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乃堅
如果搞一個民意調(diào)查,問一下國人“你對當下中國的道德狀況是否滿意?”我想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回答“不滿意”“很不滿意”,甚至“極不滿意”。這當然沒有什么奇怪的,在今天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可以說是犬儒主義盛行,投機行為泛濫,人際關(guān)系惡化,社會誠信缺失。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道德底線之下的惡行,總是讓人想起魯迅先生的話:“我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
說得嚴重一點,我們的文化與道德正在呈現(xiàn)壞死之征兆。
更可怕的是,很多人其實已經(jīng)看到社會風氣問題、道德問題的嚴重性,看到了犬儒主義的盛行,投機行為的泛濫,人際關(guān)系的惡化,社會誠信的缺失。但奇怪的是,眼看著自己生存的公共世界正在一天天壞死,他們不是努力去療救它、修復它,或者至少自己堅持不作惡,而是出于為自己牟私利的目的,積極地、甚至迫不及待地參與到對它的進一步敗壞中,生怕晚一步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這種犬儒主義、虛無主義和得過且過的態(tài)度,可能比世界的壞死更加可怕。因為這種人作惡的原因不是不能明辨是非,而是明知自己的行為為惡卻依然去作。崔永元在微博曾經(jīng)這樣寫道:“我們恨貪官,又拼命報考公務員;我們罵壟斷,又削尖腦袋往高薪單位鉆;我們譏諷不正之風,自己辦事卻忙著找關(guān)系??傊?,我們憤怒,不是因為覺得不公平,而是覺得自己處在不公平中的不利位置,我們不是想消滅這種不公平,而是想讓自己處在不公平中的有利位置?!?/p>
這就是我們分裂的、犬儒式的生命哲學。
下面讓我來舉一些例子。
最近兩三年大學校園流行一種所謂“反反抄襲軟件”,是專門為了對付現(xiàn)在大學使用的反抄襲軟件設(shè)計的。為了打擊論文抄襲,全國各高校在兩三年前開始全面實施一種叫作“機審”的論文質(zhì)量檢測,也就是用一個專門軟件來審查大學生、研究生的論文是否存在抄襲問題。該軟件的正式名稱為“學位論文學術(shù)不端行為檢測系統(tǒng)”,它通過數(shù)據(jù)庫對比,來判定一篇論文是否有抄襲行為。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學校用反抄襲軟件來檢測學生論文是否抄襲,商家則推出了“反反抄襲軟件”來進行應對。這個軟件是專門用來對付論文“機審”的,其數(shù)據(jù)庫比“反抄襲軟件”更加全面,操作更加簡易,短短十分鐘,便能檢測出一篇論文中和數(shù)據(jù)庫雷同的部分,用紅字標出,并且給出修改建議。此外,商家還為付費者提供修改論文的注意事項和修改辦法,也就是讓一篇本來是抄襲的論文看起來不像是抄襲的,并且能夠通過審查(比如把文字改為圖表,改動語法、句式等)。該服務價格便宜,學生只要花一兩百元,就能通過該軟件逃過論文檢測系統(tǒng)順利過關(guān)。據(jù)報道,僅淘寶網(wǎng)上提供此項服務的商家就有1600多家。真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相信任何一個大學生、研究生都不可能沒有基本的分辨是非對錯的能力,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抄襲是不應該的,甚至是不誠實的、可恥的行為,他們也不是沒有被告知論文應該遵守的學術(shù)規(guī)范。但他們?nèi)匀贿x擇了抄襲,也就是說,他們不是沒有判斷是非對錯的能力,但是仍然選擇了作惡。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大悲?。翰皇且驗槿狈Ψ直媸欠?、對錯、好壞的能力而為非、犯錯、作惡,而是在分明具備這種能力的情況下仍然自覺地、有意識地、“理性地”選擇了作惡和犯錯,明知其錯而犯之,明知其惡而作之,明知其非而為之。
這種犬儒主義和投機活動的大面積泛濫,是對道德的巨大腐蝕。
近幾年流行的官場小說、宮斗劇是這種社會風氣投射到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結(jié)果。這些作品的一個共同主題就是權(quán)謀——如何學會作惡:誰的權(quán)術(shù)高明誰就能在社會或職場的殘酷競爭中勝出;好人斗不過壞人,好人只有變壞、變得比壞人一樣壞甚至更壞,才能戰(zhàn)勝壞人。于是我們這個時代開始流行一種哲學:比壞哲學;一種心理:比壞心理。
電視劇《甄嬛傳》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甄嬛剛?cè)雽m時還是一個心地善良、簡單純樸的女孩,沒有心機,不會權(quán)謀,更沒有害人的技巧。但在殘酷的宮廷環(huán)境中,甄嬛時刻受到以皇后為首的宮廷勢力的暗算和迫害。經(jīng)歷了一系列慘痛教訓之后,她終于懂得了一個“真理”:在殘酷的宮廷斗爭中,你必須學會比對手更加陰險毒辣,你的權(quán)術(shù)和陰謀必須高于對手,才能立于不敗之地。也就是說,你必須比對手更壞才能戰(zhàn)勝對手。最后,甄嬛終于成熟了,并通過這種比壞的方式成功地加害皇后并取而代之。這就是《甄嬛傳》傳播和宣揚的價值觀。
對比同樣表現(xiàn)宮廷斗爭主題的韓劇《大長今》,可以看出兩者價值觀的差異:大長今在殘酷的宮廷斗爭中同樣受到以崔尚宮為代表的惡勢力的迫害,受盡折磨,但她沒有像甄嬛那樣成熟起來,沒有通過比壞的方式戰(zhàn)勝后者,而是始終堅持自己的道德立場和做人原則。這樣,作品的主題就是:只有堅持正義才能最終戰(zhàn)勝邪惡。也許有人會說,《甄嬛傳》比《大長今》更真實,因為生活就是這樣殘酷,只有學壞才能生存。這種觀點非常流行。我的文章在《人民日報》發(fā)表后,引起了巨大的爭論,未來網(wǎng)作了一個調(diào)查——53.9%支持,40.5%反對。我博客中的相關(guān)文章也留下了大量評論,反對的人不少,理由就是我的這種看法不切實際,唱高調(diào)。但我仍然堅持認為:即使現(xiàn)實生活中的確流行這種比壞哲學,文藝作品也不能復制它、宣揚它。文藝作品應該高于生活,超越現(xiàn)實,而不只是簡單地復制現(xiàn)實,它對于生活的超越性就表現(xiàn)在超越而不是復制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健康的價值觀,哪怕這種價值觀非常流行,占據(jù)支配地位。在評價歷史題材作品時,最重要的標準我認為不是僵化的真實性標準(很多關(guān)于歷史劇的討論常常糾纏于真實性問題),而是價值觀標準。不正確的價值觀會導致觀眾把不正確的生存理念帶入現(xiàn)實生活。
稍微了解一點西方大眾文化的人都知道,拒絕學壞也是西方大眾文化作品的一貫主題,從童話經(jīng)典作品《灰姑娘》《白雪公主》,到《哈利·波特》等好萊塢大片,哪怕吃虧也要拒絕學壞是它們共同的一貫主題。這些作品的主人公都處在險惡的環(huán)境并受到壞人的算計迫害,但是他們卻從來不采取以惡抗惡的方式、通過比壞來戰(zhàn)勝對方。我認為這點對于孩子的價值觀教育非常重要。曼德拉的偉大也在這里,他自己受到殖民政府當局的殘酷迫害,坐了幾十年的牢,但是出獄后卻并不主張以惡抗惡,以暴力抵抗暴力,而是主張寬恕和和解。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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