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畫瑞

“公子，那里好像有個(gè)姑娘?！卑兹嗳嘌劬?，拍了拍走在他跟前的白止?！叭タ纯础！卑字裹c(diǎn)點(diǎn)頭，加快了腳步。那是一個(gè)少女。她臥倒在青丘山腳下，一身傷痕，像是從山上滾下來的。她已然再?zèng)]有站起來的力氣了，虛弱地喘著氣，一只手努力地往前探，想要抓住些什么。白止見狀，毫不猶豫地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少女身上，同時(shí)蹲下身來，輕輕握住了她往前伸的那只手?！皠e怕。”她滿臉血污，好在命大，仍有知覺。她緊緊握住那只手，回應(yīng)道：“帶我離開……離開青丘山……”“好?！?/p>

青丘來到白家的第七天，白止決定娶她為妻。待嫁的青丘坐在銅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她抬手描眉，梳發(fā)，一把木梳從頭頂一梳梳到發(fā)尾。正在這時(shí)，白止敲了敲門，將門推開了。“你怎么來了？不是說成親之前不能見嗎？”青丘嘴上埋怨著，卻仍是迎上去，忍不住笑開了。

白止?fàn)孔∏嗲鸬氖郑骠婀?，溫潤如玉。“不見你我不行。”白止坐下來，伸手摸青丘的頭發(fā)，癡迷地看著她。青丘順勢倒在白止懷里，道：“你當(dāng)真要娶我為妻？”“當(dāng)然，婚姻大事豈敢兒戲?！鼻嗲痖]上眼睛，沉溺在他的懷抱中。

這個(gè)女子毫無保留地愛上了白止。她是個(gè)來歷不明的女子，沒有家人，連名字也沒有，這個(gè)男人卻什么也不問，不僅給她以山起名，還包容她，給她一個(gè)家?！澳阆胫绬幔俊鼻嗲鹛ь^，深深地看著白止。

她告訴白止，自己本是一個(gè)普通漁夫家的女兒，自小就被送到有錢人家里當(dāng)丫頭，又因?yàn)樯眢w弱干不了重活，被賣來賣去，就這么活到了現(xiàn)在。雖然身子瘦弱，長相卻不知道隨了誰，越發(fā)地好看起來，她被當(dāng)時(shí)的老爺偷偷送到軍營里換錢，飽受凌辱。

“隊(duì)伍到了青丘山，我偷偷跑出來卻迷了路，就這么摔下了山，遇見了你。我早已不再貞潔，你還娶我嗎？”“我當(dāng)然娶你。”

青丘驚訝地看著他——遇見過那么多人，這個(gè)人非但不嫌棄，反而尤其珍視她，將她單薄的身體緊緊地環(huán)抱著。

“青丘，從此以后，你就是我白止的妻子。”

人們都傳，白止的夫人是狐貍精。白止是當(dāng)?shù)赜忻母蝗?，靠售玉起家，為人謙和也風(fēng)度翩翩，在這小山小鎮(zhèn)里，什么好女人都可以挑，可他偏偏娶了一個(gè)來歷不明的女人，才見了七天便被迷得神魂顛倒，要盡快成親。

原本這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偏偏二人成親六年，恩愛非常，如膠似漆，可是一個(gè)孩子也沒有。一個(gè)身份不清不楚的女子，容色美艷身體康健，卻不能生育，難免會(huì)給人落下口舌。

“相公！”青丘推開門，不見白止，只見到仆從白三，一臉苦惱地核對(duì)著賬本。她問：“白三，相公呢？”

白三聽了青丘喚他，這才從成堆的賬目里緩過神來：“啊，我一直在這兒清點(diǎn)賬目，所以……”青丘隨意拿起一本賬目翻了翻，因?yàn)榭床欢址帕讼聛恚骸百~目有問題嗎？”

“有……”白三撓了撓頭，不知道怎么開口，“最近因?yàn)樾┲{言，我們的玉石也沒人買了?！薄笆裁粗{言？”白三剛想說，白止便進(jìn)來了。

白止皺著眉頭，顯得有些疲憊，面色也有些不悅。他給白三使了使眼色，白三便灰溜溜地抱著賬本走了。關(guān)上門，白止嘆了口氣坐下來，青丘走上前，抬手幫白止輕揉太陽穴。

“什么謠言？”青丘輕聲問，觀察著白止的表情。“沒什么?！卑字剐π?，輕輕拍了拍青丘的手。兩人沉默。過了一會(huì)兒，青丘也坐在他身邊，靠在他的懷里。

“我知道，我出門的時(shí)候總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我便不出去了，可還是影響了你。他們是說我們的玉有妖法還是說我們的玉不吉利？”青丘說完，眼淚簌簌落下。她仰起頭，一雙眼睛楚楚可憐，看得白止心也軟了下來。

“好東西從來都不怕他人詆毀，他們是妒忌你好看?！卑字箯墓褡由先×艘恢Ъ?xì)筆，很自然地?fù)崦嗲鸷翢o瑕疵的臉，小心翼翼地替她畫眉?！澳悄隳兀磕氵€信我嗎？”青丘抹了抹淚，滿眼期待地看著他。白止不回答，只是安安靜靜替她畫好眉。

“好了。”他拉著青丘的手就往外頭走。兩人來到街上，四下的人紛紛閃躲開，不少人斜著眼睛觀察著兩人，很警覺的樣子。青丘有些慌張地從袖中拿出一條紗巾，趕緊掩住了面龐。她躲在白止身后，伏在他耳邊說：“相公，你在做什么？”

白止回頭，輕聲答道：“你就站在這里，誰看你，你就對(duì)他笑?！闭f完，他大步走到賣胭脂水粉的小攤旁邊，拿了一盒看上去很精致的胭脂。他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攤子上，對(duì)戒備的攤販說：“王奶奶，這個(gè)我要了——我夫人要我?guī)г?，問您的腰好些了嗎？?/p>

王奶奶原本帶著敵意的表情忽然緩和了，她怯怯地望向青丘，青丘也看著她，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那兒沖她笑，什么也沒說。王奶奶忽然覺得，這么久了，若是個(gè)狐貍精，早就開始害人了，也不必藏在這人堆里被人天天指指點(diǎn)點(diǎn)。她有些不好意思，又從攤子下面拿出一盒胭脂，跟白止說：“哦哦，好些了……你叫丫頭過來，我給她試試這一盒。”

青丘聽了白止的話，走了過去，當(dāng)著眾人的面用了王奶奶的胭脂，買了東西以后，兩人攜手離去。王奶奶還在后頭一個(gè)勁兒地傻笑，看上去很是喜歡這小兩口。

“我信你?！卑字谷∠虑嗲鸬拿婕啠χ聪蛩?。直到這時(shí)候，他才回答了她的問題。

眨眼，青丘已不再年輕，眼角生了魚尾紋，青絲中也有了不少白發(fā)，仍是膝下無子，但是也算過得幸福安逸。這日，她又照鏡，順手梳了梳頭發(fā)， 這一梳竟帶下許多頭發(fā)來，青丘有些驚慌，她下意識(shí)地回過頭來，卻見到睡在床上的白止。

他仍是初見時(shí)的那個(gè)模樣，歲月在他身上似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有些恍惚地伸出手來，觸碰到他的臉，竟覺得如此冰冷。白止醒了，迷迷糊糊地抓住她的手，青丘被嚇了一跳，用力將手抽了回去。

“怎么了？”白止睜開眼睛?！皼]什么?！鼻嗲鹩行┗艁y地束了束頭發(fā)，倒了一杯茶自己飲下。白止梳洗好以后，吻了吻青丘的額頭?！拔业暮梅蛉?，今日我和白三早些去青丘山，晚上就可以早些回來?！薄班拧！鼻嗲疬@才反應(yīng)過來，今天是那個(gè)日子。具體是什么日子，其實(shí)青丘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每年的這一天，白止和白三總是會(huì)去青丘山，早上去，直到晚上才回來，而且從來不允許任何人跟著，包括她。

白止關(guān)門之前，青丘想了想，裝作隨意地問了一句：“這一次，能帶我去嗎？”白止笑了笑，望向她時(shí)的眼神卻是嚴(yán)肅的：“不能，青丘?！蓖麄儌z離去的背影，青丘忽然想起方才梳子上的那些頭發(fā)。她是凡人，她會(huì)老，會(huì)白頭，可是她的相公卻仍然像少年的模樣，他還有秘密，是這么多年來她從來都不知道的秘密。

青丘像是著了魔，換了一身輕便的衣服，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這一次，她也要上山。

好不容易才爬到半山腰，青丘已經(jīng)沒力氣了，她坐在一個(gè)石塊上一邊揉腳踝，一邊張望著，生怕跟丟了。風(fēng)起，從上面吹下來幾片紙錢，青丘有些疑惑，拾了一根粗長的木枝做拐杖，硬著頭皮跟上去。她見到白止的背影，素衣青衫，在風(fēng)中竟與高木的綠色融為一體。他雙手交握在背后，望著漫天的紙錢。

白三忽然出現(xiàn)在青丘的身后，他道：“你還是來了。”青丘被嚇了一跳，剛要回頭，卻被白三猛地推了一把，她踉蹌幾步，白止回過頭來。白止見到她并沒有太過驚訝，只是微笑著對(duì)她伸出手來，一如往常。青丘有些尷尬地理了理頭發(fā)，緩步上前。還沒走幾步，終于見到了那被白止擋住的墳?zāi)埂?/p>

她停下了腳步。不止一座，在這青丘山上，在這個(gè)鮮為人知的角落里，竟然有四五座墳?zāi)梗贡隙紝懼皭燮耷嗲鹬埂薄Ｇ嗲鹜字刮⑿Φ哪樅蜕斐龅氖?，滿臉恐懼。她轉(zhuǎn)身想逃，卻被身后的白三擋住了去路，她嚇得疾步后退，終于兩腿一軟，摔坐在地。

白止放下手，抬頭看向快要暗下來的天色?！澳悴恍盼?。”話音剛落，白止須發(fā)盡白，身后伸展出九條巨大的白色狐尾。他飛身上前，想用手撫摸青丘的臉頰，卻被青丘用力地打開了。青丘尖叫著沖向白三，哭著要白三放過她，她看上去已然癡狂，失去理智了。

白三嘆了一口氣，搖身變作一只銀狐模樣：“你只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鼻嗲鹧矍耙缓?，再?zèng)]了聲響。

天色暗了下來，白三跟在白止身后，兩人緩步下山。“公子，你還要找嗎？”“我還沒遇到這一生一世都信我敬我的女子，我要再等?！卑字箯堥_手，一枚丹藥靜靜躺在他的手心，散發(fā)著幽幽的光。白止有一枚丹藥，修仙偶得，若是妖獸吃了即可修為大增，凡人吃了便可與天同壽。入了凡塵之后，白止渴望著能尋到一個(gè)為他鐘情一生的女子，與他攜手千年。

“唉，這回又要換個(gè)地方待了?！卑兹€在后面發(fā)牢騷，白止忽然停住了腳步。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gè)披頭散發(fā)的乞丐正趴在地上捉蟲子吃，混著泥土一起塞進(jìn)嘴里，卻還發(fā)出心滿意足的嘖嘖聲。兩人走上前去，那瘦弱的乞丐抬起頭，狂喜地一把抱住白止的腿：“求求你了，給我點(diǎn)兒吃的吧，求求你了……”

是個(gè)女孩。白止蹲下來，也不嫌她渾身臟臭，笑著幫她擦了擦沾了泥土的嘴，說：“你跟我走，我?guī)愠院贸缘暮貌缓?？”小乞丐連連點(diǎn)頭。白止將她扶起來：“你叫什么名字？”“丫頭?！彼┛┑匦ζ饋怼?/p>

“那以后，你叫青丘。”

白止伸出冰涼的手，牽住了她……

《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又東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