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維

白人的皮囊，黑人的靈魂。

米亞·科托（Mia Couto），莫桑比克人，生物學家、作家。與村上春樹一樣，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上海，作家書店，我問米亞：“你覺得這個世界好嗎？”在旁的人都笑了—這或許是個傻氣的問題，只有米亞·科托在一桌之隔沉默，幾秒后他回應了我：“No……”

被打上馬賽克的莫桑比克

南風窗：對于莫桑比克，中國讀者知之不多，更多是西方文學中關(guān)于非洲浪漫神秘的印象。你的小說《母獅的懺悔》里有這么一句話，“從外面來的人，都以為這里的村民善良淳樸。他們徹底錯了。庫魯馬尼的村民會友好地接待從遠方來的陌生人，但對待自己人，卻始終抱有嫉妒和惡意。因此阿公以前常說：‘這里不需要敵人，自己人就足以讓我們潰敗?！蹦阋嬖V大家一個不一樣的莫桑比克嗎？

米亞·科托：我不記得寫過的東西，但我明白你的意思。這像問中國真實的樣子是怎樣的？現(xiàn)在我們在上海，但中國和眼前的上海是不同的。我們國家也是這樣。莫桑比克是一個廣袤的國度。把莫桑比克視為一個整體是對它最大的誤解。這里有25種不同的語言，加上方言，起碼有上百種。南北差異很大，北方人大多是穆斯林，南方則多是基督徒，他們又有統(tǒng)一的非洲宗教。

1975年莫桑比克獨立。作為國家的一分子、一名作家，我比這個43歲的國家更年長，我希望通過作品消解固見，重構(gòu)傳統(tǒng)。我知道對穆斯林的某種定義，讓莫桑比克始終被看作一個特殊的國家。從某種意義上講，穆斯林為這個國家的不同人種、文化、語言打上了馬賽克。這是一種悲哀，但不算什么問題。對年輕的莫桑比克而言，它正欣欣向榮。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這些定義和理解，你不會知道你是誰，你會怎么樣。

南風窗：小說《夢游之地》中，你對肯祖母親的描述很有意思。比如，“她教會我們變成影子，不去期待任何事，只是追隨投于地上的身軀。這是無言的傳授，她只是坐著，雙腿交纏，膝蓋相疊。”這是一個關(guān)于莫桑比克女性的哲學陳述？

米亞·科托：我不知道中國是怎樣的。在莫桑比克，尤其是在農(nóng)村，基本沒有現(xiàn)代氣息。女人在家里彎曲著身體是對男性的畏懼。母親教導肯祖使用的是一種身體的詞匯，如果不照這樣做，是對父權(quán)的挑戰(zhàn)。

莫桑比克的女性不習慣使用語言，而用一套復雜的身體代碼表達一切。比如，我遞給你東西，我必須將左手放在右臂上以示尊重。這些有趣的肢體語言和約定的社會規(guī)范，在學校里是學不到的，是從小在家庭環(huán)境中耳濡目染的。

南風窗：你對女性群體敏感，并為她們發(fā)聲。

米亞·科托：我寫作，不僅為處在社會邊緣的女性而戰(zhàn)，更為所有飽嘗壓迫的人發(fā)聲。莫桑比克擺脫了殖民地地位，但女性仍處于被統(tǒng)治的地位，沒有任何權(quán)利，繼續(xù)受到來自男性的第二次殖民。

我17歲時，參與了解放運動，是反殖民主義的地下成員之一。我感受到社會的不公正，我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能唯恐避之不及。只要生活在一個大部分人缺少自由的社會里，任何人都不可能快樂和自由。

南風窗：你覺得這個世界好嗎？

米亞·科托：不，不太好?，F(xiàn)在我們?nèi)蕴幱谧兏镏玫囊潦?，一切亟待改變。改變不是單指修正，而是對社會體系中最基本的邏輯層面的改變。我們的社會體系是建立在不平等、帶有剝削性質(zhì)的基礎上的。如果你認為不應該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那么，透過貧窮的人群來審視，很遺憾，他們沒有未來。

我不知道你是否問我已經(jīng)有了什么改變，因為我也不清楚。但是至少不能滿足于那些科技小玩意帶來的改變，比如手機、筆記本電腦。

每天，每天，每天，我都在寫作

南風窗：請分享一下你的寫作習慣吧。

米亞·科托：我隨身有個小本子。我會隨時記下一個想法，或者一個人。我是作家，也是生物學家，養(yǎng)著貓頭鷹。我和不同職業(yè)的人一起工作，比如戲劇演員、記者。我的生活非常多樣，但也瑣碎，充滿了焦慮。

晚餐時，我會回顧這一天。然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整理筆記，開始寫作。我喜歡在晚上寫作。這時候，別人呼呼大睡，房子寂靜無聲，寫起來更有條理。就這樣，每天，每天，每天，我都在寫作。

南風窗：你的寫作都和你的親身經(jīng)歷有關(guān)？

米亞·科托：不是。我的想象比我的經(jīng)歷豐富。比如，我想知道路過某個建筑的人是誰，這時想象比經(jīng)歷重要。經(jīng)歷不過為我提供一個參考。

南風窗：你在寫作中最困難的是什么？

我感受到社會的不公正，我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能唯恐避之不及。只要生活在一個大部分人缺少自由的社會里，任何人都不可能快樂和自由。

米亞·科托：對我來說，寫作總是很接近現(xiàn)實，困難是保持客觀性。當事件發(fā)生，我很難不按次序去寫，就像我寫關(guān)于我的國家歷史時刻的三部曲以及其他作品?？墒俏也惶矚g這樣，我更喜歡自由，不受干擾，但并不可能，因為任何人都不得不和歷史性的敘述有某種聯(lián)系。

南風窗：你的作品創(chuàng)造性地將葡萄牙語同莫桑比克的地域性詞匯融合在一起。你是怎么做到的？主要受到了誰的影響？

米亞·科托：在莫桑比克，葡萄牙語不是多數(shù)人的母語。等他們成年后，才接觸和學習葡萄牙語。新的語言帶來了新的元素，轉(zhuǎn)變了他們的表達方式，轉(zhuǎn)變了他們的認知，使他們更有創(chuàng)意，豐富了他們的人生。

對非洲人來說，那些你認為習以為常的詞匯，比如“將來”“自然”，在他們的語言里沒有相應的表達。他們并不缺少“將來”“自然”這些東西，而是他們對時間、事物有另一種價值與范疇。這是文化之間的差異。正是這個差異讓我從中受益。我意識到，我們從童年時代學到的語言，事實上不足以表達世界的復雜性。成年后，我不得不思考我們不僅需要其他語言豐富表達，還需要知道這些語言背后蘊含了什么。

所有的作家都影響了我，最重要的可能是巴西作家吉馬良斯·羅薩。巴西與莫桑比克一樣，因為被殖民而使用葡萄牙語，但葡萄牙語不是還原國家面貌的最佳語言。羅薩在描寫巴西內(nèi)陸腹地時，應用內(nèi)陸方言俗語創(chuàng)造新詞匯，令語言恰如其分地服務于主題。在閱讀羅薩的作品后，我感受到了地震般的觸動，意識到用莫桑比克農(nóng)村地區(qū)口語化、多元化的表達，來還原當?shù)仫L貌，才是構(gòu)建莫桑比克獨立文化身份的立足點。

南風窗：你是作家，也是生物學家。你寫小說時用生物學家的視角解剖人性嗎？

米亞·科托：我從小就對動物有一種熱情，甚至我的名字也與動物有關(guān)。我父親說我兩三歲時，經(jīng)常和貓一起玩兒。打那起，我以為自己是一只貓?，F(xiàn)在我叫“Mia Couto”， “Mia” 就是貓發(fā)出“喵”的聲音，其實我真名叫安東尼奧。生物學是我祈禱的方式，是感知自己屬于更大存在的方式。但我不認為我始終在用生物學家的視角看待世界。作為作家的時候，我是無拘無束的。

南風窗：除了自己用筆來對抗這個世界，你還呼吁更多的人這樣做。有媒體稱，你正在培養(yǎng)年輕作家。

米亞·科托：我父親是一名來自葡萄牙的詩人、無神論者、共產(chǎn)黨員，四年前去世了。為了紀念他，我們家三兄弟成立了一個基金會，以培養(yǎng)年輕的作家。

過去，我父親知道莫桑比克很快就會獨立。他教育我們，要成為新國家的一員。如今，我們成立了基金會，擁有一個團隊和更專業(yè)的運作方式，把父親的期望延續(xù)下去。

現(xiàn)在，加入基金會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饡c學校合作，邀請歌手、音樂家、戲劇演員、雕塑家來給年輕人講自己的故事。有點像故事工廠，我也是其中一員。我們鼓勵年輕人辨認自身的優(yōu)勢、劣勢，鼓勵閱讀，找到自己的語言，揭示我們作為唯一的不可復制的存在。

文字的暴力

南風窗：網(wǎng)絡文化正在把20世紀的文化民主化推向一個新的歷史階段，社交平臺為所有的人提供了寫作的可能。這不是壞事，但是文字也被批量生產(chǎn)，就像好萊塢的電影工業(yè)。文學正在商業(yè)化嗎？

米亞·科托：我同意你的看法。這是時代的一個特征。

黨派、辛迪加集團和宗教機構(gòu)變得越來越不重要。你可以選擇關(guān)注他們的新聞，但相比你的女兒、孫子，你周遭的人和事物，這些新聞與你日常生活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大?？蓡栴}在于，用你僅有的注意力只關(guān)注你最熟悉的東西，就會使大腦在溫室里慢慢鈍化、混亂。你只是為了填補空虛的歲月，而事實上，這卻是空虛本身。這時人們不會思考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因為明天會照常到來。

某些權(quán)力機構(gòu)正在從中獲利，并制造恐懼。他們盡力告訴你，災難即將到來，氣候變化、戰(zhàn)爭中的原子彈、宗教信仰都出了問題。你必須跟從一個強大的對象，一個軍隊、一個國家，他會照顧你，他會解決災難。而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保持原樣。這是暴力。

某些資本市場正在從中獲利，并扼殺創(chuàng)意。他們盡力告訴你，市場銷售能力是唯一支配的標準，我們只出版暢銷書。無論是詩歌，還是小說，就算精彩，也會因為資本追逐利益而無法問世。這也是暴力。

南風窗：你在乎評論嗎？有些作家比方說弗吉尼亞·伍爾夫，對評論敏感到了令人痛苦的地步。

在閱讀羅薩的作品后，我感受到了地震般的觸動，意識到用莫桑比克農(nóng)村地區(qū)口語化、多元化的表達，來還原當?shù)仫L貌，才是構(gòu)建莫桑比克獨立文化身份的立足點。

米亞·科托：在乎，我必須坦白。過去我一定會說不。我有一個朋友是個說唱歌手。他在演唱會上又唱又跳，臺下一片歡騰。但有一個人很安靜，什么都沒有做，看上去并不開心。這很嚴重，讓歌手很受傷，他甚至不想再唱歌了。事實就是這樣，只要有一個負面的評論，就能殺死成千上萬的正面評論。重要的是，負面的評論往往不是來自專業(yè)人士。

南風窗：評論一般將你歸類于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你自己怎么看待？

米亞·科托：我不這樣認為。作家建立自己的世界，是無法互相比較，很難分類的。當有分類時，它給了你一個概念，支配了你的思維模式，否定了多樣性和獨一無二性。

南風窗：諾貝爾文學獎于2012年頒給了中國作家莫言，他也被評論歸類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可能有時為了書籍的銷量，貼標簽被看作是商業(yè)手段。

米亞·科托：也許的確能促進銷量吧。這是種時尚，就像現(xiàn)在大家說“非洲作家”很時尚一樣。注意到了嗎，問題不在于標簽，而是一種落后的思考方式。幾十年里，非洲作家要去證明純正性，要從自己的文本中傳遞出人們認為的那種真實性。現(xiàn)在，他們正在從“非洲性”中解脫。他們是其所是，無需自我標榜。

分類出于歐洲。歐洲人閱讀拉美文學時，無法理解其中的邏輯，甚至不認可那些文明。要知道人類對于不明白的事物會產(chǎn)生畏懼，所以干脆與他們劃清界限。這也許是歐洲人富有理性和非理性的思維方式，但今天來看，這些所謂的主流分類，以方便快捷之名，貶損了詞語與思想。

南風窗：雖然你不認同“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標簽，但真實和虛構(gòu)摻雜，是不是證明這里面有一些禁忌是不能說的、沒來得及說的。你愿意分享嗎？

米亞·科托： （笑）這個問題有些難以應對。也許我內(nèi)心有一些陰暗面，是我不知道的。寫作是試圖了解自己的一種方式，我一直用這種方式去探索我是誰。

我在寫本新書，為了更加深入認識自己。我重溫了童年，那是快樂的，但也會發(fā)現(xiàn)一些邪惡的東西，這些惡魔是我想去觸摸的、面對的。這會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故事，探索自己的同時，探索其他人。將你和其他人分割開來時，是錯誤的—你就是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