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朵
學校的事務絆住了班主任老師的自由,她白皙的瓜子臉上即刻填滿了兩個字:無奈。她把我叫到辦公室,遞給我一捆新鮮的番薯秧,同時交給我一串鄭重的囑托。
她說:“快去快回。別找錯地方。不要弄折了番薯秧?!?/p>
這時,午后第一節(jié)課的鈴聲響起,教室南面的木門悄然關閉,把正好路過那里的我擋在門外。我像一個犯了錯的學生正在受到公正的懲罰:被老師揪出座位,并被告知不再擁有傾聽這堂課的權利。
我在門口磨磨蹭蹭,仿佛心里生出的對課堂的留戀和不舍突然粘住了我的腳。我轉過身,輕輕跨上臺階,湊近木門,透過門上的小孔察看室內的動靜:數(shù)學老師已經(jīng)走上講臺,沒有人喊起立,同學們從座位上站起來,一齊向威嚴的課堂之神致意,隨后凳子發(fā)出的叮叮咣咣的響聲傳出門縫。很快,里面又安靜下來,氣氛重新歸于嚴肅,我沒有看到盼望中的一幕。我沒有聽到老師驚訝的聲音——他問喊起立的人去了哪里,也沒有人舉手報告我的缺席。教室的門始終緊閉,講課開始了,門外的人仿佛徹底被大伙兒遺忘。
懷著深深的失落,我這才決定開始做自己的差事——把手里的番薯秧送到鄰村。在村口,首先要打聽一家碾米廠,只要找到它,就會找到一個長方形的池塘。在池塘邊,我將看到一株碗口粗的泡桐樹和緊挨著它的一幢新建的二層樓房。樓房沒有粉刷,這是老師再三交代的,“記住是紅磚的外墻”,她說,然后站在門口,只要沖屋里叫一聲“番薯秧”,老師的丈夫就會出來接應,并拿走他等待已久的番薯秧。
天色陰沉,眼前仿佛是一張老照片——鉛灰色的布景前,樹葉擺動,汽車來來去去,長滿野豌豆的渠道邊,一群鴨子正在覓食??赡苡忠粓霰┯昙磳砼R,而就在我接過班主任手里的番薯秧的那一刻,前一陣雨剛剛停歇。
穿過公路,下了坡,身后的學校就不見了。我走在一條泥濘不堪的機耕路上,內心懷著對一個陌生村莊和一張陌生面孔的恐懼,仿佛覺得自己正踏上一座山峰通向另一座山峰的獨木橋,腳步也變得顫顫巍巍起來。
身邊陸陸續(xù)續(xù)有人經(jīng)過,有的披著蓑衣,有的戴著斗笠,有的穿一雙高筒雨靴,有的赤腳——赤腳的人,褲腿挽到膝蓋的位置。他們都提著竹籃,籃子里裝著同樣的東西:一把剪刀、三五捆新鮮的番薯秧。正是栽種番薯的時節(jié),這樣的天氣正適合栽種,趁雨落下來之前把番薯秧埋進泥土,而不要等到天晴,太陽一出來,好機會就失去了。
因為不知內情,路人總是在我們擦身交會的一剎那,毫不留情地向我投來劍一般的異樣眼光,似乎在對我作一番短暫的審視?!斑@是誰家的孩子?”他們想,隨后又有些幸災樂禍。從他們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們經(jīng)過我身邊時莫名的干咳聲,我判斷,他們已經(jīng)往我身上貼了一張“逃課”的標簽。
但越是這樣,我越不急于表明自己的清白。當一個陌生村莊的輪廓漸漸清晰,我加快腳步,小跑起來,一雙手下意識地抱緊了那一捆必須在大雨來臨之前栽入泥土的番薯秧。我開始擔心路上的奔波是不是折損了葉子,我對它小心呵護,猶如抱著班主任老師對我的信任和偏愛。
“不是誰都可以有這差事的呢!”我想。就在這一刻,內心一閃而過的自豪感終于平衡了離開同學后的小小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