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熱合曼·艾則孜(柯爾克孜族) 蘇永成(回族) 譯
不知為什么,老人心急火燎,匆匆忙忙地趕著他的毛驢車。與往常趕集的日子相比,這次算是來得早的。為什么這么早就匆匆趕來,他自己似乎也不是非常清楚。
老人把略微顯得大了一點兒的皮帽子嚴嚴實實地扣在頭上,活動著凍得不聽使喚的手,把捆綁在毛驢車上的八九個筐子卸了下來,開始一個一個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面前的空地上。
集市邊上的這條小巷,行人稀少,雖然是沙質(zhì)土的地面,卻依然被融雪凍得像玻璃一樣光滑,行走的時候,必須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可能會摔一個四仰八叉或滿嘴啃泥。看到有人出現(xiàn)在街頭,慢慢騰騰地走過來,步履蹣跚地從面前經(jīng)過,再搖搖擺擺、前仰后合地離去,給人一種仿佛過了一個時辰的感覺。用紅柳條和普通柳條精心編織出來的大大小小的筐子、抬把子、箔、提籃、笊籬、栲栳等等,都是在這條小巷擺攤出售的。莊戶人家在清挖水渠或牧放自家牛羊的間隙,用隨身攜帶的小折刀把紅柳條和普通柳條削下收集起來,在閑暇時三三兩兩地跪坐在水渠邊松軟的沙土上,習(xí)慣于一邊或是天南海北或是鄰里家常地聊天說笑,一邊手腳不閑地編織筐子或抬把子之類的用物器具。人們在冬季漫長的夜晚,也不會虛度光陰,一家人圍坐在鐵皮火爐旁邊,大人往往是一邊給孩子們講故事,一邊編織筐子、抬把子,在滿足了自己的使用之后,把多余的帶到集市上出售,補貼磨面、買菜等零零星星的日常家用。在熱鬧紅火的集市上烤制馕餅的師傅們,開飯館的廚師,賣肉賣水果或做其他各種各樣生意的攤販,家里沒有排憂解難當(dāng)主心骨的男人的寡婦,還有勤儉度日把平日舍不得自己吃的雞蛋放在筐子里積攢下來的老太太們,都在這條小巷里購買自己需要的物品的。
老人把筐子擺放停當(dāng)——其實,他也沒有多少筐子需要擺放,總共也就是用棗紅色的紅柳條編織的七八個筐子而已。如今,在戈壁灘上收集紅柳條也不容易了,到處都在開荒造田,在望不到邊際的戈壁灘上長勢茂盛的一簇簇紅柳,在推土機的推鏟下被埋入地下,快要絕種了。所以,用紅柳條編織的筐子也就成了稀有之物。
老人把他的筐子擺放整齊,這才把依然套在車上一動不動的灰驢牽到一旁,在小巷邊的老柳樹上拴好,然后把草袋放在毛驢面前,把袋口翻卷起來。馴順的灰驢不緊不慢地吃起了袋子里粗糙的麥草,老人在旁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拍一拍手掌和衣擺,開始左顧右盼地張望起來。
他伸長脖子左右觀望,似乎是期盼著看到什么人,當(dāng)他斷定某處確實沒有自己想要尋找的身影,這才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老人顯得焦急、無奈,卻又不甘心。
老人站在那里不停地注視著周圍,心頭掠過一絲憂慮和不安,輕輕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走過去坐在了路邊的樹墩子上。
一個星期一次的集市,老人都是坐在這個位置擺攤的。
老人獨自一人坐在如同被驢啃過一般粗糙、鋸過的痕跡明顯可見的樹墩子上,心不在焉地等待著顧客光臨。他那迎風(fēng)流淚的眼睛,充滿希冀地觀望著從小巷的兩頭向這里走來的行人。然而,那些從遠處看上去似乎是要來買筐子或箔的人,一個個漫不經(jīng)心、旁無他顧地從他面前走過。老人抄著手支著膝蓋,看著從面前經(jīng)過的人的個頭、長相和走路的姿態(tài),只有望著漸行漸遠的背影出神的份兒。這些來來往往從他面前經(jīng)過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的腿腳,有的粗壯,有的瘦??;有的是羅圈,有的是外翻;有的步履穩(wěn)健,踢踏踢踏大步流星,有的步履蹣跚,窸窸窣窣小心謹慎……
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把目光從走過面前的腳步上收了回來,抬起頭伸長脖子左右張望,而且還站了起來,仿佛在搜尋著什么。
的確,老人就是在尋找一個人的身影。
每一個星期二的集日,在這條巷子盡頭擺攤售賣護袖手套、馕托之類烤制馕餅所用物什的那個老太太的攤位,依然空閑,今天到了這個時候,都還沒有見到她的蹤影。
老人再一次坐了下來,眼前又浮現(xiàn)出把針工細密、精巧美觀的護袖手套、馕托之類物什擺放在面前,坐在攤位還依然不閑地做著針線活兒的老太太那讓他倍感親切的面容。
老人第一次見到她,那還是在好幾個集日之前的事兒了。不知道她原來的攤位是在別的什么地方,或者是第一次來集市擺攤,當(dāng)老太太讓一個年輕人背著滿滿一袋子的物什來到集市的時候,老人還以為那個年輕人是她的兒子。但是,他看到老太太給年輕人付了錢,這才知道老太太是孤身一人,而年輕人是她付費給她搬運東西的。她面前的袋子里,裝滿了護袖手套、馕托、針頭線腦、粗布之類的東西。從那一天開始,老太太就在這條小巷靠盡頭的一邊擺攤,一邊售賣面前的物件,一邊飛針走線,嫻熟地做著針線活兒。
老人第一次見到老太太,看到她垂著腦袋穿針引線,專心致志地縫制護袖手套飾邊的模樣,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動,被這幅畫面震動著。
是的,老太太把毛邊黑絨帽斜壓在連耳朵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白頭巾上,弓著背稍稍前傾,右腳壓在左腿上的坐姿,腦袋不停地微微顫抖著做針線活兒的模樣,竟然與老人兩年前撒手人寰離他而去的老伴兒極為相似,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那一天,老人一整天都是在神思恍惚、失魂落魄中度過的。與他兩年前離世的老伴兒相似的模樣,他也見到過不少。有的是把衣服扣子扣得嚴嚴實實,弓著背走路的模樣與老伴兒相像;有時候是看到把一串鑰匙拴在只剩下小拇指一般粗的花白發(fā)辮上的老太太,他會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覺得與老伴兒很像。這種時候,一種落寞孤寂和失落無依的感覺襲上心頭,就會變得憂郁傷感。從把頭發(fā)編成40根發(fā)辮的少女時代開始就與自己心心相印,到腰彎背駝步履蹣跚雙雙步入老年,一直相親相愛形影不離的老伴兒離他而去,讓老人心情低落、郁郁寡歡,每當(dāng)在集市或路上看到與老伴兒年齡相仿、模樣相似的什么人,他就會聯(lián)想起去世的老伴兒,變得步履沉重,傷感失落,倍感孤寂。
在那個集日,見到與自己的攤位相鄰的老太太,老人頓然亂了方寸,手足無措,不知該干什么了。是啊,這個老太太,不僅外表模樣與自己已故的老伴兒相似,就連名字也是一樣一樣的哩!這是他聽那個背著她的袋子過來的年輕人叫她的時候知道的,老太太的名字也叫莎爾罕。老太太把毛邊黑絨帽斜壓在連耳朵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白頭巾上,走路的時候彎著腰把一只手背在背上的模樣,右腳壓在左腿上的坐姿,說話的時候腦袋不停地微微抖動的樣子,甚至那面帶微笑看人的目光,她的一舉一動,與老人已故的老伴兒毫無二致,一模一樣。老人第一次見到老太太的時候之所以會怦然心動,正是因為老太太如同他的老伴兒復(fù)活一般。
老人抬起頭來,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剛才還空著的攤位,卻發(fā)現(xiàn)一個賣水果的中年人剛剛把一筐梨子放在攤位上坐在了那里。也就是說,老太太依然沒有到來。
老人不禁頓時感到憤憤不平氣惱起來,他看不慣老太太擺攤的位置被新來的賣梨子的人占用??刹皇锹?!待一會兒老太太來了,她又在哪兒落座呢?怎么能眼睜睜占了別人的攤位呢?!
老人想著自己應(yīng)該過去,提醒賣梨子的人不要占用這個位置,告訴他幾個集日以來這里是一位老太太擺攤的地方。但一思量,便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這么一說,別人會怎么想呢?那個老太太又不認識我,我和她也不熟悉,只不過是坐在小巷兩邊斜對的攤位各做各的生意而已。再說,這個集市的攤位是沒有固定給誰的,誰先來誰就可以占用,如果別人因此誤會他的用心,那可是個難以辯解、令人尷尬的事兒哩!”
老人心情糾結(jié)、悶悶不樂,為自己眼睜睜看著別人占了老太太的攤位,卻不能出面阻止,感到不安和無奈。盡管他對老太太并不熟悉,老太太也不認識他,可畢竟在一條小巷里擺攤,已經(jīng)有了好幾個集日了,他看著老太太在不遠處擺攤,售賣她的護袖手套和馕托等物什,已經(jīng)習(xí)慣了,也可以說是已經(jīng)上了心了!在老太太擺攤的時候,老人會抄著雙手,守著自己的筐子,望著老太太的攤位,看著她把毛邊黑絨帽斜壓在白頭巾上,右腳壓在左腿上坐著,笑容滿面地看人、和和氣氣地說話的模樣,嫻熟地做著針線活兒,與老人已故的老伴兒如出一轍的舉動和音容笑貌,往往就會像一個情竇初開、巴望鐘情的少女出現(xiàn)在眼前的小伙子一樣,目不轉(zhuǎn)睛、出神凝望……
不知為什么,老人近來盼著趕集的日子能夠快快到來,甚至還有些迫不及待了。自從老伴兒去世以后的兩年以來,他一個人獨自生活,飽受單身孤寂落寞之苦,時而感到自己精疲力竭、心灰意冷,時而又覺得內(nèi)心有一種如同在藍天飛翔的小鳥一般鮮活的渴望和企盼。尤其是在集市上見到與自己去世的老伴兒極為相似的這位老太太,在每一個集日都能見到她,并且與之?dāng)偽幌噜?,而且有意以到老太太攤位旁邊賣繩索和擁脖、夾板等馬車挽具的人身邊為由,在經(jīng)過老太太的攤位時向她施禮問安,在隨后的集日里每次急匆匆趕來便首先把目光投向老太太的攤位等等的這一切之后,這種盼望的心情更是火燒火燎。
是??!老人切切實實是對老太太上了心了?;蛟S,這正是源于他在這兩年飽受孤寂落寞之苦的緣故吧!這兩年,讓老人覺得就像是二十年一樣漫長難熬,感覺自己仿佛一下子就老了二十歲一般孤寂落魄??墒茄巯拢麅?nèi)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仿佛有一股熱流被激活,緩緩涌動,滋生出一種新的希望和渴求,腿腳似乎也變得利索和精神起來。甚至,他在每一個集日到來,自己趕到集市的時候,首先要到路邊林帶里等待顧客前來的剃頭師傅那里,讓他把他的面頰刮得干干凈凈,把胡須修剪得齊齊整整。就在幾個月前還感到自己氣息奄奄,仿佛來日無多的老人,現(xiàn)在卻覺得自己如同活蹦亂跳的烈馬一樣,熱血沸騰、生機勃勃。
老人感覺到腿腳麻木了。他抄起雙手久坐不動,血液的循環(huán)受阻,腿腳肌肉腫脹、酸痛發(fā)麻。老人站起身來,活動活動凍得僵硬發(fā)麻的腿腳,輕輕跺了跺腳。
一直到半晌,老人也沒有賣出一個筐子。說得準確一點,是他并沒有把賣筐子的事放在心上,而是神不守舍地思念著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到集市的老太太。在過去的集日,老太太在這個時辰早就來到了。有時,她比老人來得還早,把馕托、袖套整整齊齊地在線毯上擺放好了。因為老太太面容慈善、待人真誠、說話和氣,買她東西的顧客也就多,生意好、出手快。所以,早晨帶來的物什,到下午也就早早賣完了??墒?,今天的時間眼看快到中午了,她還是沒有出現(xiàn)在集市上,這就讓老人莫名地牽腸掛肚,惴惴不安地為她擔(dān)起心來。
“這個老太太是怎么一回事兒???是頭疼腦熱生了病,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呢?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從她在每個集日雇人搬東西,獨自一人擺地攤的情形來看,老太太應(yīng)該沒有孩子,而且也沒有相依為命的老伴兒……喲呵,我都想了些什么呀……”
老人為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臊得臉上發(fā)燒,紅到了耳根。自從老伴兒去世,他還不曾有過這種異樣的念頭。他仿佛擔(dān)心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不軌之念似的垂下腦袋,悄然打量四周,忐忑不安地把筐子挪來挪去移動了一下位置,這才又坐了下來。
老人今天似乎是做不成什么生意了。寒冷的天氣加上趕集的人稀少,基本上沒有什么人來買東西?;蛟S是老人心不在焉,只顧沉思默想,沒有留意買筐子的顧客。在他旁邊賣筐子的中年人似乎勉勉強強地給一兩個顧客賣出了筐子,而他,除了偶爾向周圍用言談干擾他思路的人們投去一瞥,基本上是旁無他顧,仿佛全然不記得自己今天是來賣筐子的……
“咳……我們在同一個集市相鄰擺攤,我怎么就沒有問一下她家住哪里,家里都有一些什么人呢?她的詳細情況怎么樣,我也沒有問一問、聊一聊,只是在給她搬東西的年輕人叫她的時候,得知了她的名字叫莎爾罕,每天下午還是那個年輕人過來把她的東西搬走,相隔四五步之遙的距離,除了簡單的幾句問候,竟然沒有說過其他的什么話。如果她今天能來,我一定要過去與她拉拉家常,多說幾句話。說不定啊,這個老太太也與我一樣,是個飽受孤寂落寞之苦的人呢!人生苦短,應(yīng)該與鄰里鄉(xiāng)親相互照應(yīng)、和睦相處哩!俗話說得好,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就像自家人嘛……”
老人覺得仿佛有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那胡須被修剪得干凈利落的面容浮現(xiàn)出一種開心的笑容,便和顏悅色地對剛剛來到他的攤位拎起一個筐子左右翻看的顧客開了口:
“來吧,來吧,看一看這些筐子!”
“怎么賣的呀?”顧客拎起用紅柳條編織細密的一個中不溜大小的筐子問道,“我就買這個吧,你編織得很漂亮啊!”
“好哩!你就自己看著給好了?!崩先藙偛乓驑纷套痰乃季w變得紅潤的面容泛起笑意,“都是在早晚空閑的時間編織出來的東西,你用得著就拿回家去用好了。”
顧客被老人的真誠所感動,從衣兜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遞給老人。
“你看這個少不少……”
“不少,不少?!崩先烁吒吲d興地接過鈔票,看也不看就裝進了衣兜。顧客說了一聲“謝謝”,心滿意足地離去。
“大伯,你咋這樣啊?”在旁邊擺攤賣筐的中年人等到買了筐子的顧客走遠,以不滿的口氣對老人開了口,“你怎么就眼睜睜地只收十塊錢就把一個筐子給了人家呢?”
“我收的是他隨意給的唄!”老人漫不經(jīng)心、笑容可掬地回答道,“顧客開心就好嘛!”
“切,人家開心了,可你不開心,那有什么用?。 敝心曩u筐人抱怨道,“我這用柳條編織的歪七扭八的筐子都賣二十多三十塊錢,可是你紅柳條編織精巧的筐子只收人家十塊錢,那怎么行呀?我要是能像你那樣編得那么好,我就不會在這個不起眼的小集市賣筐筐啰!”
“這個嘛……”老人咧開牙齒殘缺的嘴笑了,“集市上的交易是靈活的,我下一回注意就是了。”
不管怎么說,老人還是賣出了一個筐子,這使他心情愉悅,感到高興。旁邊的賣筐人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復(fù)又干著自己的事情。老人坐在原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唉……單身一人日子難過呀!物質(zhì)生活倒是很豐富的,愁吃愁穿的歲月是一去不復(fù)返了。但是呢,身邊沒個人陪伴、說說知心話,只身一人,吃再好的東西也是味同嚼蠟!尤其是在冬季漫長的夜晚,沒有一個與你相伴、傾聽你說幾句暖心窩子的話的人,這樣的生活又有什么樂趣?……最起碼,也得有人在你咽氣死亡的時候編著詞兒哭泣不是……”
一想到死亡,老人便難以平靜,眼前浮現(xiàn)出與自己相親相愛的老伴兒去世時的場景。鄉(xiāng)村送葬的場景,那是非常隆重、撼人心魄的。人們無論認不認識亡人,只要是聽說什么地方有葬禮,就會潮水一般涌來參加,為亡人送葬。當(dāng)人們在葬禮上肅穆站立的時候,亡人的家屬就要站在眾人面前,為亡人討口喚、求寬恕。
“各位鄉(xiāng)親,我們的親人遵照造物主的意志,今天逝世歸真。亡人如果在生前為了生計,在你們的地里取過蔬果什么的,或者因為私心雜念發(fā)生爭吵,做過什么得罪人的事情,請求各位寬大為懷、給予原諒。如果亡人欠了哪位小至針頭線腦、大至牛羊駱駝的任何東西或有其他什么債務(wù),請大家告訴我們,我們定當(dāng)全部償還,不能讓亡人背著債務(wù)入葬?!?/p>
這種時候,參加葬禮的人群就會應(yīng)聲響起風(fēng)鳴般表示寬恕的回應(yīng)。人們對亡人只說贊美之詞,不提缺點錯誤,堅信是非曲直自有造物主明斷。然后,人們會爭先恐后地扛起埋體匣子,急速向墓地行進。這個時候,如果亡人是女性,就應(yīng)該有男人抄起雙手、耷拉著腦袋走在埋體匣子的一側(cè);如果亡人是男性,就應(yīng)該有一個倚墻而立、號啕大哭,在埋體匣子從家里被抬走的時候不顧其他女眷的勸慰,捶胸頓足、感染別人傷心落淚的女人,那樣才好哩!老人見過許多送葬的場面,參加過不少的葬禮,隨著歲月的流逝,到了年老體衰的時候,經(jīng)歷了鰥寡孤獨的落寞日子,他便憂心忡忡,時時想起自己的后事,黯然神傷。真主意欲,他雖然沒有子嗣,但沒有怨天尤人,與故去的老伴兒互相尊重、恩恩愛愛地度過了一生,沒有紅過一次臉。自從與老伴兒兩世相隔,自己的后事便讓他魂牽夢繞,孤獨的生活更是讓他興味索然。有時候,他試圖想一些提振信心、愉悅心情的美好愿景,以此尋求精神慰藉,堅定生活的信心,努力過好每一個日日夜夜的時光。希望催生期盼,期盼滋生令人振奮的追求和向往。
已經(jīng)是接近中午的時間,眼看就到正午時分了。老人抄著手失神地坐著發(fā)呆。
忽然,老人仿佛受人指使一般抬起頭來向小巷的盡頭觀望,頓時面頰一紅,來了精神。就是那個老太太!那個音容笑貌、衣著穿戴、走路的姿勢,總之一切的一切都與自己已故的老伴兒極為相像,在這條小巷擺攤售賣護袖手套和馕托之類物什的老太太,正弓著背跟隨著在往日經(jīng)常幫她搬運東西的年輕人身后蹣跚而來??吹桨衙吅诮q帽斜壓在連耳朵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白頭巾上的老太太,老人的心激動得一陣狂跳。他立馬回過神來,似乎為自己的這種異樣的感覺和失態(tài)的表現(xiàn)感到羞愧一般面色緋紅、忐忑不安。曾幾何時,自己年輕的那一陣,也經(jīng)歷過這樣激情澎湃、熱血沸騰的感受。但眼下自己已經(jīng)年邁,怎么還會有這種想入非非的欲望呢!他覺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可笑,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可又揮之不去、難以排遣,既糾結(jié),又向往,心如亂麻。
老人坐著稍稍動了動身子,從早晨開始的郁悶情緒似乎得到了平息。他緩慢地搓了搓手,自我感覺輕松了許多,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在地上輕輕跺了跺麻木僵硬的腳,不知為什么復(fù)又坐了下來,卻又為自己這種不協(xié)調(diào)的動作感到不好意思一般,兩只手抄在衣袖里蜷縮著身子安靜了下來。
老太太漸走漸近,一如往常地弓著背彎著腰,左手背在背上,右手拄著一根扭扭曲曲的棍子,跟在年輕人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緩緩走來。吃力地背著大袋子走在她旁邊的年輕人聽著老太太的絮叨,不時地點一點頭。
老人合起手掌哈了哈氣,嘴里吹出來的熱氣化作霧氣飄散開來。這時,已經(jīng)走到面前的老太太看到老人,頓時放慢腳步,向老人微微一笑。
“您好?。 崩咸晕⑶妨饲繁緛砭蛷澲难?,面帶微笑向他施禮。
老人頓時亂了方寸,變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原來的他,并非如此遲鈍,自從開始思念這位與已故的老伴兒極其相像的老太太以來,他就不知不覺地變得這樣心神不定,敏感多慮,沒有自信。此時此刻,他一時緊張得不知所措,搓著手咧嘴憨笑著慌忙站了起來。
“您好您好!”老人右手撫胸,彬彬有禮地回應(yīng)道,“今天怎么來晚了?”
“上個集日受涼感冒了,幾天都好不了,昨天才好了一些,趕著做了一些針線活,就到了這個時候了。”
老太太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左右之后繼續(xù)道,“我來晚了,好像也沒有攤位了……”
“噢,確實沒有位置了?!?/p>
回答了老太太之后,老人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眼睛一亮,卻又遲遲疑地開了口,“要不,您在我的這個位置來擺,我可以把筐子摞起來?!?/p>
老人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靈機一動,突然想到這么一個妙招的。在集市上,從自己占有的位置稍稍挪動一下,在身邊給沒有攤位的人騰出一點地方,這種人情是極平常的。可是,老人卻為自己所做的這個人情感到忐忑不安,說完之后狐疑地看了看左右,但見兩邊的攤販只顧自己的生意,正在與顧客交流,根本就無暇他顧。
“那,會不會擠到您了?”老太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略含歉意的目光讓老人再一次想起故去的老伴兒,復(fù)又攪亂了他孤寂的心。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不會不會,您就在這里擺吧。”
老太太扭過微微顫抖的頭,看了看身邊的年輕人。還沒有等到年輕人側(cè)轉(zhuǎn)身走過來,老人就急急忙忙地把擺放在面前的筐子摞起來,騰出了地方。年輕人把背上的袋子放了下來。
“我就回自己的店里去了,莎爾罕大媽,收攤的時候再來把您的袋子捎帶回去?!蹦贻p人回轉(zhuǎn)身告辭道。
“好的,孩子,你把這收了?!?/p>
說著,老太太從大衣兜里取出一個包裹嚴實的手絹開始解開。年輕人退回兩步,客氣道:
“不用了,大媽,我們又不是外人,不必……”
“別別別……”老太太麻利地解開手絹打斷了他的話,“這可是集市哩!在集市欠了別人的,生意就會不順當(dāng)。你在村里又是幫我澆地,又是幫我犁地,幫了多大的忙?。〗o,把這收著,別嫌少,孩子,待一會兒你在店里用得著的?!?/p>
老太太從層層疊疊的手絹里取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遞了過來,年輕人撓了撓后頸,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這怎么好……”
“收下,孩子,收下。少了一點,你收下,別嫌棄……”
老太太把錢塞到年輕人的衣兜里,年輕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少不少,您給多了,莎爾罕大媽,謝謝啦!那我下午再來!”說完,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這個娃娃,他雖然不是我的孩子,可他比自己的孩子對我還要好哩!在村里,我家里家外的輕重活計,都是他在幫著我干。我給他錢,他有時候收,有時候不收。他手頭拮據(jù),但是人緣特別好,在這個市場有一個店面干皮匠活兒,他媽是個老病號,給他媽看病看窮了,這個可憐的孩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邊說邊解開裝滿物品的袋口,取出一個舊線毯鋪好,然后把袋子里的護袖手套、馕托、搟面布、放飯勺的袋子等等一應(yīng)物什一一取出,在線毯上攤開來,擺放得齊齊整整。
老人興高采烈,內(nèi)心深處充滿了喜悅,為自己一時幸運,在自己身邊給這位與已故的老伴兒極為相似的老太太騰出地方這一明智的表現(xiàn)感到十分滿意。他剛才還在對賣梨子的人占用了老太太原來的攤位感到憤憤不平,心里暗暗惱火,可現(xiàn)在卻忘得一干二凈,甚至還為此感到慶幸。這么一來,他可以在今天一整天都與老太太待在一起,邊拉家常,邊賣筐子。不,是一邊賣筐子,一邊拉家常。
老人情不自禁地啞然失笑,免不了對自己如同年輕小伙一般的怪異變化感到驚訝與不解。
“哦,你的筐子賣出去了一些吧?”老太太詢問著從靴筒里掏出一塊布,也不等老人做出應(yīng)答,便揩拭起剛才在路上濺到身上的泥點來。
“今天沒什么生意?!崩先四坎晦D(zhuǎn)睛地注視著老太太麻利的動作回答,“只賣了一個筐子而已?!?/p>
“噢,真主保佑,會好起來的!……”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說道。她在靴筒上淡淡地吐了一點口水,用沾濕的布塊兒在靴筒上來來回回地繼續(xù)揩拭。
老人非常驚愕。天?。∪伺c人竟然有著如此驚人的相似之處!……他的老伴兒,也是這么一個講究干凈的女人,除了經(jīng)常把老頭子的衣服和瓜皮小帽洗得干干凈凈,把他的靴子用黑蜀葵花擦得烏黑锃亮之外,她自己也不會隨隨便便地席地而坐,自己的靴子也時常擦得一塵不染,服飾也時常保持著干凈整潔。老太太在世的時候,老人在村里衣冠整潔、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老伴兒去世之后,雖然算不上邋遢窩囊,但沒有了往日的精神和氣派,變得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
老太太見老人垂下腦袋沉默不語,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您不會是嫌我擠了您吧?”
“哪能呢?您可不能這么說?!崩先藨n愁的面容立刻換上一副微笑,“哦,我們在這個集市一起擺攤,也有幾個集日了吧?”
“是啊,今天是第四個集日了!”
老太太記性挺好,老人對她認認真真地計算,而不是籠籠統(tǒng)統(tǒng)地回答,感到由衷的欽佩。
“您的手很巧?。∵@些活兒都是您自己干的呢,還是家里有孩子幫忙呀?”
“真主沒有賜給我孩子,都是我自己做的活兒??烧媸?,人老了吧,眼花了,手抖了,針眼穿不上線了。這活兒都是弓著背忙乎著干出來的,還要生活不是!”
“噢……”
老人不停地點著頭,對老太太的話語表示著贊同,觀望著老太太把袋子里的物件取出來一件件擺放在鋪開的線毯上。線毯上擺滿了做工精巧、針線細密的護袖手套、馕托,邊沿縫制的結(jié)實耐用的搟面布,還有用各種顏色的碎布頭拼接縫制的百納勺袋。甚至,老太太還把別人委托的破舊護袖手套和馕托也縫補得利利索索帶了過來。還沒有等到老太太把面前的物什完全擺好,一上午到處尋找老太太的顧客們,此時都出現(xiàn)在這里,或取走委托老太太修補的舊物,或選購自家需要的物什,使得老人面前的生意頓時變得紅火起來。
老太太和顏悅色,對光顧的婦女以“您”、“美女”相稱,使她們乘興而來,滿意而歸?;蛟S是因為老太太報價實在的緣故,顧客也不會討價還價,成交很快,顧客交替更新也很快。
老太太對顧客和顏悅色的態(tài)度和做生意如同男人一樣干脆利落的表現(xiàn),讓老人十分佩服,在一旁看得出了神。老太太言語得體,待人熱情,很受顧客歡迎。由于老太太的顧客多,老人也沾了光,不一會兒就賣出了三只筐子。
“您的生意很順當(dāng)哩!”老人瞅準機會意味深長地望著老太太打趣兒道,“我近水樓臺先得月,也沾了您的光,賣出去好幾只筐子哩!以后,我們每個集日都在一起擺攤,一同做生意吧!”
“愿真主應(yīng)允!”老太太微微一笑,“但愿一切順利,您的筐子編得很漂亮,顧客很喜歡呢……”
老人為自己借說笑略微表達了心里話,感到非常開心。老太太一邊聽著老人所說,一邊回答顧客的詢問,在沒有顧客的間隙,依然不忘繼續(xù)沒有完成的針線活,每次接過顧客遞給她的錢,她都會笑吟吟地說一句“真是不好意思收您的錢,謝謝啦!”然后輕輕說一句“以真主的名義”,把所收的錢壓在右膝下面。她收到的錢,鼓鼓囊囊顯露在她的膝下。
老人目不轉(zhuǎn)睛地關(guān)注著老太太的一舉一動。在他看來,老太太的舉止是那樣大方得體,的的確確與自己已故的老伴兒極為相像。瞧,她那把毛邊黑絨帽斜壓在連耳朵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白頭巾上的模樣,起、坐的姿勢,笑容,靈巧的手和老成持重、有條不紊……
老人感覺到肚子有些餓了,這才想起早晨急于趕到集市,沒有來得及吃茶點,這一陣與老太太坐在一起擺攤,似乎胃口已經(jīng)被開啟。有一句話不是說,首先要有精神營養(yǎng)不是?
老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緊了緊布腰帶,然后對正在專心致志地忙于拼接布頭的老太太開了口。
“請您照看一下我的筐子,我去一下那邊,很快就回來?!?/p>
“好的,您去吧!如果有顧客,我會替您照顧生意把筐子賣了?!崩咸荒樥嬲\地望著老人回答道。
老人把兩只手插在腰帶上大步流星地離去。老太太自顧自地忙著自己手中的活計。
不一會兒,老人就腰帶鼓鼓地回來了。當(dāng)他接近老太太身邊的時候,鼓鼓囊囊的腰帶散發(fā)出熱烤包子那種洋蔥肉餡誘人的香味,老人這是買了熱烤包子用腰帶包了回來。他高高興興地走到近前,正要開口對老太太說些什么,卻一眼看見蹲在老太太面前的一個黑瘦的年輕人,便警惕地側(cè)過臉來專注地觀察起他的舉動來。
那個黑瘦的年輕人一邊問這問那地與老太太說話,一邊不停地翻騰著線毯上的那些護袖手套、馕托之類的物什。這時老太太彎腰向一側(cè)伸手,把幾個放在一邊的護袖手套拿過來放在了面前。就在這轉(zhuǎn)瞬之間,那個黑瘦年輕人似乎也彎了一下腰,還沒有等到老人看清楚他的動作,老太太膝下的一把鈔票就不翼而飛,如同被地面吞噬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人頓時心火上攻、七竅生煙。這個混賬!竟然敢做出這種事情……老人還沒有來得及從腰上騰出手來走到老太太身邊,年輕人便慌忙起身,迅即離去。老太太在他身后叫道:
“孩子,你不要了嗎?”
年輕人沒有回應(yīng)。老太太感到不解,還沒有等到她端正姿勢坐安穩(wěn),急忙趕來的老人把腰帶一解,放在了老太太面前。
“把這個收著?!崩先朔路鹨粋€大義凜然的小伙子一般擲地有聲地說,“看我不把那混賬小子的耳朵揪下來!”
“您說什么?”老太太眨巴著眼睛莫名其妙地問道。
“瞧一下您的膝下!”
說完,老人拔腿就去追趕黑瘦的年輕人。老太太抬起右膝一看,這才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腦門,驚呼道:
“喲,我的媽呀!我說他怎么一直在翻騰來翻騰去的呢!”
此時,老人已經(jīng)跑出去好遠了。
老人緊緊盯著黑瘦年輕人的背影追了上去。年輕人疾步轉(zhuǎn)向牲畜交易市場,老人在后面緊追不舍。在追出不遠,到了一片殘墻斷壁后邊的沙棗樹林的時候,老人一不留神,就把年輕人跟丟了。他在沙棗樹林里來來回回搜尋,最終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把正躲在一棵歪脖子沙棗樹后邊,蹲在地上清點一把把鈔票的黑瘦子逮了個正著!
“你還算是個兒子娃娃嗎?”老人義憤填膺地站在年輕人身邊呵斥道。
年輕人被突然出現(xiàn)在身邊的老人嚇得一愣,手忙腳亂地在地上摸索著,試圖掩藏面前的鈔票。
“別動!”老人越說越氣,“你竟然敢偷一個孤寡老太太的錢,禍害她的生計,咋不去出賣自己的力氣干個什么活兒呢?一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怎么能像你這樣?看你的模樣,身強力壯、健健康康的一個人,怎么就干這種事兒呢!”
“那就別多管閑事了,”年輕人回過神來氣勢洶洶地頂撞老人道,“在這個集市上,人人都有自己應(yīng)該得到的給養(yǎng)!”
“嚯,瞧你說的!”老人氣極,忍無可忍,“你說什么?這也叫給養(yǎng)?這就是你應(yīng)該得到的給養(yǎng)嗎?”
“我拿到手的,那就是我應(yīng)該得到的給養(yǎng),你想怎么樣?你是沒事干了是不是?。俊?/p>
“我有事啊,而且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事。”老人感到熱血沸騰,似乎恢復(fù)了年輕時候那無所畏懼的血性,身子一挺,邁前兩步伸出手來。
“把錢拿來!”
“你別多管閑事!”
年輕人急忙轉(zhuǎn)身,眼看就要逃離,老人搶先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往哪里去!把錢放下再走,你個小毛賊!”
“你放手啊!”年輕人掙脫著不肯就此罷休,“你的年齡與我爺爺差不多,我要是出手,那就有你難看的了!”
“你怎么就不想一想,那個老太太和你奶奶一樣的年紀,為什么對她做出這種缺德事呢?”
“你抓疼我了,松手??!”
黑瘦子扭動著肩膀試圖掙脫老人的手掌,但老人經(jīng)常擺弄樹條編織筐子的有力的手指卻越抓越緊,難以掙脫。年輕人疼得直不起腰,威脅道:
“叫你放開我!”
“你個混小子,把錢給我!”老人威風(fēng)凜凜地說。
“不給!”
“不給呀?”
“不給!”
“那就看我怎么收拾你小子!”
說著,老人一把揪住黑瘦子的耳朵,疼得他呻吟不止。
“錢給我不?”
“……”
“我在問你話,賊小子!”
老人再稍一用力,年輕人禁不起疼痛,把攥在手里的鈔票丟在了地上。老人見他已經(jīng)把錢丟下,便松開手不再管他。
“看你長得人模人樣的,你這個孩子,以后要靠自己的勞動生活才對。不然,人們會咒罵你的父母哩,孩子!……”
說著,老人彎下腰身,頭也不抬,一邊在塵土中一張一張地撿拾鈔票,一邊不忘絮絮叨叨地勸誡年輕人。正在他撿起最后一張鈔票的時候,頭上陡地挨了重重的一擊,頓時感到腦袋一陣鉆心的灼痛,眼前直冒金星,穿著長袍的瘦削的身軀重重地摔倒在歪脖子沙棗樹下。
老人穿著長筒皮靴的腿腳,皮帽滾落后裸露的發(fā)如銀絲的腦袋,還有染上了塵土的緊閉的雙眼上的睫毛,全都紋絲不動、毫無生氣,那一雙骨節(jié)粗壯的手,卻依然緊緊攥著那把鈔票……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