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浩鵬
(北京大學 歷史學系,北京 100871)
雖然學界對于近代中國租界史的研究已經有比較豐富的成果,但是對于近代中國租界內的貿易糾紛的研究則有待深入。*近代中國租界史的研究成果豐富,限于篇幅,此處不一一列舉,但有關租界內的貿易糾紛及由此引發(fā)的中外沖突與交涉研究則比較少。租界內的貿易糾紛尤以外國人在租界設棧問題為最,但是目前學界關注還不夠,已知的成果如曹英在《不平等條約與晚清中英貿易沖突》(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中探討了近代英商在租界設棧的緣起以及由此而產生的中英交涉;《蘇州海關志》(蘇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中簡略介紹了美商美孚洋行意欲在蘇州設棧儲存煤油而引發(fā)的交涉的經過;王翔《外貿摩擦、合群抗爭與產業(yè)升級——以20世紀20年代蘇州絲綢業(yè)為中心》(《歷史研究》2015年第4期)以20世紀20年代由于日本加稅而引發(fā)的中日貿易糾紛以及外交交涉為例,描述了20世紀20年代中日貿易糾紛的一個側面。滬寧鐵路自1907年開通后,蘇州的外商紛至沓來,意大利商人首在吳縣東橋開設源大繭行,其他各國洋行隨即聞風而來,外國洋行在蘇州、無錫等地收購蠶繭的活動使得蘇州本地的絲織原料大為減少,蘇州的絲織業(yè)發(fā)展受到挑戰(zhàn)。*陳暉主編:《蘇州市志》第2冊,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頁。為扶植絲、繭兩業(yè)發(fā)展,限制外國洋行對蠶繭之無序收購,同時也為回應蘇州絲織業(yè)團體及江浙皖三省的繭業(yè)團體的劃分絲區(qū)、繭區(qū),限制蠶繭出口的請求,1914年時任江蘇巡按使的韓國鈞草擬了一個劃分絲區(qū)、繭區(qū)的辦法,其中劃定吳縣洞庭前后山及西山為繭區(qū),其他市鄉(xiāng)為絲區(qū),對于絲繭區(qū)內經營活動之規(guī)定,韓國鈞提出了《劃分絲繭區(qū)域辦法十二條》,其中規(guī)定“絲區(qū)內不得開設繭行,并不準絲商私自收烘、販運出口圖利”、“原有繭行如在絲區(qū)內者,應即遷入繭區(qū)營業(yè)”、“每年于新繭上市前,應由各地絲、繭兩公所將絲價、繭價報縣,請巡按使公署核定價格?!?《江蘇巡按使為擬定劃分絲繭區(qū)域辦法致農商部呈》,蘇州市檔案館編:《蘇州絲綢檔案資料匯編》上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版,第396—397頁。繭行最早在浙江嘉興出現(xiàn),之后在江浙兩地得到推廣,早期的繭行實際都是由英美商人控制,后來政府發(fā)現(xiàn)繭行有利可圖,才對繭行進行管理,規(guī)定設立繭行必須向牙厘總局請領行帖,每證繳納120兩。*羅永平:《江蘇絲綢史》,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0—81頁。
繭區(qū)、絲區(qū)之設并沒有使江蘇絲織業(yè)原料缺乏的困境得到緩解,蘇省之蠶繭十分之九仍然被繭商收走,因而蘇省絲織業(yè)發(fā)展主要依賴浙江的蠶繭供應。*《江浙絲綢機織聯(lián)合會之討論》,《大公報》(天津)1916年11月10日,第7版。1916年8月,有傳聞浙江杭嘉湖等地擬于1917年添設繭行七十家,引起江蘇絲織業(yè)團體極大恐慌。*《江蘇綢業(yè)大起恐慌》,《大公報》(天津)1916年8月3日,第6版。這也直接促成了1917年7月江蘇省《取締繭行條例》的出臺?!度【喞O行條例》規(guī)定“每縣繭行開設達二十家以上者,縣知事應即停止發(fā)給新設繭行登錄憑證”,對于未設繭行之縣,以及縣域內所設繭行未滿二十家的縣,除江寧、句容、溧水、高淳、吳江、吳縣外,均可以繼續(xù)發(fā)給憑證至二十家為止。*《江蘇省取締繭行條例》,高景、嚴學熙編:《近代無錫蠶絲業(yè)資料選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20頁。根據條例,蘇州在特別限制之列。
日本自明治維新后,在日本政府的支持下,日本的絲綢業(yè)得到較大發(fā)展。為了促進絲織品的出口,日本政府不僅設立了模范絲廠和相關檢驗機構,從事蠶種的孵育和開發(fā),還通過現(xiàn)代金融信貸支持絲織業(yè)的發(fā)展。*王翔:《中日絲綢業(yè)近代化比較研究》,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61頁。至20世紀20年代,日本之絲綢出口已經與中國的絲織品出口有并駕齊驅之勢。*《浙省振興實業(yè)計劃》,《大公報》(天津)1920年10月13日,第6版。
按照1895年簽訂的中日《馬關條約》第六款規(guī)定,中國開放重慶、蘇州、杭州、沙市四處為通商口岸,日本臣民可以在通商口岸往來僑寓,并可以從事商業(yè)、工藝和制作。*《馬關新約》,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57年版,第616頁。雖然中日《馬關條約》中有關于日本臣民可以在中國通商口岸從事商業(yè)活動的條款,但是并未具體說明。1897年3月5日,清政府代表江蘇布政使聶緝規(guī)與日本代表、駐滬總領事珍田舍簽訂《蘇州日本租界章程》,蘇州日租界正式設立?!墩鲁獭饭灿嬍目?,主要內容包括“界內地稅每畝每年應完納稅錢四千文,但從蓋印之日起,十年內每年每畝只能完納稅錢三千文,十年外則每年每畝應永納稅四千文”,“租契以三十年為限,滿限后準其換契續(xù)租”,“嗣后蘇州別國居留地,倘中國另與利益之處,日本租界人民亦須一體均沾”等。*中日條約研究會編:《中日條約全輯》,中日條約研究會1932年版,第99—101頁?!墩鲁獭分胁⑽瓷婕白饨鐑热毡久袢私浬膛d業(yè)之相關規(guī)定,這也給日后的中日租界繭行之爭留下隱患。清政府在與日本進行蘇州日租界談判的同時,與各條約國駐滬總領事就蘇州設立“各國租界”一事達成一致,并簽署議定書,通過了《蘇州通商場章程》,劃定蘇州葑門外東起密度橋蘇州關關署,西至水淥涇,南至綿長涇,北至沿河十丈官路南為各國公共租界地?!锻ㄉ虉稣鲁獭放c《日租界章程》既有相似之處,亦有各自不同的內容,如兩個《章程》均以三十年為一個租期,期滿后可以換契續(xù)租,兩個《章程》都規(guī)定“租界內不準搭蓋草房及下等板屋”?!锻ㄉ虉稣鲁獭吩凇度兆饨缯鲁獭分昂炗?,兩個《章程》的中方談判人員是同一批清廷官員,因而《日租界章程》部分內容與《通商場章程》相似亦在情理之中,但《通商場章程》中部分內容并沒有在《日租界章程》中體現(xiàn),比如《通商場章程》中規(guī)定“凡租界內有約之國商民,均可在此照章租地,遵約建造屋宇、棧房” ,雖沒有明確說明租界內外國民人有經商之自由,但建造屋宇、棧房與經商事宜密切相關。*《蘇州海關志》,蘇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3—154頁。《日租界章程》關于蘇州租界利益“一體均沾”的原則正好可以適用蘇州通商場,此亦成為日后中日交涉時日方堅持己見的重要依據之一。租界設棧問題并非始于中日交涉,早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中英之間就圍繞租界設棧問題進行過多次交涉,交涉一直持續(xù)到19世紀90年代,英方堅稱根據《天津條約》英國人可以在內地長期居留和設棧。*曹英:《不平等條約與晚清中英貿易沖突》,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09頁。進入民國以后,不管是南京臨時政府還是北京政府對于清政府與外國簽訂的條約都采取了繼承并承認的態(tài)度,但是民國時期中國政治、社會等各方面都有一些新的變化,因而新政府也出臺了一些新的法令法規(guī),而其中的許多具體細節(jié)很容易與中外已簽之條約發(fā)生沖突,進而中外就會圍繞合乎新規(guī)還是依循舊約進行交涉,這也是近代中外交涉的一個大的制度背景。
蘇州日租界在日本人手里并沒有得到很好的經營,一方面蘇州日租界所處之青旸地本就是蘇州一塊荒地,人煙稀少。*小田:《蘇州史紀》近現(xiàn)代卷,蘇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5、50—51頁。另一方面與日本人自身疏于經營也有關系。包天笑曾經在其回憶錄中譏諷蘇州日租界“有一個日本領事館,可是其它一無建設。原來日本到底是個小小島國,哪里有西洋人肆意侵占,開辟殖民地那種氣魄,而青旸地卻是蘇州一塊荒僻地方,蘇州人,誰也不和日本人有什么交易,這地方冷冷清清的誰也不到那里去?!?小田:《蘇州史紀》近現(xiàn)代卷,蘇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5、50—51頁。光緒二十二年滬寧鐵路修建之議起,日本人就力圖使火車從城南經過,以振興租界,但滬寧鐵路系英商投資,英商無意因鐵路的修筑讓日本人圖利,因此遂將鐵路筑于蘇州城北。*王國平:《蘇州史綱》,古吳軒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頁。1907年起,滬寧鐵路正式通車從蘇州城北經過,導致位于城南盤門外青陽地的日租界益加被冷落,而城北的閶門一帶逐漸繁盛起來,日租界內洋行、商店、旅館紛紛遷往閶門一帶。到20年代初期,日本人在蘇州設立的8家洋行、商店、旅館,有7家設在閶門一帶,租界內只有一家旅館,以及規(guī)模很小的西田膠皮廠、橋本紐扣廠、岡田宰牲廠等。*費成康:《中國租界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年版,第301頁。日租界的西部是清國洋務局地界。日租界建立后,把大批的華人趕到了洋務局地界,使得租界內喪失了稅收來源。*張洪祥:《近代中國通商口岸與租界》,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83頁。這也構成蘇州日租界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20世紀20年代,蘇州日租界的經營情況曾經有過短暫好轉。日本駐蘇州領事巖崎榮藏于1924年提出在租界內設廠以振興租界,并于1926年5月建成引入先進設備、技術的瑞豐絲廠。*沈殿忠主編:《日本僑民在中國》,遼寧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86頁。巖琦的提議遂成為中日雙方租界開設繭行之爭的導火索。
1920年前后,在限制繭行設立的條規(guī)業(yè)已存在多年后,江浙兩省出現(xiàn)了開放繭行的聲音和輿論,主張開放繭行的論者觀點主要包括:“開放繭行有改良絲織之利益”、“開放繭行可免少數(shù)繭行之壟斷,而得已自行推廣蠶?!?、“繭行既加限止,少數(shù)行家必有把持抑價之弊,農民直接受其害”等。其中主張開放繭行的主要是江浙兩省的省議員。江浙絲綢機織聯(lián)合會迅速對這種論點進行了反駁,其理由包括近年來絲織業(yè)原料缺乏的情況已經非常嚴重,而上海各絲廠又吸收存繭過多,以至于存繭霉朽,運銷無路;繭行一旦增多,繭戶必貪售繭之逸,則吐絲質量必然下降等。在江浙絲織業(yè)團體的聯(lián)合反對下,江蘇省議會的開放繭行一案并未最終成案,更無從談起執(zhí)行一事。*《江浙絲綢機織聯(lián)合會等關于駁正省議會開放繭行案之理由書》,蘇州市檔案館編:《蘇州絲綢檔案匯編》上冊,第438—441頁。江蘇地方當局的開放繭行的提議只屬于輿論上的造勢,且事先已經公諸于眾,最后也并未產生實質性影響,而日本商人在租界設立繭行則直接先付諸行動,自然引起了蘇州地方絲織業(yè)團體的更大的反響。
日租界欲開設繭行之時正是新繭即將上市之際,而前一年蘇州絲織業(yè)受無錫所產之次繭的影響,虧損頗巨,因此,日租界設立繭行之舉動,即被蘇州絲織業(yè)團體視為爭搶原料的行為,關系新的一年蘇州絲織業(yè)的生存與發(fā)展。且蘇州繭市長期存在“爭先開秤、濫放繭價、以及多掛小秤”等弊端,如若原料供給再收緊的話,對于蘇州絲織業(yè)來說將是雪上加霜,為拓展原料來源,已經有蘇州絲商遠赴山東收繭,但過程并不順利。*《絲繭總公所開會記》,《申報》1924年5月19日,第13版。1924年蘇州本地的蠶繭因為作繭時天氣寒冷且潮濕,收成不理想,平均不出七成,蠶繭價格也相應提高很多。*《中華民國十三年(1924)蘇州口華洋貿易情形論略》,陸允昌編:《蘇州洋關史料》,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82頁。蘇州本地絲織業(yè)壓力本來已經很大,如果日商再于租界開設繭行,勢必會造成蘇州本土絲織業(yè)的原料的進一步匱乏。
1924年5月,有消息傳出,蘇州盤門外日租界有人欲開設緒綸繭行,后經蘇州地方士紳查明,緒綸繭行實為盛澤商人張某開設,業(yè)已經過日本領事允準。*《青陽地開設繭行一案,要求迅即開會嚴加阻止》,蘇州市檔案館藏蘇州商會檔案,檔號:I14-005-0100-044。蘇州地方絲織業(yè)團體云錦公會等以“吳縣為劃定絲區(qū)、在此范圍之內及附近、不得設立繭行”為由反對緒綸繭行的開設。在圍繞緒綸繭行交涉的同時,此前無錫陸義昌繭行移設望亭一案,仍然在力爭中,蘇州地方絲織團體擔心“若日租界設立繭行之風一開、將來蘇地絲織原料之恐慌、及織工所受之影響至巨,”因而由蘇州有影響力的云錦、文錦、鐵機等公會函請商會轉呈縣署,并請求縣署函請?zhí)K州交涉員向日領交涉租界不得開設繭行,日本領事并沒有立即回復,一時間各種流言充斥著輿論,包括緒綸內部亦已組織完備,近日雇用人員預備開秤收繭,另有人亦在日租界籌設繭行等。*《蘇州》,《申報》1924年5月16日,第11版。
蘇州商會在絲織業(yè)團體與政府之間構成了一個溝通的橋梁,按照1915年頒布的《商會法》規(guī)定,商會有就工商相關事宜答復中央行政長官或地方行政長官的責任和義務,同時,在地方市面發(fā)生恐慌之時,商會有義務維持秩序并且有請求地方行政長官出面來維持局面的責任。*歐陽瀚存編:《商會法通釋》,商務印書館1924年版,第43—44頁。因此,在蘇州日租界開設繭行的交涉中,蘇州總商會必定要發(fā)揮重要作用。
上海的絲綢機織會在聞訊后,也向蘇州交涉署提出訴求,鑒于當時“絲綢機織各業(yè)工商,前以繭行過多,致我國蠶絲十九運往外洋,而我國工商反受原料缺乏之困苦。疊經先后呈請省當?shù)吏咿r商部核準,而后有劃分絲蘭區(qū)域及江浙九舊府屬不準添設繭行之規(guī)定各在案,迄今數(shù)載,遵守勿警。今青陽地隸屬吳縣,適在絲區(qū)范圍,其不得開設繭行也明甚,且與民國十年農商部頌布第五百號部令相抵觸”,希望蘇州交涉署能夠“迅予轉咨駐蘇日領,查照成案,即將該繭行制止建筑,拆毀繭灶,藉維絲綢實業(yè),而杜無窮隱患”。*《絲綢機織會致蘇州交涉員電》,《申報》1924年5月18日,第13版。而在此前的無錫陸義昌繭行在吳縣違規(guī)開設繭行一案中,蘇州總商會選擇的是截然不同的處理方式,希望通過蘇常道尹和吳縣知事居中調停化解。*《關于無錫陸義昌繭行違章添設一案祈迅予召集會議并先通告敝會由》,蘇州市檔案館藏蘇州商會檔案,檔號:I14-005-0095-020。最終,陸義昌繭行遷回原址,但是蘇州絲織業(yè)團體仍然不放心,請求蘇州總商會轉請?zhí)K常道尹迅令無錫縣知事防范私設繭行情事再度發(fā)生。*《為請轉道尹迅令無錫縣知事防范再私設繭行之發(fā)生由》,蘇州市檔案館藏蘇州商會檔案,檔號:I14-005-0096-033。
1924年6月4日,日本駐蘇領事藤村回函蘇州交涉員,認為日商于日租界開設繭行一事,于法律和公例,均未便禁止,藤村于函電中聲稱:“北迭與吾公暨貴者陸君屢次推誠磋商,委乏適當辦法,至為歉憾。蓋繭有開設在前,今茍禁之,必須確有適當之理由。現(xiàn)乃毫無正當理由,忽欲加以禁止,則弟個人之名譽不足惜。其如不合法之命令,根本無效。實際上豈能收禁止之結果何?至弟于客春批準繭行之原因,實緣一二年來研究繭行開設之利害,以為貴國農商部五〇〇號之批示,俟政府認可上海絲綢機織聯(lián)合會之呈請,其效僅及于絲綢機織聯(lián)合會之會員。試觀該批之形式,后段所謂仰該會遵照辦理之明文,即可明了。按諸法理,系屬純粹之組合規(guī)則,與貴國憲法之制限人民營業(yè)之法律命令,顯然判別。是以此項批示除絲綢機織聯(lián)合會會員外,與一般國民毫無關涉?!?《蘇州》,《申報》1924年6月5日,第10版。
根據1913年12月頒布的《農商部官制》規(guī)定,關于農產物及蠶絲事項以及農業(yè)、林業(yè)保護、監(jiān)督、獎勵及改良等事項都屬于農商部的權責范圍。*《農商部官制》,江蘇省商業(yè)廳、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商業(yè)檔案資料匯編》第1卷(1912—1918)上冊,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91年版,第7頁。因此,農商部以批示的方式來對國內繭行的數(shù)量以及區(qū)域范圍進行管理既符合法律,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從日本領事的回函中很明顯可以看出日本領事認為中國農商部所頒之條例并不具有普遍適用性,意圖從法律層面上否定中方的交涉依據,并引用中國國內法對于人民營業(yè)方面的規(guī)定,進一步說明日本商人于租界內開設繭行的合理性。除了依據中國國內法進行反駁外,日方還援引在中國其他租界的事實成例作為進一步交涉的依據,彼時日本人于交涉中反駁的另一個重要理由即是日本商人在杭州日租界早已設立繭行。*《杭州快信》,《申報》1924年6月2日,第10版。
日本駐蘇州領事也同時將繭行交涉情形反饋給了日本外務省,日本駐蘇領事認為中方不管是道尹、交涉員還是蘇州地方官廳在交涉中所憑借的主要依據,即農商部于1921年所頒之《整頓江浙蠶桑辦法》,僅具備對內的效力,并不具備對外的效力,而日本租界并不在中國政府的管轄范圍內,因此《整頓江浙蠶桑辦法》不足以對日本商人在租界內開設繭行的行為產生約束。*《日本租界ノ繭行開業(yè)ニ対スル支那側抗議経緯報告ノ件》,日本亞洲歷史資料中心藏日本外務省檔案,檔號:B12082531300。
同樣在1924年6月份,在接到江浙皖絲織業(yè)總公所的請求后,農商總長顏惠慶致電外交總長顧維鈞,就日商于蘇州日租界內開設繭行一事與外交總長進行磋商,并提出一攬子解決方案為蘇州絲織業(yè)團體爭取利益。外交部之所以被卷入這一場地方性的中外貿易糾紛與民初外交部的職責與權限有很大關系,根據1913年年底頒布的《修正外交部官制案》規(guī)定,外交部設通商司,中外商務交涉事宜歸通商司管轄。*《要件》,《申報》1913年12月28日,第7版。
對于有人冒充日商在租界開設緒綸繭行并設立瑞豐分莊,顏惠慶認為默認這樣的做法會使完捐領帖的正當商人寒心裹足,而使得作奸犯科之不法商人逍遙自在。彼時滬關對于干繭出口的納稅規(guī)定是“干繭百斤納出口稅銀三兩,經過滬關加納進口半稅一兩五錢,如一年內出口,仍將半稅發(fā)還”,但在貨物出口的實際運行過程中,繳納蘇關一稅,貨物便可直接抵達國外。而國內正捐雜稅,子口稅等均可免于繳納,顏惠慶擔心這樣的做法會影響國內的干繭供應,國內的原料由于比國內營運劃算而會被源源不斷的運往國外。顏惠慶請求外交總長星夜派員赴蘇與蘇州交涉員劉鐘璘一道與日本領事就地進行磋商,顏提議為振興租界實業(yè)起見,應該訂定相關章程,以使正當商人不至于寒心,對于緒綸、瑞豐兩繭行,顏建議暫行停止建設,如若該兩行不遵照辦理,即可由中方交涉人員質問該兩繭行是否將所收繭貨運赴日本,或者運抵上海某廠進行繅絲,進而可以與上海繅絲廠或者滬關進行交涉,以求徹底解決之法。在顏惠慶致電外交總長顧維鈞前,蘇屬各繭行前往江浙皖絲繭總公所詰問者絡繹不絕,蘇屬絲綢業(yè)團體堅持應以1921年農商部所頒布之《整頓江浙蠶桑絲綢辦法》為參照,于蘇州等江浙九舊屬不準添設繭行,以裕絲織原料。針對日本領事一直堅持的日商于租界內開設繭行并不違背條約的理由,顏惠慶認為“約章訂立于數(shù)十年前,斷無預知今日發(fā)現(xiàn)絲荒,必須禁開繭行之事,”因此贊成支持執(zhí)行1921年農商部所頒之《整頓江浙蠶桑絲綢辦法》,并且認為蘇松常等舊屬禁添繭行之規(guī)定“為維護機工生計與地方治安關系,完全屬于我國內政,自應照案力爭。”*《日商在蘇州添設繭行準江蘇省長咨稱各節(jié)自應據案力爭請查照辦理見復由》,臺灣“中研院”近代史所藏北洋政府外交部檔案,檔號:03-18-026-09-001。就在北京政府的農商和外交兩部互相交換意見時,日本駐上海商務官將北京政府農商部和外交部的立場向當時的日本外相幣原重喜郎進行了通報,商務官同樣認為中國方面依據農商部的部頒條例為依據不合理,與此同時,日本駐上海商務官還詳細介紹了蘇州蠶繭出口的稅收狀況。*《日本商名義繭行閉鎖ニ関スル件》,日本亞洲歷史資料中心藏日本外務省檔案,檔號:B12082531300。
1924年7月,為進一步加快對日交涉進程,江浙皖絲廠繭業(yè)總公所就“華人冒充日商在清陽地開設緒綸繭行,又設瑞豐分莊”一事請求農商部直接派員赴蘇會同劉交涉員當面與日領磋商,以期緒綸、瑞豐兩繭行能夠暫行停止開設,同時以“蘇州系屬絲區(qū),在不準添設繭行之列,該繭行雖在租界間設,而所收蠶繭仍出自內地,若不交涉阻止,勢必破壞部定蘇浙絲區(qū)成案,不獨絲織原料缺乏,且與機工生計暨內地治安有絕大影響”為理由請求農商部“轉咨外交部向駐京領袖公使據案交涉”,江蘇省長于日商開設繭行的意見是“日商在蘇州添設繭行,查與原案不符,自應據案力爭,以維原案”,因而此前已經要求蘇州交涉員向蘇州日本領事進行交涉。*《日商新設繭行交涉情形由》,臺灣“中研院”近代史所藏北洋政府外交部檔案,檔號:03-18-026-09-003。交涉使司于清末時在通商省份設立,地位在布政使之下,提學使之上,由各省督撫節(jié)制,負責本省的對外交涉事宜。*《外部酌擬簡任各省交涉司章程》,《申報》1910年8月30日,第5版。北京政府時期,地方涉外機構由交涉司改為交涉員公署,直轄于外交部,交涉員受外交部管轄和監(jiān)督,與地方官廳只是合作關系而不相統(tǒng)屬,改變了晚清以來受地方督撫節(jié)制的情況,地方外交權被收歸中央。*陳體強:《中國外交行政》,商務印書館1945年版,第101—105頁。因而在中日交涉中蘇州交涉員就充當了蘇省當局和外交部以及日方領事之間信息溝通的橋梁。
實際上由于受到日本加征奢侈稅的影響,蘇州的絲織業(yè)已經受到很大沖擊,蘇州之府紗、宮紗、亮紗等因重稅已經無法正常向日本出口。*《調查國外絲織品征稅率及當?shù)厝嗣駥z綢好尚表》,蘇州市檔案館藏蘇州商會檔案,檔號:I14-005-0080-012。因而如果日本繼續(xù)在日租界內開設繭行,必然進一步沖擊蘇州絲織業(yè),蘇州絲織業(yè)在這種情況之下也必定會進行更加強力的交涉。
1924年7月,鑒于日方提出杭州日租界已有開設繭行之成案,蘇州交涉署致函浙江交涉公署詢問杭州拱宸橋日租界“開設繭行如何,完納捐稅并開辦時經過何種手續(xù)”等情況,浙江交涉公署的回復是:“拱埠洋商繭行英日及華商共有九家,每屆繭市由捐局派員過秤,照完捐稅辦理,歷有年,所容官廳復到。”*《錄抄浙江交涉公署來函》,臺灣“中研院”近代史所藏北洋政府外交部檔案,檔號:03-18-026-09-003。
同月,蘇州交涉員劉鐘璘向外交部匯報了與日本領事就蘇州日租界繭行事的最新交涉情形,并把日本領事的私人來函一并抄錄呈報。劉鐘璘坦誠自己辦理交涉的原則是“交涉一切無論輕重關系,總以弭事于無形,成功于俄頃,為職責之要義”,但于日租界開設繭行一案上,因牽涉過巨,劉并不敢草率辦理,因而及時將辦理情形報呈到部。在辦理交涉過程中,劉鐘璘也進行了相關調查,調查結果顯示“僑商在租界營業(yè)只有遵守條約之義務,不受普通法令之拘束”,而此次日租界商人開設繭行于條約及相關法律并無明確規(guī)定制止,因此交涉難度較大。劉鐘璘在實際辦理交涉過程中,也首先按照蘇州總商會及相關絲織團體的請求,從事實上與日方進行理論,以繭行之設對蘇州絲織業(yè)之發(fā)展及機織工人之生計有莫大影響為由向日本領事提出交涉,以期能夠制止緒綸及瑞豐等繭行的設立。但日本領事并沒有買賬,仍然以日本商人并未違背條約為由繼續(xù)支持繭行的開辦。劉鐘璘等進而以“尊重輿論妨害親善”為由與日方力爭,日本領事仍然堅持前見,不予妥協(xié)。一個新情況的出現(xiàn)令交涉變得更加艱難,據劉鐘璘調查,浙江杭州拱宸橋日租界同一絲區(qū)已有先例,因而情況變得更加棘手。經過多次磋商,日本領事藤村在電函中終于同意“除已開之行勢難禁止外,此后如有添設,必當加以鄭重考慮,決不聽其無限制之自由開放。”*《蘇州日租界繭行交涉事錄抄日領私函祈鑒察由》,臺灣“中研院”近代史所藏北洋政府外交部檔案,檔號:03-18-026-09-004。外交部收到劉鐘璘的情況說明并在權衡利弊之后,又將相關訊息透露給此前意欲協(xié)助蘇州總商會的農商部,并告知了相關詳情,基本上是轉述劉鐘璘辦理交涉過程的情況和劉鐘璘的調查結果。*《照錄致農商部公函》,蘇州市檔案館編:《蘇州絲綢檔案資料匯編》上冊,第488頁。日方的不溯及既往的折中方案看似是與中方妥協(xié)的表現(xiàn),實則為先行穩(wěn)定蘇州地方的輿情,等到緒綸、瑞豐兩行能夠順利建成,則今后之交涉可進可退,且日方只是在日本領事的私人函件中同意暫不增設繭行、今后添設繭行必當慎重,這樣的承諾并不像條約一樣具備法律效力,因而回旋空間較大。
農商部對于外交部消極應對的態(tài)度不以為然,不久之后便回函外交部,認為“該繭行雖在租界開設,而所收蠶繭仍出自內地,如不切實阻止,破壞絲區(qū)成案,所請已開不論,嗣后不準再行添設一節(jié),未便照行”。農商部在與外交部保持信息溝通的同時,也對蘇省絲、繭兩業(yè)實際現(xiàn)況做了調查,知悉了蘇省絲織原料缺乏的現(xiàn)狀,因而向外交部嚴正說明:“若再任令奸商托庇租界,添設繭行,收買蠶繭,必與機工生計暨內地治安發(fā)生絕大影響”。農商部還援引了1921年在南京發(fā)生的機工風潮向外交部提出質疑,如果蘇州因日本繭行之設立發(fā)生類似機工風潮,日本領事能否負此重責?*《照錄農商部來咨》,蘇州市檔案館編:《蘇州絲綢檔案資料匯編》上冊,第488—489、491頁。隨后,農商部相機要求外交部根據成案及開設繭行有可能引發(fā)機工風潮并且有致礙治安之虞,再度向駐京日本公使提出嚴正交涉,以期能夠維持原案。但是外交部在迭次內外交涉之后,已經不再愿意涉及其中,除向農商部說明“內地安寧將由僑商破壞,擬令日領負此重責,無論彼方未肯允認,在我亦未便以此為抗議之理由”,外交部還提出了解決日商開設繭行爭議的辦法,即在確保不聽其在將來無限制發(fā)展的前提之下,就此結束。*《照錄致農商部咨》,蘇州市檔案館編:《蘇州絲綢檔案資料匯編》上冊,第490頁。
交涉看似已經結束,但實際上各方的博弈仍在繼續(xù)。農商部依然沒有放棄此前的觀點,繼續(xù)與外交部進行溝通,希望能夠有所改變。農商部對于外交部選擇相信日本領事做出的將來不會不受限發(fā)展的承諾非常不理解,并且在外交部決定將此事告一段落后,仍然列出新的理由,希望外交部能夠從長遠考慮,農商部認為日商在租界內開設繭行的行為一方面是對成案的破壞,另一方面萬一此后其他外商援例而來,勢將無可拒絕,而且即使對于今后日商之類似要求,中方也不太可能依據日本領事的承諾予以拒絕。*《照錄農商部來咨》,蘇州市檔案館編:《蘇州絲綢檔案資料匯編》上冊,第488—489、491頁。
蘇州地方絲織業(yè)團體一直奉為圭臬的《整頓江浙蠶桑絲綢辦法》即是農商部于1921年3月制定了整頓蠶桑辦法的“第五百號部令”,共六條具體規(guī)定,其中第一條載明:“江浙兩省,杭嘉湖紹寧蘇常鎮(zhèn)松九舊府屬,不準添設繭行,以裕機織原料?!?《江浙絲綢聯(lián)合會請交涉停閉日本繭行案》,《國貨月報》(上海)1924年第1卷第8期,第1頁。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期,江蘇繭產衰頹、繭質下降的現(xiàn)象已經持續(xù)多年,主流意見認為導致這樣的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在于“民智淺陋,墨守陳規(guī)”以及繭商的無序收購,因而認為出臺限制繭行的法規(guī)非常有必要。對于省部當局及蘇州地方絲織業(yè)團體的限制繭行、繭灶發(fā)展的措施和呼吁,也有輿論表示不同意見,認為“江浙蠶業(yè)今日衰敗之原因,不專在于農民智識淺陋,其致命之傷在于歷來省部當局所頒之限制繭行、繭灶的法令,并同時提出救濟之法,不在于限制繭行,而在于“淘汰劣種,選擇優(yōu)種。”*《鏟除江浙限制繭行繭灶法令之必要》,《銀行周報》1925年第9卷第50期,第19頁。
北京政府于1924年9月份下旬電令韓國鈞,要求其就日商在蘇州日租界開設繭行案向日使嚴重交涉。*《國內專電》,《申報》1924年9月20日,第4版。韓國鈞時任江蘇省長,在接到北京的電令后,江蘇省政府當局也正式加入到了對日交涉當中,此前韓國鈞參與處理了美孚洋行蘇州租地一案,對于中外貿易之交涉已有成案可援,且韓國鈞此前已經表達了同情蘇州地方絲織業(yè)團體的立場,反對日本于蘇州日租界開設繭行。
雖然得到了日本領事今后如繼續(xù)開辦繭行必當慎重考慮的承諾,但蘇州地方絲織業(yè)團體以“蘇屬地方重要實業(yè)各縣機工賴此以謀生者不下數(shù)十萬人”為由,仍然擔心因日商對部頒成例的破壞而導致其他國家的洋行紛紛效仿,而日本領事之“不使無限制之自由開放”的承諾亦不能成為今后辦理類似交涉的依據,因此于1925年1月再度請求農商部轉咨外交部向日本駐京公使提出嚴正交涉,以求能夠維持原案,廢止日商開設繭行的計劃。而外交部的態(tài)度則是依然維持1924年9月份咨復農商部時的立場,即“辦理交涉,須根據條約立言,該日商在蘇州租界開設繭行,既不能認為違背條約,即欲提出交涉,實屬苦無根據?!?《日商在蘇州租界開設繭行事既不能認為違背條約交涉苦無根據由》,臺灣“中研院”近代史所藏北洋政府外交部檔案,檔號:03-18-026-09-010。顯而易見,并非外交部不愿意協(xié)助國內民眾爭取利益,不平等條約捆綁下的外交部有不可言喻的苦衷。不過外交部在同期協(xié)助蘇州總商會處理日本開征奢侈稅對華商所造成的損失時,則發(fā)揮了很大作用。*《駐日公使汪榮寶為與日交涉運朝緞貨減稅致蘇州總商會函》,蘇州市檔案館藏蘇州商會檔案,檔號:I14-001-0721-061。對于持有相似看法的農商部,外交部也在1925年年初再度進行了說明,并提出最為妥洽的方法還是蘇省與日本駐蘇州領事直接進行交涉。*《照錄致農商部咨》,蘇州市檔案館編:《蘇州絲綢檔案資料匯編》上冊,第491頁。蘇州交涉署也把外交部的意見迅速傳達給了蘇州總商會,一方面說明了無法阻止日商開設繭行的理由,另一方面也希望如果蘇州總商會方面有更充分之理由,也可以進一步向蘇州交涉署說明。*《蘇州交涉署復函》,蘇州市檔案館編:《蘇州絲綢檔案資料匯編》上冊,第486頁。
1925年4月11日,新上任的蘇州交涉員楊士晟致電外交部,請求進一步辦理日租界開設繭行交涉的指示,與前任交涉員劉鐘璘不同,楊士晟認為農商部第五百號批示“惟系本省一種單行法,對外未能發(fā)生效力”,應以“蘇城絲織原料缺乏、關系機工生計”為主要理由與日本領事交涉。經楊與日領重新交涉后,日領仍然堅持“僑商在租界營業(yè)并未違背條約”,從而無法答應中國方面的請求。嗣后,楊士晟開始轉換策略、專重輿論,以妨害親善為由作友誼上之磋商,日本領事最終同意“除已開之緒綸、瑞豐兩行勢難禁止外,此后如有添設,必當鄭重考慮,決不聽其無限制之自由開設”。雖然日本方面已經進行了妥協(xié),提出了折中方案,但是楊士晟依然向外交部說明了交涉的艱難性,主要原因在于“同一絲區(qū)之杭州同一日本之租界已有先例”。*《日租界增設繭行辦理交涉情形請示遵由》,臺灣“中研院”近代史所藏北洋政府外交部檔案,檔號:03-18-026-09-011。楊士晟此前曾任蘇州交涉員數(shù)年,辦理過蘇州美孚租地交涉,于中外貿易摩擦交涉方面有著豐富的經驗。此次楊士晟回任蘇州交涉員,首先碰到的交涉依然是貿易摩擦,只是交涉對象從美國變成了日本。楊士晟抵任,正值蘇州蠶訊將至、絲繭即將上市之際,日商勢必繼續(xù)開辦繭行,在未奉外交部及蘇省明令,無所遵循的情況下,楊士晟亦無可行之法,只得請示外交部,尋求進一步交涉的指示。
1925年4月18日,外交部將就“日租界增設繭行案”與農商部來往函抄錄發(fā)交給蘇州新任交涉員楊士晟,使其能夠盡快熟悉相關交涉詳細情形。函件中除了前任交涉員劉鐘璘呈報的相關交涉情形外,還包括日本領事的私人信函,內容仍然主要是“茲值蠶訊,轉瞬絲繭上市,日商勢必繼續(xù)開辦,未奉明令,無所遵循”、“瑞豐號又在日租界雇工鏟土,預備建筑繭行”等。外交部給楊士晟的指示是“本部以辦理交涉須根據條約立言,該日商在蘇州租界開設繭行,既難認為違背條約,只能仍由蘇省逕與日領就地磋商”,實則經過一年多的中央與地方的往來函復后,外交部將球又踢回了蘇省地方,并飭令楊士晟能夠相機辦理。*《日租界增設繭行案抄錄本部與農商部來往函咨令仰相機辦理由》,臺灣“中研院”近代史所藏北洋政府外交部檔案,檔號:03-18-026-09-012。外交部的立場是建立在中日外交的歷史和現(xiàn)狀上的,而蘇州地方官紳的態(tài)度則是由蘇州地方的現(xiàn)實利益決定的,因此在于法無可援的情況下,雖然外交部迭次收到農商部和江蘇省長向駐京日本公使進行嚴重交涉的請求,但外交部亦無法進一步協(xié)助交涉。
4月25日,蘇州交涉署函知蘇州總商會,陳述日租界增設繭行一案由前任交涉員劉鐘璘呈請核示在案,但并未得到外交部明確指令,于是再度向外交部說明日租界開設繭行一事,但是仍然未奉明令,無所遵循。此時蘇州警察廳偵知瑞豐號已經在日租界雇工鏟土,預備建筑繭行,大有生米煮成熟飯之勢,情況即將發(fā)生實質變化。外交部此時回函蘇州交涉署,以“辦理交涉須根據條約立言,該日商在蘇州租界開設繭行,既難認為違背條約”為理由,認為惟一的解決方法就是“只能仍由蘇省逕與日領就地磋商較為妥洽”。*《蘇州交涉署關于日商于租界開設繭行事致蘇總商會函》,蘇州市檔案館編:《蘇州絲綢檔案匯編》上冊,第486—487頁。外交部并未直接言明蘇州地方團體的請求缺乏法律上的依據,為避免激化矛盾,且中國當時處于不平等條約體系的束縛之下,外交部只得將原案發(fā)回,建議蘇省地方與日本方面直接就地進行磋商和交涉。
1925年5月間,日商由上海來蘇州,繭行正式開始建設。*《蘇州關民國十五年華洋貿易統(tǒng)計報告書》,陸允昌編:《蘇州洋關史料》,第289頁。關于租界內繭行應不應該設立的交涉至此結束,但因為繭行的設立帶來的后續(xù)交涉依然在進行。
20年代中期,由于限制繭行設立并沒有帶來促進絲織業(yè)發(fā)展的預期效果,開放設立繭行的聲音于是與限制繭行發(fā)展的呼吁開始并駕齊驅,主張開放設立繭行的理由包括“方便無繭行地區(qū)的農民運售鮮繭而不至于因長時間存放導致蠶繭窳劣”、“增設繭行可以使得已處壟斷地位之繭行不能夠再肆意壓低繭價”、“增設繭行于國家稅收有利而無害”等。*《對于我國繭行開放之意見》,《農學》1925年第2卷第2期,第187頁。與日本在蘇州租界開設繭行的同時,英國商人也于杭州拱宸橋日租界租地開設繭行,同樣也引起了浙江地方官廳的抗議,但并未像蘇州日租界繭行交涉那樣從地方到中央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交涉。*《英商竟在內地開設繭行》,《奉天省城總商會月刊》1925年第4期,第113頁。在中方交涉無果以及20年代中期開放設立繭行的呼聲越來越高的雙重背景之下,日本在蘇州租界內的繭行得已成功建成,歷時兩年的蘇州日租界繭行之爭也落下帷幕。*《中華民國十四年(1925)華洋貿易統(tǒng)計報告書》,陸允昌編注:《近代蘇州通商口岸史料集成》,文匯出版社2010年版,第190頁。雖然官方的正式交涉因苦無合理之根據而暫告結束,但蘇州地方絲織業(yè)團體的抗爭并未結束,因而使得交涉了尤未了。蘇州日租界的瑞豐、緒綸兩繭行其后大規(guī)模出口蠶繭,協(xié)助日本侵略當局掠奪中國的戰(zhàn)略物資。*陳暉主編:《蘇州市志》第2冊,第46頁。
蘇州作為近代江南地區(qū)的重要通商口岸,在中外貿易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絲織業(yè)是蘇州的支柱性產業(yè),也是蘇州地區(qū)的出口貨物的大宗項目。近代蘇州地方有著完善的市民社團網絡,有學者稱其為“在野的市政權力網絡體系”。*馬敏、朱英:《傳統(tǒng)與近代的二重變奏:晚清蘇州商會個案研究》,巴蜀書社1993年版,第115頁。
蘇州等江南重要通商口岸的市民意識的覺醒要早于其他地區(qū),因而在中外產生貿易糾紛時敢于表明自己的立場,并且善于運用各種手段維護自身的利益。江南地方士紳不僅對城市的公共利益有著天然的關心和維護,對于自身利益的維持更是不遺余力。日本商人的繭行和絲廠主要集中于日租界內,日本人租界內設廠依據的主要是與中國歷屆政府簽訂的條約。絲、繭兩業(yè)在清季民初與糧食業(yè)一樣是中國本土實業(yè)家投資的重點領域,且中國的江南地區(qū)自古以來就是絲織業(yè)的繁盛之區(qū),江南地區(qū)的勞動力有很大一部分依賴絲織業(yè)生存。在江南地方士紳的呼吁下,民初政府已經采取了一系列規(guī)范繭業(yè)與絲業(yè)發(fā)展的政策、法令,特別是對于繭行的設立,由于事關絲、繭兩業(yè)發(fā)展的根本,民初政府多次通過立法和部頒條例的形式進行整頓和規(guī)范。因此,當日本商人欲在蘇州租界開設繭行時,自然會遇到蘇州地方士紳及絲業(yè)勞工的強烈抵制。中日交涉雙方各有各的依據,各執(zhí)各的說辭,而中央政府的外交部門因日商之行為于已簽訂之條約并無違背之處,因而對于蘇省地方請求與日本駐京公使進行交涉也無能為力,只能建議蘇省地方與日本方面就地磋商解決。蘇州日租界開設繭行的交涉中,不僅蘇州地方士紳,蘇州交涉公署、蘇州地方官廳,蘇省當局以及北京政府的農商、外交兩部都參與了其中,開展了全方位的外交交涉。日本租界開設繭行事件并不是單純的經濟糾紛,而是涉及條約效力解釋,國內法適用范圍等一系列重要法律問題的外交交涉。近代中國在國力羸弱的情況下與列強所簽訂之條約,大多屬于不平等條約,并非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國與國之間的協(xié)議。因而使得中外貿易摩擦在涉及到已簽條約與國內法相抵觸的情況下,問題就變得非常復雜。這也成為日后廢除不平等條約運動興起的一個重要原因。蘇州絲織業(yè)者在1925年7月就曾致電各公團,表示:“我國只以受不平等條約之束縛,任其魚我肉我,飽加以痛苦而無能力報復,果不設法挽救,恐我華商永無發(fā)展之余地?!?《中華國貨維持會致各公團書》,蘇州市檔案館藏蘇州商會檔案,檔號:I14-001-0343-006。日本人實際上也是有選擇性的欺負中國的業(yè)者,在一系列交涉之后,蘇州的絲織業(yè)者已經非常明白這一點。*《王介安為請力爭稅率事復蘇州總商會函》,蘇州市檔案館藏蘇州商會檔案,檔號:I14-001-0721-031。以日本政府在此期間的加稅行為為例,其他各國都可以暫緩三個月,而對中國則是立即實行。*《綢商抵制日貨》,《新盛澤報》1924年9月1日,第2版。日本政府的行為一方面直接導致了20年代中期的江南地區(qū)抵制日貨運動,另一方面也倒逼蘇州的絲織業(yè)者進行主動的技術改造與革新,以期能夠達到與日本抗衡的目的。至20世紀30年代初,蘇州絲織業(yè)者已經可以很自信的說:“所有出品,改良一新?!?《紗緞業(yè)自振》,《蘇州明報》1931年3月6日。
蘇州日租界開設繭行之爭還與近代外國人中國租界設棧問題息息相關。雖然早在1858年中英兩國簽訂《天津條約》時就已經規(guī)定英國民人在通商各口及各地方意欲租地蓋屋、設立棧房時,均按民價照給,公平定議。*《天津條約》,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第98頁。但是在此后歷次中外關于租界設棧的交涉過程中,因為時代的變化,都會有新的因素出現(xiàn),問題往往就不是遵守條約與違背條約那樣簡單,而是一個復雜的內政與外交的二重變奏的過程。
蘇州日租界的繭行之爭不是一個單純的個案,而是近代中國通商口岸中外貿易糾紛的一個縮影,處在不平等條約體系中的近代中國,無論是“綏撫民眾”還是“外崇國信”都需要當事方具備足夠的智慧。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中美貿易摩擦論辯話語研究”(14CYY05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