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海棠 本名韋靈。作品見于《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有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篇小說榜。曾獲廣東省青年文學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第六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等。出版小說集《遇見穆先生》。
1
媽媽去世之后,我找到她出生的地方,一個海邊的村子。
這個村子以前很落后,媽媽出生的時候,家家戶戶以打魚為生。媽媽長大些情況好一點,開始有人走出去,開始有穿著制服的工程隊來海邊勘察測量,長久不走。等不遠處新建了一個小港口,有了可以連接外面的開山路,還有人專門過來看海。他們沿著海岸線來到這個村子,再爬上虎牙山,去看更寬廣更遼闊的大海。他們說,原來這才是大海。這時有人嘗試著直接把海鮮兜售給他們,小心翼翼地問他們?nèi)コ抢锏穆罚瑔査麄兊匠抢锖笤谀睦锬苜u掉海鮮。
最早來看海的人講白話、客家話,大家還能聽懂。漸漸地來了一些說話聽不懂的人,來的多了,村里人才知道外面真的改革開放了,之前的種種傳說才算落了實處。他們講普通話,帶著四川、東北、河南以及福建、江浙的口音。他們把來這邊稱為“下?!?,既然是下海,便想著看看真正的海是什么樣的。
隨著來的人越來越多,村里人開始活泛了,各顯神通,有些人進城,有些人再渡過香港和南洋。能走的差不多都走了,不能走的也合算著怎么才能富裕起來。
我外公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媽媽是老二,性格開朗,會走路就隨外公出海打魚,有人要進城賣海鮮了,外公又讓媽媽隨人去城里。初中剛畢業(yè)的大姨也想進城,外公不讓她去,覺得她還是在家看家好,因為她將要招贅持家續(xù)香火,不好出去拋頭露面。媽媽進城后,大姨就要到船上幫外公外婆撿魚。大姨剛開始還好,見魚在城里賣得好價錢,就想著城里人是很有錢的,舍得掏一身衣服的錢買一條魚吃。
后來大姨終于進了城,在賣完魚后跟人說去廁所,挎著一個布袋消失了。同去的人想著大姨是走丟了,在城里找了些天,終是沒找著。村里人再進城賣魚,外公也不讓媽媽隨他們?nèi)コ抢镔u魚,路很遙遠,翻山越嶺,他們怕我媽媽也會丟,從此把魚兌給港口那邊專門收生鮮的冷庫。后來媽媽發(fā)現(xiàn)大姨帶走了衣服和鞋,大家才知道大姨的那個布袋里不單裝著一次賣魚的錢,還有她偷偷裝進去的一套衣服和一雙她自己給自己做的鞋。外公有些懊惱,給大姨讀那么多的書,不曾想計劃了這么多年的事情就這樣落了空。但他對大姨還抱有希望,希望大姨很快會回來。一次他跟外婆出海沒有回港,半月后船被另一個漁村的人簡易修復后送過來,只剩一個船架,上面的零碎都沒有了,說是可能沉了海底。那些零碎媽媽可以再置,但是媽媽一個人下不了海,就把船賣了進了城。
2
這時已經(jīng)是2012年,村委已經(jīng)把十幾公里的海岸線圈起來開發(fā)旅游。停車收費,旅客去海灘玩收費,租太陽傘收費,租燒烤攤收費。這是集體經(jīng)營,村民年終分紅。除此之外村里人還專門蓋起樓房裝修成小旅館經(jīng)營賺錢。
外公為大姨招婿建的三間紅沙土房屋早已坍塌,除了最東邊的一間,其他只剩了檣根。有人在里面養(yǎng)鴨,我回來之后不能在這里住宿。
我找到村委,跟他們說我想要留在這里生活時,這才知道媽媽曾經(jīng)回來過,這點媽媽臨終前沒有告訴我。聽說那次也是她唯一一次回來,回來辦戶口本。那時我已經(jīng)出生,她除了把我的戶口落進城市,還給我在這個村里落了戶。戶主是媽媽,我是她的女兒,父親欄空缺。另一個戶口本上也是這樣寫。以前的村里分紅我拿不到,他們沒有給我解釋原因,我也不想追究。這一切都比我預想的要好了,我沒想到回到這里來還可以有這么多油水可撈。我的分紅將從2012年這一年開始算起。外公家的房子沒有了,宅基地還算我的,他們按宅基地和人口分紅。至于我住的地方,村委安排我臨時住進小學的教師樓去。按說這個他們是不用管的,或許是他們覺得我是孤兒了,有照顧我的義務。教師樓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房子,兩排兩層的青磚房,看得出房子的結(jié)構(gòu)改動過,圍墻也應該是后來砌的,用以隔斷獨立成兩個小院子。兩個院子的大門一個朝東一個朝西,連著院門蓋著走廊,與原來的樓房形成一個九十度角的連廊。
因為蓋了一間走廊出來,院子只有兩個房間的寬度,又很淺,顯得并不大。二樓還保留著原貌,一個一個房間,里面堆放著學校的雜物。我被安排在臨時清理出來的二樓房間,我的樓下是一位從上面分配下來的體育老師。他隔壁的一樓院子里住著一對中年夫婦,聽說還有初中部的時候,男的教數(shù)學和地理,后來只剩小學后,教了整個小學的自然課。又過了一些年,自然課也取消了,改成科學課,他又教了整個小學的科學課。
因為那個港口,炸山路從村子旁邊經(jīng)過,村子曾經(jīng)繁榮過。又因為幾座大山開了隧道,新修的高速公路不經(jīng)過村子,村子又沒落了下去。這也就是為什么曾經(jīng)有過初中后來又沒有了。
女的不知道怎么了,坐在輪椅上,平時在房間里不出來,要男老師放學了才推她出來在院子里看看。就是看看,若無其事??刺鞖獾那闆r,有時在院子里的時間長,有時在院子里的時間短。我剛住下來那幾天無趣,總是要在二樓偷偷地看他們的動靜,看他們那邊像布景一樣的生活,接近無聲,氣息難以捕捉。
這排樓的前面還有一排新樓,看上去也是住宿區(qū),應該住的都是老師或教工。再往前就是新蓋的教學樓了,教學樓的教室寬敞明亮,樓層間的校訓大字紅艷艷的,像剛貼上去的一樣。
整個村里,跟我有關(guān)系的人,是一個叫長洪的遠房阿叔,是我外公堂兄弟的兒子,他少年時跟人下過南洋,在那里做黑市勞工,他受不了苦也受不了辱,一個人又偷渡回來了。他差不多聾了,很少外出。這很好,我們會相安無事,于我一切可以自由自在。
媽媽得宮頸癌而死,她可能也沒有想過會得這個病,她走得很匆忙,入院后才由醫(yī)院通知學校,我才知道。她走后,好像對我并沒有造成影響,我什么事也不用做,有個看著眼熟的男的料理她的后事,我只負責聽他的安排,最后把媽媽的骨灰捧去一個地方就好了。我是回到學校后才覺出媽媽的走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沒有人再往我的卡里打錢。后來連我的飯卡也不能打飯時,學校提出讓我寫個申請給我免費,我寫道:“我媽媽死了,沒有人給我錢了?!钡珜懲晡揖退旱袅耍瑥膶W校里逃了出來。好在媽媽在城里給我留了房子,我回來這里前把城里的房子租了出去,就是沒有這邊的油水,如果我不亂花錢,這個租金也夠我基本生存。
我在讀職專二年級,把房子租出去有了錢我也不想回去上學了,我不可能畢業(yè)了去干一份什么工作,我什么也沒有學好,不然,媽媽不會花錢把我送到一個離城市很遠的封閉學校讀書?,F(xiàn)在她去世了,沒人管我了,我可以自己做主不學了。
我猜測過那個眼熟的男的是不是我的爸爸,但也僅作猜測,他沒有表達,我也不好去認。我叫過好幾個人爸爸,沒有一個是我的親爸爸。他肯定也是這種情況。我讀初中時就寄宿在學校,周末也不回家,只有過節(jié)或放假了我才回家,才得以見著每個時期的爸爸。一個爸爸還不等我見幾次就消失了,下次再回去,又是一個新的爸爸。
3
很快,我在海灘上認識一些年輕人,叫阿文的男孩是村里第一批去香港的第三代。他們在那邊生活并不十分如意,幾代人住著廉租房。他的父輩還好些,有工作在做,像他這個年齡段的年輕人找不到工作。他的爺爺和爸爸輩不好意思回來,他不介意,他回來蓋了樓房經(jīng)營起小旅館。因為他我還認識了他的堂哥,在這里還沒有限制蓋房前就已經(jīng)從香港回來蓋房,然后把房子成棟成棟地租給別人經(jīng)營旅館。他堂哥回來后認識了一個年紀相仿的朋友是在這個村子里長大的,出去讀了書又回來這里教書,也就是我樓下的體育老師,他們都叫他阿坤,我也跟著叫他阿坤。
認識阿坤后我把挑染的綠色灰色橙色的長頭發(fā)剪了,留了一個小男生發(fā)型,短短黑黑的新長出的頭發(fā)緊貼著頭皮,摸起來又順滑又單薄。一次在海灘玩,他教我打排球。我在高中時打過籃球,排球我不會,但我喜歡他從我背后環(huán)著我端起我的手臂教我顛球。
阿文本來一直想追求我,等阿文向我表白時,我已經(jīng)跟阿坤睡過了。海灘上,他的家里,以及周邊的幾座山上。阿文見過阿坤把我夾在腋下走路,說我不害臊,跟能叫阿叔的人睡就討厭起我來,再也不跟我玩了??蛇@有什么呢,我終究要與男人過日子,阿坤壯實、高大,是我理想的外形。
阿坤家的兄弟很多,以前不敢占地,等看清形勢去開荒種田上面又有了限制,只能按門戶分地。他跟四哥一起才分到一塊小宅基地,而我自己就有一塊大宅基地。他說,他把他的那份宅基地給四哥,找四哥要些錢來在我的宅基地上蓋一棟房子,這樣,我們也可以經(jīng)營起旅館來。而他再也不要在學校當什么體育老師了,都是他媽的外來工的兒女,經(jīng)營旅館人的兒女,在周邊種菜人的兒女,給旅館打工人的兒女。本村人有錢的早攜家?guī)Э诘刈∵M了城里,孩子也都在城里讀書。這時,我不應該告訴阿坤媽媽在城里給我留了房子,他知道后叫我把媽媽在城市里的房子賣掉,這樣我們可以立刻蓋起房子來。我不想賣媽媽的房子,雖然只是小小的兩室一廳,我還是很留戀那個地方。我小時候樓下有個滑滑梯,媽媽回家很晚的時候,我在屋里怕黑,會躺去滑滑梯的滑筒里睡覺。雖然滑滑梯換了一波又一波,最后周邊還增加了成人的健身器材,但我還是喜歡那里。所以我在城里的房子不能賣,媽媽去世后,那個地方是我唯一想起來身上一熱的地方。我還拿捏不穩(wěn)這種感覺,捉摸不到它真正的用意,這種神秘支撐著我。
我曾經(jīng)憎恨過媽媽,現(xiàn)在我在釋放這種感情。釋放讓我的身體有一種輕盈感,或者我是愛著那個地方的,這感情甚至讓我喜歡上天下所有的滑滑梯,藍的,紅的,綠的,我想,就是有黑色的滑滑梯我也會喜歡上。
我喜歡阿坤從我背后環(huán)著我端起我的手臂教我顛球,那個時刻,我會被他寬厚的胸膛包裹,像一個人肉滑梯筒。他好像看出我不想好好學,有時會強制我學,有時會挑逗我。說起來很怪,以前在學校我是要故意與男的公眾親熱,這時我知道害羞了,他把我按在海灘上假裝抬起我的腿時,我非常惱怒。但我推不開他,他問我要不要好好學,我只好說要。阿坤這時已經(jīng)不想去學校上課了,很不在乎在外面的形象,他希望學校能炒他魷魚把他退回去,這樣他若不接受新的單位就可以長期掛著職不用再上班。
2012年底,我得到了上萬塊的分紅。聽阿坤說其他地方的農(nóng)民一年可以有幾十萬分紅。將來這個村子再開發(fā),把土地都賣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是百萬千萬的富翁。要是村委還能留著海灘經(jīng)營,我們還能長久地吃分紅。阿坤說他準備辭職了,他要競選村干部,當村書記。那個狗屁的體育老師他早就不要做了,他當年考學是為了不要回來這個窮地方,雖然成績不好,還是靠體育考上了一所大學。誰知社會變化這么快,待他畢業(yè),上班幾年,這個村子一下子這么值錢,他再回到這個村子來是想著等開發(fā)到這里,他就有錢了。但他的兄弟沒有分給他獨立的一塊宅基地,只分攤了其他兄弟的三分之一,理由是一家人的錢都供他上學了。他的宅基地太小,不能獨立建房,只能等他四哥家起房子時依附那邊的宅基起上來兩間。他的選擇也總是在變,他又想蓋一棟樓又想競選村干部。他競選村干部是想帶領(lǐng)村民更快速地富裕起來,讓這里的每一寸土地貴比黃金,讓每家每戶都能成為富翁。
但不管怎樣,他還是不時陪我到海灘上練球。這邊的春季暖和,還是三四月,周六、周日游客已經(jīng)多了起來。我們會避開人多的時候,清晨或是黃昏到海灘上打球,累了就躺在曬了一天的沙子上休息。阿坤也會一躍而起撲到漲潮的海水里去,跟海浪頂立而去。我滿足地看著他做這一切。有時會看不見他了,只見變黑的海水像海妖張開的大口吞食著海灘以及殘留在海灘上的人影。那是游客遺留下的影子,若有若無。那些影子并不會躲閃,被海妖的大口吸進去時像一縷霧一樣扭曲。有時等大海和天空全部變黑,我也會看到船上的外公外婆,本來好端端坐著,一下子就側(cè)翻在海里。
我沒見過外公外婆,媽媽也沒有他們的照片,不管我多么努力想象他們的樣子,也只能看到兩個影子。
這片海灘因為開發(fā)旅游已經(jīng)不允許打魚的船只???,村里尚有幾艘打魚的船停在了虎牙山那邊。我讓阿坤帶我去過虎牙山,我們第一次發(fā)生關(guān)系也是在那里。認識路后,我自己后來也去過,我就是想安安靜靜地等待漁船歸來,看他們撿魚上岸。有一次等他們撿完魚,抬著幾箱海鮮裝車之后,我去到那邊濕淋淋的海灘上,聞到了一股從來也沒有聞到過的濃烈的海腥味。我忍著海腥,把翻海草的手放在嘴里吸吮,好像從腳底上來的海咸味涌到了我的胸口,然后那股咸從喉嚨里噴薄而出。那時大海已經(jīng)漲潮,從虎牙山回來的路被潮水漫住了,我在虎牙山上過了一夜。以前去虎牙山那邊的港灣,只能乘船。虎牙山的海岸線是近些年炸山后才有的,除了探險的人留下的標記,還沒有普通游客來過。我躲在一個淺洞里睡覺,看著月亮落下去太陽升起來才敢從那個淺洞里出來。天亮后我四處查看,很慶幸我選擇的是一個淺洞過夜。我后來看到了兩個山洞,能容下一頭大象走過。里面寬寬窄窄,還有水流,越走越暗,想想要是進了這樣的山洞,我還一陣后怕。夜深之后,怕是一滴水滴下都要嚇我一跳。
4
五月村里競選,阿坤落選。他再度勸我賣掉城里的房子,用這筆錢蓋樓。我們?yōu)榇藸幊?。他罵我:“你個小婊子!”我臉上一熱,即刻想起我有好幾個爸爸的事。我惱羞成怒,狠狠地朝他飛起一腳。他像教我做顛球動作一樣,一下子看出我的肢體動作不對,一抬手接住了我的腳。他只稍稍一使勁就把我掀倒了。我仰翻在地,頭疼劇烈,太陽像一團黑火一樣向我的臉上撲來。
第二天起阿坤不再理我,他去找隔壁的男老師下棋。我一時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關(guān)系,天黑后我回來這里,雖然各自無話,畢竟還是在一張床上過了一夜。早上他出門也未與我說話,我只好自覺搬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里去。我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可以看到他們在院子里下棋。
男老師姓張,阿坤叫他張老師。張老師看上去更像個教語文的,冬天里會搬出案臺在院里寫大字。他的妻子姓虞,叫虞姬。阿坤叫她虞老師。我只跟虞老師打過一次照面,還是我剛跟阿坤交往那會,張老師推她出來散步,她遠遠地說:“阿坤,有空來家里跟張老師下棋啊!”
阿坤呵呵地笑,把搭在我肩頭上的手放下去,說:“好的好的虞老師,我明天就去找張老師下棋?!笨吹贸?,阿坤敬重他們。張老師笑笑地舉目推著虞老師向前走,好像虞老師跟阿坤對話跟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那次我就覺得他像個語文老師。我小時候在家里附近的地方讀小學時,有一位語文老師就是他的那種神情,身子端端正正,穿著干凈的棉衫,回應人問候時總是帶笑的一張臉。他的兒子很大了,有他那么高,跟他一起走路,他像棵樹,他的兒子像拴在他身上的綿羊,圍著他拍球,左右地轉(zhuǎn)。我一直以為好父親就是那個樣子的,是一棵大樹,是一座行走的山,風吹鳥停他都絲毫不動。
虞老師還是坐在輪椅上,手擺在腿上也不做什么。她的臉偏向的地方我也跟著看,只見正午耀眼的陽光猛地一下,下了他們家門前的一層臺階,下午的太陽就開始偏斜了。
已到五月,天氣說熱一下子非常悶熱,阿坤跟張老師不在院子里下棋后,小桌子抬到了走廊上,我就看不到阿坤了。他們平時很少說話,我很難聽到他們下棋的動靜。虞老師也不出來曬太陽了,她要在西邊走廊下我才能看到她。虞老師從不自己搖輪椅,她想挪動,都是張老師去推。虞老師靜謐的樣子好像女王在她的宮殿,又放心又自如。她的樣子讓我無法想象她使出渾身的蠻力搖輪椅的樣子。虞老師也不是什么都不自己動手做,還在我跟阿坤交往的時候我上二樓拿東西見過她在院子里對著一個地方剪頭發(fā),我想她面對的什么地方肯定有一面鏡子。
阿坤又去了學校的食堂吃飯,我一個人去村子里吃快餐。阿文堂哥家開著一家海鮮餐廳,他常在那里幫忙,見我總是一個人出來吃飯,遠遠地抽煙看我。
“說不定我能幫你找到你大姨?!币淮伟⑽臄r著我說。我這時頭發(fā)已經(jīng)長長,梳著凌亂的丸子頭,穿帶帽的衛(wèi)衣,因為天氣熱,我也穿起了熱褲。雨后地上濕的時候,走在路上我總有打赤腳的沖動,所以我常常提著鞋,遠遠見著長輩了才會穿上。
我看見阿文則不會,依然是提著鞋。
“你什么意思?”
“我打聽到你阿姨的消息?!?/p>
“我大姨?”我心跳起來。我不知道這心跳是因為聽到了有大姨的消息,還是因為我好長時間沒跟人說過話了。
“嗨嘅。但嗨……”
“你別跟我講白話,我不會聽。”我其實是會聽的,只是講得不好。我小時候媽媽是跟我講白話的。
“好吧,你大姨叫陳錦華對吧,1985年從這里去廣州,同年底又回到鹿丹港去了香港,然后去了南洋。好吧,告訴你吧,你大姨現(xiàn)在新加坡,是我二舅母?!?/p>
“不是八五年,是八四年。”阿文說錯了時間,我立即糾正他。但我不覺得這糾正有什么意義。于是不作聲了。
阿文顯然沒預料到我對這事是默然的,問我:“你不想找你大姨?不過也好,你大姨不是富太,知道你回來分紅,說不定會回來跟你爭的?!?/p>
我看著阿文,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想這些事情,但能感覺到他得到這個消息很得意。我想到其他事上去,不想讓他覺得我對他的一腔熱情太冷漠。于是想著與他搭話:“我不怕她跟我爭,這些該是我的,她拿不去的?!?/p>
“好像的確是這樣。跟你說,我請我家姐問過她了,她好像也沒說要回來。但是這里往后肯定會開發(fā)起來,村委會賣地皮,港口要重建,虎山村和虎牙山都有可能開發(fā)旅游,你還是要為自己著想,在她回來之前做些事情,就是真開發(fā)起來了你也能得些好處。這樣吧,我把她的手機號給你,你聽聽她的口氣。”
我想我沒有要聯(lián)系她的心,為了不讓阿文太失望,還是記錄了那個我叫大姨的人的電話。存入手機的時候,我想了想用什么名字保存,大姨?不,還是寫陳錦華吧。當輸入完這個名字,我想到手機里儲存的另一個相似的名字,陳錦春。我在通訊錄里搜索,陳錦華這個名字與陳錦春挨在一起。這時,我猶豫了一下,想到她們的關(guān)系皺了一下眉頭,阿文可能以為我難過了,想過來安慰我,被我一下子甩開了。之后我又有些后悔,我應該趁他還憐憫我時跟他活絡下感情,這樣我或者能與他交往,將來也有人幫助我。我也想過主動去找阿文示意他可以追求我,可是我心底還是不喜歡小的男生,我以前交往過的男人要么大我一屆兩屆,要么是學校的老師。雖然阿文大我五歲,二十多歲了,可他柔柔弱弱的看起來還像個小男生。
5
游客多起來,村里的小旅館小客棧住滿了人,海灘上看海的游客離開之后,太陽傘收起之后,住在村里的游客會來到海邊燒烤,來到海灘上散步。那天我從虎牙山回來,見幾個游客在打排球,我坐在一邊看,一個男孩在換場地后說:“看你一直在看,你也來打吧?!?/p>
我心里還在猶豫時,身子已經(jīng)站起來了,走去男孩的一邊。本來他一對二打一男一女還贏,我加入后,他贏的次數(shù)少了。我說:“不好意思,我連累你輸球,我還是不打了吧?!?/p>
男孩說:“打著玩的,輸贏不是目的。一起打吧,兩個人打,我能喘口氣。”
我們都打累了停下來休息時,我覺出男孩是喜歡我的,他試探著跟我說話,腳在沙子里使勁往下?lián)?,這動作總打斷他的話,使他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么。后來那一對男女走了,男孩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我跟男孩在海邊坐到天完全黑下來,他說:“我要回去了?!蔽业却鲃右业穆?lián)系方式,或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去。他沒說這些,我只好說:“好的?!蔽艺酒饋恚粗闷鸨嘲成献唛_。海邊的游客還有很多,他就那么離開了,我一個人留在海灘上還是覺得很孤單,我希望他能回過頭來看我。
我無趣地躺在海灘上,看星星一顆一顆從天空冒出頭來,但可憐的它們誰也動不了,只能住在原地,伸長脖子四處張望。男孩回來了,站在我身邊,然后像我一樣躺著。他問我在這里住多久,我說,會住一陣子。他說他明天一早就走,跟同事去另一個地方參加公司的拓展訓練。他問我,能要你的電話嗎?我想說能。又想著他是游客,只是來這里玩的,又說不能。我說完,男孩沒有回應,一會兒男孩起身走了。他往前走,我坐回原地,好像他沒有回來過。男孩比阿文壯實,比我也高很多,快要有阿坤高了。但他跟阿坤又不一樣,一開口說話總要先低下頭再抬起來??赡苁撬莻€樣子讓我覺得他也像個小男生。但是我后來又想想,覺得他還是不錯的。
第二天一早,我到村里的停車場去,試試看能否再見著他,后來我并沒有看見有團隊的大客車離開。我回到學校教師樓去敲阿坤的門,怎么也沒有人應。我又去敲張老師家的門,張老師來開門。我說阿坤不見了,張老師說:“阿坤早就走了呀,走半個來月了吧!”
“他去哪里了?”
“深圳?!?/p>
“他說去做什么嗎?”
“去跟一個人合伙開健身房吧?!?/p>
“你有他新的電話嗎?”
“他換了電話嗎?他沒說他換了電話?!?/p>
我一時沒有回應張老師的話,低著頭站在門口。過一會了,張老師說:“你要進來嗎?”我不知道他是表示要我走的意思,還是真的邀請我。我抬起頭看他,看著他穩(wěn)重地站在門里,我點了點頭。這樣,我第一次走進了張老師家的院子。以前都是站在二樓偷偷地朝這里看,得以身臨其境,才發(fā)現(xiàn)院子比看著大,也很整潔,地面青磚的縫隙里冒著細碎的小草也是整整齊齊的,好像統(tǒng)一播下的種子,又統(tǒng)一發(fā)了芽。
“你先在這坐一會,虞老師還在屋里,等會她才能出來?!睆埨蠋熤钢呃壬系淖胃艺f。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聽吩咐坐下。一會兒他端出一杯水來給我,清清淡淡的一杯水,我喝起來才知道是一杯茶水。幾乎看不出茶水的顏色,要端到嘴邊聞到茶香才使人留意到淡淡的黃綠色。
喝完這杯茶水,我覺出我的舉動唐突,還沒等虞老師出來,悄悄地離開了。
6
我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一點一滴地從教師樓搬走了我的大部分行李,只留了一套生活用品在這里。當我在一家外來人開的旅館住下來,經(jīng)常在村子里走動,才覺出對這個村子的陌生感。我也時常去外公的宅地看看,并不敢白天去,我怕遇著在那里養(yǎng)鴨的人。那是一個老太太,講一口本地的白話,對我又熱情又警惕,她之前見我?guī)状慰傉f她很快就會把鴨子清走,卻總是沒做。她說多了,我覺得那些話很假,可是我又不想揭穿她。外公家的門窗都沒有了,大門被一塊塊廢棄的木板堵著,就是屋里的頂梁柱,有兩個房間也完全沒有了。僅剩的一間有頂?shù)姆块g,鴨糞成堆,我投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進去,幾只鴨子嚇得嘎嘎嘎地飛出來,又不知該往哪里去。每逢這個時候,我非常有興趣猜測哪一個是媽媽和大姨住過的房間。
我的生活非常無聊,在旅館里待累了回教師樓來,在這邊累了又回去旅館里。我一天里最重要的事就是下樓吃飯,有時實在飯也不想吃,干脆一天都不吃了。
開始我不想去海邊,我怕想起阿坤。但想念并不因我不去海邊就不升起。我想明白這件事后,又去海邊了。這時我發(fā)現(xiàn)想念也會消耗,當我坐在海灘上使出渾身的力氣想念阿坤時,想念會像一縷煙一樣慢慢從我的腦門溜走。這縷煙別人看不見,就是我自己也不能輕易感受得到,要等我無趣極了,身體很累了,再從我身體里出去一絲氣力都會使我筋疲力盡時,我才能感受到腦門的地方有東西絲絲縷縷地往外冒。我想那或許就是我消耗掉的想念。
天氣太悶熱了,隨時身上都要冒著細密的汗珠。難受極了,我會赤腳在屋子里走。這時,往往會有一場暢快淋漓的大雨。待雨下夠一陣,漸漸小了,之前飄進來的雨在走廊上積了一層水。我便在那層水里用力地踩踏,直到腳疼了。我停下來看下著雨的大海方向,海上面的天空比這邊的天空更陰沉,一團白云跟很大的一片黑云相撞,白云像是被大貨車擠壓的小面包車,變了形狀,往自己的身體里后退。白云變了形,示弱了下來,像無力的瀑布從自己的身體里順流而下。
我嘗試翻越掉了漆的欄桿,騎上去后我又想不到我要做什么。我騎在上面不動時看見了張老師從外面回來,看他從遠處拐到家門口,看他推開門收傘進門。他進來后把門關(guān)上,往走廊下的橫桿上掛雨傘的時候看見了我。他一改往常穩(wěn)重的樣子,驚慌地走到院子里沖我喊:“樂樂,樂樂……”可能他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喊叫的話并沒有說下去,只是叫我的名字。
張老師很快地從他們那邊上了二樓,到了我的面前。
這時我自己下來了,他好像比我還后怕,蹚著水過來拉我,直到把我拉到我的屋里才松開我的胳膊。我還是木然的,一直盯著他看。我看他放開了我的手,就盯著自己的手看,我的手還停在他放開的半空中。我就那么一直僵著手臂,張老師又把我的手臂給放下,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往他的身上貼,把臉放在他的胸前。他穿著短袖襯衫,身上出了汗,襯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薰衣草的味道。
他舉起手嘗試著抱抱我。輕輕地,我起初覺得是抱,隨后又分不清是抱還是把我往外推。我抱著他,想緊緊地抱著他,可是我又不敢。他把我裙子背后敞開的拉鏈往上拉,拉好后,說:“你坐下來吧?!?/p>
我想我并沒有跳下去的意思,可是我不想告訴他,我不想開口說話。我的房間悶熱又潮濕,還有一陣一陣的霉味。張老師可能以為我一直住在這里,當他觀察一遍我的房間后,回去拿了一臺風扇過來。他來來回回地走了三趟,帶來很多東西,熱水壺,小凳子,干爽的衣服,床單,臺燈,書。衣服顯然是虞老師的,有些舊,但很干爽柔軟。書是一本叫《我要去旅行》的翻譯書,封面是一個女孩背著背包的背影??幢秤澳_下的影子,好像女孩行走的這天驕陽當頭,好像陽春三月,又好像北方的初秋。我唯一一次離開我住的城市就是在初秋去的北方,我想按照媽媽寫廢的一張快遞單上的地址去看看沒有寫出的那個收件人是誰。我找到了那個地址,在北方一個老舊的四合院里,里面住著許多的人,房檐下雜亂無序地排滿了自行車、爐子和矮柜子。這里住的人太多,沒有人過問我是誰。我在院子里的一個石凳子前坐了兩天,他們經(jīng)過我像看一個新搬進來的鄰居。
我沒有拒絕張老師拿來的這些東西,他也沒有解釋這些東西是否經(jīng)過虞老師的同意。我想這些都不重要,可能他想讓我感受到一種關(guān)懷就夠了,而我,確實感受到了。
陰雨的天氣一時并沒有晴,我住在這里沒有去旅館。天終于放晴時是周六,海灘有許許多多的人,雨停后的海清澈起來,但浪依然很大,漲潮后,浪能打到阿坤教我打球的地方。
我退了旅館,重新住回了教師樓。我還是像以前那樣偷看張老師和虞老師的院子。他們還像以前一樣生活,張老師傍晚推虞老師出去散步,會偶爾朝我這邊的陽臺看一眼。有時他們回來張老師把虞老師停在院子里,虞老師也會朝我這邊的陽臺看。我這時多是躲在窗戶里面,不讓他們看見我。
好天氣的晚上,他們也會坐在院子里,張老師會在虞老師的腳下點上艾草,時不時地還要把艾草的煙子往虞老師的輪椅下扇。他們交談的內(nèi)容我聽不清,我只聽到平平常常的聲音,有時一問一答,有時就只是張老師問虞老師話。什么時候,他們坐累了進了屋里,我才會走到陽臺上站一會兒。
7
我可能還在想念阿坤,也可能是不知道接下來的生活要怎么過。有一天遠遠地看見阿文,我跑過去拉住他說:“阿文,我做你的女朋友吧!”
阿文一臉驚詫,躲開一步,說:“你知道我有女朋友的。”
“沒關(guān)系,我想做你的女朋友。”我心虛,但裝著毫不膽怯地盯著他說。
“樂樂,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卑⑽牡拖铝祟^。
“沒關(guān)系呀,你不喜歡我也可以做我的男朋友的。你以前不是發(fā)短信跟我說你覺得我的膝蓋很美嗎?我知道你其實是想睡我的,你做我的男朋友就可以睡我了?!蔽铱兄种讣渍f。
阿文低下頭從我的腳一點一點地往我的身上看,一直看到我的臉上。他笑了一下,過來摸我的嘴。他問我:“你又住回學校那邊了?”
我說是啊。
他說,去我的旅館吧。
我跟著他一起去了他的旅館。
他不打算甩掉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是湖南人,很奇怪的,說著一口港臺普通話。她開始可能不知道阿文帶我上去做什么,后來就知道了。知道了卻也不管我們。她叫阿茹,梁靜茹的茹。她長得像梁靜茹,太像了,閉眼時驚恐時,就連笑時露出的牙齒都像。連聲音也像。她無趣時在旅館前臺坐著唱梁靜茹的歌,淡淡的憂傷也像。她并不把我放在眼里,看見我當沒看見一樣。她已經(jīng)是旅館的“老板娘”,管著前臺,就連阿文第一次把我?guī)У剿麄兊穆灭^都是她給的房卡。
我跟阿文好了一陣子,誰也不說誰什么,只是有一次阿文說:“你肯定會走的。”
“阿茹不會走?”
“她走不走都沒有關(guān)系,她幫我做事,我就養(yǎng)她。”阿文跟我在一起時講白話,他早就知道我能聽懂,有時我也主動跟他講白話。我們都講白話時,好像從小就是街坊鄰居。
阿文到底還喜不喜歡阿菇呢,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們倆鬧翻了,關(guān)系僵著,不進不退。阿茹跟阿文一樣大,開始是住在他旅館的客人,后來幫阿文打工,再后來她跟阿文說:“我都是你的人了,我不要工資了,我給你管旅館,錢還是你的,我用錢時你給我錢花?!?/p>
阿文又說:“你要是不走,你不用給我干活我也養(yǎng)你?!?/p>
阿文說這話時我還沒想到我會走,那時,他翻著我的身體,把我面向窗臺。我不喜歡他把窗簾拉開一條縫,讓我們的樣子映在玻璃上。他不知道我透過玻璃能看見我們疊在一起的樣子,也能看到對面的樓頂上坐著媽媽。漸漸地我不喜歡去他的旅館了,還是常常在教師樓的二樓偷偷看張老師和虞老師他們的院子。
這里的夏天總是下雨,下過就晴。要是上午下了比較透的雨,下午就會涼爽些。我已經(jīng)很久不去找阿文了,他找我?guī)状挝也幌聵撬膊粊砹恕_@天小學第一節(jié)課后就開始下雨,一直下到上午放學。老天爺很體諒上學的孩子一樣,讓孩子回家吃了飯來上學后又開始下。路被洗得很干凈,浸不下去也流不走的雨水形成許許多多的水坑。放學時雨小了,雨坑平靜,開始明亮,只有樹下還有水滴落到雨洼里,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這天,傍晚時很難得地吹起涼風,雖然空氣還很潮濕,但風吹到皮膚上已經(jīng)很清爽了。
我心情大好,從一個房間里搬出一張廢棄的課桌,用水洗干凈了放在陽臺上用來坐。張老師看見我坐在二樓的陽臺上問我:“樂樂,你去海灘嗎?虞老師要去海灘,你能幫忙嗎?”
“好呀!”我忙跳起來,一點也沒有停頓,直接奔跑下樓朝他們的院子跑去。
我去到下面,他們還在準備東西??赡芤驗轱L有些涼,張老師為虞老師備了絲質(zhì)的披肩。
我們一起朝外面走,起初我不知道怎樣幫忙,我說我推虞老師吧,張老師說不用,說他順手。虞老師也說不用,說張老師順手。他們兩個人說著一樣的話,他們不覺得。
我跟隨了一路,一個人走反而沒有他們快。他們勻速地向前,我有時要小跑著追一追。到了海邊,我才算真正幫得上手,跟張老師一人一邊抬著虞老師下臺階到海灘上。
輪椅并不好在海灘上推行,張老師只是把虞老師停在一個地方。他們竟然需要我的幫助,我一下子很開心,甩開夾趾拖就沖到了海水里。我一直往海里去,想象著像一條鯊魚或是一條石斑去往深海,直到又一個浪潮打到了我的熱褲上我才停下來。我停了下來回頭看他們,他們欣喜地看著我像看著他們的兒女。我跑到張老師的身邊,聽他叫我不要進海里太深,沖他嘻嘻地笑著。
我開始往張老師他們的院子里去,讓張老師教我下棋。原來虞老師是會彈鋼琴的,她問我要不要學琴,我說不要,她彈了兩首,我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很抒情。我沒有跟虞老師學琴,也沒有告訴虞老師我更喜歡跟張老師學下棋,喜歡他衣服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薰衣草的味道。
那時想到這里,我突然想起虞老師的衣服上也有這種味道,剛從洗衣機里拿出來熨燙的濕衣服上,剛從院子里收回的曬干的衣服上。后來我再聞到這種味道就想哭泣。我還留意到虞老師在家時大多是自己移動輪椅,移動輪椅洗菜煮飯熨衣,這些設施都是為她量身定做,高度剛好,操作臺下的寬度也剛好放下她的輪椅。另外,他們家有兩個衛(wèi)生間,有一個是虞老師專用,張老師上衛(wèi)生間則是去另一個。我也去另一個,從不敢去虞老師專用的衛(wèi)生間,我只偷偷地看那些從外面就能看到的橫著豎著的扶手架。
過完炎熱的夏天,立秋后,開始有涼風吹起,我在二樓的陽臺上坐著。我還是坐在那張課桌上,打盹時,書和鞋子掉下一樓,阿坤的家里。我想,這是很好的機會,我跳下去看一看那里。
我到張老師家借晾衣繩,虞老師讓我去解。解完我并沒有馬上就走,我說張老師快下課了吧?虞老師問我要張老師幫忙嗎?我說是。虞老師去沏了茶,還是看不出顏色喝到嘴里滿口香的茶水。喝完一杯,虞老師說:“再喝一杯吧。”我說好。我又喝了一杯。虞老師問:“還喝嗎?”我說,好,再喝一杯。虞老師又問:“你還喝嗎?”我想了想,說還喝。直到這時張老師上了兩節(jié)課后才回來,說跟我一起過去,他在上面看著。
繩子甩下去,我順著繩子下去了,一層樓,三米二的高度,擱以前在學校時我的性子一跳就跳下去了?,F(xiàn)在我不想跳,我沒有那些做傻事的熱情了。等上來的時候,先讓張老師拉上去書和鞋子,等他再把繩子丟下來我再往上爬。
我們在我的房子里待了很久,我問張老師,你怎么跟虞老師說?他說:“你這不是摔到腿了嗎?”我想想也是。我揉著右腿腳踝的位置。
這時,村委打來電話,說陳錦華回來了,叫我過去村委。
張老師沒在意我的電話,示意他先走了。我掛了電話,咬著嘴唇,從鼻子里使勁往外出氣。我的心一下子慌了,像饑餓那樣空虛無力。
村子里不像夏天那么熱鬧,但是還是有從海灘上過來吃飯的游客以及回來住宿的人在村子里成群結(jié)隊地走著。其實這時的游客也不少,只是不像夏天海灘上的人密密麻麻,村子里的人熙熙攘攘,餐館里沒有位置。這時的村子安靜一些,人們走路做事可分辨節(jié)奏了。天還未黑下來,每家旅館的招牌燈箱卻已經(jīng)亮起,遠遠地看那些街巷是要比白天更清楚村子的結(jié)構(gòu),每一條巷子的長短,以及每一家旅館的位置和裝修風格。這情景自然也不是三十多年前的鄉(xiāng)村風格,想那時天快黑了,村子應該是另一番景象。那時的村子還未出現(xiàn)規(guī)則的巷子,房子從山腳下零落地散建下來,三五成群,兩兩結(jié)伴,有一兩戶人家是孤零零地自己待著。
我并不想見著陳錦華,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見到她,可眼下她出現(xiàn)了,我又想知道她長什么樣子。我此刻腦子一片空白,沒有任何選擇地走去村委。陳錦華坐著,兩個比我大的男孩子站著,村委的齊叔說他們是陳錦華的兒子,我認真看了看,相信應該是的,跟陳錦華很像。陳錦華比我媽媽端莊,比媽媽個頭高,乍一看有我媽媽的影子,但禁不住仔細看,我一看她那雙眼睛,就知道只是眼皮像,看人的瞳孔是一點也不像的。媽媽看我是從來不轉(zhuǎn)眼珠的,定定地看我,要把我看到她的身體里去。陳錦華看我,瞳孔散著光,根本沒把我看進去。
我隨齊叔的介紹向他們?nèi)灰灰粏柡?,說:“您好。您好。您好。”
陳錦華說:“我們住齊叔他們旅館,有些事我們在這里大致說說,明天你可以去我住的地方我們再細談?!?/p>
“就這里說吧,明天我要出遠門,去不了您住的地方了。”我掩飾著內(nèi)心的慌張。
“也好,就我們幾個人,這里說也方便。我比你媽媽大,按道理阿公阿婆去世戶主應該是我,但你媽媽把阿公阿婆的戶頭消了之后寫了她是戶主。現(xiàn)在她又去世了,但戶頭還沒有從這里消掉。這個是早晚要消掉的,我要跟你商量的是,消除你媽媽的戶頭后你是單立戶頭還是跟我一起一個戶頭?”
我聽清楚了她在說什么,但我不知道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我一時不知道怎么答復她。我長時間沒答復她。她好像有點等待疲憊后的煩躁,催促我說:“我趕了一天的路,接下來幾天還要辦很多事情,你要明確態(tài)度盡早答復我,我好辦事?!?/p>
我還是不吭聲,看看她,看看齊叔,又看看她的兩個兒子??赐晁麄儍蓚€我走神了,心里想他們的名字真是很有意思,一個叫迮新途,一個叫迮新程。迮這個姓我之前也沒有聽說過。
陳錦華站起身來,向齊叔微微低身施禮。然后站直了又跟我說:“樂樂,你說你明天要出遠門,不然我們可以好好敘敘舊的。新途哥哥現(xiàn)在在香港工作,以后也會常常回來,你們也可以先認識一下。新程哥哥只比你大一歲,還在讀書,他廣東話講不好,你可以多教教他。”
“我從沒有見過你,我們有什么好敘舊的!我也從沒有見過什么新途哥哥新程哥哥,以前不認識,以后也不必認識!”我無名惱怒地說。
陳錦華可能沒料到我這么回她,頭痙攣地搖了幾下,裝著鎮(zhèn)靜地說:“別這么跟長輩講話,讓外人見了會覺得你沒有教養(yǎng)?!?/p>
我一時被陳錦華的話嗆著了,不知道怎么對應。
沒等陳錦華說走,我轉(zhuǎn)身出了村委。陳家的宗祠就在村委的旁邊,我為了節(jié)省路程,穿過宗祠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巷子,這條巷子盡頭,再拐上一條路就是村頭的學校。
我想跑去張老師他們家,夜幕追捕著我,很快地跑到我的前面攔截我的去路。我只好閉著眼睛跑,想象著身體生出一團白色,像浪花一樣包裹著我?guī)臀覜_出重圍。
我推門而入,張老師坐在虞老師的旁邊給她扇著艾草煙子,見我慌忙地沖進來只停了手中的扇子,也沒說話。倒是虞老師先開口的,她說:“樂樂,你不是崴到腳了嘛,怎么還跑?”
我一驚,扶著一根柱子喘息。
虞老師又問:“你這么急有事嗎?”
我在走廊下的光亮處,比起我看他們,他們更能清楚地看到我的樣子。一定是狼狽不堪的樣子。
“我,我等會走,車在等著了,過來跟你們說一聲?!蔽疫€在喘氣,仿佛已經(jīng)看見自己把東西往一個背包里收拾。我匆忙地往村外停車場走,努力瞪大眼睛看清路面,背包壓著我,使我舉步維艱。我想盡快走出村子,但一時又想看一看海灘,于是我拐去海灘,找到常常去的地方,嘗試著對準以前躺下的地方把身子躺下去。我往天上看,見星星寥寥,甚是孤單。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