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谷
(上世紀(jì))50年代外西湖18號國立藝專,改為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華東分院,一般古董掮客,就簡稱為“華東里”。那時學(xué)院有個研究室,潘天壽先生被老區(qū)來的革命領(lǐng)導(dǎo)看做“封建畫家”,不能上課,他每天來研究室上班,其實他的工作就只是收買掮客送來的古董字畫。吳茀之先生記賬,諸樂三先生一度被貶,到教務(wù)處抄布告。這一段時間,就是所謂對待國畫虛無主義的路線(現(xiàn)在看來就是極左路線)。
陳繼生是一個矮小的老頭,留著兩撇胡子,穿著藍(lán)布長袍,活像一個戲臺上的丑角、群英會上盜書的蔣干,來時必有一個藍(lán)布包,包內(nèi)或是古董,或是古畫。那時古畫瓷器不值錢,學(xué)校里的藏品,大部分是他掮來的。一張吳昌碩小中堂只賣八元,不少老師私人也有以三五元買件瓷器玩的,有一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值到數(shù)千元數(shù)萬元的了。我那時是研究生,更窮,只能以五角錢向他買一個破掉的宋龍泉雙魚小盆玩玩。從學(xué)?,F(xiàn)在富有的國畫藏品看,陳繼生還是一個有功的人呢??上г凇拔母铩敝醒芯渴曳旁谕赓e接待室的古玩散失了。有一次他拿來一幅王蒙的山水,要價90元,在當(dāng)時說已是一個大數(shù)目,而是否元畫也不能確定,于是拿給住在棲霞嶺的黃賓虹先生看。黃先生說:“畫雖不能肯定,但畫得很好,如學(xué)校不收,我收了?!边@樣研究室才鄭重討論通過,向?qū)W校申請較大款子買下了。又有一次他拿來春宮冊頁,說是技巧很好,潘先生看也不屑一看,就叫他拿回去了。當(dāng)時收藏畫的還有文管會,別的就沒有單位了。一次有一張八尺中堂八大山人的老鷹,沒人要,他放在茶店門口(茶店是書畫古董交易的早市),被余任天先生看到,問他多少錢。他說,文管會不要,華東里去了兩次,第二次吳先生說:“偽的,五角也不要!”“你賣多少?”“給三元罷!”“好!給你五元?!边@張八大山人的鷹,后來我曾見到,是真的,60年代被人以800元購去,現(xiàn)在八尺中堂價就要在3萬元以上了。
反右后期,學(xué)校搬到南山路,陳隴做了副院長,他似乎革命警惕性是很高的,他不認(rèn)識的人很可能是特務(wù)。他看到陳繼生,問他是何許人,為什么在學(xué)校到處鉆。想不到陳繼生不客氣地回敬他說:“我這種人,還不好找哩!”陳隴火了,一次在大會作報告,責(zé)備傳達(dá)室門禁不嚴(yán),讓一個像特務(wù)的小老頭自由地進(jìn)進(jìn)出出,可能竊取了學(xué)校的機(jī)密情報(?),該誰負(fù)責(zé)?自此之后,陳繼生就不來華東里了。
解放戰(zhàn)爭前后,杭州的裱畫生意是很蕭條的。資本家也不拿書畫裝門面了,一般的人又裱不起畫,藝專的學(xué)生也沒有錢。只有幾個書畫愛好者和國畫教授們,才裱幾張。杭州的裱畫鋪,我去過的有四家。開設(shè)在岳王路的“聚珍齋”,我接觸最多。主人是外號“小揚州”的陳雁賓師傅?!靶P州”的外號,據(jù)說是因他的技藝得他師傅“老揚州”真?zhèn)鞫妹?。那時大家?guī)缀跻宦傻胤Q他為“小揚州”,有時就直呼為“揚州”,陳師傅還點頭哈腰說“是、是”。
兩個羔羊 周昌谷 作 1954年中國美術(shù)館藏
那時裱畫生意蕭條得可以,有時真到了沒有夜飯米的程度。這時陳師傅除兼做點古董掮客生意之外,就到棲霞嶺黃賓虹先生家去要畫,回來時藝專宿舍蘇白公祠是必經(jīng)之途,就來找我或別的青年教員。我是1953年畢業(yè),下半年開始有飯錢以外的錢可以買幾張畫。黃賓虹先生在世,許多人都去討,黃老又是有求必應(yīng)的,但我不愿去討,對黃老和他的藝術(shù)尊重,不敢開口。這時畫很便宜,小立軸只要五元一幅,冊頁一二元一幅。當(dāng)“揚州”或沈志明、陳繼生拿來時,我總不愿還價,我立軸給他12元,冊頁3元。他們回去后總說我的價給得最高,是個“大好佬”。我很愛這頂高帽子,后來著實地又做了幾回“大好佬”。那幅12元買的立軸1957年裱好后請潘老題過,潘老題曰:“賓虹先生山水,由清溪石溪筑基,上追北苑南宮,長于運水用墨,真可謂得元氣淋漓障猶濕者,此幀證之,壽題?!边@幅畫在黃老畫中只能算中等,但經(jīng)潘老一題,我更寶貴了,后抄家抄去,幾經(jīng)滄桑,又還到我手,現(xiàn)在還寶藏在我處。12元購的冊頁四幅,1956年黃胄來信要賓老的畫,我送了他二幅。
1953年李可染先生來杭州寫生,住在藝專。我喜歡他畫的牛,又不好意思開口,韓光復(fù)說李可染先生抗戰(zhàn)期間在重慶時與他很談得來,并為我要了一幅,后來將李先生試紙的一幅贈他的山水,也給了我,并帶我去謝了李先生。這兩幅畫我都請“小揚州”陳師傅為我裱了。牛畫方形,有上款,裱成立軸,山水是橫長的,裱了個硬片。畫就放在進(jìn)修室的抽斗內(nèi)。我們一行7人,動身到敦煌考察去了?;貋碇?,因北邊天窗漏雨,畫上有了一圈圈的水跡,于是要請陳師傅挖補(bǔ)。陳師博將李畫重裱,挖去水跡,一點也看不出,我很佩服他的技巧。
李可染先生的那幅試筆山水,是不可多得的特別的畫,因為試筆,他隨意畫了一些樹木房子,土坡前是水,水上邊有帆船,是隨意點染的,一反常態(tài)是瀟灑的白的山水,不是他一般厚重的黑的山水,筆墨很有趣味。他上邊題著杜少陵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扇驹嚰垼瑏y涂如此?!贝水嫼髞碓凇拔母铩敝斜怀?,他日有人見畫又見此文者,就知道原來是我的藏畫了。
上世紀(jì)50年代的一個冬天,刮著朔風(fēng),小宋和我偶然走過井亭橋,我們看見靠太平洋電影院的河邊堅立的高大的廣告牌上,“小揚州”和沈志明在高高的梯上貼電影海報。一個裱畫名手,一個修理古畫的名醫(yī),為了生活竟是什么活都干了,不禁惻然,很想慰勞他們一下。我知道他愛喝白酒,就走到對面一家糖果店里,買了一瓶西鳳酒。杭州的店沒有茅臺酒和五糧液,西鳳就算度數(shù)極高的名酒了。我們將酒放在竹梯腳下漿糊桶的邊上盛工具刷子的籃子內(nèi),并向在高高梯上與朔風(fēng)奮戰(zhàn)的“揚州”師傅打了個招呼,指指籃子,走了。幾天之后,見到沈志明,他說:“那天晚上,我與‘揚州’也橫豎橫了,本來是燒酒豆腐干的,今天西鳳酒,索性就白斬雞了,好一夜大醉!”
60年代他進(jìn)了書畫社之后生活就穩(wěn)定下來。70年代他的子女結(jié)婚,我都送畫祝賀。我說,要是你從黃賓虹贈畫開始,潘天壽、吳茀之……直到現(xiàn)在,都不吃掉,你可能是一個藏畫名家了。他說:“還是吃掉好,吃掉就沒有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