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上海青年劉國威已記不清片名了,只記得電影剛放映,突然漫天飄起了鵝毛大雪。幕布上的劇情是夏天,卻投上了斑斑點點的雪影——白雪和裸體。
那是中巴(中國和巴基斯坦)公路的工地,在海拔5300多米的冰達坂上。慰問團來慰問筑路員工(各個團場抽調),一是送慰問品,筑路指揮部政治部的特派宣傳干事特意攜帶公章,在《毛澤東選集》合訂本的扉頁,蓋上“中華人民共和國喀喇昆侖公路指揮部政治部”之印,以資紀念。劉國威曾有數(shù)十本(套)選集和語錄,唯獨珍藏了這一本。二是電影隊,主要是從阿爾巴尼亞、南斯拉夫、羅馬尼亞等國引進的電影和革命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錄制的電影。放映前期盼,放映后回味,簡直就是艱苦環(huán)境中的“節(jié)日”。
劉國威進疆時,虛報了兩歲,其實僅15歲。1968年的冬天,他過了17歲的生日。他個頭兒矮,體瘦,常常學《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里孫悟空的樣子。冷了,就模仿孫悟空撓腮抓耳,好像置身花果山一樣,還時常將手搭在眉睫上,眺望,手里的十字鎬儼然成了金箍棒。
那天晚上,劉國威站在放映機旁,腳下墊了石塊。他在貼胸的棉襖里擱了一壺熱水,水里摻了燒酒。
放映員凍得受不了,跺腳,搓手,悄悄地跟宣傳干事商量:“雪天實在太凍,放映效果也差,明天再放吧。”
劉國威的印象里,放映員像熱鍋上的螞蟻。他連忙遞上水壺,說:“喝了暖身?!彼坪鯙楸頉Q心,說:“我們不怕凍,你一定要堅持放完?!?/p>
沒料到,劉國威這一句話,像震動了雪山,發(fā)生雪崩一樣,由近至遠,全場一撥兒一撥兒地喊:“我們不怕凍,你一定要堅持放完?!?/p>
劉國威發(fā)動了身邊的五六個員工,動作利索地把放映機搬進了身后的棉帳篷,從帳篷里邊往外放。帳篷中央有個鐵桶爐子,劉國威往里加了煤炭。
幕布明顯變了形。劉國威讓人往前傳話,最前邊的觀眾拉動繩子,抖掉了幕布上粘附著的雪花。幕布又挺直了。隨后,隔一會兒,就有人拉繩子,抖雪花。
劉國威偶爾看一眼投向幕布的扇形光柱下邊,仿佛一片白色的石膏塑像。他踮起腳,因為有一個鏡頭,很短暫:一個女子躺在浴缸里,只露出肩膀和膝蓋,白如雪。
劇終,所有的人都起立,又抖又拍帽子、棉大衣上厚厚的積雪。劉國威聽見一片跺腳聲,他想起,整個放映過程中,大家都忍著,生怕影響了故事的效果,好像大家都進入了電影里的夏天。
放映員將水壺還給劉國威,說:“這是我遇見的最最熱情、最最忠實的電影觀眾?!?/p>
那年月“最”或“最最”運用的對象單一。劉國威很受用,他感覺自己也“偉大”了起來。那跺腳聲,在他聽來,跟“熱烈鼓掌”差不多。他說:“再放一遍?!彼詾榉庞硢T沒聽清,他拔高了嗓音:“再放一遍!”
如同石頭丟進農場的澇壩,激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所有的臉都沖著棉帳篷里的放映機,喊:“再放一遍!”隨著喊聲,響起掌聲。兩股聲音擰在一起。
劉國威說:“廣大革命群眾,強烈要求再放一遍?!?/p>
放映員開始倒膠卷。喇叭里響起宣傳干事的聲音:“根據大家的強烈要求,就再放一遍?!?/p>
這一回,劉國威看中了一根電線桿(上邊安了喇叭),他像猴子一樣爬了上去。不知從哪里找來了線路員的裝備,他停在喇叭下邊,用一根護帶把自己攬在電線桿上,似乎在高空作業(yè)。他俯視著銀幕。
過后,他在腦子里,不知重放了多少遍。說起那個洗澡的女人,他遺憾地說:“我上得那么高,還是看不見浴缸里邊的情景?!?/p>
1971年3月,第一期工程勝利竣工。劉國威回到農場,曾經參加過慰問團的黃副團長欣賞他,不但能干,還有號召力。那次慰問座談,劉國威說過一句:“要談戀愛。”高山筑路隨時會有生命危險,一些筑路員工也說:“要老婆,留條根?!敝饭さ兀乔逡簧哪腥?。黃副團長是老革命了,其妻是由組織安排的。當時,黃副團長說:“你好好干,回去我給你找個老婆?!?/p>
劉國威坐在黃副團長的辦公室里,他說:“團長,我提個要求?!?/p>
黃副團長以為是“戀愛”或“老婆”的事情,他也承諾過。他說:“說說看!”
劉國威說:“我要當放映員,電影放映員?!?/p>
黃副團長點頭,笑了:“那就用不著爬電線桿了?!?/p>
劉國威臉一熱,說:“團長,你不是說過,站得高,看得遠嗎?”
黃副團長說:“那么高的角度,看清了嗎?”
劉國威說:“雪太大。”
黃副團長拍拍他的肩膀,說:“讓你看個夠,往后,好好干!”
劉國威感覺浴缸里的女人仿佛永遠留在雪花飄飄的冰達坂上了,他甚至看見了雪山上的浴缸散發(fā)出的朦朧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