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編_張藝芳
“高祖為亭長,乃以竹皮為冠,令求盜之薛治之,時時冠之?!备咦娈?dāng)亭長的時候,會用竹皮編冠。司馬遷寫這段,看似無關(guān)宏旨。但《史記》類似無甚相干的段落,卻四處可見。我們把這樣的段落,叫作“閑筆”。
《史記》常有閑筆。在古典小說里面,寫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筆,都是為了描寫人物的性情。只有掌握得了性情,對于情節(jié)的演變,才可能有一種更接近核心的體會。
換句話說,中國人的敘述并不是直線邏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目的論,所有的鋪陳也不必然指向一個最終的目標(biāo)?!端睦商侥浮返牡谝徽邸蹲鴮m》,五十分鐘只講一件事情,就是楊四郎心事重重、吞吞吐吐,最后終于跟鐵鏡公主說:“我想見我媽?!币怨适露裕降?、瑣碎、情節(jié)幾乎停頓,可大家知道,《四郎探母》的《坐宮》是一折多好的傳統(tǒng)老戲呀。
《史記》的文章中,有“樂”的境界,可以有閑筆,可以蕩出去,不會只追著一條線索讓讀者只關(guān)心:再來呢、再來呢?所有中國的好作品,一定得先有詩情。
《四郎探母》的第一折《坐宮》,五十分鐘只講一件事情,就是楊四郎心事重重、吞吞吐吐,最后終于跟鐵鏡公主說:“我想見我媽。”
這樣的詩情,就決定了中國人看事情的角度。一方面虛實相生,一方面若有似無。因此,中國人不在意情節(jié)緊湊,也不在意邏輯緊密,更不在意直線發(fā)展。所以中國的庭院有個照壁,不讓人一覽無遺,最好就像蘇州庭園那樣,曲徑通幽,移步換景,走一步就一個景,走一步又另一個景。這樣的曲曲折折,正是中國的特色。
現(xiàn)代人多半會覺得戲曲拖沓,這是因為現(xiàn)代人被西方式的“目的,情節(jié)”所綁架。中西方看戲角度不同,西方注重故事情節(jié),越緊張越刺激越好,而中國戲曲講究的是細節(jié),講究的是虛與實的結(jié)合,講究在最緊張的時候,“按捺不發(fā)”“且聽下回分解”,這才是中國人應(yīng)有的生命態(tài)度和狀態(tài)。中國人不管在多么緊張、多么關(guān)鍵的時刻,都有辦法從那個節(jié)骨眼跳脫出來。這正是中國人的解脫境界。
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傳統(tǒng)戲曲是最好的培養(yǎng)性情的方式??磻蚯⒎鞘呛唵蔚膶I(yè)理論知識講解,而是通過看戲,讓我們回到整個中國文明的生命狀態(tài)。
西方的戲劇,長處在于結(jié)構(gòu)分明,組織清晰。所有的事情,小說、戲劇,都有一條很清晰的主線。活著,也要有一個很清晰的目標(biāo)。我們現(xiàn)在從小就被教育,要對未來想得很清楚,這個是西方思維。劉邦一輩子沒有想清楚自己要干嘛,所以才干得了那么大的事。想清楚了的人,就干不了那么大的事。
中國人做事也有軸線,但隨時隨地會延展出去。好像小孩子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邊走邊玩兒,沿途是有故事的,有插曲的。中國的戲劇其實也是這樣一條思路,除了故事的推展之外,所有的細節(jié)中埋藏著更重要的重點。戲迷更喜歡看老戲,對這部戲越是熟悉,就越可不必在意故事,而是注意細節(jié),從中獲得充分的滿足感。
從戲曲演員一出場,到他講話,你看他如何揚眉、順目、甩水袖,所有的表演細節(jié),每處都不能放過。如果你對戲曲有一些熟悉,演員一出場,臺下就有鼓掌聲和叫好聲。在以前觀眾水平很高的時候,評價基本能真實反映表演者的水平。
《坐宮》那場,四郎為何不直接說明自己想去看老母?中國戲曲中講到男女,通常是講夫婦關(guān)系,少講戀愛,因為結(jié)婚才是修行的開始,才是玩真的,可鋪陳的就多了。家庭和睦才是修得正果、長大成人。這需要對父母、伴侶、同儕察言觀色,需要看懂別人的能力。中國人不看重被別人了解,反而看重了解他人的能力。讓人看不出底細反而顯得高深、有修為。
《四郎探母》最后一場《斬輝》,從一開始蕭銀宗怒氣未消,要斬四郎,到最后喜得團圓,可謂曲折回環(huán)。戲曲中常有“反高潮”,不希望觀眾失去魂魄、不能自已,始終有個清清楚楚的自己在,隨時在自由狀態(tài)。這樣一波三折、好事多磨才符合生命的實際。中國的戲之所以這么演,因為中國人是這么活的。
戲曲里的中國文化,寬闊而活潑,處處皆源頭活水。戲曲里的中國文化,是個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戲曲“無聲不歌,無動不舞”,那是中國文明的禮樂風(fēng)景,也是中國文明獨特的光明喜氣。
孔子說禮樂?!墩撜Z》里頭,孔子言必稱禮樂??鬃訉⒄握麨槎Y樂政治,又將華夏文明確立為禮樂文明?!岸Y樂”分別言之,“禮”是形式,“樂”是性情;“禮”是外在,“樂”是根柢。換言之,“樂”不只擎起了華夏文明的半壁江山,更維系著華夏文明興衰之關(guān)鍵。
眾所周知,華夏文明由唐至宋,氣象轉(zhuǎn)衰。原因之一,正是從宋儒開始,儒生漸漸疏遠了“樂”。有一派宋儒認為,當(dāng)年秦始皇焚書,六經(jīng)中之樂經(jīng)已亡,后世之樂皆已非古樂,因此,他們絕口不言樂。這當(dāng)然是他們的迂腐。事實上,古樂看似不再,可是,“今年花開去年枝”,古樂所代表的性情早已散入后來的音樂之中,正如當(dāng)年子貢所說的,“文武之道,未墜于地”,但凡留心,“莫不有文武之道焉”。
可偏偏這些儒者迂執(zhí),一口咬定后世之樂已然變質(zhì),這正如他們總覺得三代以后的政治,即使?jié)h唐,也絲毫不足為觀。他們平日以圣賢自期,卻缺乏對人世風(fēng)景的愛悅,老拘閉在空頭、抽象的“心性”之中。讀書人既然如此閉鎖,華夏文明又焉能不氣象漸衰?
到了民國,五四時代的青年又震懾于西洋音樂,于是,他們便一概抹殺中國音樂,自覺卑劣、自恨落后,像魯迅就以為中國的戲不配稱樂,梅蘭芳去美國他也冷嘲熱諷。他們必定要打毀中國自己的音樂,好清出園地,讓西洋的音樂徹底移植進來。正因先有宋儒對音樂的疏隔,后有五四之抹殺中國音樂,直至如今,一般讀書人對于中國音樂,多半陌生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中國當(dāng)然沒有也完全不必有西方式的五線樂譜,這正如西方當(dāng)然也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中國的工尺譜、文字譜與減字譜。中國與西方,原都有各自的樂譜傳統(tǒng)。以中國古琴曲《幽蘭》為例,現(xiàn)存的樂譜,是早在南北朝的梁代(公元6世紀(jì)) 之時丘明就已傳下的文字譜。
譜之于中國音樂,又有別于西洋音樂。中國音樂的記譜,向來只記骨干譜;實際的唱奏,與樂譜之間,必然存在著一段距離。于是,唱奏者常會“加花減字”,即在譜的基礎(chǔ)上進行很大幅度的二度創(chuàng)作。這加工之過程,所受的重視,常超過原有的骨干譜。
以京劇為例,同一段青衣的唱腔,觀眾之所以會鐘情于梅派或程派,關(guān)鍵是在于流派的個別演員如何去“加花減字”,沒有人會去質(zhì)疑是否“忠于”原有之骨干譜。正因中國樂譜這樣的特性,中國樂曲從來就不靠樂譜去“作完全地記錄”;樂曲之傳承,也不完全倚賴樂譜。事實上,“古樂”只要有人傳唱,自然就不會式微;反之,無人傳唱,有譜也未必有用。
事實上,如果用西方音樂的觀念來談中國音樂,就一定會變成不倫不類。因為,音樂最民族,也最特質(zhì)。比起其他的藝術(shù)形式,音樂最直通性情;當(dāng)四下無人時,單獨哼著一段曲調(diào),那是這人最真性情之所在。
戲曲“無聲不歌,無動不舞”,那是中國文明的禮樂風(fēng)景,也是中國文明獨特的光明喜氣。
戲曲以京胡等現(xiàn)場配樂
薛仁明講座現(xiàn)場
同理,一個民族的音樂,亦可見最根柢之民族性。譬如說,深契于“空”、面對現(xiàn)實世界充滿彈性的印度人,他們的西塔琴,必然就有著極豐富的彈性音;同樣的緣故,印度人向來也很難接受鋼琴這樣的樂器,因為,鋼琴完全是固定音。于是,盡管西洋人說鋼琴是“樂器之王”,但這話也只能在西方文化的脈絡(luò)下方可成立;對印度人而言,沒有彈性音的樂器,就是不良之樂器。
又譬如說,中日兩國,文明雖然相近,可畢竟有異;正因這雖然相仿、但又終究有別,使得日本人總唱不好《四郎探母》,中國人也唱不像日本的謠曲。此乃音樂之難偽,亦音樂之所以為民族之根柢性情也。
正因無感于中國音樂,徐復(fù)觀才會又憑空想象,說出“假使能使孔子與貝多芬相遇,一定會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這樣的話語。事實上,大家只需將古琴曲《幽蘭》與貝多芬的交響曲 (或者晚期的弦樂四重奏)并觀,就完全清楚兩者之根本異質(zhì)。
《幽蘭》(此曲相傳是孔子所作,實情雖不盡然如此,但后人長久以來將此曲托名于孔子,仍說明了二者在情感上有相當(dāng)之聯(lián)結(jié))那種若無起、若無迄之“非結(jié)構(gòu)”(甚至是“反結(jié)構(gòu)”)曲調(diào),那種松沉疏宕的自嘆,與貝多芬那樣的結(jié)構(gòu)緊嚴(yán),又充滿緊張、掙扎、沖突,甚至是陰郁,兩者的差異,又豈能以道里計?兩人當(dāng)真相遇,禮貌性“相視而笑”,當(dāng)然可以;但是,根本的捍格如此之大,還真不知要從何“莫逆于心”呢。
臺灣的戲曲學(xué)者王安祁就曾感嘆,“奢言傳統(tǒng)卻不真知傳統(tǒng),是今日戲曲界之大可悲”,事實上,這種可悲,遍在于中國文化的各個區(qū)塊。其中,中國音樂之“大可悲”,較諸戲曲,只恐是遠遠過之、遠遠甚之。
前陣子我去龔琳娜家,聽她說她老公老羅,常常跟中國音樂學(xué)院的一群教授舌戰(zhàn)群儒,因為,那些中國音樂學(xué)院教授心里面的中國音樂,跟老羅心里面的中國音樂完全是兩碼事。
那些中國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都認為老羅不懂中國音樂,可是,后來我聽琳娜和老羅說了一下,我當(dāng)下知道,真正不懂中國音樂的,是這些中國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他們有一大群人,整天就忙著用西樂的概念來理解中國音樂,然后再把中國音樂改造成西樂那樣的標(biāo)準(zhǔn)。
即使他們可以談得頭頭是道,但他們談的東西并沒有真正的生命力。他們會把中醫(yī)的力道削弱,他們會把中國音樂的力量弱化,他們會讓中國美術(shù)異化,他們會把所有的中國經(jīng)典弄得越來越遠離我們的生命。
我真正的看法,很簡單,中醫(yī)、中國音樂、中國美術(shù)、書法,以及所有中國學(xué)問,統(tǒng)統(tǒng)都應(yīng)該撤離大學(xué)體系,我們應(yīng)該把大學(xué)體系還給談西方學(xué)問的人。這才是最根本的解決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