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瑩
(吉林大學 文學院,長春 130023)
威廉·赫士列特(William Hazlitt, 1778—1830)是英國浪漫主義時期最重要的散文家之一,其散文題材涉獵甚廣,包括政論、哲學、文學評論、戲劇評論、畫評、人物傳記。英國作家斯蒂文森(Robert Stevenson)曾撰文夸贊赫士列特的隨筆寫作水平,他認為英國文壇有很多“了不起的筆桿子”,但寫散文寫得最為出色的是赫士列特。吳爾夫(Virginia Woolf)曾說:“赫士列特的永久生命力不是在他的講座、游記、《拿破侖傳》,或是《諾斯科特談話集》中,盡管它們充滿力量和正直感,充滿突然迸發(fā)的精彩片段,并且?guī)в羞h方地平線上未寫成的鴻篇巨著的投影。他的永久生命力在于一卷散文集,它濃縮了在別處消耗和分散的才能,他那復雜而痛苦的靈魂在友好和睦的休戰(zhàn)狀態(tài)中達到統(tǒng)一。”[1]
赫士列特創(chuàng)作所使用的文體是隨筆(essay),也稱“小品文”,是散文(prose)的一種,是各類散文中較晚出現(xiàn)的形式。在英國,最早的隨筆應(yīng)該算是《蒙田隨筆》(Les essais de Michel de Montaigne,1580-1587)。直到18世紀,這一文體才在英國迎來了自己的大發(fā)展。當時,文人辦期刊蔚然成風。大家熟知的笛福(Daniel Defoe),在他60歲寫《魯濱遜漂流記》(Robinson Crusoe,1719)之前,在英國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期刊《評論報》(Review, 1704-1713)任主筆。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辦過《檢查者》(The Examiner,1710-1711),約翰遜博士(Samuel Johnson)辦過《漫游者》(The Rambler, 1750-1752),等等。由于期刊文章的特殊性質(zhì),隨筆這一形式得到了廣泛應(yīng)用,服務(wù)于以新興中產(chǎn)階級為主的讀者大眾。作家用這種靈活、輕松的表達形式來立論、抒情、寫人、敘事,逐漸將隨筆這一文學形式開拓成為一種貫穿著作者活潑個性的、頗具吸引力的文學體裁。
作為18世紀英國文壇最為活躍以及具有影響力的散文作家之一,赫士列特的散文值得我們仔細研究,同時,也是我們了解英國浪漫主義散文的一個極好著眼點。在《論英國喜劇》(On English Comics)中,赫士列特曾指出:散文是作家“用才能與悟性書寫的百味人生,這些雖不是藝術(shù)、科學或宗教,但表達的是作家自己的認知,是人最本質(zhì)的行為或情感?!盵2]6:91這里,赫士列特明晰地表達了自己的散文觀點,散文不關(guān)乎科學、哲學或宗教,而應(yīng)關(guān)注人的普通生活和情感,相較于理性的表達方式,散文更加側(cè)重于作家的主觀感受。赫士列特的散文,敘事簡潔干練、敘論相間,說理鏗鏘有力、言語犀利,抒情筆觸豐富、辭藻清新脫俗。他的散文既值得普通讀者品讀玩味,更值得研究者深入探討。
敘事性散文在赫士列特的散文中雖比例不高,但分量卻不輕,記敘的大都是他人生中比較重要的事件和遇到的重要人物。例如,在《詩人初晤記》(My First Acquaintance with Poets)中,他回憶了自己在青年時期與柯勒律治的第一次會面。年輕的赫士列特向柯勒律治敞開心扉,介紹了自己多年來閱讀哲學書籍的心得體會和自己對人類行為問題的諸多思考,雖顯稚嫩,卻得到了柯勒律治的積極回應(yīng)。毫不夸張地說,與柯勒律治的這次會面,改變了赫士列特后來的人生走向。正是在柯勒律治的鼓勵與啟發(fā)之下,他放棄成為一名肖像畫家的志向,轉(zhuǎn)投文學,并最終成為一名作家。
《詩人初晤記》一開篇,他講述了與柯勒律治會面的緣起。1798年,柯勒律治到他的家鄉(xiāng)附近接任唯一論教派圣職,他得以見到柯勒律治。一段簡潔的文字,一連串的描寫,生動自然,轉(zhuǎn)換自如,契合無間。全文并無夸張的辭藻,卻把事情娓娓道來。他不曾對事情的發(fā)生做過多評論,三言兩語間卻足以令讀者感受到他思想的魅力。這種平易的散文風格,是赫士列特散文最為精妙之處。
赫士列特的散文以其平易風格著稱,而平易風格也是英國散文最重要的風格之一。王佐良先生曾在《英國散文的流變》一書中,詳細地分析了英國散文的形成和演變以及各個時期的散文風格。在王佐良先生看來,散文是“文明的產(chǎn)物”,散文的產(chǎn)生要晚于韻文。與最早被人們用于宣泄情感時口頭呼叫而出的詩歌不同,散文是用來“講道理、記事,翻譯外來宗教及其他景點或者異族統(tǒng)治者”的文書,出現(xiàn)于書面文字形成體系之后。英國散文經(jīng)歷古英語、中古英語和近代英語三個時期,最終的形成是在文藝復興時期。錢伯斯(Robert Chambers)認為,當時的英國特別需要一種“能把當代事件用生動、有戲劇性的敘述文記錄下來的散文風格”[3],他將英國散文誕生的歷史功績歸于歷史學家、思想家莫爾(Sir Thomas More),認為正是他創(chuàng)作的《理查三世史》(History of King Richard III,1512-1519),為當時的英國提供了一種時代所需的散文風格,這位人文主義者平易的、口語化的寫作風格,奠定了英國散文平易的傳統(tǒng)。于是,“平易且優(yōu)雅”成為英國散文的主要格調(diào)。18世紀,英國散文達到了一種追求完美的境界,理性主義精神蘊藏在平衡、勻稱的句子結(jié)構(gòu)之中。但到了19世紀,當法國大革命的余波震蕩了整個歐洲之時,散文成了人們進行激烈政治辯論的重要武器。于是,曾經(jīng)風靡18世紀的散文,因論戰(zhàn)的需要,逐漸摒棄了其對形式上“對仗”和“勻稱”的追求,變得更加看重內(nèi)容,更加口語化。
赫士列特散文可謂是平易風格的集大成者,他最大的成就就是把閃光的思想與自然輕松的筆調(diào)結(jié)合起來,文章論點鮮明,內(nèi)容豐富,流暢中透著犀利,能把平凡的道理說得極富吸引力。他曾撰文《論平易之體》(On Familiar Style),詳細論述寫作之道:
用平易的文體寫作并不容易。許多人誤以為平易的文體即通俗的文體,并認為不帶激情的寫作等同于胡亂涂鴉。情況正好相反,如果我可以這樣說,沒有什么比我眼下提到的文體更需要精當和清晰的表達了。它完全摒棄了毫無意義的絢麗的詞藻,低俗、虛偽之辭,和松散、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典故。它不會選擇躍入腦海的第一個詞,而是選擇常用的最合適的詞;它不會將詞語任意拼湊,而是使用現(xiàn)有的成語。用一種真正平易的或者說確實是英語的文體來寫作,就好像任何人通常談話那樣,作者得對詞語應(yīng)用自如,表述起來駕輕就熟,有說服力且清楚明晰,而不是文縐縐地,用華麗的詞藻夸夸其談。[2]8:242
這的確符合浪漫主義時期人們對優(yōu)秀散文的評判標準,那種醉心于所謂散文藝術(shù)的、略顯浮夸的文風,再也得不到浪漫主義時期讀者和評論家的喜愛??吕章芍?Samuel Taylor Coleridge)曾撰文對18世紀的文風進行抨擊,認為那時的散文多數(shù)“內(nèi)容平凡而在表現(xiàn)上故作驚人之語”,作家們往往缺乏真誠,使用“虛假的對仗”和“簡單的聲韻對比”,“意在滿足無知者”,都算不上是“真正的散文”*[英]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1818年第十四次演講》, 轉(zhuǎn)引自王佐良《英國散文的流變》,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97頁。。這恰恰代表了浪漫主義時期散文所追求的關(guān)鍵品質(zhì),即更加看重內(nèi)容,不再追求形式上的繁復。“句子更短、用詞更普通,議論直截了當”成為這一時期散文的重要特點。
在赫士列特看來,散文不是理性的論說,而是作者主觀感受的表達。但值得注意的是,赫士列特作品中的情感表達與華茲華斯所提倡的“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是不同的。赫士列特從不認為作家自我情感的流露能夠產(chǎn)生真正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他主張文學作品反映自然,應(yīng)該是經(jīng)由思想改造后的自然,只有這樣,文學作品才能最大程度地展現(xiàn)人類心靈的美好希冀。也就是說,文學起源于外部自然對思想的感召,但是文學所真正表現(xiàn)的對象并不是這個真實的自然,而是作者心中對客觀自然的印象,通過想象和激情的作用,將這種印象付諸作品。這其實是一種主觀印象式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是在摩仿自然,而是在表達主觀印象。于是,在他的抒情散文中,我們看到了赫士列特作為一名散文家的豐沛情感和他對自然的“印象”。
赫士列特受早年學習繪畫的影響,不僅在文章中每每將文學與藝術(shù)兩相比較,來解讀文學藝術(shù)的精妙,更將這種影響深刻地體現(xiàn)在了自己的語言文字之中,他的散文色彩豐裕、形象生動,雖強于說理,卻也有十分抒情化的曼妙段落。閱讀他的散文,讀者常有酣暢淋漓的體會,卻又間或地體味著美妙形象和豐富的色彩所帶來的美好感覺。例如,在《青年人的永不衰老之感》(On the Feeling of Immortality in Youth)一文中,他描述眼前的美景:
我們看到了金色的陽光、蔚藍的天空和遼闊的海洋;我們在碧草如茵的大地上漫步,成為世界萬靈之長;我們在懸崖前,下視無底深淵,或者眺望萬紫千紅的峽谷;在地圖上,整個世界在我們的手指下展開;我們把星星移動到眼前端詳,還用顯微鏡觀察最微小的生物;我們閱讀歷史,眼前王朝傾覆、朝代更迭;我們耳聞西頓和蒂爾的盛衰、巴比倫和蘇薩的興亡,感嘆世事滄桑,往事如過眼云煙;我們思索著我們所生活的此時此地,我們既是人生舞臺的看客,又是演員;眼見四季更迭,春去秋來,寒來暑往;我們親歷世態(tài)炎涼,快樂悲傷,美麗丑陋,是非短長……[2]17:189
這種主觀印象式描寫,在赫士列特的文章中俯拾皆是。閱讀他的文章,我們很容易被他的生動描寫所感染,仿佛置身其中??梢韵胍姡帐苛刑匾欢ㄊ菐е环輨?chuàng)作藝術(shù)作品的激情來進行散文創(chuàng)作的,用文字勾勒的圖景如唯美的畫卷一般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抒情散文,最容易形成辭藻的堆砌,這是赫士列特所反對的,他始終強調(diào)遣詞要恰當。在他看來,評判一個詞用得“恰當”與否,詞本身的長度和讀音并不是關(guān)鍵,詞是否深奧、新穎和富有魅力也不重要,這個詞是否能夠表達作者的真正意圖才是主要的考量因素。換言之,詞的合適度不在于詞本身,而在于如何使用它們。在《論平易之體》中,他將寫作時詞匯的選取,比作是建筑過程中對材料的選擇:
就像評判一種建筑材料,不是看它的大小或是否表面光鑒,而是看它用在那里能否支撐房屋的拱頂;或者說要撐起一座建筑,螺絲釘和大梁一樣舉足輕重,而那些掩人耳目、毫無實用價值的裝飾物則在其次了。[2]8:244
這種對詞語使用實用化、口語化的特點在赫士列特本人的散文中就表現(xiàn)得很突出。初讀其文章時,可能會覺得有一些啰嗦,但是細細品味,便會發(fā)現(xiàn),洋洋灑灑的文字背后所反映出的作者的思想是縝密、流暢的。文字通俗易懂,完全能夠服務(wù)于文章整體,穿插其中的不乏連珠妙語。
他厭惡使用華而不實的文體來進行刻意的渲染和夸大,在他看來,一種真正自然、平易的文體絕不會是稀奇古怪或鄙俗低下的,正是因為它具有永恒的說服力和適用性,而那些用古靈精怪或鄙俗低下的文體寫出的文字,只會即刻讓人聯(lián)想到一些低俗的、令人不快的或有一定局限性的想法。赫士列特本人即這一標準的忠實踐行者,他寫作的句式結(jié)構(gòu)并不復雜,他反對約翰遜的“圓周句”寫作風格,但這并不代表他的文章是平淡無奇的,反而代表了他的散文的最大特色:語言直白曉暢,說理明晰有力。在《論平易之體》一文中,赫士列特明確表示了他對使用浮華辭藻進行寫作的反對意見:
如果他們要描述國王和王后,那簡直就是一場東方盛典。至于在哪一個議院行加冕禮,沒有關(guān)系。我們發(fā)現(xiàn)四個意象在不斷地重復——帷幕、御座、節(jié)杖和腳凳。這是他們用以顯示高貴形象畫的描述?這些描述并沒有反映自然而優(yōu)雅且智慧的手調(diào)配的觀影和色彩,而是一大堆貴重的石頭、紅寶石、珍珠、翠玉、戈爾孔人,實際上他們自己也搞糊涂了,他們的腦子被一些閃閃發(fā)亮而空洞無物的幻影糾纏著……意象孤零零地立于他們的腦海之中,支隊他們有著重要意義,而絲毫沒有感情基礎(chǔ)……物體和情感毫無關(guān)聯(lián),文字和事物并不匹配,只有意象上下翻騰,極盡嘲弄之能事,文字也使出全身解數(shù),與它本來的面貌大相徑庭。[2]8:243
以上段落不僅可以看出赫士列特對待堆砌意象寫作方法的反感,細讀之下,更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寫作風格。在用詞方面,他推崇使用英語中通用的詞匯,認為文字只有在被打上了“通俗易懂”的烙印后才能夠明白曉暢。
在赫士列特的全部散文中,說理性散文是數(shù)量最多、占比例最大的。在赫士列特看來,散文就是作者通過文字表達個人對人對事的看法的一種文體,作者的個性成為吸引讀者的最重要因素,可以說,沒有個性特色,即不成其為散文。作為一名散文家,他的寫作是需要迎合大眾需求的,但他卻從沒有因為迎合而失掉個性。
他從來不是一個態(tài)度曖昧的作家,他的文章強烈地表現(xiàn)著自己的好惡,毫無保留地向讀者傾吐他的想法和觀點。他的作品從來不曾有一絲絲的社交之氣,從不迎合討好任何人。他開誠布公地對一切他認為不合適的行為和不完美的作品展開抨擊,就連他最愛的朋友蘭姆都遭受過他的批評,他最為推崇的莎士比亞也有很多不完美存在,他文學的啟蒙者和思想的引路人柯勒律治也成為他反叛的對象。赫士列特被同時代作家貼上了“粉刺赫士列特”的標簽,足以見得他的“說理”是極具攻擊性的。
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1943-)評論赫士列特時指出,“當我們看到他在做道德控訴和辛辣諷刺的時候,應(yīng)該時刻記得他是受到那股激進力量驅(qū)使著的。……他真正感興趣的是隱藏于語言、意象或文學品味背后的社會意識?!盵4]赫士列特在《論有識之士》(On the People of Sense)一文中,提及自己的壞脾氣時說:“對真理的背叛,接二連三的詭辯,令我感到困惑,我完全失去了耐心?!闷狻@個詞,我可接受不了,除了那些我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其它的事情都讓我厭煩。我痛恨謊言,哪怕有一點兒不公正,會立刻觸及我的要害?!盵2]12:244
孤僻桀驁的性格和受其性格影響而形成的乖張文風導致在當時的文壇,赫士列特成為一位不受歡迎的人,他過于嚴苛的文論風格為他贏得的不是榮譽,而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耙着?、惡毒、奸詐、卑鄙、下流、卑劣、歹毒、怯懦、急躁、愚昧、牢騷滿腹、沉悶”,這些負面的詞匯是當時主流評論家們用在赫士列特身上的詞語,足以想見他在當時文壇的境遇。因此,他也難以引起研究者們的足夠重視。在當時,也許只有性格和善的蘭姆愿意為他講幾句好話,“他可能要在演講中論及我的缺點。我很歡迎他這么做,就好像我歡迎他來我家做客一樣,如果我的這些缺點能夠激起他的憤怒,或引發(fā)一陣抨擊的話?!盵5]也許除了蘭姆這樣性格溫和的人以外,沒有什么人可以忍受赫士列特的壞脾氣,所以,他的身邊朋友甚少,與他相伴終生的摯友,只有蘭姆一人。
在赫士列特逝世之后,當人們不再有隨時被他攻擊的可能之時,才靜下心來開始重新審視這位浪漫主義批評家、散文家和文論家,并對其作出相對中肯的評價。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說即使是像他這樣了不起的“筆桿子”寫出的文章,也還是沒法兒和赫士列特的文章相比較;薩克雷(William Thackeray)認為赫士列特是“最熱情的、最睿智的評論家之一”[6]。對于我們今天的讀者和研究者來說,只要我們多讀幾篇他的作品,就自然而然地會接觸到他非常特殊的性格——脾氣惡劣但品格剛正,刻薄但高貴,極端自我但卻是被最真誠的熱情驅(qū)動著,追求人類的權(quán)利與自由。
赫士列特似乎是一個擁有強烈自我存在意識的人,他無時無刻不感到一種不安和戰(zhàn)栗,隨時準備對一切令他感到憤憤不平之事提起“控訴”。事實上,這種辛辣的文風,并不是赫士列特的獨創(chuàng),而是一種滲透在英國文化和文學史中,傳承已久的風格,只是赫士列特用自己的散文將這種“憤怒美學”推向了極致而已。1733年,喬治·切恩(George Cheyne)在《英國弊病》(The English Malady)一書中,把“戾氣”(spleen)當作一種“病癥”,得了這種病的患者通常都“非常敏感,思維敏捷,易于感受到喜悅和痛苦,擁有最為活躍的想象力”[7]。這位醫(yī)生對這種新型病癥的描述引起了薩繆爾·約翰遜博士的關(guān)注,這代表這種“時髦的疾病”不再只是醫(yī)生們談?wù)摰脑掝},也逐漸被散文家所注意到。一時間,“戾氣”成了文學界的時髦談資。“此時,文學界到處受到這種疾病的影響……似乎這種風氣是不會在十八世紀消散的?!盵8]赫士列特和其他同時代作家們就成長在這樣一個對“戾氣”有高度關(guān)注的文化氛圍下。有學者對浪漫主義詩人的詩作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柯勒律治、華茲華斯、雪萊、濟慈等人都或者談?wù)撨^、或者以此為題進行過詩歌創(chuàng)作。進入世紀之交時,戾氣顯然已經(jīng)滲透進浪漫主義者的憂郁、悲傷之中,被詩化了。17世紀時,它被當作一種病癥,但是到了18世紀,這已經(jīng)是人們與令人窒息的、缺乏想象力的唯物主義理性的一種抗爭。一種病癥逐漸演變成為一種美學原則,用來對思想中的因素作最積極的表達,激發(fā)浪漫主義想象去感受現(xiàn)實與理想生活之間的矛盾。
赫士列特,一位閱讀廣泛的思想者,在閱讀了17、18世紀大多數(shù)作家后,顯然是參透了“戾氣”的精髓。將“戾氣”貫穿了自己的一切評論之中,成為他散文風格的典型標志。在《約翰牛之性格》(Character of John Bull)一文中,他談到英國人的性格時這樣說:
有人說法國人凡物皆愛,英國人凡物皆不愛,此言差矣。英國人實際上愛的是自行其是,直到你讓步為止。他是一頭執(zhí)拗的牛,認為自相矛盾就是獨立精神,固執(zhí)己見就是正確。他不會因你贊同而改變方向;他的脾氣從沒好的時候,只有在惱怒的時候才是他最得意的時候。要是你挑他的刺,他馬上暴跳如雷;要是你贊賞他,他馬上會懷疑你有什么不良動機。他自我推薦的辦法就是侮辱別人……[2]4:98
這是赫士列特在論英國人的性格,但其實更加像是他本人的真實寫照,抑或說,能夠部分證明當時文壇的一股子風氣。作家們通過攻擊他人來樹立自我形象,獲得公眾對自我的肯定。
也許是因為赫士列特的文章過于尖刻,也許是因為他的性格孤僻桀驁,導致當時的文壇對他的關(guān)注過多地集中在他的“戾氣”上,而沒能真正用心地去體味這“戾氣”背后隱藏著的深邃思想?!办鍤狻笔呛帐苛刑厥掷镂罩囊话芽痰叮褚晃唤橙嗽诖蛟扈庇褚粯?,他用這把刻刀向一切不符合他的哲學和美學思考的現(xiàn)象進行雕刻,每一刀都能夠體現(xiàn)他的審美情趣。
在赫士列特的大量散文中,表達其文學主張的散文不在少數(shù),1818年,赫士列特在薩里學院開展關(guān)于英國詩人的系列講座,借講座表達并傳播自己對文學的理解。系列講座吸引了包括華茲華斯、濟慈在內(nèi)的眾多英國文壇的重要人物。在當時,是影響力比較大的關(guān)于文學的講座。由此可見,赫士列特對文學是具有自己獨到見解的。透過赫士列特有關(guān)其文學主張的散文,我們也可以對赫士列特的文學觀進行解讀。
18世紀,新古典主義者們曾認為散文和詩歌的表現(xiàn)形式是各自獨立的,認為詩歌,作為一種升華的文學形式,其辭藻更加華麗、優(yōu)雅、別致。華茲華斯在《抒情歌謠集》的序言中,對新古典主義的詩歌語言作出了駁斥,他認為散文的語言和詩歌的語言從本質(zhì)上看,是別無二致的:
如果在一首詩里,有一串句子,或者甚至單獨一個句子,其中文字安排得很自然,但據(jù)嚴格的韻律的法則看來,與散文沒有什么區(qū)別,于是許多批評家,一看到這種他們所謂散文化的東西,便以為有了很大的發(fā)現(xiàn),極力奚落這個詩人,以為他對自己的職業(yè)簡直一竅不通。……我以為很容易向讀者證明,不僅每首好詩的很大部分,甚至那種最高貴的詩的很大部分,除了韻律之外,它們與好散文的語言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而且最好的詩中最有趣的部分的語言也完全是那寫得很好的散文的語言。[9]
赫士列特完全接受了這一論斷,在他看來,散文并不是低于詩歌的一種文學形式。散文家,該像畫家和詩人一樣,不僅能夠表達自然的本質(zhì),反映藝術(shù)家自己的內(nèi)心狀態(tài),還應(yīng)該有能力說服自己的欣賞者,有能力激發(fā)欣賞者參與到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也就是說,真正有魅力的文學形式,不僅僅是對自然的簡單摹仿,更是經(jīng)由作者主觀思想能動性改造后,對自然進行的仿寫,它應(yīng)該比自然更具魅力,更能夠打動人心。這是赫士列特對文學創(chuàng)作本源的深入思考。在他看來,文學的“光芒不僅是直射的,而且是反射出來的,當它把物體展示給我們的時候,同時在物體四周投射下耀眼的光芒:激情的火花,透過想象,像一道閃電,展示出靈魂深處的思想,震撼我們的身心”[2]5:3。這樣看來,作家受到自然啟迪的同時,也在用自己的主觀意念對自然進行著加工和改造,使自然更加忠實于人們內(nèi)心的意愿,最終使文學作品符合人們心中的美好“希冀”,這才是文學的“最終目標”。
赫士列特主張文學對自然真實具有“改造”作用,它通過詩人的再創(chuàng)造,對自然進行改進。其實,赫士列特是在強調(diào)文學創(chuàng)作的心理驅(qū)動力問題。正如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中所指出的:“赫士列特與柯勒律治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很少關(guān)注一個心理事件的細微差別,而更多注意它的源泉和動機,特別是那些不為世人所知,有時也不為作者本人所知的隱秘動機?!盵10]赫士列特高度重視想象力與激情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文學對自然的摹仿,要經(jīng)過想象來進行渲染,才能轉(zhuǎn)變成為“心靈產(chǎn)生的最強烈的語言”。但是,這種想象和激情并不是作家的自我表現(xiàn),越是偉大的作家,就越是能夠通過同情的自居作用,把自我消融于客觀對象之中,以博大的精神去描寫萬物,優(yōu)秀的藝術(shù)應(yīng)當是客觀的和非個人的。
赫士列特為優(yōu)秀文學家提出了一個很高的標準,可令人遺憾的是,他本人,卻并未嚴格依據(jù)這一標準來進行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從他的散文中,我們能夠清晰地辨認出他的個性——時而乖戾、陰郁,時而天真、詼諧,而當不同情緒充斥在同一篇散文中時,難免給人不調(diào)和的感覺??v觀赫士列特散文的整體語言風貌,可以說是洶涌的海浪與涓涓細流并存著的。
難道,我們在欺騙自己么?難道我僅僅憑借幻想和夢境?難道我是用無聊和愚蠢的外衣裝扮出了一個完全子虛烏有的故事,而這故事與事實真相絲毫不相符合?當我在幻想中仰望天空,看到那些照亮我前路的“純潔的太陽和天空”時,難道我想的是莫須有的事情么?[2]5:68
以上具有氣勢的段落在赫士列特的散文中比比皆是,他善于用排比等可以加強語氣的句型結(jié)構(gòu)和擲地有聲的詞匯,一步步地將自己和讀者的感情推向高潮。猶如波濤洶涌的大海,氣勢磅礴,讓讀者讀起來感覺酣暢淋漓,仿佛心中的一切情緒都可以通過他的文字得以宣泄。
而赫士列特也并不總是展現(xiàn)他澎湃的一面,赫士列特本人是一個陰郁的人,他的生活并不十分幸福,事業(yè)也未在有生之年為他帶來太多的榮耀和金錢,他的不滿和憂傷,透過他的文字,傳遞出一種陰霾之感,仿佛山間流水,輕叩讀者的心扉。
有很多年我什么事都沒做,只在那里空想。我所做的一切只是解開自己設(shè)想的一些難結(jié),或者設(shè)法去理解某些深奧的作家;瞪著兩眼望天,或者在滿是卵石的海邊散步。
看孩子在海灘上玩耍,聽濤聲拍擊著海岸。[2]7:153
波瀾壯闊與泉水潺潺就這樣看似不調(diào)和地迭次出現(xiàn)在他的散文中,他時而理性,時而感性,即使在他最佳的散文作品中,也會出現(xiàn)情感層次上突兀的更迭,形成一種不安詳?shù)墓P調(diào)。讀者似乎很輕易地就能分辨出他所表現(xiàn)的情緒。于是,不難發(fā)現(xiàn),赫士列特并不是他所主張的那樣的“完美”作家,他個性鮮明,毫無隱晦地展現(xiàn)在他的散文中,供讀者品讀玩味。
赫士列特的散文主要可以分為敘事散文、抒情散文和說理散文三個類別。其敘事散文最能體現(xiàn)赫士列特散文的“平易”風格,語言凝練、句子結(jié)構(gòu)簡單,平易中見真章。這不僅是赫士列特本人的寫作主張,也代表了浪漫主義散文區(qū)別于新古典主義散文繁復風格的關(guān)鍵之所在。他的抒情散文具有明顯的印象主義傾向,這反映了赫士列特對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者主觀能動性的理解,他認為文學反映自然,不可能是簡單地對自然進行摹寫,作者是需要發(fā)揮其主觀能動性的,需要對自然進行改造,讓文學吸收自然的光,再“反照”于自然,只有這樣,文學才能透過反映自然,進而表現(xiàn)人類的美好希冀。在這一思想指導下,赫士列特的抒情散文透著濃厚的印象主義色彩,表達的是他自己對事物的主觀印象。作為那個時代享譽文壇的批評斗士,他的說理散文鏗鏘有力,犀利尖刻。讀他的散文,讀者總能在一氣呵成的文字中間體會到作者思想的閃光之處。他鮮明的個性構(gòu)成了當時文壇一道別樣絢麗的風景線。
赫士列特是浪漫主義時期英國著名的散文家,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文學評論家,通過對其散文的研究,我們一方面能夠?qū)寺髁x散文有進一步的了解,另一方面,還可以透過其散文中傳遞出的文學主張來解讀浪漫主義文學思想。浪漫主義時期,文學家和文學理論家們逐漸跳出古典主義清規(guī)戒律的樊籬,開始弘揚個性與激情。赫士列特就是這樣一位散文家,他在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毫無保留地彰顯著自己的個性,字里行間展現(xiàn)著自己思想的閃光點。赫士列特的散文代表了浪漫主義散文的典型特征,同時,赫士列特散文中所體現(xiàn)的他對文學的主張和觀點,也屬于主流的浪漫主義文學理論,可以說,他的散文是我們了解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一個非常恰當?shù)闹埸c。
在我國,文學研究界的關(guān)注點首先在小說、詩歌,對散文的關(guān)注并不夠,而獨具特色的赫士列特散文更是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他的大量散文作品尚未被譯介,其中不乏談?wù)撋?、社會、文學、政治等多方面的散文佳作。希望本文能夠作為進一步了解赫士列特和其優(yōu)秀散文的一個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