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髯
一
當王珣把筆放下的那一剎那,他不會意識到這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他只是把這封墨跡未干的書信封好,交給驛卒,便又飛身上馬,去處理軍隊的各種瑣碎事務,因為在當時那些事遠比這封信重要得多。
這封信是寫給遠方一位朋友的,到現(xiàn)在我們也無法得知這位朋友的姓名。信中王珣來不及寒暄,便提到了另一位名叫伯遠的朋友,“珣頓首頓首,伯遠勝業(yè)情期,群從之寶,自以羸患,志在優(yōu)游。”伯遠究竟是誰已不可考,但從信中可以看出他志向高潔,常年在山水之間游歷。
王珣隨即感慨道:“分別如昨,永為疇古,遠隔嶺嶠,不相瞻臨?!痹瓉聿h不幸英年早逝,離別仿佛就像發(fā)生在昨日,音容笑貌還在眼前,朋友卻永遠成了古人,山河阻隔,不能前往吊唁,讀到這里,這封信卻戛然而止,剩下的內(nèi)容都沒有保留下來。
然而,能保留這些文字已是奇跡,這封被后世命名為《伯遠帖》的書信是東晉唯一流傳下來的書法真跡,江左煙雨皆在紙上。
二
其實,王珣寫這封信的時候并不是在寫書法,他只是在寫信,用的是當時江南尋常的紙張,墨也蘸得太濃重,以致起筆的“珣頓首”三個字差點把紙浸透,字也寫得隨意,甚至有些匆忙潦草。
王珣,字元琳,幼時小字法護,為東晉名臣王導之孫、王洽之子,生于穆帝永和五年(349年),他的叔叔王羲之在蘭亭和朋友們雅集的時候,王珣才四歲,無緣盛會,待他成年后遭遇的卻已不再是文采風流,而是金戈鐵馬。
太和四年(369年),二十歲的王珣正在荊州桓溫幕府之中擔任主簿。幕府中流傳著一句諺語:“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逼渲小镑讌④姟敝傅谋闶芹?,因為他有一臉大胡子;“短主簿”指的便是王珣,因其身材矮小故有此稱,二人深得桓溫信任,被視為左膀右臂。當時,桓溫正在醞釀第三次北伐,王珣參與軍事大計,后來又直接參與了平定袁真叛軍的戰(zhàn)役,因軍功被封為東亭侯。他這個侯爵不是靠瑯琊王氏的余蔭,而是來自于關(guān)山萬里的戎馬生涯,他的為人亦不同于士族子弟的浮夸奢華,而是穩(wěn)重謹慎、干練成熟。
《晉書》中記載了晉人對王珣的評語:“神情朗悟,經(jīng)史明澈,風流之美,公私所寄,雖逼嫌謗,才用不盡?!彼鍪律踔敛槐芟右烧u謗也要盡心盡力,比如他對待恩公桓溫的家屬尊重卻不逢迎,史書記載桓溫世子桓熙外出狩獵,幕府官屬均快馬加鞭緊隨世子,唯獨王珣獨自騎馬從容地走在后面;返程路上,眾人皆疲憊不堪,王珣卻又精神抖擻地走在了前面,這種風度得到了世人的贊賞。
東晉孝武帝也很尊重王珣,有一次孝武帝在宮中飲酒微醺,忽然想起王珣,立即要召見他,身邊的大臣進言:“飲酒之后召見王珣這樣的賢者似乎不太禮貌?!毙⑽涞勐勓渣c頭稱是,于是作罷。
王珣在《世說新語》中留下的最動人的一幕不是他萬里封侯的軍功卓著,也不是他令人尊重的優(yōu)雅風度,而是深情?!妒勒f新語·傷逝》中記載:“王東亭與謝公交惡。王在東聞謝喪,于是往哭。督帥刁約不聽前,曰:‘官平生在時,不見此客。王亦不與語,直前哭,甚慟,不執(zhí)末婢手而退?!敝x公便是謝安,王謝二族交惡,王珣亦難免受累,與謝安關(guān)系不好。然而,當他聽說謝安去世的消息后,立即前去吊唁,謝安的部將不讓他進去,王珣也不說話,直接走上前去痛哭,他哭得很傷心,以致忘記了禮節(jié)——沒有握一握謝安少子謝琰的手便離開了。那一刻,王珣把王謝二族的私怨拋在了腦后,他想起的只有謝安在淝水之戰(zhàn)擊敗前秦的歷史功績以及謝安的知己之言。有一年,謝安曾經(jīng)對妻子說他見到了王珣,雖無交往,卻讓人念念不忘,說這句話的時候,謝安還親切地稱呼起王珣的小名,叫他阿瓜。
這種深情在《伯遠帖》中也揮灑得淋漓盡致,《伯遠帖》俊逸流暢,勁健靈動,其結(jié)字縝密而又大小參差,疏密有致,雖是信手寫來,卻更顯風流之美,后人評價此帖“紙堅潔而筆飛揚,脫盡王氏習氣”。
字如其人,王珣的字不像他的叔叔王羲之、堂兄王獻之那樣精致,而是在從容之中有著豪放的精神,顧盼之間神采飛揚,也許只有經(jīng)歷過沙場生死的人下筆才會如此吧。
三
王珣一生軍功卓著,然而歷史跟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他的全部軍功、風度、深情都被遺忘在故紙堆里,而他隨手寫的字卻被小心翼翼、奉若神明地供進了書法的圣殿。
《伯遠帖》到了收信人手中后便從此杳無音訊,直到六百余年之后的宋徽宗時代才重出江湖。宋徽宗將其藏入內(nèi)府,記載于《宣和畫譜》之中,后來靖康之難風流云散,《伯遠帖》也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它的下落,很多人猜測它是被擄掠到了極北苦寒之地,或許已經(jīng)被當成燃料燒掉了。
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冬至,在京師漫天飛雪之中,消失了四百余年的《伯遠帖》又神秘地重現(xiàn)人間。明末最偉大的書法家董其昌被某位神秘的收藏者邀請來鑒賞此帖,仔細鑒定之后,他認定這是真跡,激動地說:“東晉風流,宛然在眼?!蓖高^薄薄的紙張,看到的是厚重而悠長的歷史,紙是最脆弱的,一點火星、幾滴雨水便足以毀滅它,漫長的歲月里不知道它經(jīng)歷了多少險境。董其昌認真地在帖旁的綾子上寫下:“晉人真跡惟二王尚有存者,然米南宮時大令已罕,謂一紙可當右軍五帖,況王珣書視大令不尤難覯耶?既幸予得見王珣,又幸珣書不盡湮沒得見吾也!長安所逢墨跡,此為尤物!戊戌冬至日,董其昌題?!逼渲小懊啄蠈m”即北宋書法家米芾,“大令”即王獻之,在米芾的時代,王獻之的作品已很稀有,一幅便可抵其父王羲之的五幅,而王珣的作品比起王獻之更是珍貴,董其昌留在《伯遠帖》上的題跋后來亦成為了書法精品。
當時,董其昌沒有記載收藏者的姓名,后來在其《畫禪室隨筆》中透露“用卿得此,可道作寶晉齊矣”?!坝们洹奔磪峭?,字用卿,熱愛書畫收藏,遇見喜歡的古代書畫不惜傾家購置。吳廷是董其昌的朋友,二人因《溪山行旅圖》結(jié)緣,從此常常一起品鑒書畫。董其昌引其為知己,幾月不見便覺想念,寫信道:“若見吳江村,幸拉之偕來,過歲除,觀諸名畫,何如?” 吳廷的收藏之精只舉一例便可知,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就是其藏品。史書上沒有記載是何等機緣讓吳廷發(fā)現(xiàn)了王珣的《伯遠帖》,只知道他把此帖帶到京師,請董其昌鑒賞并懇請他留下題跋,這也成了宋代之后《伯遠帖》出現(xiàn)在世間的最早記載。
此帖后來被吳廷的族人吳新宇收藏,吳新宇,名希元,字汝明,號新宇,好文雅,家人給他捐了個中書舍人的官職,他也不去做,平日就躲在書齋里對收藏的書畫古物與人鑒賞為樂,還收藏有王獻之的《鴨頭丸帖》、顏真卿的《祭侄稿帖》等珍貴書法文物,《伯遠帖》亦輾轉(zhuǎn)到其手上。
鑒賞家王肯堂有一次住在吳家,得以看到此帖,并予題跋:“右晉尚書令謚獻穆王元琳書,紙墨發(fā)光,筆法遒逸,古色照人,望而知為晉人手澤,經(jīng)唐歷宋,人主崇尚翰墨,收括民間珍秘于天府不知其幾矣!而尚有遺逸如此卷者,即賞鑒家如老米輩亦未之見,吾于此有深感焉!乙己冬十二月至新安,吳新宇中秘出示留賞信宿,書以歸之。延陵王肯堂?!蓖蹩咸酶锌芯壱姷竭@么珍貴的晉人書法真是三生有幸,還對米芾竟然沒有機緣得見感到非常遺憾。這種情感流露是真實而動人的,而其“望而知為晉人手澤”既顯示出其超常的鑒賞能力,也體現(xiàn)了《伯遠帖》本身所蘊藏的晉代風骨的獨特魅力,這是后世摹寫的人們無法達到的境界。
明朝鼎革之際,喜好收藏的徽州吳氏家族也隨之敗落,那些精美的書畫陸續(xù)流入京師,《伯遠帖》也被一個叫安岐的人得到了。安岐,字儀周,號麓村,別號松泉老人,原是朝鮮人,其父是朝鮮貢使,安岐隨父入清留在京師,后入了旗籍,成為權(quán)臣明珠的家奴,深得明珠信任。在史書中,安岐是個禮賢下士、仗義疏財?shù)娜耍瑫r他也是位書法收藏家,王獻之的《東山松帖》、米芾的《參政帖》等名帖均被其收入囊中。晚年的安岐窮困潦倒,他寫了一本《墨緣匯觀》記載自己的個人收藏史,并在《自序》中寫道:“余性本迂疏,志居澹泊。自髫年以來,凡人生所愛好者,如聲色之玩、琴弈之技,皆無所取,唯嗜古今書畫名跡以自娛。每至把玩,如逢至契,日終不倦,幾忘餐飲。”
乾隆十年(1745年),安岐的藏品流入內(nèi)府,《伯遠帖》自然也在其中。乾隆皇帝偶然見到此帖大為驚喜,如獲至寶,把它與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收藏在一起,作為三件稀世珍寶收藏,并將收藏三帖的書齋命名為“三希堂”,還把這件事鄭重地記錄了下來:“乾隆丙寅春月,獲王珣此帖,遂與快雪中秋二跡并藏養(yǎng)心殿溫室中,題曰:‘三希堂。”后來,乾隆忍不住又在帖旁題寫文字,比如看到董其昌的跋文倍覺精妙,甚至為此在旁邊畫了一小幅樹石,還寫下“王珣帖與其昌跋皆可寶玩,即裝池側(cè)理亦光潤堪愛,漫制枯枝文石以配之。乾隆丙寅春正,長春書屋御識”。
清朝滅亡之后,《伯遠帖》依然留在深宮,直到宣統(tǒng)皇帝被驅(qū)逐出宮,《伯遠帖》據(jù)說是被宮中太妃帶出了宮,也有人說是被溥儀帶到天津抵押給了日本銀行。總之,《伯遠帖》陷入到戰(zhàn)火紛飛之中,軍閥、巨賈、列強、買辦又牽涉其中,此帖再一次陷入了流離失所的命運。
1950年,《伯遠帖》現(xiàn)身于香港,隨時有流失海外的危險。在周恩來總理的指示下,時任國家文物局副局長的王冶秋率專家小組將其購回,收藏于故宮博物院,從此國寶得以安然無恙。
《伯遠帖》保存著古人的風骨,彰顯著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流淌著中國的精神,體現(xiàn)著中華民族文化的生命力。抬眼望去,看到那率性自然、飄逸遒勁的文字,誦讀一遍,感受那字里行間的深情,回顧千百年來輾轉(zhuǎn)流傳的故事,無不為這一中國藝術(shù)史乃至人類文化史上的奇跡而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