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仡佬族)
天下愛情,無非是愛我所愛,又以所愛者愛我最為美好,任何一廂情愿都只能帶來痛苦。不過這世上真正兩情相悅的情況并不多,尤其兩情相悅終身的更為罕見。
我們一直以來都在歌頌的那些偉大愛情,都是以短命為代價的。比如我們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白娘子與許仙”“牛郎織女”,再比如西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泰坦尼克號”等等,都是由各種外在原因鑄成的偉大。因而,你實際上寧可相信,那不是在歌頌偉大愛情,只不過是在控訴那些切斷了愛情的外在原因。跟著人類文明越來越進步,愛情也就越來越自由了,這也是為什么現(xiàn)代文明的世界中,再也沒有那么多的偉大愛情故事了。離我們最近的,就是“愛情天梯”了。
劉國江的愛情產(chǎn)生于他六歲的時候,這對于那種“愛情產(chǎn)生于荷爾蒙”是一種無聲的批判,當然,還有“早熟”之說可以替它開脫。他愛上的是一個大他十歲的別人的新娘,這對于傳統(tǒng)婚戀觀又是一種挑戰(zhàn)。這兩個條件已經(jīng)構成了一個偉大愛情故事的框架,他們一旦在爭取愛情的途中犧牲一個,他們的故事也就跟上頭那些故事區(qū)別不大了。然而,他們的故事貴就貴在,一切外在原因都沒能阻止他們牽手,而且還真的牽到了白頭。
兩情相悅不難,只要兩人對上了眼,又正好兩人都不缺荷爾蒙,就可以了。難的是相悅到白頭,說到底愛情不過一心念之物,念起時,愛情在,念過時,即為虛無。一個心念的壽命不過一瞬間,而它分明又無根無形,強求不了。而人的一生,卻又相對漫長,相悅白頭,談何容易。我們留下來一代一代地傳頌的那些偉大愛情故事,全都是因為它們結束在愛情壽終正寢之前,在愛情還沒死去之前,故事已經(jīng)結束,這種偉大的遺憾便可成就一個偉大的愛情故事。如此而已。
在愛情還受著很多觀念約束的時代,人們把從一而終當成美德,“白頭偕老”也就很平常,但你能說那是因為愛情嗎?即便到了現(xiàn)在這個情愛自由的時代,你找出一對相守白頭的人來,又敢說他們是因為愛情嗎?事實上,愛情還在牽手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像一束火花那么一閃,像一朵曇花那么一現(xiàn),牽上手,心念就不再是愛情,而是占有欲了。這樣說,肯定是要遭到反對的,因為很多人都會把牽上手以后的那種渴望擁有對方,渴望長相廝守,甚至愿意為對方去死的感情,通通當成愛情。可事實真相是,即便是那種愿意為對方去死的崇高感情,也是從占有欲出發(fā)的。從這種意義上說,這一種相對來說更為自私——它不僅是沖著肉身的,還沖著靈魂的。我付出生命的代價,是為給你靈魂負罪,讓你至少兩世擺脫不掉我。這話扯遠了,不說也罷。回頭來說我們的相守。單說“相守”這個詞匯,里頭就已經(jīng)沒有愛情的成分了,你細細感覺,它里頭包含的,其實更多的是無奈,是無趣,是沒有辦法。我不想離開你,因為我為你付出了;我不能離開你,因為我沒那么慷慨;盡管,這時候你的“愛情”早已經(jīng)四下張望,但如果你比較麻木,你就感覺不到,如果你感覺到了,那邊的吸引還不夠戰(zhàn)勝你擁有這邊的欲望,那你就依然在這里守著?;ハ喽歼@么想,就守在一起了。不知不覺,就守了一生,而已。
那么,如今我們的腳踏幾條船,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以及閃婚閃離就都很好理解了。所有這些,都跟道德品質沒有關系,那些所謂“花心”“背叛”的罪名,通通都應該平反。一切罪名,都應該由“愛情”承擔,而愛情的冤枉,又在于它們天生壽命短暫?!耙磺卸鲪蹠?,無常難得久”,說的就是這個。
事實上,關于愛情的無常和虛無不定,我們時常都會無奈地用“緣分”這個詞匯來聊以自慰。這也都是因為佛經(jīng)這樣告訴過我們:每一段情,都起于一個緣。佛經(jīng)中有一個故事對我們很有益:一個書生臨近婚期,未婚妻卻嫁給了別人,因而一病不起。一游僧得知,便有心點化。他給書生看一面鏡子,書生從鏡子里看到的是一片茫茫大海,而海灘上躺著一女尸,第一個人從尸體邊經(jīng)過,看看,搖搖頭走了;第二個人路過時,將衣服脫下來,蓋住了女尸;第三個人來到這里時,停下來為她挖了個坑,將她埋葬了。僧人告訴書生,那海灘上的女尸,便是他未婚妻的前世。而他,是第二個路人,曾給過她一件衣服。因此,她今生和你相戀,只為還你一個情。但她最終要一生一世報答的人,是那個掩埋了她的人,而這個人,便是她現(xiàn)在的丈夫。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切都是緣定。愛與不愛,是緣定。愛多長,愛多短,也是緣定。這樣一來,我們就把“緣定”跟愛情混為一談了。佛經(jīng)還說過“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我們卻全然不去理會,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愛情應該跟肉身同壽,或者說,是希望它跟肉身同壽。但事實上,愛情唯一的長壽秘訣,便是愛卻牽不到手。牽不到手,心便不死,心不死,愛就在,而且還會越演越烈,越來越生命力旺盛。但這樣的,我們又不愿意要。我們全心希望的,是愛就能牽手,是不被拒絕,是兩情相悅。這就是為什么,那些不惜一切代價,要克服要打破一切外因牽手到一起的愛情故事那么令我們感動。因為我們需要感動,我們需要從這種感動中獲得希望和信念。愛情,一直是我們下界為人的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們不息地流轉于生死的最強動力,是我們做人的全部希望,它雖像風一樣無形,像電一樣危險,但它又像空氣一樣養(yǎng)活著我們。
正是因為需要,“愛情天梯”被挖掘了出來。劉國江當初修那些臺階的時候,一定沒想到過,有一天這條路會被命名為“愛情天梯”,更想不到它能給那么多人帶去感動,帶來希望。他和徐朝清也一定沒有尋思過他們的相守,是不是因為愛情。然而現(xiàn)在,我們每一個要去爬“愛情天梯”的人,心里祈望的,都是自己的愛情能像他們那樣牢固而長壽。但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來爬“愛情天梯”的男人,心里想的絕不是“我也要為心愛的女人修一生的天梯”,而女人們,則肯定是祈望自己所愛的男人能為自己修一生天梯的。我們或許根本就沒有認真尋思過,“愛情天梯”就是個“神話”,是我們自己用來感動自己的“神話”,而我們的夢想一旦從利己的起點出發(fā),就很難到達我們想要的終點。從天梯上下來,一腳就踏進了現(xiàn)實,生活于現(xiàn)實中的我們,離“神話”只能是越來越遠。
“愛情天梯”無疑是個神話,劉國江和徐朝清因愛而隱居深山不假,但那被我們崇拜的長相廝守,那被我們用詩歌傳頌的“天梯”,都屬于現(xiàn)實所迫。是我們太需要感動了,硬把這一切都說成是因為愛情。這情形很像我們打造花園,花很美,我們就用它來妝點我們平庸的生活。愛情很美,所以我們也用它來神化我們的現(xiàn)實處境。這樣做的積極意義在于,它說明我們并沒有放棄對美好夢想的追求,說明我們身處現(xiàn)實卻并不消極,說明我們還并沒有俗不可耐到無可救藥。
很少有人去認真思考:此情為什么能如此長久,而且如此豪壯。如果我們真的要將“愛情”附身于這個故事,我們就應該去思考這個問題,我們要是能從這種思考中獲得生活真相的證悟,那才是塑造這個神話最大的意義。
劉國江和徐朝清隱居深山,生活就變得比我們簡單得多。山上沒有公路,劉國江就不用去想汽車,身邊沒有別墅,也不用去想豪宅,生活中又沒有花花女子撩心,心里自然清靜。至于徐朝清,她身居深山,一生就沒下過幾回山,劉國江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整個世界,她那顆心,自然也無處張望。劉國江的“簡單”,又免去了她將失去愛情的恐懼。就是說,他們一生,都生活在清淡之中。正是這份清淡,成就了這段感情的長壽?;仡^想想我們,我們的要求那么高,欲望那么多,而且我們還那么執(zhí)著,脆弱的愛情又怎禁得起那般“煙熏火燎”?但我們總不能全都跑進深山隱居吧?更何況,全都跑進深山,還叫“隱居”嗎?
那么,我們要做的,其實就是正視現(xiàn)實,正視真相,隨順因緣,不要去追問是愛情還是緣分,想愛,就愛,能愛,就愛下去;想守,就守,能守,就守下去。
這,或許才是愛情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