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陽
小時候,家鄉(xiāng)流傳著一句順口溜“木匠怕漆匠,漆匠怕亮光”。木匠刨得光不光潔,油漆以后,一覽無余;漆匠漆得均不均勻,亮光一照,纖毫畢露。
農家新做的木制家具,考究一點的,都要油漆,尤其以床、香幾、漆桌、椅子為多。一件漆得好的家具,用了上百年,依然光亮如新。當然,油漆這門手藝學問深,難掌握。
浦江縣城后街有一個名漆匠,叫周建峰。他從小聽爹娘的教導“學手藝水沖不去,火煨不過,飯有得食,麻雀撐根腸”。一九六七年,他十二歲,就跟著爹娘學油漆;一九七二年,他十七歲,正式做漆匠。
做油漆有句行話“生漆打底,熟漆蓋面”,先用生漆油,再用熟漆油,反復勻漆,越漆越亮,從乳白色轉為紅色,轉為黑色,轉為光亮。一件好的油漆作品,要做到三個字:黑、青、亮。底打得不好,油漆后的家具沒有亮光不說,還會起泡皺皮。
憑周建峰的經(jīng)驗,最難的是調漆,根據(jù)一年四季氣候的不同,氣溫的高低,濕度的大小,隨機應變。業(yè)內還有一句行話“頭層油皺打徒弟,面漆油皺打師傅”,底漆沒有油好,沒有光亮,起泡皺皮,這是徒弟的責任;面漆沒有油好,是因為漆調得厚薄不均勻,這是師傅的責任。
當年的油漆是土漆,從漆樹上割下來的,皮膚碰到了容易生漆疔,俗稱“被漆叮了”,皮膚紅腫,叮骨頭癢,實際上是皮膚過敏。治療漆疔的土方,就是用杉樹皮浸泡出來的水洗一洗。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農家用上化學漆,不會生漆疔了,可有毒副作用。
周建峰的造詣離不開家學淵源。早在清朝光緒末年,他的太公周大忠從諸暨同山周都村遷居浦江縣城,開了一家小木家具店,兼做油漆。周大忠把這門油漆的手藝傳給兒子周烈山,周烈山傳給兒子周志寶,周志寶再傳給兒子周建峰,如今已經(jīng)是第四代了。
早在民國年間,杭州凈慈寺大殿的天花板上要畫一百只白鶴,每只形狀不能重復,要求高,工錢也高,共有百塊銀圓,當時一擔谷才賣四塊銀圓。通過堂弟的介紹,周志寶穿著土布長衫,前往凈慈寺。東陽師傅穿著綢衫,拄著衛(wèi)生棒,也來到凈慈寺,一副包工頭的派頭。寺里的和尚要求他們先畫樣品,品評高下,再作取舍。東陽師傅說三日后交樣品,要回東陽,請別人畫;周志寶說當晚就畫,次日交出樣品。到了第二天,和尚一看周志寶畫的樣品,當即決定把工程承包給他。于是,周志寶站在大殿的天花板下,仰著頭畫白鶴,每天畫七八只,前后畫了半個月。
還有一次,周志寶的三弟承包浙江蘭溪縣一個祠堂的油漆工程,一半由他做,一半由東陽師傅做,互不通氣。東陽師傅搶先在一只牛腿上畫了五彩,三弟勢必要在對稱的另一只牛腿畫上完全相同的五彩,可對方不會告訴五彩的配方,肯定有色差。三弟無計可施,只得回家把周志寶請到蘭溪,周志寶靈機一動,連夜把一扇祠堂門拆下來,畫上門神秦叔寶和尉遲恭。第二天,東陽師傅一看,知道在另一扇祠堂門上畫不出一模一樣的門神,于是前來商量:“兩只牛腿我畫,兩扇祠堂門你畫?!敝淮艘徽?,周志寶就幫三弟解了困。
一個好的漆匠,不光要會油漆,還要會繪畫、雕塑和雕刻。到了一九七九年,周建峰進入浦江工藝美術廠,從事油漆工作,其間曾到浙江省進出口公司舉辦的美術學校進修深造;一九八一年,他開始從事竹編產品的設計工作,這與他的繪畫功底分不開;后來,他又從事竹木的雕刻工作。由漆而畫,由畫而雕,周建峰成為漆匠中的全才。
“篾匠學得會,雞屎食三坨;篾匠學得精,雞屎食三斤”,家鄉(xiāng)流傳的這句諺語,道出了篾匠生涯的艱辛和無奈。小時候,經(jīng)??吹襟骋皇殖煮皇殖值?,用牙齒咬住篾片,把它慢慢地扯開來,拖到地下。家家戶戶養(yǎng)雞,雞屎遍地,難免沾上篾片,進入篾匠嘴巴。
每一個行當,都有自己的祖師爺。傳說篾匠的祖師爺叫泰山師,曾經(jīng)向魯班師學木匠,不夠專心,偷偷跑到竹林里練習劈篾編織。魯班師嫌他不長進,把他辭退了。后來,泰山師干脆學篾匠,搞竹編,打笠帽。魯班師建造涼亭,天晴開工,下雨停工,很是不便。自從戴上泰山師編的笠帽以后,無論晴雨,都可建造。魯班師這才知道泰山師的好處,說了一句“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篾匠還有一套行話,叫做市語。石宅派頂村江曉明曾經(jīng)做過篾匠,記得許多行話:毛竹叫青龍,青篾叫老青,黃篾叫老黃;玩女人叫勁尺,胸部叫蒲包;吃飯叫興夯,早飯叫早夯,中飯叫午夯,夜飯叫夜夯;食肉叫興胃,豆腐叫白塌,面條叫長紗;老太婆叫尺佬,小孩叫小毛頭,老頭叫老毛頭,小姑娘叫紅花佬;干活叫操攤;做篾的工具叫龍扇,篾席叫橫三兩,畚箕叫闊口,大麻籃叫大四角,小麻籃叫小四角,床叫橫山。在外行聽來,真如天書一般,如今已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
學一門手藝,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尤以蔑匠為甚。家鄉(xiāng)有句順口溜“有囝不學篾匠,站起來活和尚,蹲下來孵雞娘”很形象:篾匠站著剖篾,雙手并用,嘴巴補湊,像和尚邊念經(jīng)邊數(shù)佛珠,蹲在地上補地墊,像伏在雞窩里的孵雞娘一樣。
一九三三年,鄭宅西店村的鄭興庭才十三歲,就跟著師傅到浙江於潛(今浙江省臨安市於潛鎮(zhèn))學篾匠。到了第二年,因為力氣小,他還不會剖篾,故意在手指上砍了一刀。師傅無奈,只得幫他剖篾。他在編地墊的時候,轉角處總是湊不攏,被師傅打了一個耳光,才肯教他技巧。有時候去遲了,東家問他吃過沒有,只好說吃過了。否則,東家給他燒飯,耽擱時間,只有半天的工錢。每過十五天,鄭興庭要幫師傅到鎮(zhèn)上去買一次煤油。十三四歲的小孩,實在苦不過,曾經(jīng)想一個人偷偷逃回浦江,又怕回家要挨罵,只好作罷。挨了三年,師傅付給他爹二十塊銀圓,作為工錢。為此,他奶奶還罵他爹:“你這個黑心的,這么小就把兒子弄開去!”
有的篾匠子承父業(yè),照樣受苦。一九三六年,前吳村的吳金生才十歲,就跟爹爹學篾匠。第一天,他到東家,掃好地,搬好凳子,無事可做,站在一旁。爹爹看他閑站,一時火起,隨手把鋸子打過來,砸在他的頭部,血流滿面。東家用煙絲幫他止血,沒看醫(yī)生。晚上回家,他哭了,他娘就罵他爹狠心??鄽w苦,第二天他還是跟著爹爹去做東家生活。這一做就是七十八年,直到八十八歲高齡。
一九七三年正月十五,禮張和祥山頭村的初中生張珠生來到寺前湖山村,拜一個六十五歲的老篾匠為師。當晚,他住在師傅家。第二天一早起床,他發(fā)現(xiàn)床上散落著一分、兩分硬幣,大約有一角錢,而他只有爹給他的五元錢,沒有零錢。他跑去找?guī)煾担瑤煾祮査骸笆遣皇悄阕约旱??”“是不是人家丟的?”他一一否認,撿起硬幣,放在桌上,燒火打水去了。事后,才知這是師傅在考驗他。
最初的一個禮拜,張珠生待在師傅家里,白天蹲在地上補地墊,晚上膝蓋鉆心疼痛。第二天,他忍著疼痛,繼續(xù)補地墊。師傅跟他說,熬過半月,就不痛了。后來,師傅帶他出門做工,教他做人的規(guī)矩:“口穩(wěn)手穩(wěn),天下走盡”,東家有東西不看,有話不聽:吃飯的時候,先捧碗,再拿筷,人要坐直,不能“黃狗扒”,吃飯不能發(fā)出聲音;東家的菜,只能夾面前的一碗,不能伸手夾遠處的,平時不能吃肉,到活干完后才能吃一片。
有一天,師傅叫張珠生先吃晚飯。他一看是切面,桌上還有一碗肉,就夾了一片。第二天早上,師哥拷問他:“有沒有偷吃肉?”他矢口否認。師哥又說:“坦白從寬,改過就是好同志。”他只得承認。當天晚上,師傅用篾尺打了他一頓,還罰他把所有的工具磨一遍。做完生活,張珠生到師傅家去割草籽,繼續(xù)接受懲罰。
師傅還有一條規(guī)矩,學手藝期間,張珠生中途不能回家。這對一個十五歲的半大孩子來說,是一種精神上的煎熬。到了年底,師傅本該付給他二十塊工錢,扣除送給他的一雙扎箕、一個火熜以及傷風感冒的醫(yī)藥費,只剩下十三塊。從此,他再也不愿回到師傅身邊。
俗話說“廿年媳婦廿年婆,再過廿年做太婆”,從徒弟熬成師傅以后,有的篾匠忘了自己當年所受的苦楚,打罵徒弟;也有的師傅不打不罵,循循善誘。
花橋里黃宅村的篾匠陳順伙做徒弟的時候,有一天補菜籃底,需要用二十四樣篾片,怎么也做不起來。師傅看了,給他吃了一個“爆栗子”,在眾人面前破口大罵:“昨天剛剛教過,今天又忘記了,你是飯桶??!”此事對他刺激很大,印象很深。后來,陳順伙做了師傅,先后帶過四個徒弟,認為越是做不起來的時候,越是人多的場面,越是不能打罵徒弟。
一年到頭跟鋒利的竹篾打交道,篾匠的兩只手被劃得傷痕累累,“手指頭斬得煬去了”,格外粗糙。山里有一個叫朱學順的老篾匠,有一次,他的手指頭不慎被竹篾刺了一下,也沒在意。不久,手指頭慢慢紅腫,越來越脹,越來越痛,吃不香,睡不好。他幾次拿出篾刀,想把手指頭剁下來,都被家人勸住,盼著有一日膿透了,擠掉就好了。有一天,村里來了個過路郎中,看了他腫脹的手指頭,說能治好,要兩塊錢,這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篾匠同意郎中的條件。隨后,郎中用布條把篾匠的眼睛蒙上,叫村里的幾個壯漢把篾匠的手腳死死按住,自己用小刀在篾匠腫脹的手指上猛然一刺,再用嘴巴從傷口中吸出膿水,吸一次吐一次,足足盛了一小碗,最后在傷口上敷藥末,包扎好。經(jīng)過一番折騰,篾匠痛得撕心裂肺,死去活來,連幫忙的幾個壯漢都累得汗流浹背。后來,篾匠的手指就慢慢地好起來了。
花橋大頭灣村有個老篾匠,叫周美興,人稱美興師。他十一歲開始學手藝,師傅叫他一天到晚蹲在地墊上補洞,補好一個,像青蛙一樣跳到前面,再補一個。為此有兩句形容小篾匠補地墊的順口溜:“身高沒有工具長,從小離開爺和娘。蹲下身子補地墊,跳幾跳幾田雞樣?!?/p>
美興師從小愛看戲、聽戲和唱戲,戲班演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生活做到哪里。最長的一次,他一連看了三十五夜戲。村里有個什錦班,學唱《平貴別窯》,薛平貴出場之后,有四句念白“頭戴金盔一點紅,身穿盔甲響玲瓏。紅紗洞降烈火馬,唐王駕前立大功”。唱薛平貴的那個人學了一個禮拜,還是不會念。有人提議十三四歲的小美興試試看,果然一學就會。
“裁縫篾匠,門口等天亮”,篾匠的職業(yè)習慣就是早出晚歸,披星戴月,常走夜路,黑燈瞎火,心里發(fā)虛。尤其在人跡罕至的深山冷塢,晚上常有野獸出沒,更加令人膽戰(zhàn)心驚,自從學會唱戲之后,美興師走夜路就不害怕了,因為他邊走邊唱,歌聲解除了寂寞,驅走了害怕,還鍛煉了身體。
到了七十歲,美興師不做篾匠了,閑暇常與一班老伙計唱唱戲。這時,他的兒子周子清已經(jīng)成為浙江婺劇團的當家小生,以演《斷橋》里的許仙而遠近聞名。他常常自豪地說:“沒有我這個愛看戲的老子,哪有他這個會做戲的兒子!”
小時候,我跟媽媽去趕集,常聽到街邊傳來“篤篤篤,篤篤篤”的聲音。循聲望去,只見有個胡子花白的老師傅正在敲白鐵(洋鐵),鋪前掛滿各式各樣的器具,有畚箕、漏斗、噴壺、煙囪、水桶、火熜、洋油燈……
敲白鐵沒啥理論,全在實踐。一要剪得好。一刀下去,或圓或方,或長或短,或大或小,或直或彎,準確無誤。剪多了,浪費材料;裁少了,成不了型。為此,預先要精確計算,里面包括三角幾何等知識。而白鐵匠像其他手藝人一樣,沒讀過多少書,更別提數(shù)學知識了,靠的是師傅傳授技藝,自己苦心琢磨,勤于實踐,做到熟能生巧。二要敲得好。敲得不夠,接不密縫,且不防漏;敲過頭了,傷了鐵皮,容易生銹。
白鐵匠既能敲打新器具,也能修理舊器具。當時農家常用的洋鐵鍋,燒得日子長了,鍋底破了,需要修補。如果是小破損,一般是用銼刀把破的地方銼平,用小刷子在上面刷鏹水,將火上燒熱的烙鐵粘上錫料,補在破損的地方,過會兒再放在砧子上,用錘子敲平;如果是大破損,剪下舊鍋底,換上新鍋底,然后將兩者咬合焊實。
一九七一年,家住浦江縣城的陳懷林被縣二輕系統(tǒng)的五金廠招工,拜了一個東陽師傅,做了白鐵匠。他進廠第一年的工資十四塊,第二年加到十六塊,第三年出師時加到十八塊,后來陸續(xù)加到二十七塊、三十三塊、三十七塊,到一九八六年加到四十五塊。后來,五金廠并入汽配廠,他不愿意去,就在縣城四牌樓開了一家白鐵店。
除了像陳懷林這樣開店的坐商,敲白鐵這行也有走家串戶的行商。小時候,經(jīng)常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白鐵匠上門吆喝。他皮膚白皙,一臉絡腮胡,刮得很干凈,有點發(fā)青,不高不矮,不瘦不胖,模樣斯文,不像手藝人,反倒像教書先生。
聽長輩說,這位白鐵匠出生大地主人家。他的爺爺廣置產業(yè),當年整條街上的店面房都是他家的;他爹開始敗家,走下坡路;到了他手里,吃喝嫖賭,打架斗毆,把家產敗光了,正應了“富不過三代”那句老話。
公子愛俏,姑娘愛鈔。想當初,這位少爺出門買歡之前,上樓取錢,從柜子里抓整把整把的銀圓,放進長布衫卷起的下擺里,裝得滿滿的。下樓的時候,銀圓太沉了,從長布衫里掉出來,“嘩啦啦啦”在樓梯上滾得歡。他娘聽見動靜,知道兒子不干好事,也不責怪,反而說:“你拿這么多銀圓干嗎?好再拿一次的?!?/p>
有一次,這位少爺來了興致,下杭州,游西湖。在湖邊,他看見有一幫小孩在草叢里撿瓦片和石子,在湖面打水漂,玩得不亦樂乎??吹竭@里,他不假思索地從褲袋里摸出一把銀圓,在湖面打起了水漂,似乎銀圓不是錢,就是瓦片石子。
為了抖威風,這位少爺網(wǎng)羅了一幫不三不四的嘍啰,前呼后擁。他每次跟人打架斗毆,總會使出程咬金的“三板斧”:第一“板斧”,摘下架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作為武器擲向對手;如果偏了,再使第二“板斧”,捋下戴在手腕上的手表,擲向對手:如果還是不中,就使第三“板斧”,叫手下的嘍啰一擁而上,幫他打架。那時候,鄉(xiāng)下的窮苦人家連鬧鐘也買不起,而在他眼里,金絲眼鏡和手表跟路邊的石塊也差不多。
除了嫖娼、打架,他嗜賭如命。平日無所事事,就叫家里的長工陪他一起賭,演繹了一幕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戲:
“少爺,我們都是窮人家,袋里沒錢,哪里敢賭!”長工們說。
“沒錢沒關系,我借給你們。”少爺說。
“如果賭輸了,老婆孩子就要餓肚皮了。”長工們還是不敢賭。
“如果你們輸了,我把錢還給你們就是了。”少爺回答得很爽快。
“如果我們賭贏了,是不是也要把錢還給你?”長工們又問。
“不用不用,你們贏了我的錢,拿走就是了?!鄙贍斠再€博來打發(fā)時間,根本不計輸贏。輸也是輸,贏也是輸,鄉(xiāng)人把這種只輸不贏的賭博,叫做豬頭賭。他的名字里有個水字,于是人家在背后給他取了一個綽號——水瘟豬,倒也恰如其分。
家里出了這樣的敗子,就是有金山銀山,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正好解放了,他把家產敗光了,竟然變成貧農,省了一頂“地主”的帽子,因禍得福。
為了糊口,這位少爺學了一門敲白鐵的手藝,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勞動者,正好印證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古話。