于理論和設計的漠然狀態(tài),進而產生一種停滯不前的現(xiàn)狀。
⑤ 某個表面上看似合理的選擇實際上正是真正困境之源,只是自身處于溫和的環(huán)境中渾然不覺而已。對此種困境的漠視進一步阻礙了事物本身的發(fā)展,比如說,很多設計師在不同程度上把設計感悟和人生價值當成了設計理論,此種見解非但對景觀設計的探索毫無益處,甚至還會傷害景觀設計作為一門藝術學科的尊嚴。
⑥ 實際上,不同學者的論述角度存在著極大的差異,這使得理論類型也具有很大區(qū)別。例如說,斯沃菲爾德(S.Swaffield)將景觀設計理論分為3種:描述性(descriptive)、闡釋性(interpretative)以及批判性(critical),見參考文獻[4]。墨菲(M. Murphy)將理論分為兩種類型:實質性(substantive)和過程性(procedural),前者屬于知識理論范疇,后者則屬于具體規(guī)劃設計的操作范圍,見參考文獻[5]。所以,本文所做的3種區(qū)分類型,既不是正確的類型劃分,更不是唯一的類型,而是僅僅基于所述議題的有效性而設定的。
⑦ 實際上,藝術性之于景觀設計的價值判斷從未減弱,景觀設計作為一門藝術的專業(yè)認同也沒有受到任何的減損,但是當下景觀設計的藝術性無論從建造的層面還是從歷史書寫或理論思辨的層面,似乎都趨于沉寂了。此處,高聲疾呼的亢奮口號與停滯不前的低迷探索之間存在著相悖的現(xiàn)象。在此情況下,實用主義思潮結合其他的理論風潮(比如說可持續(xù)性)無論在設計操作層面還是學術研究層面,都獲得了主流的專業(yè)共識。
⑧ 國內景觀設計界頗為熟悉的彼得·沃克的極簡主義的景觀風格,其實與極簡主義的藝術源頭相去甚遠。景觀設計的極簡主義流派,并沒有積極溯源塞尚式的理論根基,也沒有探索康德意義下景觀形式自主的可能性。極簡主義的理論根源在于探索繪畫本質之物性(object),強調“反再現(xiàn)(anti-representation)、反透視(non-perspective)”等特點,也極力排斥任何的隱喻性和象征性,見參考文獻[13]。有的學者甚至以簡潔形式傳達出來的氛圍作為沃克設計的評判標準,這種解釋似乎變得南轅北轍了。
⑨ 美國景觀理論家戴明(M. E. Deming)曾說過,最近十幾年她并未遇到過具有影響力的景觀設計理論著作,見參考文獻[15]。法國景觀設計師莫塞(Sebastien. Marot)也說道,當今法國的風景園林和園林設計的主體理論的缺席,這種情況應該被強烈譴責,見參考文獻[16]。
⑩在有限的、充滿洞見的論述景觀設計理論的文章中,科納(James Corner)表明了景觀設計的理論功能具有一種令人迷惑的矛盾性。一方面,理論本身不會尋求一種穩(wěn)定的和諧狀態(tài),它時常扮演著與舊事物實現(xiàn)斷裂的角色。這種理論類型充斥著批判性的特征,它充當了特定的催化劑,培育了新思維,并且還能夠不斷地探測景觀設計的邊界。另一方面,理論沒有試圖謀求相應的突破性認知,也不表現(xiàn)出任何的激進性。這種景觀設計理論的目的是為實踐提供一個穩(wěn)定堅實的基礎、有效的結構和設計原則。前者具有抵抗性,具備了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內在機制;后者則具有順從性,表現(xiàn)出一套穩(wěn)定法則所具有的控制力,見參考文獻[17]。在本文的立場上,科納的困惑并不存在,本文不將迥異的理論功能看成對立的(且不帶有價值判斷的主觀傾向),它們之間的關系應該在進一步澄清的基礎上保持著各自的獨立性。
?此處強調“適度的層面”主要是指理論與設計必須保持一定的關聯(lián),并未彼此完全的脫節(jié),不過,它們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闡釋理論不是對設計進行直白且淺顯的描述,而是具備特定的文化坐標和概念系統(tǒng)。
?闡釋性可以描述成一種若即若離的、不易獲知的關系,因為這種關系的支撐體系是某種特定的文化系統(tǒng)。下文主要處理兩個議題以表明設計與理論之間的闡釋關系,其一,園林祛魅之后的意義回歸;其二,景觀都市主義的文化邏輯。亨特的關注點是如何在景觀設計中尋覓到逐漸消逝的再現(xiàn),而“返魅(意義回歸)”恰恰就是闡釋理論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見參考文獻[18]。
?因東西方的古代思想傳統(tǒng)之區(qū)別,故而設計與理論之間的闡釋關系也存在著本質區(qū)別。在此,特用“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表明西方思想之路徑,而以“呈現(xiàn)(presentation)”來表明東方之路徑,以避免諸多的概念誤用。兩者之間等價關系所產生的負面影響,見參考文獻[21]。
?藝術和文化領域內的后現(xiàn)代主義(modernism),以及哲學和社會理論中的后現(xiàn)代性(postmodernity),其概念和內涵在不同的學科中呈現(xiàn)出截然迥異的景象。況且,后現(xiàn)代主義的概念自身還存在著各種矛盾之處,見參考文獻[29]。本文遵循著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談論建筑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路徑,景觀都市主義堅決排斥保守型后現(xiàn)代主義(postmodernism of reaction),即我們所熟知的文丘里(R.Venturi)式的歷史復古主義,以及上文提及的詹克斯的意義探索,它們選擇了抵抗型的后現(xiàn)代主義(postmodernism of resistance),即屈米式的空間之解構,側重于探索文化所在的社會和政治聯(lián)盟,見參考文獻[30]。
? 莫森塔法維(M. Mostsfavi)的景觀都市主義立場同樣滲透著清晰的后現(xiàn)代痕跡(incomplete, uncertainty,unexpected and divesity),他援引了法國哲學家伯格森(H.Bergson)和德勒茲的綿延性理論(duration)來論證景觀隨著時間而展現(xiàn)出的持久性的改變,場地中的不可預測事件的發(fā)生,見參考文獻[31]。與此同時,科納(J. Corner)也引用了德樂茲的非等級化、無中心的塊莖理論(rhizome)等后現(xiàn)代觀點來論證景觀都市主義的技術再現(xiàn),此又是一例證,見參考文獻[32]。
?當代中國的景觀設計在遭遇西方世界的整體轉向之后,自覺地產生了一系列的刺激和回應,整個業(yè)內對于理論的態(tài)度顯得相當?shù)睦暇毢统墒?。特別從2000年左右開始,中國景觀設計理論就開始表現(xiàn)出綜合性和整合性的特點(無論這種特點是來自于自身的歷史傳統(tǒng),還是以開放的態(tài)度來面對西學,抑或源于對當代現(xiàn)實的冷靜分析)。泛化的文化、藝術與生態(tài)等理論之間的融合,從根本上就能夠有效地規(guī)避了種種的批判性的爭議。不過,景觀設計探索潛力的困境恰恰就來自于此。比如說,生態(tài)的技術實用性在某種程度上壓制了自身的文化再現(xiàn)機制,也在很大程度上抑制景觀設計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而且,景觀在何種程度上是藝術性的,在何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象征性,有沒有可能發(fā)展出一套反再現(xiàn)的設計理論等議題,似乎都沒有經受過嚴格意義上的理論分析,而這些議題恰恰可能是未來景觀設計的研究潛力之一。
?自治性并非在景觀實踐與理論之間劃分出絕對的界限,而是強調理論的建構憑借設計活動(包括文字、圖像和建造3個系統(tǒng))為觸發(fā)媒介,通過邏輯分析的方式,從而轉向一個完全不同的話語體系。它的目標是擴充原有的知識體系和機制。
?這里存在著一個有意思的巧合(有待進一步論證),維斯所提及的矛盾性、多元、易變、過程性等術語正好滲透出后現(xiàn)代性的核心概念,它們與上文提及的景觀都市主義的文化邏輯又能夠取得共鳴。
?此處我試圖做一個不那么恰當?shù)念惐龋菂s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各種關系的屬性。如果說,自治理論更像是“坐而論道”的、主要關心學術研究的海外新儒學的話(以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杜維明等為代表),那么,互設理論則更像是試圖建立制度的、主要關心現(xiàn)實政治建設的大陸新儒學(以蔣慶、干春松等學者)。前者采取的策略是相對的“脫離現(xiàn)實的直接介入”,而后者則全身心地“介入到現(xiàn)實的建造之中”,見參考文獻[45]。
?再比如說,童寯將古典園林的境界總結為“疏密得宜、曲折有致、眼前有景”,彭一剛則采用圖解的方式更詳細地分析園林空間的各種對比,諸如高低、藏露、虛實等手法,孫筱祥關于“孤植、叢植、群植”等設計手法,這些理論成果都可以直接運用到具體的設計操作中。
?即便朱育帆的設計所引發(fā)的理論議題遠遠超過了“三置論”本身(有待進一步研究),但是就其個人的實踐歷程而言,無論是 “與誰同坐”、清華核研院的設計,還是辰山植物園礦坑花園、青海原子城景觀設計,都可以在這些項目中清晰地看到特定設計策略的選擇性運用,見參考文獻[49]。
?與景觀塑形相關的話語異常豐富,若是遵循著不同的出發(fā)點,則有各種不同的對應理論。注入生物多樣性,雨水收集,無障礙的便利性設計,增強社區(qū)的認同價值的過程性策略,甚至中國古代的技藝中重視的“悟”,以及人性場所的關照等,無論是具體的設計方法,還是價值判斷,或者無可言說的感覺,都決定著理論話語與景觀實踐的關系。
?目前國內的學界已經有了“設計研究”(design research)的綜述性文獻,見參考文獻[50]。但是在設計研究的學科框架中仍然存在著值得注意的議題,比如說,設計研究的“原則必須是設計師特定的意識和能力之下的知識形式(forms of knowledge),正如科學和藝術的智識性文化(intellectual cultures)是科學家或藝術家具體處理的知識形式”,這說明設計研究與藝術探求存在著差異性,而景觀設計必須具備特定面向的藝術性,此類矛盾需要進一步的研究,見參考文獻[51]。
?圖1來自于文獻Hays K M. Critical Architecture: Between Culture and Form[J]. Perspecta, 1984(21):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