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偉利
出事了,出大事了!
警車來了!
人們顧不得室外的寒冷,循聲拼命往村南那塊亂墳崗跑,黑壓壓的人群很快擠滿了亂墳崗。這個平時人跡罕至的地方,一下子人聲鼎沸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zé)崆杏懻撝?/p>
這塊被村民稱為亂墳崗的地方,其實就是村南一塊地地道道的鹽堿地。原是村里老人的最終去處,后來殯葬改革,那些老去的人都到幾十里外鎮(zhèn)北的安息堂里安了家。慢慢地,這塊地就撂荒了。
隨后幾年里,村里有人壘個雞窩、蓋個豬圈啥的,都跑到那里去取土。取著取著,大墳包變成了小墳包;取著取著,高地變成了洼地?,F(xiàn)在除了一些營養(yǎng)不良的紅茅凄凄惶惶地浪跡其中,別的,還能有什么呢?一些星星點點的鹽堿附著在地表罷了。
這么一個不受人待見的地方,今天為何這般熱鬧?擠在里圈的人很快透出話來:是村東的桑老爹,桑老爹犯事了!砍伐公家林木,公安局抓人來了!
話音一出,立刻有人臉上現(xiàn)出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不虧,吃獨食唉,這下栽了吧。
提起桑老爹,熟悉他的人對他還是蠻有好感的,老實巴交的一個老頭兒,整天悶聲不響的,就知道埋頭干活兒,想不出他能犯什么事。慢著,仔細(xì)想想,好多年前,他就整天扛著鐵鍬挑著水桶,在那片亂墳崗四周倒騰那些小樹苗,不就有人預(yù)言,他遲早會把自己栽進(jìn)去?
這不,還真就把自己栽進(jìn)去哩,看樣子,還栽得不淺!
打一開始,桑老爹累死累活伺候小樹苗的時候,大家不說什么??墒嗄赀^去了,如今真等到那么一丁點的小樹苗長得有合抱粗了,眼瞅著能賣個好價錢了,又有哪個人不眼紅呢?有人眼紅就有人嚼舌根。
這不,有幾個村民就偷偷在村主任跟前發(fā)牢騷了:“公家的地,憑啥就給他桑老頭得了去呢?”村主任本來就眼紅,這幾個村民的話正好成了導(dǎo)火索。村主任索性撂下狠話,“那些樹,他桑老頭一棵也得不去,白栽!”
人云亦云,不知何時,這“白栽”的話柄居然傳遍了村子。如今這話被證實了,自然看熱鬧的就多了??纯椭杏邪底酝敌Φ?,有自鳴得意的,有好奇的,自然也有為桑老爹打抱不平的。可這又有什么用呢?當(dāng)真是白栽哦!唉,不但白栽,還要拘人呢!
鉛灰色的云幕下,瑟瑟的寒風(fēng)中,桑老爹青皮寡臉地汪著一泡老淚,顫顫巍巍地伸出兩只漬滿綠色汁液的干枯的大手,懵懵懂懂地送到公安人員面前,“咔”的一聲,明晃晃的手銬卡到那青筋暴露的手腕上。
眼瞅著相熟的、不相熟的眾鄉(xiāng)親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面帶譏誚神色,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桑老爹羞憤難當(dāng),欲哭無淚,他實在弄不明白,自己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到底犯了什么事?
“這是為啥呀?俺砍自家的樹,還能犯法么……”警車?yán)?,桑老爹老淚縱橫,哆嗦著黑紫色的嘴唇,歪過頭,朝著左邊那個年紀(jì)稍大的警察囁嚅著問。
“那地是你家的么?!在公家地上栽樹,再說,你有砍伐證嗎?……”
“砍伐證?砍自家的樹也要砍伐證?俺還真不懂哩!再說,再說……”桑老爹艱難地吞咽下口水,喉管處松弛耷拉下來的老皮一動一動地,活像一頭蹲在光陰深處的老牛正在努力地反芻,試圖抓緊它那為時不多的時光。
忽然,他渾濁無神的老眼里冒出兩道鬼火般的光來,臉色也一下子亮堂舒展開好多。
“這些樹,這些樹確實冤枉??!當(dāng)年,當(dāng)年,俺剛栽下時,村主任還特意跑來看,還直夸俺能干哩,別的也沒聽他說啥,俺就認(rèn)為這事兒妥了的。再說,再說,那地能叫地嗎?也只有俺窮老漢逼急了,才愿意費那么大心思,出那么大笨勁兒……”
桑老爹張著嘴,急不可待地從缺了幾顆門牙的黑乎乎的嘴洞里,拼命往外掏扯著他的救命稻草,焦灼不安的心情,早把他的語言機能切割得失調(diào)了,顯得語無倫次。
“閉嘴!你煩不煩?!”右邊那個稍稍年輕點的公安早就不耐煩了,猛對著桑老爹苦瓜似的一張老臉暴喝。桑老爹嚇得一激靈,褲襠不自覺地濕了一大片,淹滅了臉上的亮色。
現(xiàn)在,桑老爹只好自己在心里偷偷地可憐起自己來:奔七十的人了,一擔(dān)擔(dān)從很遠(yuǎn)的河灘挑來水澆樹,一擔(dān)擔(dān)從家里糞池挑來土肥改善土壤……樹剛栽下那幾年,只要稍稍來點風(fēng)雨,那些樹就會沿著洼地趴下來,害得自己和體弱多病的老伴沒日沒夜一鏟一鏟給樹根培土,還打樁加固……
老爹眼前忽又冒出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城里上班的兒子來,實指望這些樹能替他把那套房子的首付錢湊齊了的,現(xiàn)在……老爹不由得深深嘆了一口氣?,F(xiàn)在的姑娘,為什么張口就要房子哩?這門親事,看來又得黃了……
十來天后,在看守所里熬煎透了的桑老爹回了家。
村民發(fā)現(xiàn),老爹一下子老得很厲害,原來就干癟清瘦得很,現(xiàn)在呢,是更加干癟清瘦,被漂洗得失了色的破舊藍(lán)棉襖,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一句話沒有,成天只知道病懨懨地蜷在草堆根曬太陽,臉色蠟黃蠟黃,只在顴骨處泛著兩朵不正常的潮紅。
就有村人不落忍了,他們經(jīng)過時,會把自己被日頭拉長的身影罩住那灰敗的一團(tuán),輕聲細(xì)語地說些體己話:“我說桑老爹啊,您這個啞巴虧真是吃大嘍。您看您,辛辛苦苦多少年,還不是一下子就讓人家給變賣了,名義上說是留著以后村上通公路用,其實,哪個不清楚啊……也難怪,牲口養(yǎng)肥咯,再殺……”
終于有一天,哇,一大口鮮血從桑老爹嘴里猛地狂噴出來……
不到半年,他就死了。
據(jù)說,死于肝癌。
直到閉上眼的那一刻,當(dāng)年載下樹苗,村主任和藹可親的夸贊和村民們所說的“惡毒”村主任的形象還在桑老爹的腦海里交替出現(xiàn)。
那條年年掛在村主任嘴上的公路,也一直沒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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