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添舊
即使是在今天的無比便捷的飛行年代,火車仍然憑借充滿儀式感的停停走走,為旅途增加了無可替代的樂趣,而那些鐘情于沿途風景的旅人,也如伊比利亞的堂吉訶德一般,成為了快餐旅行時代“執(zhí)迷不悟”的孤膽騎士。
德國人馬可在他的游記書《到了!》中,將那種伴著沙啞的鼻音噴出煙塵的緩慢的老舊火車稱為“過去的旅行煩惱”。好在一切都變了,現(xiàn)在乘上跨國歐鐵,一夜的時間,就可以橫穿伊比利亞半島,從西班牙首都馬德里,往返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而在以馬德里為中心,如星盤一樣錯落點綴的諸多精彩小城之間依靠火車穿梭,更如乘坐地鐵一樣快捷方便。
馬德里享樂生活
曾有一輛“東方快車”,載著一個階層的“身份與榮光”,以一種引“領新生活方式”的姿態(tài),跨越歐亞大陸,從巴黎開往伊斯坦布爾,從倫敦到威尼斯。自從歐洲鐵路公司Eurail將整個歐洲的鐵路線整合在一起,到今天已經(jīng)可以用一張票在28個國家順暢旅行,甚至涵蓋了連接倫敦與巴黎、比利時的歐洲之星高速列車。火車旅行,既是一種交通工具的選擇,也成為一種延續(xù)傳統(tǒng)的時尚。
而在許多年以前,一次與馬可描述無異的綠皮火車里的長途旅行,開啟了我認知這個世界的大門。即使是在今天這無比便捷的飛行年代,火車仍然憑借充滿儀式感的停停走走,為旅途增加了無可替代的樂趣,而那些鐘情于沿途風景的旅人,也如伊比利亞的堂吉訶德一般,成為了快餐旅行時代“執(zhí)迷不悟”的孤膽騎士。
在到達馬德里之前,我對那里的印象還停留在記憶中的一幅舊照片里,在那昏黃發(fā)暗的畫面中,一群只穿短褲赤裸上身的孩子,在被貧民窟一樣的矮房包圍的空場地上踢足球,那模糊的昏黃,或許因為塵土飛揚。再加上來自報紙的以刻板印象對曾經(jīng)的經(jīng)濟危機的連篇堆砌,西班牙仿佛成為了“窮苦旅行地”的代名詞。
“那已經(jīng)是‘遙遠的過去了,西班牙如今經(jīng)濟排名歐洲第四,早已從獲取援助轉變成掏錢幫助鄰居了?!瘪R德里的導游說,臉上是好氣又好笑的神情。
事實上沒錯,從第一眼見到馬德里開始,我就感覺到固有印象的不對勁了。就拿火車技術來說吧,在中國高速鐵路業(yè)內曾有一個說法叫作“德國的技術,西班牙師父”,足以說明這個南歐“小國”在鐵路科技上的先進程度。而走在馬德里城市中,你會發(fā)現(xiàn)這座擁有歐洲最偉大文化之一的首都,充滿了年輕的活力,也可以看到更多似乎與城市古老氣息“不相稱”的年輕人,于是城市本身也變得更加熱情有趣。在如叢林般密生的百年餐館和博物館之間,是川流不息的步行街道,以及在路邊攤檔享受mahou啤酒的游客。
馬德里人生來就是為享受的,他們的午餐和晚餐時間比任何一個國家都要晚,那是因為有太多的早餐和早茶時間。正是這種“享樂主義”的性格,令西班牙曾經(jīng)的成就被批評者稱為“不可能的帝國”。
沒有終點的旅程
巴拉多利德(Valladolid)這個城市是被埋藏在記憶里的,包括在馬德里和托雷多之前曾經(jīng)作為西班牙首都存在的短暫30年。菲利普二世在這里出生,是他將首都移去了托雷多;哥倫布在這里死去,對于他來說,如果選擇一個旅程終點站,那一定是教堂林立的巴拉多利德;塞萬提斯在這里生活,一座他的全身像被豎立在城市中心的紀念碑碑頂,這位綽號“勒班陀的獨手人”的文豪用他彼時尚未殘疾的左手捏著一疊書稿。
在通往馬約爾廣場的街口,豎立著一塊鐵架墻壁,上面懸掛著石刻的畫作,重現(xiàn)了巴拉多利德城市中心的繁華生活:人們的一天從老市場開始,那里提供豐富而新鮮的火腿、肉、魚和蔬果,貨物以馬車運輸,放置在有頂棚的市場中售賣。如今,城市里的一小部分停留在十六世紀,大部分區(qū)域和馬德里的現(xiàn)代新城沒什么區(qū)別,包括一座擁有六站臺和四通八達鐵路線的火車站。
巴拉多利德是卡斯蒂利亞-萊昂自治區(qū)的政府駐地以及巴利亞多利德省的首府,如果把西班牙的地圖由橫豎雙線四等分,巴拉多利德大約在左上角的中心位置,而若是從鐵路線網(wǎng)來看,巴拉多利德則處于比馬德里更加核心的繁忙樞紐上。從位于城市南邊的火車站乘車到達馬德里大約一個半鐘頭,而到達東南方的塞戈維亞、西北方的雷昂、西南方的薩拉曼卡和正南方的阿維拉都只需要一個鐘頭而已,歐鐵的便利使這里成為西班牙北方重要的“落腳城市”,選擇頗豐的酒店和美食是小城驕傲,包括一間位于火車站隔壁的提供各種各樣美味Tapas(西班牙飲食國粹)的食檔,把那些Tapas排列起來的話,仿佛一列箭垛各異的長城——在離開巴拉多利德之前把胃留下。
一座真正的長城位于阿維拉,那里的風景線記錄了幾個世紀以來西班牙遭受的暴力和沖突。西班牙的最高點阿維拉城海拔1127米,建有由88座樓塔加固的厚重巨大的城墻,是一座在時起時停的戰(zhàn)爭中保護當?shù)厝丝诘膱怨坛鞘???ㄋ沟倮麃唶醢⒎剿髁涝?1世紀初期建設了阿維拉,由此該地收獲了第二個“之最”——歐洲現(xiàn)存歷史最悠久的中世紀圍墻。圍墻用以抵御外敵的北攻,然而后者在城墻建設完成之后從未兵臨城下過。即便如此,阿維拉古城在今天看來仍然蕭瑟無比,充滿著永遠在備戰(zhàn)的不確定性帶來的尷尬氣氛。再加上深處腹地又海拔居高,阿維拉總是比西班牙其他地區(qū)更早地抵達冬天。
回到佩索阿的葡萄牙
跨國歐鐵臥鋪的一等席車廂是單人房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盡管床鋪尺寸相對狹促,卻也睡得下一個歐洲胖子,此外還包括一個可以淋浴的洗手間,和一條在幽暗燈光下透露著神秘色彩的走廊。火車徹夜飛奔,刺穿了清晨窗外涌起的大霧。遠處的伊比利亞平原上什么都看不見,好像曼努埃爾的電影鏡頭所收錄的,月光之下的荒蕪。
我的里斯本之行耗時甚短,但也足夠探尋這座城市的秘密。乘坐28路電車穿行在老城區(qū),或是在自由大道一側的小路上登山遠望城堡,再或者看一場小酒館里的法多(Fado)演出,都是與里斯本相遇所得的禮物。擁有150年歷史的法多音樂,可以說是小巧的葡萄牙的抒情靈魂,從思念家鄉(xiāng)到訴說滄桑,在大航海帝國沒落后的年月里,葡萄牙人用這種由隨船出海的吟游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樂曲,唱出了一個民族的憂愁。
爬上大發(fā)現(xiàn)紀念碑和四二五大橋,或是圣喬治城堡,你有足夠多的高點俯瞰里斯本這座城市古老的優(yōu)雅。沒有摩天大樓和摩登大廈,港口船舶的數(shù)量好像比房屋還要多,里斯本以執(zhí)拗的保守懷念著過去的榮耀與傳統(tǒng)。當金黃色的夕陽灑在塔古斯河河口,彎彎曲曲的街道上灑下潔白的反光,被稱作“七山之城”的里斯本就回到了佩索阿的年代,他曾寫道:“里斯本即便是遠遠地看來,也像是在美夢中的幻境一樣。在藍色天空和金色太陽底下,輪廓那么清晰?!?/p>
有人將里斯本的佩索阿、布拉格的卡夫卡和都柏林的喬伊斯相提并論,事實上對于里斯本來說,費爾南多·佩索阿的精神支柱意義更大。他一輩子都在書寫里斯本和道拉多雷斯大街,例如那句著名的“即使整個世界都被我握在手中,我也會把它換成一張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電車票”的城市情話。
最著名的葡萄牙特產(chǎn),除了法多和蛋撻之外,恐怕就是歐洲最西端的懸崖峭壁了。從里斯本出發(fā)向西遠離城市中心,經(jīng)過叢林中隱藏著座座城堡的辛特拉,走上40公里,就到了羅卡角。為了標注歐亞大陸最西點的重要位置,葡萄牙人在這里修建了一座高大的十字架,下方的基座上寫著卡蒙斯的名句“陸止于此,海始于斯”。與眾多的大西洋海岸線一樣,羅卡角的巖石犬牙交錯形成陡峭的山壁。在這里你既可以安于當一名到此一游的游客(甚至付費獲得一張抵達“世界盡頭”的證書),也可以徒步探險,沿著碎石鋪就的小路向下,伴隨著佩索阿的“上帝把歷險和深淵賦予大海,也讓它映照了天堂”那句詩,像個葡萄牙人一樣,將驚濤拍岸的大西洋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