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小紅和許冰結(jié)婚后就住進公婆為他們準備的新房子里，位置就在四馬路那邊。而因為公婆的房子跟兒子的學(xué)校離得近，所以兒子上學(xué)后，就一直住在公婆那邊，由他們照顧。周小紅當(dāng)年分娩時大出血，最后總算保住了性命，但再也無法生育。小兩口平時忙著上班，有空就過去看看兒子。

周小紅在電報局做接線員，這是個還算體面和輕松的工作。許冰有一家貿(mào)易公司，生意時好時壞，總體上還過得去。許冰對待生意，一向不會刻意，他覺得只要做到足夠他們生活的地步就行。他是個挺知足的人。

事實上在他們身邊，像許冰這樣年齡的夫妻，大多已經(jīng)有兩三個孩子，整天放下大的照顧小的，勞碌操持。而他們卻只有一個兒子，這一點夫妻倆剛開始還是有些遺憾，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甚至還有些享受?，F(xiàn)在他們身體健康，衣食無憂，上不用照顧父母，下也無需管教孩子，各自的工作也已經(jīng)步入正軌，駕輕就熟，于是空閑下來的時間和精力就明顯增多。關(guān)鍵是他們都還年輕。

另外他們身邊的人際關(guān)系也相對穩(wěn)定，既無大悲，也無大喜，沒有特別值得期待的事情，也無需承擔(dān)多少壓力，生活不知不覺就進入一個奇特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說好聽一些，就是穩(wěn)定、富足，說不好聽些，那就是一種平淡、慵懶，甚至有些乏味沉悶?？傊麄兩钪械囊磺卸甲兊昧?xí)以為常，波瀾不驚。

這種感受在周小紅心里特別強烈。她也從來沒有問過許冰有沒有這種體驗。他們夫妻倆隨著生活的安逸，也越來越變得少言寡語起來。每天從早到晚，一切都仿佛是在重復(fù)上一天的流程，彼此根本就不用交流，也都能知道對方應(yīng)該去做什么了，什么時候結(jié)束，應(yīng)該做到什么程度。現(xiàn)實中有不少人都挺期待這種生活，一直到他們進入了這種生活狀態(tài)以后，才會對此感同身受，滋生出無法預(yù)料的各種想法。

周小紅每天會做幾道跟前幾天相同的菜肴。之前她還知道換些口味來做，但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沒有那個心思。許冰拿起碗筷，會習(xí)慣性地跟她客氣兩句，而這幾句客氣話，他也每天都在重復(fù)，連增減一個字都不會。

晚飯后許冰會習(xí)慣性地拿起報紙翻看，而周小紅則戴起那條褪色的圍兜，開始洗碗擦桌子，每天如此。有時候周小紅看到這幅場景，忍不住就想把碗筷丟到窗外去，撕爛那條褪了色的圍兜。

她覺得褪色的不是圍兜，而是他們的生活。

甚至在跟許冰做愛時，周小紅也覺得自己已經(jīng)毫無激情。從開始到結(jié)束，每一個動作和過程，全都已經(jīng)淪落為一種要命的固定程式，一成不變，令周小紅心生厭倦。

周小紅有時候面對著這樣按部就班的生活，實在是有些憤慨，或者說是氣餒。然后她就強迫自己堅信，這種生活別人想得到都沒有機會，你怎么還不知足呢？她跟許冰之前忙于奔波操持的時候，不就是在期待這種穩(wěn)定的生活么？所以她根本無需焦慮，更不應(yīng)該對此有任何不滿。這就是生活。

但翻來覆去后，周小紅終究感覺到，如果這種生活一直持續(xù)到他們死亡，那該有多么地可怕。

這種想法令她非常緊張。她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有這種想法，或者說，這是一種很危險的想法。所以周小紅開始努力壓制這種胡思亂想，強迫自己每天心甘情愿，欣欣然去享受這種富足穩(wěn)定的生活。

那一天周小紅休息，早上出門買菜時，聽說附近有個集市不錯，就想過去看看。她想去找些新鮮的食材，給自己和許冰換個口味。

然后她就遇到了鐘炳磊。

鐘炳磊是她童年時的鄰居，兩人在同一條弄堂里長大，一起玩耍，還一起上學(xué)堂。那時鐘炳磊像個大哥哥一樣照顧她，而周小紅也很喜歡做鐘炳磊的小尾巴。后來鐘炳磊搬了家，粗略算算，兩人怎么也有二十年沒有見面了。

原來鐘炳磊就在這個集市上擺攤，賣菜。兩人一見面，各自都挺欣喜。鐘炳磊看到周小紅風(fēng)姿綽約，富態(tài)白皙，卻一點也沒有拘束，大大方方跟她相認。而周小紅同樣對這次邂逅充滿了驚喜和感動。

那天周小紅在鐘炳磊的攤位邊站了好久，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鐘炳磊很健談，還是那樣的幽默、坦誠，對周小紅說話時的語氣神態(tài)，根本就是二十年前那個樣子。

那一天周小紅好幾次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覺得鐘炳磊就像是一顆石子，突然之間就掉在了自己平淡如水的生活里，難免會泛起漣漪。

自從遇到鐘炳磊后，周小紅每次買菜都會去那個集市。鐘炳磊每次都會塞給她好多菜，然后還不要周小紅的錢。周小紅當(dāng)然不會白拿，然后還會在他攤位跟前停留一會，隨便說些什么都會感覺非常開心。兩人都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暢然，舒懷，無拘無束。

鐘炳磊雖說生活過得艱難了一些，而且至今未婚，但卻始終洋溢著一股難得的樂觀、豁達。即便是在面對富足小康的周小紅時，也不卑不亢，完全就是一副面對當(dāng)年那個小尾巴時的神態(tài)心境。這一點令周小紅無限感慨和留戀。

所以周小紅慢慢就跟鐘炳磊走得近了。那一天周小紅剛到鐘炳磊的攤位上，就開始下雨。鐘炳磊就帶她去了攤位附近的家里避雨。

老天似乎也在慫恿周小紅似的，那天的雨越下越大，根本就沒有一點點停歇的樣子。然后鐘炳磊就在家里做了兩個菜，邀請周小紅在他家吃了午飯。

那頓午飯雖說簡單，可周小紅卻吃得有滋有味。她感覺自己情不自禁，正在追逐著一種自己非?？释@得的驚異感、變化感，以及由此帶來的那份喜悅感。她厭倦了平淡無味，幾乎就要被那種一成不變的生活所淹沒，所僵化。而鐘炳磊的出現(xiàn)，使她無疑就像是獲得了拯救。

所以那天下午，事態(tài)就發(fā)生了一些不可預(yù)料的發(fā)展。兩個人無拘無束說笑著，也不知道是誰，或者是哪句話撥動了各自的心弦，兩人突然緊緊擁抱在了一起。這個舉動是那樣地默契，那樣地不約而同，自然而然。

他們誰也不會想到，這一個擁抱，就成為這場悲劇的開始。

那天一個下午的好幾個小時里，周小紅和鐘炳磊都是在床上度過的。

事后周小紅回到家里，細細掂量著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五味雜陳，驚異，慌張，愧疚，喜悅，后悔……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天她回家后急匆匆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然后給許冰做了幾個菜，準備好好伺候許冰吃一頓晚飯。

那天她的廚藝發(fā)揮得很超常，每個菜都做得很成功。在翻炒時，她感覺手中的鏟子沖動得像是要飛起來一般。心臟在胸腔里的跳動，更是比煤氣灶上的火苗還要激烈、急迫、慌亂。

那天許冰進家門時，周小紅努力抑制情緒，平靜地望著丈夫進門，然后習(xí)慣性地去幫他把外套脫下來。就在幫丈夫脫外套時，周小紅的眼前，突然就顯現(xiàn)出之前她迫不及待替鐘炳磊脫下外套的情景。

這一刻，周小紅兩腿一軟，差點沒有跪倒在地。

但出人意料的是，許冰一扭身，并沒有允許讓周小紅脫掉外套。周小紅一愣，驚訝地望著丈夫。這個時候許冰才把反背在身后的右手移到胸前，原來他手里還拿著一束鮮花。

此時此刻，許冰揣著這一大束鮮花，正深情凝望著妻子。周小紅非常意外。

“許冰，你這是……”周小紅低聲問。

“今天回家早，我去給你買了束鮮花，還在國際飯店訂了個位子。你趕緊換套衣服，我們?nèi)H飯店吃晚飯。”許冰微笑著說。

“去飯店吃飯……為什么呀？”周小紅問道。

“沒有為什么呀。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給你驚喜了，生活過得有些平淡，對不起，小紅?！痹S冰繼續(xù)微笑著說，就把鮮花塞進妻子手里。

這一刻，周小紅拿著鮮花，再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激蕩，眼淚幾乎就是噴涌而出的。她不敢去看丈夫的眼睛，茫然無助，只顧著低頭流淚。

許冰見狀，還是微微一笑，顯然并沒有完全看懂妻子這副表現(xiàn)的緣由。他抬手扶著她的肩頭，輕輕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柔聲催促她去補個妝，換件衣服。

那天周小紅跟丈夫在國際飯店吃了一頓別有滋味的燭光晚餐。更令她沒有料到的是，許冰竟然還在十六樓訂了一個房間。

“許冰，你訂房間干什么呀？這里很貴的?！敝苄〖t站在房間里，舉目四望，不解地問道。

“貴是貴了些，但只要能給你帶來驚喜，就值得?！痹S冰說著，就沖了兩杯咖啡，帶周小紅坐在房間窗戶跟前，邊喝著咖啡，邊觀賞著樓下細長的靜安寺路，以及對面寬闊的跑馬場，嘴里不停說著各種甜言蜜語。

這個景象要是放在平時，周小紅或許會尖叫起來。這的確是個非同尋常的驚喜，但卻來得不是時候?；蛘哒f，是來遲了一步。

那個晚上，許冰熱情似火，宛如新婚一樣對待周小紅?？吹贸鰜?，許冰正在努力嘗試打破生活的平淡，給周小紅一個驚喜。但周小紅卻無論如何沒有辦法面對，哪怕是虛情假意地應(yīng)付一番，她也做不到。最后在許冰的堅持下，她才慢慢進入狀態(tài)。

“許冰，對不起，今天我有些不舒服?！笔潞笾苄〖t及時掩飾，說道。

許冰當(dāng)時只是愣愣打量著她，好久才點點頭，若無其事地說沒事，你今天的表現(xiàn)出乎我的意料。對不起，我有些勉強你了。

周小紅聽到丈夫?qū)λf對不起，再次淚奔，伏在他懷里痛哭。她很清楚，這次丈夫安排這樣一個美妙的夜晚，實在是一番心意。但自己拿什么去面對他的這片誠意呢？

這天以后，周小紅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個集市。而她的內(nèi)心，早已經(jīng)被一股無以名狀的愧疚所彌漫。她覺得自己太對不起丈夫了。這份不可言說的秘密，像是一份病毒，日復(fù)一日侵蝕著周小紅。沒過多久，她就開始有些神志恍惚，面色也明顯有些憔悴起來。

許冰在父母的建議下，就帶她去看醫(yī)生。但醫(yī)生查來查去，卻什么問題也沒有查出來。于是許冰父母就加倍呵護著周小紅，叮囑許冰一定要照顧好小紅。

而這一切，卻更加重了周小紅的心病。

后來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傍晚，當(dāng)許冰回家進門后，卻看到周小紅倒在血泊之中，她的左手腕血肉模糊。事后才知道周小紅一個人在家里企圖割腕自殺。

許冰的公婆非常詫異，不知道媳婦為什么要走這種絕路。詢問之下，周小紅也根本不肯說實話。二老看周小紅神色落寞，情緒變幻無常，似乎是精神出了問題。

這件事傳出去后，大家都很意外。多好的一對小夫妻，竟然會出這樣的事情。從此為了不給周小紅獨處的機會，許冰還把父母喊過來一起住。自己平時沒事也盡量早些回家，陪陪妻子。一段時間后，周小紅似乎平靜了許多。又過了一段時間，周小紅基本恢復(fù)，也向家人承諾自己不會再去做自殺這種事。

婆婆問她當(dāng)初為什么要自殺，周小紅就說自己也不清楚。回過頭去，自己也覺得當(dāng)初的沖動很傻。

許冰父母觀察一陣，確認兒媳婦已經(jīng)恢復(fù)，就重新帶著孫子，回到老房子居住。周小紅還是那樣地上班下班，看上去也確實已經(jīng)恢復(fù)如初。

可是有一天，周小紅卻還是走了絕路。她爬上附近一幢四層樓的頂樓，一躍而下，當(dāng)場身亡。

并且在她摔到地面時，不幸砸中另一個人，連帶著把對方也給砸死了。

二

周鳳岐接到報警后來到現(xiàn)場，仔細勘查，并走訪了有關(guān)人員后，也覺得這是一起不幸的自殺事件。

死者周小紅早在一個月前，就曾經(jīng)有過一次自殺未遂行為。這件事，不管是她當(dāng)時就醫(yī)的醫(yī)院，還是所在單位，家屬，甚至是鄰居，都可以證明。

同時據(jù)死者丈夫反映，周小紅從一個多月前開始，就莫名其妙有些情緒失常，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殺未遂以后，他們積極送醫(yī)治療、呵護，原本周小紅已經(jīng)恢復(fù)如初，上班去了?？墒菦]想到這一次，她突然再次實施自殺，并且成功。

許冰這樣一說，周鳳岐心里就更加踏實了。不過當(dāng)問起周小紅為什么會在一個月前性情大變時，許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周鳳岐詢問了當(dāng)時為周小紅做檢查治療的醫(yī)生，醫(yī)生表示情緒類疾病有時候就是這樣，很難確切找到病因。尤其是像周小紅這樣，病發(fā)后不久便突然遭受意外的，就更加難以了解分析。

這一點周鳳岐深以為然。他已經(jīng)了解到死者生前家庭關(guān)系融洽，生活穩(wěn)定，夫妻關(guān)系也很恩愛，對外也從來沒有什么糾葛。唯一的缺憾，似乎就是因為分娩時遇到危機，所以只有一個孩子。這一點周小紅夫婦的確都有些遺憾，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也早已經(jīng)能夠坦然面對。

所以這樣一來，周鳳岐也確實找不到任何疑點，就準備結(jié)案。而許冰對于周鳳岐準備結(jié)案的想法，也予以了默認，沒有提出異議。

但這件事還是出現(xiàn)了一點麻煩，就是那個被周小紅砸死的人。那個男人三十歲左右，沒有結(jié)婚，父母雙亡，很早開始一個人生活。這次發(fā)生意外以后，他的舅舅站出來申訴，要求周小紅家屬賠償。

這個要求周鳳岐覺得也在情理之中。而許冰也爽快，盡管死者舅舅提出了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但他還是一口答應(yīng)下來。這件事讓周鳳岐對許冰頗有些好感，這應(yīng)該是一個勇于擔(dān)當(dāng)、不推卸責(zé)任的男人。

雙方約定賠款交付手續(xù)就在死者家里舉行。周鳳岐受邀見證。辦妥手續(xù)后許冰首先離開，周鳳岐隨后走出死者家門口，朝著巡捕房方向走去。

看上去這就是本次自殺事件的最后結(jié)局了。

周鳳岐走出沒多遠，經(jīng)過一個集市。他突然想起之前了解到，死者生前就在這個集市上靠賣菜為生。

穿過集市時，突然有個人在人群中喊住了周鳳岐。周鳳岐回頭一看，認出對方是之前一個案件的當(dāng)事人。那個案子一來二去，拖了很長時間，于是大家就熟悉了。

周鳳岐只知對方名叫阿三，大名不詳。阿三攔下周鳳岐后恭敬敬煙，并感激上次對他的幫助。周鳳岐就隨口問阿三，你認識這次被砸死的那個人嗎？他也在這里賣菜。

阿三說當(dāng)然認識啦。小鐘在這里賣菜的時間不短，為人不錯，我們都已經(jīng)是好朋友了。我們還一起喝過酒呢。他也是倒霉，剛剛有點走運的樣子，誰知道飛來橫禍，一下就走了。

周鳳岐好奇地問，什么叫“剛剛有點走運的樣子”？

阿三說前一段時間，有個漂亮太太時常來找他買菜。但誰都能看得出來，對方說是買菜，其實就是找小鐘嘎三胡聊天。我們都開玩笑說你要走桃花運了，他就笑笑，不讓我們胡說八道。他還說對方是他小時候的鄰居，好多年沒見面，這次在集市上偶然遇見，所以就時常光顧他生意，順便攀談幾句，敘敘舊。

周鳳岐未免警覺，就問起那個女人的模樣。阿三就說這個女人三十來歲，愛穿旗袍，長發(fā)，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太太。對了，她右下巴上有粒黑痣。

聽到這個的時候，周鳳岐馬上就想起，剛剛自殺的周小紅，不正是下巴有粒黑痣嗎？

這讓他更加警覺起來。

“這個女人有次還去過小鐘的家里呢。那天下大雨，我們很多人都是親眼看著小鐘帶那個太太去家里避雨。事后我們問起，小鐘打死都不肯承認，嘿嘿……”最后阿三這樣說道。

周鳳岐當(dāng)時就呆立在集市上，暗暗吃驚。他趕忙想辦法弄到了一張許冰夫婦的合影，然后重新回到集市，拿出照片讓阿三辨認。阿三看到照片，馬上指著周小紅，說就是這位太太。周鳳岐提醒他看仔細些，阿三拍胸脯說絕不會錯。然后集市上另外幾個人也證實了這一點。

周鳳岐揣著照片，深深倒吸一口涼氣。這件事原來還有這樣一層隱秘緣由。

他之前一直以為周小紅這次從高樓縱身一躍砸死鐘炳磊只不過是個偶然。可事實上他們兩個是熟人，而且關(guān)系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同時他計算了一下，發(fā)現(xiàn)周小紅頭一次突然割腕自殺，就發(fā)生在她遇見鐘炳磊后不久。這一點也未必就是巧合。

那么這兩者之間，有沒有什么必然的或者說是反常的、還沒有查清楚的淵源關(guān)系呢？

為此周鳳岐重新開始暗查這件事。他重點走訪了鐘炳磊的鄰居，結(jié)果有了很大收獲。

據(jù)鐘炳磊的一個鄰居講，那天他確實看到鐘炳磊拉著一個漂亮女子，冒雨回到家里。因為他們這里的房子很密集，又都是老居民，所以每家每戶的情況彼此都很熟悉。誰家要是來客人了，也肯定會被鄰居看到。

然后那個鄰居又回憶，說那天中午剛吃完午飯，最多十一點，他就看到鐘炳磊拉著一個漂亮太太回家，心里就很奇怪。因為他從沒看到過鐘炳磊有這樣的親戚上過門。而且從那天的情景來看，來人似乎跟鐘炳磊關(guān)系挺密切，兩人甚至還拉著手一起沖進房門。所以他很好奇，就留了個心眼。最后他發(fā)現(xiàn)，一直到下午三點左右，雨停了，那個漂亮太太才急匆匆離開鐘炳磊家。

周鳳岐心里暗暗吃驚。這樣說來，鐘炳磊和周小紅在一個大雨傾盆的下午，在一個屋子里共處了好幾個小時。

而這件事發(fā)生后，周小紅就割腕自殺了。第一次自殺未遂，被丈夫救起。但隔了沒多久，她就第二次自殺。這次她不僅自殺成功，而且還連帶著把鐘炳磊也給砸死了。

周鳳岐的腦海里，馬上就有了無數(shù)猜測。這種猜測令他急不可待，想要了解真相。

周鳳岐經(jīng)過細致勘查，終于在鐘炳磊的家里，相繼找到了屬于周小紅的幾根毛發(fā)和指紋。鐘炳磊這個單身漢，平時極少打掃房間，這一點幫了周鳳岐大忙。

按照這個發(fā)現(xiàn)，基本可以確定周小紅和鐘炳磊之間存在男女關(guān)系的事實。

三

周鳳岐考慮要不要把他的最新發(fā)現(xiàn)告訴周小紅的丈夫許冰，最后他放棄了。說實話他實在有些不忍心把這個殘忍的事實告訴許冰，更何況整件事的真相還不明朗。

周小紅跟鐘炳磊的關(guān)系曖昧，這一點基本可以肯定。但是最后周小紅突然想自殺，這又是為什么呢？周鳳岐馬上就想起，他所接觸到的所有人都證實，周小紅許冰夫婦的感情很好，許冰對周小紅一向很呵護。周小紅無法繼續(xù)生育，他也沒有半點歧視埋怨。

那么會不會是因為周小紅在遇到童年伙伴以后，情難自禁，沖動地去跟鐘炳磊發(fā)生了茍且關(guān)系，然后她出于對丈夫的愧疚，以及對自身行為的深深負罪，一時想不通，就想要以死贖罪呢？這種情況一般發(fā)生在女方極度自責(zé)、后悔，夫妻關(guān)系又非常和諧的情況下，而周小紅恰恰符合這種條件。

而周小紅在自殺時，恰巧又把鐘炳磊給砸死。這件事說巧合，也不是沒有可能。但這種巧合是何等的離奇，以至于周鳳岐根本不愿意去相信。

而如果這件事不是巧合，而是周小紅故意為之的，那么周小紅這樣做，又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呢？

難道是出于對鐘炳磊的怨恨？周小紅一時沖動跟鐘炳磊越了軌，事后除了后悔，還把部分罪責(zé)算到鐘炳磊頭上，所以她既無顏面對丈夫，活在這個世界上，又不想放過鐘炳磊吧。周鳳岐仔細揣摩，覺得這個猜測也還算站得住腳。

按照這個假設(shè)，周鳳岐決定重新摸一遍案發(fā)現(xiàn)場。

周小紅自殺所在的那幢大樓，共四層，如果周小紅站在頂層房頂圍欄上，那么高度差不多有五層。這個高度足以殺死她了。而周小紅從天而降所積蓄的重量和勢能，也足以把站在樓下的鐘炳磊砸死。法醫(yī)鑒定鐘炳磊的死因是頸椎斷裂，想必就是周小紅的身體突然砸在鐘炳磊腦袋上所致。

然后他再次來到鐘炳磊被砸死時所處的位置。按照其他攤位菜販的介紹，鐘炳磊生前一直就是在這個固定位置上賣菜。因為這里菜販子多，大家搶位置搶得比較厲害，所以每個人的位置必定是固定的，可以說一步都不會差。而這個位置的身后，就是那幢四層大樓。

也就是說，如果周小紅執(zhí)意要在這自殺時，同時帶走鐘炳磊的性命，那么她選擇站在這幢高樓的這個位置縱身躍下，也就有理由了。

想到這里，周鳳岐不禁暗暗打了個冷顫。這樣處心積慮的謀劃，這樣毅然決然的縱身躍下，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可以想象周小紅內(nèi)心的焦慮已經(jīng)發(fā)展到何等強烈的程度。

而要在那么高的位置，瞄準一個地面上的人撲過去，分毫不差，這同樣可以表明，周小紅在縱身一躍的時候，是完全清醒著的。如果真相就是這樣，那么周小紅應(yīng)該沒有任何精神疾病。她的自殺，就是出于一種處心積慮的報復(fù)，報復(fù)自己，報復(fù)鐘炳磊，用這樣一種殘忍的毀滅手段，去替自己，也為別人找到一種懲戒，而絲毫不給自己，也不給別人一個改過的機會。這樣的女人，雖然說有些可怕，有些極端，倒也敢為敢當(dāng)，顯得特別有個性。

所以周鳳岐在想，夫妻之間的愛往往是彼此共進的。如果許冰平時并不愛周小紅，那么周小紅即便偶爾激情出軌，也往往會出軌得心安理得，說不定還會獲得某種補償?shù)目旄校粫プ鲞@種極端行為。相反恰恰是因為許冰平時特別呵護周小紅，所以周小紅在不慎越軌以后，往往就會產(chǎn)生極大的懊悔心理。這種深深的懺悔，以及那種無力挽回、無法洗清的心痛感和負罪感，有時候真的會要了一個人的性命。所以周小紅這種行為本身，除了懺悔、贖罪。其實還包含著一種對許冰深深的愛。

然后又必定是周小紅在負罪感的驅(qū)使下，把這種懊悔心理轉(zhuǎn)嫁到了鐘炳磊身上。她或許覺得如果沒有鐘炳磊的出現(xiàn)、引誘，自己或許還不至于落到這個份上。也或者她其實是深愛著鐘炳磊的，所以就想帶他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去另一個地方長久廝守……

周鳳岐左思右想，心情沉重，同時更是深深感嘆，人心是何等的復(fù)雜，但又是那樣的富有魅力。

不過即便這種假設(shè)和推斷就是真相，也無法改變周鳳岐對這個案子的處理結(jié)果，畢竟兩個人都已經(jīng)死了。

那么這個秘密還有必要赤裸裸公示出來嗎？不知道怎么了，周鳳岐突然對周小紅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看法。

但周鳳岐心里很清楚，即便自己不公布這個真相，那些知情人也很快會把事說出去。而整件事里最可憐的人，其實還是許冰。

許冰或許至今還認為，妻子周小紅突然自殺，是因為她的情緒出了些問題。假如有天他突然聞聽了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又會拿什么勇氣來相信，來面對這個事實呢？

周鳳岐決定還是去找許冰聊聊。

周鳳岐首先問及，周小紅在兩次自殺前，有否發(fā)生過一些異樣的事情？許冰說沒有啊，我們的生活平淡如水，波瀾不驚，日復(fù)一日，準確得像外灘的大鐘。

周鳳岐聽到許冰這樣比喻他們的生活，突然覺得有些異樣。平淡如水，準確得像外灘的大鐘，這種生活看似穩(wěn)定、悠閑，但他總感覺這種生活同樣充斥著幾分單調(diào)和機械，不知道許冰夫婦有沒有這種感受。

然后周鳳岐又說，許冰，你覺得周小紅究竟為什么要自殺呢？

許冰搖搖頭，茫然說，小紅的性情一直挺平穩(wěn)，看不出她有什么過不去的心結(jié)。如果她有心結(jié)，其實也就是無法再給我生幾個孩子，這一點，她確實跟我提起過幾次。但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如今她不應(yīng)該再會糾結(jié)這一點。

周鳳岐問，你當(dāng)初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是怎么樣的？許冰說，我勸過她好多次，我不會因此對她另眼相看，更不會如她擔(dān)心的那樣，再去納妾。這種話我當(dāng)著小紅父母的面也說過好多次呢。

看上去周小紅確實不應(yīng)該有任何放不下的心結(jié)。但周鳳岐始終認為，一個女人即便是激情越軌，也總會有一些前因的吧。周小紅生前，無論是家庭，婚姻，還是工作，都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就像許冰所說的那樣，他們的生活平淡如水，沒有任何大起大落。

等等，平淡如水的生活，會不會就是導(dǎo)致周小紅激情越軌的原因呢？

這個想法令周鳳岐大為驚訝，但同時也非常在意這個猜測。

人往往就是這樣，當(dāng)你處于顛沛流離時，就特別期待著能夠安定下來，過上平穩(wěn)、安寧、有規(guī)律有保障的生活。而一旦這種平淡生活獲得了，過得久了，難保就不會產(chǎn)生某種厭倦，從而開始期待某種驚喜出現(xiàn)，來給自己平淡生活帶來些火花或者說是活力。畢竟那種平淡如水說好聽些是安穩(wěn)，說難聽些，那就是死水一潭，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疲倦、麻木，喪失掉對未來的期待。

周鳳岐想了想，馬上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許冰。

許冰聽罷，似乎很是意外，但很快也就同意周鳳岐的推測。他沉默良久，目光之中，晶瑩閃爍。

他隨后告訴周鳳岐，其實他也看出來周小紅有些對這種平淡生活產(chǎn)生厭倦和疲乏，所以他也一直在努力營造某種氣氛，試圖以此給她帶來些許驚喜，但他顯然沒有成功。

然后他就給周鳳岐列舉了好些例子，包括那次他特地去國際飯店訂了個房間這件事。

周鳳岐問他那件事發(fā)生在哪天。許冰想了想說那天中午下了一場大雨，應(yīng)該是上個月4號。

周鳳岐馬上就黯然不已，因為他已經(jīng)了解過，周小紅和鐘炳磊幽會的那天，就是上個月4號。

也就是說，當(dāng)許冰花錢準備給周小紅營造一個驚喜、一個浪漫之夜的那天，周小紅正在鐘炳磊家里瘋狂做愛。

周鳳岐深深感到，那一天里的兩種場景對比，對周小紅內(nèi)心的沖擊和震撼，必定是巨大的，并足以摧毀她的心智，令她無法釋懷。所以她隨后選擇自殺，根源想必就是那股巨大的沖擊和震撼了。

而假如有天許冰獲知，就在那個自己精心營造的夢幻夜晚的前幾個小時，他心愛的妻子正在另一個男人床上瘋狂纏綿這個真相時，他又該如何說服自己釋懷，然后平靜生活下去？

四

然而周鳳岐還在想一個問題。

那一天周小紅剛剛跟鐘炳磊幽會回來，就被丈夫拉去國際飯店，又是燭光晚餐，又是豪華套房入住。面對這樣的落差，她真的能夠做到從容面對、不露一點破綻嗎？

周鳳岐有些不相信。因為周小紅的內(nèi)心并不強大，否則她也不會自殺。

另外，作為一個男人，許冰也真的沒有察覺到妻子身上的各種異常？

慢慢的，另一種可能性，開始在周鳳岐心里漸漸形成。他有些不寒而栗。

所以周鳳岐馬上就來到周小紅自殺的那幢大樓頂樓，四處巡視。這幢樓房之前被查出有安全隱患，所以整幢樓的租戶都被驅(qū)離，正在等待加固施工，因此平時除了一些頑童進去玩耍，根本沒什么人。

很快他在頂樓的水箱外側(cè)箱體上，看到了一個可疑的痕跡。周鳳岐仔細端詳，馬上就猜測到這是什么東西。

他馬上下樓打電話讓助手趕來，并交代了一些事。他自己直接去了許冰的貿(mào)易公司。

周鳳岐問許冰，周小紅出事那天，你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可以為你作證？

許冰想了想說道：“那個時間段，我正在開車回公司的路上，沒有人可以作證。怎么啦？”

“周小紅在外面有個相好，你不會不知道吧？”周鳳岐突然問道。

許冰注視著周鳳岐，冷冷說道：“一派胡言。小紅不是那樣的人。”

“否定得可真快呀?！敝茗P岐笑笑說，“不過也理解，如果你承認知道這事，那也就意味著你具備了殺人動機?！?/p>

“什么殺人動機？”

“殺周小紅的動機?！?/p>

“我為什么要殺她？笑話。證據(jù)呢？”許冰不屑。

“因為小紅背叛了你。她在外面有個相好，你作為男人，無法容忍。至于證據(jù)么，很快就會有的。”

許冰注視著周鳳岐，說道：“那就等你有了證據(jù)，再跟我說吧。我現(xiàn)在要工作了，周探長請便?！?/p>

周鳳岐搖搖頭說：“不，從現(xiàn)在起我要盯住你，直到助手把證據(jù)送來。”

許冰無奈，坐在椅子里抽煙。但有股無法抑制的恐懼，早已經(jīng)彌漫在了他的臉上。

這天傍晚，助手趙勤送來了調(diào)查所得。周鳳岐逐一展示。

“我在發(fā)現(xiàn)周小紅有個相好時，還覺得你很可憐。我以為你并不了解周小紅自殺的真相。但后來一想，周小紅的變化那么大，你竟然天真得像個孩子，這不符合一個精明生意人的秉性。所以我開始求證另一種假設(shè)……”

周鳳岐說完，拿起一張紙，看了看，說道：“我首先在周小紅跳樓的地方，看到水箱上有個可疑的痕跡，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實，這個痕跡上有血跡，還有幾根頭發(fā)，并且這種血跡和頭發(fā)，全都來自于周小紅身上。而這個痕跡的高度大致在一米六十，這基本就是周小紅的身高?？梢酝茢?，當(dāng)時很可能有人摁住周小紅的腦袋，朝水箱上撞。然后我們還特地去開棺驗尸，結(jié)果在周小紅的尸體上，也發(fā)現(xiàn)她的額頭上有被撞的傷痕。這種傷痕當(dāng)時我們都以為是她跌落后造成的，但其實并非如此。所以我推斷，當(dāng)周小紅從樓頂摔下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昏迷。而這個撞昏周小紅的人，就是你，許冰。”

“你憑什么說是我？”

“因為我們在現(xiàn)場找到幾個頑童，并且給他們看你和周小紅的合影。他們?nèi)贾刚J，案發(fā)當(dāng)天，他們看到你帶著周小紅上了頂樓。同時在通往頂樓的樓梯上，也發(fā)現(xiàn)了你和周小紅的腳印。所以你沒有機會抵賴了?！敝茗P岐揚了揚手里的證據(jù)說道。

許冰開始沉默，目光之中，隱隱有些慌張和絕望顯現(xiàn)。

“說說吧，別悶聲不響?！敝茗P岐追問。

“那天晚上在國際飯店，我想跟小紅做愛，可是她百般推諉，我就開始起疑。后來她勉強接受了我，激情高漲之際，她緊抱住我，恍惚中居然喊出了鐘炳磊這個名字，非常清晰，而且不止一遍……而且事后她根本不記得有這件事?！痹S冰黯然說道。

周鳳岐驚呆了。

“本來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她有些厭倦這種一成不變的平淡生活，所以也想努力改變。但沒想到她已經(jīng)用自己的方式去實現(xiàn)了。”許冰一臉沉痛，緩緩說道，“我很快就查實了她跟鐘炳磊之間的關(guān)系。這個時候她突然割腕自殺，我就意識到她對自己的行為也有愧疚之心。我其實很想原諒她，因為我感覺自己也有疏忽，但我做不到，實在做不到。對不起，小紅……”

許冰開始抽泣。周鳳岐也有些難過。

“最后我還是想殺了小紅，但也不想放過鐘炳磊。我意識到如果我殺死鐘炳磊，不管用刀還是用毒藥，最終一定會把巡捕房招來，那么我也就危險了。后來我觀察到鐘炳磊賣菜所在的位置后，就想到把周小紅當(dāng)作一件兇器，去殺死鐘炳磊。小紅有過自殺前史，她如果再次跳樓，應(yīng)該不會引起巡捕房關(guān)注。所以那天我把小紅騙上樓頂以后，先把她撞暈，然后把她抱上護欄，再對準樓下賣菜的鐘炳磊，輕輕一推……”

周鳳岐心中一陣顫栗，痛惜地望著許冰，無限感慨。

最后許冰問周鳳岐道：“我承認殺周小紅有錯，可你覺得周小紅就不該死嗎？”

周鳳岐感嘆：“你們都有錯，也都值得同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