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玉
讀到柳宗元的《漁翁》,覺得是那樣的親切: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漁翁,本是以打魚為生的人,他們生活在船上,與江湖為伴,與日月同行。免不了風(fēng)吹雨淋,常年打魚的老者都是滄桑的,然而中國文學(xué)中的漁翁似乎沒有那么多辛勞,反倒成為文人墨客所向往的生活了。在古典詩詞中,漁翁成了一個文學(xué)意象,所具有的超脫曠達(dá)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垂釣本身的含義。
早在《詩經(jīng)》和《楚辭》中就有漁翁的形象,《楚辭》中那位奉勸屈原“泥揚波”的漁父飄然而來又飄然而去,留給中國文學(xué)一番意味深長的思索。似乎從那時起,一個捕魚的人成了中國文學(xué)乃至哲學(xué)中永遠(yuǎn)抹不去的身影,一種泛舟江湖的生活成了中國文人失意之后不變的追求。
就像柳宗元。
柳宗元少有才名,辭采華麗,14歲時就被授集賢殿正字。然而,柳宗元仕途不順,因政治革新失敗而被一貶再貶,直至貶到永州,擔(dān)任永州司馬。柳宗元是“貶官”文化里一顆疼痛的星——中國的官場少了一個文人,中國的文學(xué)多了一份厚重。
被貶永州期間,柳宗元創(chuàng)作了許多作品,像著名的《永州八記》《捕蛇者說》等,還有這首《漁翁》。
這是柳宗元政治失意后對隱逸生活的向往,詩中描繪了一個自由、瀟灑、曠達(dá)的漁翁形象,這個漁翁似乎從仙界而來,飄飄然夜宿西山,渺渺兮清曉汲水,竟然還燃起了楚竹。這倒讓我想到《紅樓夢》里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俱是神仙一流人品”。漁翁轉(zhuǎn)眼就走進(jìn)晨霧,旭日初升之時,消失在茫茫江湖。再去尋找漁翁,他已駕舟行至天際,只剩下白云繚繞山巖,只留得江湖垂釣夢了。
柳宗元向往這樣的生活,將碌碌紅塵的爾虞我詐拋卻,像漁翁一樣逍遙自在。他在另一首詩中將自己的孤獨融進(jìn)漁翁的形象,那真是天地間最為孤獨的詩,也是最為孤獨的釣翁了。
這首詩就是《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江雪》也是柳宗元在永州時所寫,與《漁翁》可謂相映生輝。其實,鳥似乎并沒有飛,人也未曾來過,柳宗元偏偏要說鳥飛得影子都沒有了,行人往來的蹤跡也都磨滅了,這使得千山萬徑更加孤獨。獨釣于寂寞的江上,獨釣于冰涼的雪中,作者的心里會想些什么呢?這首詩將漁翁置于如此廣闊無垠又萬籟俱靜的背景中,他的心境該是絕望還是超脫?
宋代蘇軾曾評價柳宗元“似淡而實美”。我想,這樣的“淡”和“美”里,也該有著漁翁一樣的曠達(dá)和孤獨吧。
與柳宗元同時代的張志和有一首《漁歌子》: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
《漁歌子》閑情逸致的背后,似乎也有一些孤獨的味道。其實,看看古人的詩歌:在白居易的《垂釣》里,有一個故作悠閑的漁翁;在岑參的《漁父》里,有一個超凡脫俗的漁翁;在杜牧的《漁父》里,有一個遠(yuǎn)離塵喧的漁翁……還有王維,還有陸游,都曾在漁翁的意象里有過憧憬,有過思考,有過一段詩意的垂釣。
每次讀著唐詩,讀著漁翁,似乎都能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木槳擊水的聲音。雖不能做漁翁,但是在這許許多多的漁翁形象里活上一回,也是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