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劍鋒 賀飛

演員在廈門舉行的“揚帆未來”——金磚國家領導人廈門會晤和新興市場與發(fā)展中國家對話會文藝晚會上表演《南音隨想》

在腫瘤科病房的床榻上，陳成芬將爬滿皺紋的手交疊在一起，手上的皮膚因疾病折磨而變得干癟，關節(jié)和筋絡顯得異常突出。

20多年來。利用這雙手，他彈琵琶，拉二弦，為100多個孩子打開通往南音藝術的大門。

“我不怕死。只怕這么好的音樂沒人傳承?！碧稍诓〈采系年惱险f，每天醒來，最讓他擔心的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未竟的南音傳承事業(yè)。

牽掛半生的南音夢

對年近八旬的陳成芬而言，55歲是一個分水嶺。在此之前，他為生計奔波，而之后的日子，他找到了新的追求——南音。

這一中原文明衣冠南渡、與閩南地方戲曲融合而成的音樂形式，被譽為“中國音樂史上的活化石”。2009年。南音被列入世界“非遺”名錄。作為發(fā)源地，陳成芬的家鄉(xiāng)福建泉州也是南音文化流傳最盛的地區(qū)。在閩南古厝。聽三五成群的老人搖頭晃腦唱南音古調(diào)，曾是幾代人的共同記憶。

“10歲的時候，我常常跑到河市鎮(zhèn)街邊的古厝，聽老人們彈唱?！睍r隔60多年。陳成芬依然記得家鄉(xiāng)當年傳出的裊裊余音。自幼癡迷南音的他，白天在外公開的食雜店里幫忙，而到了夜晚，聽南音淺唱低吟成了他最重要的娛樂活動。

“喜歡南音嗎？以后過來我教你吧?！?/p>

有藝人注意到了這個“常客”，向他拋出橄欖枝，但迫于生活壓力，陳成芬沒有接住。對于一個家境困難，只讀到小學四年級便輟學打短工的孩子來說，學音樂是件過于奢侈的事。

這段記憶成為他近半個世紀的牽掛。1995年村里成立南音分會，大家看他熱愛南音，一致推舉他做會長。借此契機，逐漸放下生活重擔的陳成芬選擇拜師學藝，在55歲那年正式開始一段南音學習的生涯。

不賺錢還倒貼的傳藝生涯

作為一門古老的藝術，南音學習困難重重，僅看譜一項就能難倒不少人。但因為有長期的耳濡目染，陳成芬進步神速，20多天后，告別師傅開始自學的他，一只腳已經(jīng)邁入“南音演藝”的行列。

雖然只當了20多天“學生”，但陳成芬沒有想到，“老師”這個頭銜，自己卻一戴就是20多年。

1995年，鎮(zhèn)上一所學校找到他，希望他能幫忙推薦一名南音老師給孩子們開班。很快。班級組建起來，可老師卻中途離開了，學到一半的孩子只能眼巴巴干等。

陳成芬決定自己上。他一邊買書和影碟自學，一邊開班教學。從此以后。小鎮(zhèn)多了一個騎著自行車來回穿梭的身影——每次授課，天還沒亮，他就會騎行到南音社整理樂器，侍弄花草，擺好在店鋪給孩子們買的早餐，等待來上課的孩子。

小鎮(zhèn)里多數(shù)家庭的生活不算富裕，為了讓更多孩子接觸這項民間音樂，陳成芬不收學生一分一毛。曾有老人領著孫子。提著豬肉來拜師。一向和藹示人的他嚴厲回絕了，當場就讓老人把孫子留下，豬肉拿走。

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舉動在家人看來難以理解。更讓他們無法理解的，是他對學生不計成本的投入。他給學生買樂器，最便宜的也要1000多元，單是琵琶就買了15把。陳成芬說，除了樂器外，學生的演出服也由其統(tǒng)一置辦?！坝械暮⒆娱L得快，春天買的，冬天因為長個就穿不了，所以每個孩子都至少有5套演出服?！?/p>

究竟為100多個學生花費了多少，陳成芬自己心里也沒有數(shù)，有旁人幫他算了一下，“不下20萬元”。

相比之下，他自己卻省吃儉用。女兒陳寶玲說，父親沒有退休金。一家人的經(jīng)濟條件并不寬裕，咸菜、稀飯是老人飯桌上最常見的食物。但他經(jīng)常招待學生來家里吃飯，知道有的孩子喜歡吃蝦，還會特地買來親自下廚?！斑B孫子都會說，爺爺心疼學生比心疼自己還要多。”

在學習之外，陳老就像所有孩子的家長。學生喜歡看課外書，他二話不說就成套買下來;聽說孩子上學有困難，搶著幫忙聯(lián)系學校的依然是他。而回到課堂上，陳老則是另一副嚴肅的面孔，孩子唱不好時。他會立刻喊停，耐心地將每一句詞背后的故事講清楚后再繼續(xù)，沒有任何將就的意思。

“很尊敬，但也很心疼?！闭劦綄﹃惱系母星?，學生雷麗麗說，對于學生。他可以傾注所有的心血和時間，卻不會為自己考慮太多，往往到撐不住了，他才會選擇休息。

“我不怕死，只怕音樂沒人傳承”

有網(wǎng)友看到陳成芬的事跡后感慨，陳老的人生一如他的音樂，淡然，徐緩，卻委婉深情。

然而他只是輕描淡寫，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伴隨著熱愛而生的一種傳承南音的責任。

2017年。鎮(zhèn)政府為他規(guī)劃了一塊新的教學和演出場所。他投入大量心血，操心南音館的內(nèi)部設計，墻上掛著的展板上印的都是他字字寫成的南音故事。年底，南音社特地邀請了泉州當?shù)氐钠渌弦羯鐖F共同舉行專場匯演。為此奔波勞累許久的他，撐到演出順利結束，他也病倒了。

輾轉多家醫(yī)院檢查后，陳成芬被確診為肺癌晚期。小半年的化療令他的體重由原先120多斤掉到80斤出頭，盡管身體消瘦。老人的精神依然矍鑠，經(jīng)常在病床上吸著氧，緊握著發(fā)抖的手在紙上練字。陳寶玲說。父親這樣練習是怕回去以后彈不了琵琶。

“現(xiàn)在已經(jīng)彈不動琵琶了?！标惓煞倚χf。

醫(yī)生們知道他愛南音如命，做理療或手術時會給他放南音當作安慰和鼓勵。咿咿呀呀的曲調(diào)一出現(xiàn)，陳成芬的心就踏實了，“一下子不知道疼痛了”。

大部分時候，躺在病床上的陳成芬都會念叨著教到一半的學生。“我不怕死，只怕這么好的音樂沒人傳承。”談到?jīng)]有教學繼承人的問題，一向樂觀的他一度紅了眼眶，“那些學到一半的孩子沒人教，就會荒廢掉?！?/p>

作為一個“被搶救”的人，他希望自己能有更多時間搶救這份遺產(chǎn)。“學南音的孩子越來越少了，愿意無償教學的老師也太少了。”在陳成芬看來，傳承是比自己健康更值得擔憂的事情。

不久前，陳老再次回家，十幾名學生趕來看望他。孩子們穿上紫色的演出服，專門在院子里給陳老演唱了一曲《直入花園》，唱詞不高亢，不激昂，卻延綿不絕。陳老坐在一旁，拄著拐杖樂呵呵地看著?！昂昧撕昧?，太熱了，進來休息一下?！标惱险泻舻?，又張羅著要訂菜招待孩子們留下吃晚飯。對他而言，這群孩子和這首曲子，都是和生命同等重要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