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明輝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間祖父已辭世十四個年頭了。
很早就想寫一篇關(guān)于祖父的文章,但因俗務繁忙,更兼心浮氣躁,終未能付諸筆端,靜夜思之,甚覺有愧。如今提起筆來,祖父的言語形貌瞬間浮現(xiàn),倒不知該從何處下筆了。
其實在外人看來,祖父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民國四年即1915年,祖父出生于河南省上蔡縣一個清貧農(nóng)家,年少時即為生計所迫外出打拼,北上開封西入洛陽,然后出潼關(guān)闖西安……去過許多地方,也做過很多活計,不管在哪里,都以敦厚強干、吃苦耐勞的品質(zhì)而留下極好的口碑。最終因為機緣巧合,成為了當時長安車站(今西安火車站)的一名鐵路工人。不久之后,和懷慶府名醫(yī)世家“濟生堂”的千金小姐宋秀賢喜結(jié)伉儷,婚后定居于河南省焦作市。一個沒有讀過書的農(nóng)家子弟,在兵戈擾攘的亂世通過辛苦打拼吃上了“皇糧”,并且娶了城里的大家閨秀為妻,從這一點來看,其實是很讓時人羨慕和欽佩的。解放后在“反右”運動中,因為歷史問題,祖父被迫攜家?guī)Э诜祷厣喜淘?,重新當了近二十年的農(nóng)民。平反后依然回到了已隸屬鄭州鐵路局的西安車務段原崗位,直至退休。這就是他大致的人生脈絡。
祖父沒念過幾天書,但他絕不是一個平庸的文盲。他過目不忘,能憑超強的記憶力認出很多他見過和別人念過的字。有人說他要是個讀書人的話,早就做到總理一級的政府大員了。這話固然是在開玩笑,但他的博聞強識和過人的能力也由此可見。然而他終未能當上大官,甚至連離休干部的待遇也沒有得到,最終是以一個退休工人的身份離開他堅守多年的崗位的。沒念過書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更與他耿介倔強的性格不無關(guān)系,他脾氣火爆,嫉惡如仇,極是缺乏變通,尤其節(jié)儉到近乎吝嗇的地步。多少次“發(fā)跡”的機會都因為他的“不識時務”而一一錯過。“一個執(zhí)拗得不可理喻的怪老頭!”應該是大多數(shù)與他打過交道的政府官員的共同印象。
事實也正是如此。
記得小時候一大苦事就是被祖父逼著給他一遍又一遍念那些他早已聽了無數(shù)遍的申訴材料,稍有偷懶便會被他察覺,然后逼著你重新讀來。那些繁雜而冗長的材料都是由父親和叔父他們?yōu)橹鷮懙?,零零碎碎地記錄了他的各種歷史片段:怎樣在西安參加地下組織的工作,怎樣在站臺遇到蔣介石并作為優(yōu)秀工人代表被其接見,怎樣在西安事變期間張貼宣傳標語,解放戰(zhàn)爭時又是如何保護過鄧小平的專列,如何在潼關(guān)將楊虎城將軍的骨殖親自背下車轉(zhuǎn)交給其家人等等……總體意思是向政府部門申請平反和爭取我們這個家族的正當權(quán)益。為此,他一次次不知疲倦且不厭其煩地出入奔走于政府各個相關(guān)部門。關(guān)于平反的問題,他不愿意假手他人,更不愿意曲意逢迎,只是一味地正道直行、據(jù)理力爭。最終在祖父百折不回的努力下,我們家大多數(shù)的歷史遺留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祖父倘若為官,想來也必是一個海瑞式的人物吧——我常在心里這樣感慨。
在我們這些小輩人當中,我是和祖父在一起生活時間最長的一個。小學沒上完就被他帶離父母,就讀于焦作鐵中,直至考上大學,其間有近十年的時間陪伴在他的身邊。那些年里,我一面求學、打工,一面接受著祖父耳提面命的教誨和影響,當時年少輕狂又性格叛逆的我雖然表面做洗耳恭聽狀,心里卻對他那些老生常談式的說道不以為意,而且對于他那種近乎苛刻的節(jié)儉之風更是不以為然?,F(xiàn)在想來,那時的我是多么的膚淺與可笑,須知一個飽經(jīng)憂患、歷盡滄桑的老人的教誨,實是生活中真正的智者之言呵!那些看似樸素簡單的道理,在我以后的人生中幾乎都一一得到了驗證。而今斯人已去,再想聆聽一句他老人家的教誨卻不可得,念及于此,不覺心下愴然。
祖父一生共有八個子女,個個學有所成,業(yè)有所立,由此可見我們這個家族的繁茂與興旺。作為一家之長,祖父居功至偉,當然也是這個家族的絕對權(quán)威,即便是學問見識遠高于他的祖母,也違拗不了他的意愿。在幾十年風雨飄搖的歲月里,維持著一個龐大家族的正常生計和發(fā)展,個中艱辛,可想而知。因此,瘦小而威嚴的祖父也自然而然成了我們所有人敬畏和效仿的楷模。
祖父的嚴厲和耿介也只是對于父輩和外人,他近乎吝嗇的節(jié)儉則更主要的是只對他個人。對于我們這些小輩,他卻疼愛有加、呵護備至,容不得我們受半點兒委屈。你很難想象一個如此嚴厲的老人會整天“乖乖、寶貝兒”地叫著我們這些小輩的昵稱和乳名。事實就是如此,每當我們被父輩責打而委屈哭鬧的時候,他就會挺身而出,一面厲聲訓斥父親叔父他們,一面把我們摟在懷里溫言撫慰,這種過分“隔代親”的行為,常常令父輩們無奈又無語,這樣的場景,倒不由得讓人想起“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钡脑娋鋪?。
記憶最為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年寒假,我回上蔡老家陪父母過完春節(jié)后返回焦作,臨行前,父母裝了滿滿兩大桶大約二十斤重的凝固的豬油,讓我?guī)Щ亟棺?---那時的祖父家算是不折不扣的“城市貧民”吧。其時正值春運高峰,我以一個十幾歲少年的孱弱之軀,肩扛背馱數(shù)十斤重的行李,從西平火車站拼命擠上了北上的列車,一路上所經(jīng)受的非人之罪不能一一道來,至今回想起來仍不寒而栗。不夸張地說,差一點兒將小命丟在那趟塞滿了返城民工和返校學生的綠皮火車上。當我緊咬牙關(guān),掙命一般趕到祖父家時,天已大黑,放下行李,我便一頭扎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祖父坐在我旁邊一面垂淚撫慰,一面恨恨地罵我那“不長一點兒腦子”的父母,其舐犢之情,令人動容。
祖父的節(jié)儉,名著一時,對自己更是苛刻到近乎殘酷的地步。外人看來很難理解,我卻心知肚明:當年全家最困難的時候,老老少少十幾張嘴巴幾乎全憑他一己之力來養(yǎng)活,在這種生活狀態(tài)下養(yǎng)成的克己習慣,早已深入到他的骨子里,再難改變。作為這個家族“最大的功臣”,記憶中的祖父幾乎沒穿過一件新衣,飲食上更是簡單到極致。即便在身體每況愈下的晚年,他所提出最自私的要求也只是“把面條給我煮爛點兒”。倘若被他覺察到在他的飲食里額外添加了什么營養(yǎng)品,他就會大發(fā)雷霆,此情此景,令人心酸而無奈。
然而,歲月的艱辛和普通工人的身份并沒有消磨掉祖父骨子里的自尊。晚年的祖父總是穿著他那一身老式深色鐵路制服,胸前“光榮退休”的徽章被擦拭得纖塵不染,印有鐵路標志的銅質(zhì)衣扣扣得嚴嚴實實、整整齊齊,領(lǐng)口和肘處的補丁卻也赫然醒目。他帶著強烈的老一代鐵路工人的榮譽感端坐在那里,沉靜而威嚴……
克己奉家的傳統(tǒng)美德,被祖父發(fā)揮到了極致,令人唏噓,更令人肅然起敬。對待我們這些晚輩,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此時的祖父果斷而大氣。尤其讓我震動的一次,是我考上河南師大的那年,父母正在為我的上學費用問題一籌莫展,已是垂暮之年的祖父毅然拿出了兩萬元的積蓄給了我。當我從祖父手里接過那沉甸甸的兩萬塊錢時,我在他臉上看到的不是猶豫和不舍,而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慰和驕傲——這就是我的祖父。
在與多舛的命運抗爭了近九十個春秋后,頑強而倔強的祖父終于不可阻止地衰老下去,晚年的幾場大病更是徹底摧垮了他的身體,視力和聽力的嚴重下降,令人與他交流起來尤其困難。事必親躬、連買菜這樣的小事也不愿假手他人的祖父再也不能為這個家族、為他的子孫奔波勞碌了。我最后一次去看望他時,他已經(jīng)不能下樓:狹小的客廳里,破舊的沙發(fā)包裹著祖父瘦小而枯干的軀體,他像睡著一樣閉目養(yǎng)神,偶爾會為一個動靜或一個想法忽然睜開眼睛,含混不清地交待祖母幾句什么,然后又閉上眼睛,沉沉睡去——抑或重新陷入只有他自己才能深味的對往事的追憶之中。
公元2003年11月3日,八十九歲的祖父翟景云老先生終于走完了他漫長而坎坷的人生之路,在深秋的蕭瑟中溘然長逝,辭別了這個和他糾纏了無數(shù)愛恨情仇的世界。
淚光盈然中,仿佛又看到了祖父,那瘦小的身軀即便和最小的玄孫在一起也并不顯得多么高大,一雙渾濁的眼睛如同干枯的老井,盛滿了歲月的深邃和永不屈服的倔強。我想,天堂之中的祖父,再也不用那么奔波勞累了吧,但他定會一如既往地深愛著我們,并以他的碩德懿行永遠佑及他的子子孫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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