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獻花
中午下班,著急買些蔬菜。剛好映入眼簾的是水靈靈、又圓又紅的西紅柿,它那散發(fā)著濃郁番茄香的味道兒,吸引著我,決定停下電車買一些。正逢放學時間,道路上大車、小車車滿為患。剛抬頭要問價,竟是熟悉的笑臉?!笆悄?!”“是你!”我倆同時驚呼!而她的笑是那么尷尬,牽強,不好意思?!澳眯┓寻??”她笑著努力掩飾自己,而我也很知趣,以極快的速度走開了。
與她認識是在家政服務會所。
那時,患腦梗塞出院的父親怎么著也不去幾個姐家。還說,跟小花一起住習慣了。此時父親說話不順暢,舌頭打結,也容易斷片,身體各方面也反應遲鈍??晌乙习?,要照顧上學的孩子,幾個姐姐心疼我勞累,說什么也要給我找個保姆。于是,三番五次去家政會所,會所里工作人員經(jīng)過一番介紹,就是沒有合意的。在我們都犯難時,來了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微胖,膚色白,淡黃長卷發(fā),紅色毛呢褂,黑褲黑皮鞋,很干凈利索,說話也爽快。
工作人員問她:“你愿意侍候老人嗎?”她笑了,說:“愿意!我在家就侍候老人,老人剛?cè)ナ?,這不,在家閑得慌?!惫ぷ魅藛T又講了一些要順應老人的習慣,要慢聲細語,要像親人一樣對待老人等一些繁瑣問題。她都笑答:我知道!然后說工資的事情,她說最少也要兩千,我說先一千八吧,如果老人滿意,別說兩千,就是再多些,也沒關系!我向她承諾!
她爽快同意。我與二姐就分頭向幾個姐姐報告保姆情況,然后領回我們家。父親見到她,很冷淡,眼神里滿是反感。我與二姐笑問父親,她行吧?如果我去上班了,孩子上學了,有她陪您!父親板下臉來,很是生氣。不——好!父親一著急,舌根生硬,想說的話被堵在嘴里,最后連唾液一起噴出來這兩個含混的字。她很熱心,也很會哄。老先生——她拍著父親的肩膀,很討好地與父親親近。父親白了她一眼,轉(zhuǎn)過身,試圖躲開她。二姐打圓場,父親就這樣,跟小孩兒一樣,得哄著來。她笑說:我知道!
她掏出身份證讓我看,我知道她叫桔,所以,稱呼她桔姐。孩子稱呼她為桔姨!她每次喊老父親,老父親都無動于衷,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那種表情。我告訴桔姐:父親耳背,得大聲。桔姐很聰明,她不大聲跟父親說話,只用手勢,她把父親當成聾啞人對待,讓我心里很不爽快。很快,父親也慢慢適應她在我家,拖地,擦桌子,做飯,洗碗,完了她很高雅地泡枸杞茶,很隨意地坐在沙發(fā)上,陪父親一起看電視。我跟桔姐說,你如果在家悶了,可以領著父親出去散步。她聽了連忙擺手,那不行,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老頭兒年齡大了,說著用一種很令我難受的眼神瞥父親一眼,要是摔倒了,或者病復發(fā)了,咋辦呀?我心里不爽,但也沒有說什么,只是上班時,心在家里,去駕校學習時,心也在家里。
那晚,桔姐走了。父親像孩子一樣牽著我的手,把我拉到床沿邊,他先坐下,眼神笑著,也示意我坐下。想跟我說事兒?我問父親。父親笑說:“唉——”不知為何,父親在我面前,完完全全是個正常的老人。我輕拍著他的手,說吧!父親又撓著后腦勺,一直笑。我想父親已經(jīng)想好的話,又不受大腦控制了。我靜靜等待,以鼓勵的眼神看著父親。父親越發(fā)急了:“她——不中,叫她走。”父親說完好像如釋重負。我腦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怎樣答復父親,總擔心傷害他似的,但已經(jīng)傷害了。為他找保姆就已經(jīng)不尊重他的意愿了。他認為他還是很健康的。其實,父親在住院的前一天,還上街買了一兜子的洋蔥、豆腐,塑料袋把手指肚都勒紫了。
我用商量的口氣跟父親說,我現(xiàn)在學駕照,有時回來得晚,做飯不及時,會耽誤孩子上學,等我考了駕照,立馬讓她走,好嗎?父親笑著,表示同意,還用手指著心,又指著自己的頭跟我說,心里啥都明白,腦子不當家。我告訴父親,得慢慢恢復,別著急。
桔姐也找我說事,說她不想干了,在這里沒多少活,只消磨時間,她都快急瘋了。我想桔姐不單單是閑得慌的原因。果然,家政也跟我聯(lián)系,人家說話很委婉,說老人年齡大了,還要給孩子做飯,是不是把工資漲到二千,只差二百元的問題。我聽著極不舒服,因為父親剛說了桔姐不行,桔姐也剛說她是因為閑得慌,而家政則是提出漲工資問題。
趁父親看電視,我建議桔姐晚走一會兒,咱倆聊會兒!桔姐說,好?。∥艺f話比較直接,而且心里有團火,我完全把桔姐當作自家姐姐,擔心她受累,拖地盡量少拖,做飯盡量簡單點。閑了水果隨便吃,枸杞茶隨便泡,電視隨便看,只要讓父親不感到孤單。而桔姐卻要以辭職為由漲工資,而幾個姐姐說,工資已經(jīng)夠多了,縣城里的保姆工資才一千五,還要照顧癱瘓在床的老人。所以幾面夾擊,我真有些吃不消。與桔姐聊天,也是很融洽,桔姐說,她老公是電工,常年東奔西跑為人修理電路,孩子初三,學習不好,女兒大學畢業(yè),還沒找到正式工作。老婆婆為她們洗衣做飯,她在家只是打個麻將,睡個懶覺,侍候老人、做飯拖地的家務,她長這么大,真的還沒做過。桔姐說這話我相信,她做的飯,炒的菜,孩子們只是背地里噘嘴,老父親也只是夾點菜就著饅頭吃一丁點兒。我問她,那你怎么出來找工作啦?在家享清福挺好的。桔姐說,孩子大了,上高中,考大學,一家老小都指望老公掙錢,很過意不去。那你還會啥手藝?桔姐說,她剛學會包包子,蒸包子??墒?,那活太累,每天四五點就得起床,不管天多冷,風多大,晚一分鐘,老板就要扣工資,一直站著包包子,想坐下歇一下,老板就給臉色看。我問,那一月工資多少?桔姐說,我只干四天,在家從來沒干過,不想受那罪,每天十五元,還扣了一天工資。
桔姐并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問,你想找啥工作?桔姐說,我還在你家干,你人好,善良,你太累,我想幫助你。我驚異于桔姐的洞察力,很會把話說到我心窩里。我說,還是那句話,如果讓我滿意,你不用說話,我就給你兩千。桔姐再次同意。
幾天之后,家政又來電話了,桔姐又告我狀了,桔姐再次想走。原因不明,或許我同著孩子說她的風涼話了,還是訓桔姐了,都不是,以我的性格,為了讓她照顧好父親,巴結還來不及。我又找桔姐談話,桔姐還是說,我想幫助你,你太勞累了,有老有小,還要上班,還要考駕照,家盡管交給我。終究原因,桔姐還是想漲工資。
漲工資的事兒跟丈夫說了,畢竟男人嘛!看問題不小家子氣。不就是兩百元嘛!給吧!于是,兩千元工資定了,準備第四個月給,還是想再考察一個月??墒?,第三個月,桔姐只干了兩個星期,起先是以家里有事請假,她請一天,我給她兩天,加上星期兩天,四天。桔姐不來我家,父親很高興,以為我辭掉她了,每天還想著在院子里踢踢腿,甩一下胳膊,曬曬太陽,說話也利索了。
那天接到桔姐電話,說不干了,家里有事,我說好!我的駕照也接近尾聲。工作不太忙,身心也都得到調(diào)節(jié)。有時候也去學校接下孩子。在接孩子時,又見到桔姐,桔姐很不好意思,我很大度地問桔姐,桔姐說,在午托班,幫人家接送孩子,做個飯,輔導下孩子作業(yè)。我問工資可以吧?桔姐說一千六,桔姐還想說啥,我領著孩子已經(jīng)走了。
秋夜風涼,雨霧蒙蒙,再次見桔姐,那個躲在角落里,被雨淋濕了頭發(fā)的女人,正是她。
她面前的腳蹬三輪車上,滿車子的桔子在燈光下眨著眼,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與她的眼神一樣,滿懷期待。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